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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priest -【有匪】《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1:06 PM     標題: priest -【有匪】《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7-18 12:33 PM 編輯

【書名】:有匪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終有一天,你會跨過靜謐無聲的洗墨江,離開群山環抱的舊桃源,來到無邊陰霾的夜空之下。你會目睹無數不可攀爬之山相繼傾覆,不可踰越之海乾涸成田,你要記得,你的命運懸在刀尖上,而刀尖須得永遠向前。」

  「願你在冷鐵卷刃前,得以窺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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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1:13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一章 挨打

  後昭,建元十七年春。

  楊柳生絮,海棠初開。

  蜀山四十八寨中,有兩個少年正在試手。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一些,人長得又高又壯,像座小山,他手持一柄長矛,一雙虎目瞪得溜圓,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秀,他手挽一把短劍,單是隨隨便便地往那一站,已經有了些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圍攏過來的弟子越來越多,紛紛在旁邊交頭接耳。

  有個新入門的小弟子好奇地瞅著那俊俏少年,小聲問旁邊的人:「跟咱們大師兄試手的是哪位師兄,可厲害麼?」

  旁邊有個入門稍早的老弟子十分好為人師,搖頭晃腦地跟他賣關子:「這人是誰,你可猜不出——哎,他們動手了,快看!」

  新弟子忙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只見「大師兄」突然一聲輕叱,手中長矛毒蛇出洞似的直取持劍少年面門。

  少年不慌不忙地略微一側身,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將那長矛貼身避過,一點多餘的力氣也不肯使。

  大師兄當即一抖手腕,上前一步,將自己半身之力全加在雙手上,長矛「嗡」一聲尖嘯,鐵桿子橫拍了出去。這一招叫做「撞南山」,走的乃是四十八寨中「千鐘」一派的路數,剛猛無雙。

  使劍的少年將短劍倒提,行雲流水似的錯了半步,隨即「嗆」一聲輕響,劍身撞上了長矛,而他並沒有硬抗,一觸即走,劍身又游魚似的滑開,那少年一笑,低喝道:「小心了。」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憑空滑了兩尺,那短劍彷彿長在了掌心中,也未見他有什麼大動作,靈蛇似的一別一挑,使了一招「挽珠簾」,眨眼間便將大師兄手中的長矛撬了下來。

  新弟子看得大氣也不敢出,身邊的老弟子這才接著道:「那便是李大公子,咱們四十八寨大當家的親侄子,一手功夫是大當家親手調教出來的,是咱們這一代人裡的這個。」

  他沖旁邊瞪著眼的師弟比了個拇指,只見那李公子溫和地笑了一下,並不倨傲,雙手將奪過的長矛捧回原主手裡:「承讓,多謝師兄賜教。」

  李公子文質彬彬,溫文有禮,輸了的自然也不便太矯情,高壯少年取回自己的矛,面皮微紅,略一點頭,道聲「不敢」,便自行下去了,他前腳走,圍觀者中便又有人躍躍欲試道:「李師兄,我也求賜教!」

  指手畫腳地給新弟子講解的老弟子又道:「咱們這位李師兄本事好,性情也好,試手從來點到為止,說話也和氣得很,你若有什麼不解的地方去問他,他都會盡力指點你……」

  他話沒說完,身後突然有人打斷他道:「借過。」

  兩個正在交頭接耳的弟子一回頭,都吃了一驚。只見來人竟是個少女,她一身俐落的短打,長髮像男人那樣高高地束起來,不過肩背與脖頸沒了點綴,越發顯得纖細單薄,連一根毛也不像男人,她面容十分白皙,眉目間有種冷冷的清秀。

  「千鐘」這一派,說得好聽叫做「沛然正氣」,其實就是「橫衝直撞」,因此還有個混號,叫做「野狗派」,門下一水光頭和尚,別說女弟子,連個雞蛋都孵不出母雞來,新弟子驟然看見個少女,還是個頗為美貌的小姑娘,生生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旁邊的師兄忙將他拽到一邊,畢恭畢敬地對那少女道:「周師姐,對不住。」

  少女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個頭,場中其他人聽見動靜,一見是她,都極默契地讓了一條道出來。正在指點別人功夫的李公子抬頭看見她,頓時露出個熟稔的笑容,招呼道:「阿翡,來過兩招嗎?」

  少女充耳不聞,拿李公子當了個屁,頭也不抬地匆匆走了。

  「周……阿翡?周翡?」新弟子的目光下意識地跟著她,小聲道,「她就是……」

  「啊,」旁邊的師兄點點頭,繼而又提醒這剛入門的小師弟道,「周師姐脾氣不太好,往後你遇上她記得客氣些……不過她不和我們這些人混在一起,能見到的機會也不多。」

  對於好看的姑娘來說,脾氣差一點不算什麼毛病,新弟子聽完沒往心裡去,反而好奇地追問道:「李師兄是大當家的侄子,周師姐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學的功夫想必是一脈相承,方才師兄說李師兄是我們這輩人中翹楚,那麼他比周師姐高明麼?」

  「你也知道她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咱們捧都捧不過來,誰閒的沒事與她動手?」他師兄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隨即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場中,躍躍欲試地說道,「今天機會難得,我也去跟求李師兄指教兩招。」

  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周翡甩開背後的喧囂,獨自過了三道崗哨,來到了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的小院。

  一進門,就見李瑾容背對著她負手而立,手中捏著一截拇指粗的鞭子。周翡的目光在她手中鞭子上停頓了一下,張張嘴,剛要叫「娘」,便聽見李瑾容冷冷地說道:「跪下。」

  周翡一皺眉,果斷將「娘」嚥回了肚子,繼而默不作聲地走到院中,一掀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她尚未跪穩,李瑾容驀地回頭,一鞭抽在她身上。周翡的眼睫飛快地顫了一下,咬牙將猝不及防的悶哼卡在了牙關裡,猛地抬起頭。

  「混賬東西,給我跪好了!」李瑾容咆哮道,「你恃強凌弱,仗勢欺人就算了,手段還那麼下作!教你的功夫,就是讓你做這個的?」

  周翡面不改色,口氣卻極沖地問道:「我怎麼了?」

  李瑾容一想起這小混蛋幹的倒霉事,兩個太陽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她指著周翡的鼻子罵道:「天地君親師,那孫先生是我請來給你當老師的,頭天唸書你就敢對先生不敬,以後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連爹娘也完蛋一邊去了?」

  周翡不假思索地頂嘴道:「那老東西當堂放屁,誤人子弟,我沒大巴掌扇他就是輕的!」

  她話音沒落,李瑾容先給了她一個耳光:「你要扇誰?」

  李瑾容心狠手黑,周翡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閃了一下,當時就覺得自己臉皮活像被割掉了一層,耳畔嗡嗡作響,牙尖劃傷了自己的舌頭,滿口都是血腥味。

  「先生不過數落你幾句,你當場推他一個跟頭不算,半夜三更還將人打暈綁了,扒衣裳塞嘴吊了一宿,倘不是今日巡山的一早發現,他還豈有命在?」

  周翡正要開口分辯,誰知李瑾容越說越怒不可遏,抬手一鞭子重重地甩上去,那女孩背後連衣服帶皮肉,登時裂開一條血口子,鞭子竟折了。

  這一下是真打得狠了,周翡臉色都變了,她惡狠狠地盯著李瑾容,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沒死算便宜他!」

  李瑾容差點讓她嗆個跟頭,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來人腳步聲不加掩飾,略有些虛浮,似乎不是習武之人,一路走過來,還伴著幾聲孱弱的咳嗽。李大當家聽見那熟悉的咳嗽聲,神色忽地一緩,她深吸了口氣,略收起自己一臉的凶神惡煞,有些無奈地轉過頭去,問來人道:「哪個兔崽子驚動了你?」

  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緩步走來,他眉目極俊秀,稍帶了一層病容,身穿一件寶藍的文士長袍,襯得兩頰越發沒了血色,看得出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風華。

  正是周翡的父親,周以棠。

  周以棠一聽說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趕了過來,低頭一看周翡那花紅柳綠的後背和腫起來的小臉,心疼得眼淚差點沒下來。可是這丫頭本已經十分野性難馴,不好管教,倘若叫她知道自己有靠山,以後更得有恃無恐,周以棠不好明著護著她,便隱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將母女兩人隔開,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周翡是頭活驢,脾氣上來,哪怕讓她娘抽成個陀螺,也照樣敢頂嘴甩臉色,聞言一聲不吭地低了頭。

  李瑾容在旁邊冷笑一聲:「我看這小畜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周以棠擺擺手,低下頭問周翡道:「我聽說你頭天唸書就和孫先生起了衝突,因為什麼?他講了什麼?」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著。

  周以棠嘆了口氣,柔聲道:「給爹說說好不好?」

  周翡約莫是有點吃軟不吃硬,聽了這句,油鹽不進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波動,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開了口:「女四書。」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道:「哦,女四書——他跟你說的是女四書裡的哪篇?」

  周翡沒好氣道:「女誡。」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沒料到自己找來的是這麼個不靠譜的先生,也無話可說了,尷尬地低頭摸了摸鼻子。

  《女誡》倒是沒什麼稀奇的,大家閨秀們大抵都唸過,可周翡不是什麼大家閨秀。蜀山四十八寨佔山扯旗,做得乃是打打殺殺沒本的買賣——乃是北都「御賜親封」的大土匪。

  到土匪窩裡給小土匪講《女誡》?

  這位孫先生也是挺有想法。

  「來跟爹爹說說。」周以棠對周翡說道,又轉頭咳嗽了兩聲,「起來。」

  李瑾容對他沒脾氣,低聲勸道:「去屋裡吧,你病沒好,別吹了風。」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李大當家會意,略有些勉強地點了個頭道:「那行吧,你們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孫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來,額角疼出一層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當家慢走。」

  李瑾容態度才軟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著挑釁,她當即柳眉一豎,又要發作。

  周以棠生怕她們倆掐起來沒完,連忙咳出了一段長篇大論,李瑾容的火氣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著伸手點了點她,眼不見為淨地大步轉身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1:19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二章 李晟

  等李大當家走了,周以棠才柔聲問道:「疼不疼?」

  周翡被這句話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還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臉,硬邦邦地說道:「反正沒死呢。」

  「什麼狗慫脾氣,跟你娘一模一樣。」周以棠嘆了口氣,拍拍她的後腦勺,忽地又說道,「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謀逆篡位,當年文武官員十二人拚死護著幼主離宮,往南以天塹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後昭,自此兵禍連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這個毛病恐怕好不了了,聊天侃大山也得來個「起興」——也就是正題之前要先東拉西扯一段,這會聽他莫名其妙地講起了古,周翡也沒有出言打斷,十分習以為常地木著臉聽。

  「各地不平者紛紛揭竿而起,可惜不敵北都偽朝鷹犬,這些人裡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於是偽帝曹賊揮師入蜀,自此將我四十八寨打成『匪類』,你外公乃是當世英豪,聽了那曹賊所謂『聖旨』,大笑一通後命人豎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佔山王』,乾脆坐實了『土匪』二字。」周以棠話音一頓,轉身看著周翡,淡淡地說道,「跟你說這些陳年舊事,是為了告訴你,哪怕頭頂著一個『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麼打家劫舍的草寇強梁之流,也不要墮了你外公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說話未免中氣不足,總是輕輕的,嚴厲不起來,可是在周翡聽來,最後這幾句卻遠比李瑾容那幾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氣,又問道:「先生講了些什麼?」

  這位孫老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因為嘴欠獲罪——他痛罵曹氏偽帝的文章據說能集結成冊,於是被北都偽朝緝捕追殺,幸而早年與幾個江湖人有些淵源,被人一路護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見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著留他在寨中當個教書先生,不求出狀元,只要讓年輕弟子們將來出門識幾個字,大白話的信能寫明白就夠了。

  周翡從小是周以棠親自開蒙的,她讀書不怎麼走心,不過一些名篇還是能互相張冠李戴地背幾句。只不過去年冬天周以棠著了點涼,一直病到了開春,沒精神管她,李瑾容又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著她去老先生那聽書,誰知還聽出簍子來了。

  周翡低著頭,半天才老大不情願地說道:「……我就聽他說到『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就走了。」

  周以棠:「哦,你也沒聽幾句——我問你,此『常道』說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那誰他娘的知道?」

  「出言不遜!」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隨後又道,「明其卑弱、明其習勞、明當主繼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周翡沒料到他還知道這些謬論,便皺眉道:「當今天下,豺狼當道,非蒼鷹猛虎之輩,必受盡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個燈籠!」

  她說得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慨,周以棠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小丫頭,連蜀山也未曾出過,也敢妄談天下?還說得一本正經的……從哪聽來的?」

  「你說的啊,」周翡理直氣壯道,「你有一次喝醉了酒說的,我一個字也沒記錯。」

  周以棠聞言,笑容漸收,有那麼一會,他的表情十分複雜,目光好像一直穿過四十八寨的層層山巒,落到浩瀚無邊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間。

  好半晌,他才說道:「即使是我說的,也不見得就是對的。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孩兒,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當個鷹狼之徒,也比做個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周翡似懂非懂地一揚眉。

  「我沒有讓你當壞人的意思。」周以棠頗為自嘲地笑道,「只是做爹娘的,總希望自家孩子聰明,別人家的都傻,自家的厲害,別人家的都好欺負——這是你父親的心。孫老先生……他與你沒有什麼干係,尋常男人看女人,自是想讓天下女子都德容兼備,甘心侍奉夫婿公婆,卑弱溫柔,不求回報,這是男人的私心。」

  周翡這句聽懂了,立刻道:「呸!我揍得輕了。」

  周以棠彎了一下眼角,接著道:「他一把年紀,自流放途中逃難,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為寇,他會不明白弱質難存的道理麼?只是他對著你們這些孩子,就想閉目塞聽一會,拿這些早就亂了的舊綱常來抖抖灰,做一做白日夢……這是老書生傷今懷古、自憐自哀的心,有點迂腐就是了。你聽人說話,哪怕是通篇謬論,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沒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種道理。」

  周翡聽得雲裡霧裡,又有點不服氣,但是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

  「再有,孫先生年事已高,糊裡糊塗的,你與他計較,本就不該,」周以棠話音一轉,又道,「更不用說你還出手傷人,將他吊到樹上……」

  周翡立刻叫道:「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沒半夜三更起來扒他衣服,指定是李晟那王八蛋幹的!李瑾容憑什麼說我手段下作?她侄子那手段才下三濫呢!」

  周以棠奇道:「那你方才怎麼不和她分辯?」

  周翡沒詞了,重重地哼了一聲。

  李瑾容越是揍她,她就越是要跟她娘對著幹,連辯解都不稀得說。

  李晟是周翡二舅的兒子,比她大幾天,自幼失怙,與胞妹李妍一同被李瑾容帶在身邊養大。

  李家寨尚未長大成人的下一代中,大多資質平平,只有周翡和李晟最出挑,因此倆人從小就針鋒相對地互別苗頭……不過這是外人看來。

  但其實周翡沒怎麼針對過李晟,甚至對他多有避讓。

  周翡記事很早,在大人們說話還不會避著她的年紀裡,對一些大事就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了。

  這些大事包括她娘笨手笨腳地給她洗澡時拉掉了她一個關節,好像倒不怎麼疼,就記得她娘嚇得一邊哭一邊給她合上。還包括他爹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冬天裡大病一場,險些死了,那時候還沒長出白鬍子的楚大夫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對她娘說:「把這孩子抱進去給他看一眼吧,萬一熬不過去,他也放心。」

  以及四十八寨中的三寨主叛亂……

  那天滿山都是喊殺聲,週遭的空氣彷彿都凝結了,周翡記得自己被一個人緊緊地捂在懷裡,那個人懷抱寬厚,不過不大好聞,有股濃重的汗味,恐怕不是很愛乾淨。

  他把她送到了周以棠那,在抓住她爹冰涼的手的時候,周翡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很大的響動,她猝然轉頭,看見那個將她護送來的人後背上插著一把鋼刀,血流了一路,已經凝固了。

  周以棠沒有擋住她的眼睛,就讓她真真切切地看,直到十多年後,周翡已經記不清那人的臉,卻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流血的後背。

  那個人就是她二舅,也就是李晟的父親。

  因為這件事,李瑾容一直對李晟李妍兄妹多有偏向——吃穿之類日常的小事都要讓著李妍,那倒也沒什麼,她小,是妹妹,應該的。

  小時候他們仨一起頑皮闖禍,其實基本都是李晟那小子的主謀,但背鍋挨罰的從來都是傳說中大當家「掌上明珠」的周翡。

  等到再長大一點,開始一起在李瑾容手下學功夫之後,周翡就沒從李瑾容嘴裡得過一句「尚可」,反倒是李晟,哪怕偶爾勝過她一次,都能從李瑾容那討到各種獎賞。

  總而言之,那倆都是李家親生的,周翡是撿來的。

  周翡偶爾會覺得很委屈,可她心裡也知道這偏向的來由,委屈完想起她二舅,也就放下了。

  再大一點,她還學會了放水。私下裡無論怎麼用功,表面上也不再跟李晟爭什麼高下,平日裡餵招也好,比試也好,她都會不著痕跡地留幾分手,保持著倆人水平差不多的假象。

  這倒不是什麼「深明大義」,而是對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樣一來,周翡就可以有「我知道我比你強,只是讓著你的」優越感,每每從這個看大傻子的角度看待她的表兄,獲得的那點齷齪的小滿足,就足夠能抵償她受的那些委屈了。

  當然,除此以外,她也有點跟李瑾容鬧彆扭的意思——反正不管怎麼樣,她都別想從大當家那撈到一聲「好」。

  周翡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自認對李晟簡直「慈祥」得仁至義盡。

  可那小子這次實在太不是東西了!

  四十八寨這種地方,只要功夫硬、手段狠,那就是好樣的,不少人草莽出身,斗大的字不識半筐,不講究那些小節。但十四五的姑娘,半大不小,「男女有別」的意識她是有的,李晟栽贓她扒老頭衣服這事,周翡怎麼想怎麼覺得惱羞成怒。

  她從周以棠那回到自己屋裡,把自己收拾乾淨,換了身衣服,活動了一下肩膀,感覺沒什麼問題,就拎起了自己架在門口的窄背長刀,殺氣騰騰地前去找李晟算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11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三章 打賭

  周翡一腳踹在門上,連門軸再門扉一起攜手完蛋,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李晟正在院中練劍,聞聲回過頭來,見門口飛來橫債,他並不怎麼意外,動作微微一頓後,他慢吞吞地歸劍入鞘,明知故問道:「阿翡,你這是做什麼?」

  天下偽君子都長什麼樣,周翡未曾見識過,但以其貧瘠的想像力,腦子裡浮現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形象。單是看著他那張臉,周翡胸口就躥起一腔火燒火燎的怒氣。

  她其實頗為伶牙俐齒,只不過打算動手的時候絕不多費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個挺,她連招呼也不打,便直接衝著李晟當頭削了下去。

  李晟早預備著她要出手,當下橫劍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便覺得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兩人刀劍都沒出鞘,眨眼間已經走了七八招,隨後周翡驀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攔腰掃了過來,李晟瞳孔一縮——她竟以長刀做矛,也使了一招「撞南山」。

  這「千鐘迴響,萬山轟鳴」的一招,本是宗師氣度,只不過弟子們功力不夠,總顯得有點笨重,因此比武時才能被李晟輕飄飄地揭過,可不知是不是周翡以利刃代長矛的緣故,這一招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種怒斬蒼山的森然戾氣。

  那含在鞘中的長刀裹挾著勁風而來,一瞬間李晟竟有些畏懼,愣是沒敢故技重施。

  就在他硬著頭皮想硬扛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住手!」

  接著,一個物件橫空砸了過來。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輕輕一挑,便將那東西掛住了——那是個小女孩用的荷包,錦緞上繡著幾隻憨態可掬的翠鳥,荷包去勢太猛,還摔出了幾塊桂花糖來。

  李晟回過神來,那瞬間的畏懼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難以言喻的難堪卻已經升起來。他伸手將周翡刀尖上掛的荷包捏下來,回手丟到來人懷裡,沒好氣地說道:「你來搗什麼亂?」

  一個穿著桃紅衣裙的小女孩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們倆中間,大聲道:「你們不要打架!」

  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親妹妹,比他們倆小兩歲,長著小鵝蛋臉、大眼睛,十分靈秀,只可惜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是個沒心沒肺小東西。芳齡十一歲的腦子只長了蠶豆大,裡面就裝著倆見解——阿翡說得都對,阿翡喜歡什麼我喜歡什麼……練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也懶得帶她玩,無奈李二小姐自己生而多情,左邊崇拜表姐,右邊牽掛親哥,時常沉醉在不知該偏向哪邊的自我糾結中,難捨難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兒童光陰。

  周翡面沉似水道:「一邊去。」

  李妍炸開兩條胳膊,哭喪著臉擋在周翡面前,細聲細氣地說道:「阿翡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我哥動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你的面子值幾個錢?走開!」

  李晟目光陰鬱,一字一頓地說道:「李妍,這沒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饒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別……」

  周翡最煩這種黏黏糊糊的做派,當即暴躁道:「鬆手!」

  她抬手一摔,不自覺地帶了些勁力,兩人雖然只差兩歲,但正是長得快的年紀,周翡幾乎比這表妹高了大半頭,李妍平日練功又稀鬆二五眼,被她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

  李妍難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這一嗓子成功地攪合了那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李晟緩緩地收回掌中劍,皺了皺眉,周翡則有點無措地在旁邊站了一會,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不怎麼友好地移開視線。

  然後周翡嘆了口氣,彎下腰沖李妍伸出一隻手。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頓了頓,又洩氣地說道,「那個……那什麼,姐不對,行了吧?來,起來。」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眼淚沾了一巴掌,濕乎乎黏噠噠地就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個結實。

  周翡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差點又把她甩開,就聽李妍抽抽噎噎道:「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來……你、你還推我!你不識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殺心都溺斃在了一把鼻涕裡,她乾脆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聽李妍「嚶嚶」哭著控訴自己,同時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認為李妍也有自己的可取之處——連李瑾容那隻母老虎在她面前,都和藹得像個活菩薩,李妍這樣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個就夠,哪裡打起來了,就把「表妹團」往兩軍陣前一撒,想必天下太平也不遠了。

  一個小小的念頭從她心裡升起,周翡心想:「我學她一點不成麼?」

  繼而她雙目無神地盯著李妍看了一會,想像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著個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感覺李瑾容恐怕會找根狼牙棒給她治治腦子。

  李晟站在一邊,在李妍的哭聲裡輕輕活動著自己震得發麻的手腕,神色晦澀難辨。

  去年冬天,他練劍遇到些瓶頸,便四處散心,走到後山時,正好遠遠地看見陪著病中的周以棠出來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問候一聲,不料意外聽見順風傳來的幾句話。

  李瑾容頗為發愁地對周以棠說道:「……這孩子資質不算上佳,那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可我怕他毀就毀在心思重、雜念太多上,又不知怎麼跟他說……」

  周以棠回了句什麼,李晟沒聽,這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好像一根鋼釘,毫不留情地戳進了他心口。

  李瑾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李晟卻知道她說的必定是自己,因為在她身邊長大的總共就只有三個人,倘若周翡練功時膽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不會在背後發愁「不知怎麼說」,而李妍是個年幼無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著。

  最打擊李晟的並不是李瑾容擔心的「毀在雜念多」,而是那句「資質不算上佳」,他從小自詡天之驕子,抓尖好強,恨不能人人說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點毛病,哪承受得起「資質不好」這樣的評價?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麼跑開的,想來幸虧那天後山風大,各處崗哨的人又都在,李瑾容才沒注意他的存在。

  從那以後,「資質不好」簡直成了李晟的噩夢,隔三差五到他腦子裡串個門,嘲諷一通,弄得他本就激烈的好勝心幾乎要炸開了。

  李晟想,他資質不好,周翡資質很好麼?

  他非要勝過周翡不可。

  可是他挑釁也好,擠兌也好,周翡大不了就是不搭理他,從不跟他發生衝突。

  平時互相拆招,她也都十分點到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實實地往旁邊一退,簡直是看不起他。

  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幾乎把這一點勝負心弄成了李晟的執念。

  這回他也是故意激怒周翡的。

  李晟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彈了彈她身上的土,將他那副偽君子的面孔重新扣在脖子上,垂下來一個標準的似笑非笑遞給周翡:「所以你今天這麼大的火氣,是怪我沒去幫你請姑父來嗎?阿翡,不是大哥不給你說情,你淘氣也太出圈,先生講書也是為你好,再說他老人家說得有什麼錯?女孩子就是應該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殺的做什麼?你出身四十八寨,就算將來嫁人了,有我在,誰還敢欺負你麼?」

  周翡緩緩地站起來,挑起一邊的眉,她那眉形規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過的,筆直地斜斜飛入鬢角,她微微冷笑了一下:「這話你怎麼不去跟大當家說?讓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裡繡花算了,我是很贊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為首,大姑姑畢竟姓李,當年寨中無人,我爹年幼,是以她臨危受命……只是這些事勞動不到『周』姑娘頭上吧。」

  周翡當即回道:「多謝體恤,也不勞廢物費心。」

  她無意中一句吵嘴的話,卻正好點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還不夠深,李晟臉色驀地一沉:「周翡,你說誰?」

  周翡感覺今天恐怕是打不起來了,因此將窄背刀為背後一掛,乾脆地逞起口舌之快:「我說豬說狗說耗子,誰來領說的就是誰,怎麼,大表哥還要為畜生打抱不平麼?」

  李晟握著劍的手緊了又鬆,良久,他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既然你自負本領,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回?」

  周翡譏誚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狀,大當家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會,」李晟在李妍要開口抗議之前,便又搶先說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19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四章 謝允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輕一輩的弟子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跟「宰了你」和「改天請你吃飯」一樣,隨便說說而已,沒什麼實際意義。

  而這話的來由,那就說來話長了。

  自打當年三寨主叛變,四十八寨就元氣大傷了一回,而這些年,外面南北對峙,多方勢力爭鬥更加紛亂複雜,四十八寨裡窩藏了不知多少朝廷欽犯,只好嚴加管控。

  此地多山,沿山路有數不清的密道與崗哨明暗相間,一方有異動,消息能立刻傳遍整個蜀中,平時自己人進出都須得留底,什麼人、因為什麼事、去了多久等等,來龍去脈都得齊全,以備隨時翻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面有名有姓,盜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

  未出師的小弟子是不許隨便下山的,算不算出師都是各家師父自己把關,師父不點頭,有飛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過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處沒有崗哨日夜換防的,在東南端,兩邊高山石壁牛郎織女似的分隔兩地,中間夾著一條寬闊的洗墨江,乃是一處天塹。

  當地有無數關於洗墨江的民間傳說,因為那江中水不藍不綠,看起來黑漆漆的,居高臨下時,像一塊巨大的黑瑪瑙,當年老寨主在世時,曾經花了三年多,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將兩側山壁間的樹木與突兀的大石塊一點一點打磨乾淨,那山壁兩面大鏡子似的,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這樣一來,兩側山壁非但攀爬不易,還能被巡山的一覽無餘。

  就算真有人輕功無雙,能下到江中也無妨,洗墨江心還有一位老前輩,不知他多大年紀,也不知他來龍去脈,周翡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他就在那了,寨中人都叫他「魚老」,乃是四十八寨鎮宅的神人。

  洗墨江裡除了有個魚老,還有無數機關陷阱。

  周翡記得自己小時候,四十八寨進出還沒有那麼森嚴,有一波倒霉師兄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有門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淺,幾個輕功最好的下去過,第二天無一例外,都被麻繩綁著吊在了崖上。

  魚老十分追求規整,不但綁了,還將這幾個人腳下對齊,按著高矮個排成了一排,老遠一看,整齊得非常賞心悅目。

  當時李瑾容一邊命人將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來,一邊開玩笑說以後誰要是能過洗墨江,誰就算出師。這話一出,引發了一代又一代弟子們試圖渡江的熱情,可惜紛紛敗退了。

  至今沒有成功的。

  周翡輕輕地皺了一下眉,感覺李晟是沒事找事。

  李晟緊緊地盯著她,露出一個有點惡意的笑容,慢聲細語地說道:「怕了沒關係,我知道你也不是愛告狀的人,今天就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所謂「激將法」,有時候真挺厲害,嘴裡再怎麼嚷「我不吃你的激將」,心裡還是會氣得轟轟著火。

  往往越嚷嚷不吃的心裡氣性就越大,周翡對半夜三更挑釁魚老沒有什麼興趣,理智上覺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卻偏偏聽不得這聲「怕了」。

  偏偏這時候,攪屎棍子李妍姑娘自以為有理有據地開口道:「阿翡我們走,別理他,從來沒有人半夜渡過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瘋了,四十八寨裝不下你了嗎?」

  李晟搖搖頭,十分內斂又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廣?絕代高手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區區一個四十八寨,以前沒有人過得,我便過不得麼?我偏要做這前無古人的第一人!」

  每個少年脫口而出這種豪言壯語的時候,都是飽含真情實感的,只不過沒考慮自己就是個小小弟子,「過江之鯽一樣多的絕代高手」跟他一個銅板的關係也沒有。

  反正本領既然已經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視線能好高騖遠,這樣一來,也讓人能有種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錯覺。

  周翡一邊覺得他很可笑,一邊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攛掇了,這也不矛盾,因為他們都認為這個「第一人」是自己。

  她掃了李晟一眼:「我什麼時候撈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語上的挑釁,只說道:「後天夜裡,戌時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好日子,月光亮,萬一出意外,嚎兩聲,魚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誰。」

  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機地將那臭丫頭的鼻涕眼淚又抹了回去,這才背著自己的窄背刀揚長而去。

  不管李晟是怎麼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這個月的十五是個陰天。

  月黑風高。

  謝允安靜地伏在樹梢上,一呼一吸間,彷彿已經與大樹融為了一體。離他兩個拳頭遠的地方有個鳥窩,大鳥護著雛,一窩老小正睡得四仰八叉,絲毫沒有被旁邊這顆人肉樹瘤驚動。

  突然,一陣風掃過,大鳥猛地一激靈,警惕地睜開眼。只見四十八寨中兩個正當值的崗哨自密林中疾馳而過。

  四十八寨中人非親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間有說不出的默契,那兩人隔著八丈遠對一個眼神,連手勢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過了,隨即心有靈犀地兵分兩路,一個搜大路,一個搜小路,轉眼便雙雙沒了蹤影。

  兩人走遠,大鳥才轉過頭來,歪著頭盯住謝允。

  謝允眼皮都沒動一下,眼神安靜死物,大鳥瞪著他看了片刻,除了這根「樹枝」模樣很怪之外,沒看出什麼問題,便放心地將頭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間靜悄悄的,不知何處的蛙聲帶著促狹的節奏,與大大小小的小蟲嘀咕個不停,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兩個崗哨忽地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躥出來,在原地聚合——原來他倆方才竟然是佯追。

  兩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沒找到一個。

  年輕些的便說道:「四哥,許是咱們看錯了吧。」

  年長些的漢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錯,咱們兩人四隻眼,還能天天看錯麼?這人輕功必定極高,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們寨子四周繞,不知是什麼居心……不管怎樣,先回去傳個信,叫兄弟們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們雖然沒逮著人,但前頭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他單槍匹馬,就算是個活麻雀也飛不過去。」

  等這兩人走了,又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被雲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臉,謝允的目光才輕輕一動,一瞬間他就變回了活物,繼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約莫弱冠之齡,長著一雙平湖似的眼睛,彷彿能把周圍微末的月光悉數收斂進來,映出一彎紋絲不動的月色,極亮、也極安靜。

  他靠著樹幹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來——倘若有前朝要員在此,定會大驚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著「天子信寶,國運昌隆」八個字,同玉璽上的篆刻一模一樣!

  謝允將這塊詭異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拋了兩下,又怠慢地隨手一揣。他聽見人說前面有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也不見慌張,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葉子,中間對折,將露水引成一線,喝了潤口,隨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個人彷彿全無重量,腳尖點上枝頭,輕飄飄地自樹梢間掠過,所經之處,枝頭往往極輕地震一下,葉片上沾的露水都不會掉下來。

  相傳這一手叫做「風過無痕」,是世上最頂級的輕功之一,堪比穿花繞樹和踏雪無痕,他年紀輕輕,還真是個絕頂的輕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圍著四十八寨兜圈子。

  謝允來四十八寨,是為了見一個人、送一件東西。

  他早知四十八寨並不好進。倘若他自報門派求見,說不定想見的人沒見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成火鍋了。而硬闖或是偷偷潛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賊曹仲昆都沒幹成的事,謝允自我感覺還不至於賊到那個地步。

  他耐心十足,潛伏在四十八寨外面已有小半年,先是裝了一個月行腳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總有些東西無法自給自足,要派人出門趕集採購。謝允一邊熟悉地形一邊聽了一耳朵小道消息,連「李大當家愛吃蘿蔔纓餡的餃子」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月以後,他混上了一次送貨的活,卻沒能進山。

  寨中人只讓他們把貨送到外圍,自己派人來接。謝允認了門,當天晚上依仗自己輕功卓絕來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備森嚴,淺嚐輒止,還沒來得及露臉,就險些被追殺成狗,好不容易才脫身。

  此後,他沉下心來,圍著四十八寨轉了三個多月,將幾個山頭上的兔子洞都數得清清楚楚,在邊緣反覆小心試探,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條沒有那麼多明暗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塹。

  李生大陸無人採摘則必苦,謝允不知道自己的輕功有沒有「天下無雙」的水平,但是有能耐過這條大江的人大概還是有幾個的,李瑾容這麼放心,江上必有古怪。謝允每天道江邊轉一圈,卻不急著下去,日日在岸邊觀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層燈光,說明裡面是有人守著的。

  然而十五這天夜裡,謝允再次潛入四十八寨,來到洗墨江邊的時候,卻意外地沒看見那盞燈。

  謝允當機立斷,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此從山崖上潛下去。

  他一身夜行衣,低頭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個照面,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

  「來卜一卦,」謝允尋思道,「正面是萬事大吉,背面是有驚無險。」

  老天爺可能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問卦,決心要治治他,謝允才剛把銅錢拋上天,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彷彿有什麼重物掉進了深澗裡,在寂靜的山谷中發出一串脆生生的響動,山壁兩側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燈來,謝允不免分神,誰知就這麼片刻光景,恰好來了一陣風,輕飄飄地將那枚銅錢吹開了,他竟沒接住。

  銅錢當著他的面掉在了地上,既沒有正也沒有反,它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是個風騷的側躺姿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26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五章 牽機

  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後地往洗墨江走去,他倆從小在四十八寨長大,各有各的調皮搗蛋,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開巡山的。
  
  周翡有時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還是從李瑾容那繼承了一身祖傳的不討人喜歡。

  她跟李晟年紀相仿,一起長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門下練功習武,雖不能兩小無猜,怎麼也能沾一點「青梅竹馬」的邊,可是李晟在外面分明八面玲瓏,把四十八寨各個山頭的弟子都順毛籠絡過了,唯獨跟她八字相剋似的相看兩厭。

  除了暗藏玄機的場面話與夾槍帶棒的針鋒相對,他們倆好像就沒別的話說了,連同門間遇到瓶頸時的互相切磋都沒有——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面前,私下裡他們倆各學各的,誰也不跟誰交流。

  周翡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洗墨江邊,陰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風扒開一點縫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裝不了半碗,往洗墨江上一灑,碎金似的轉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時,竟然會有些微微的暈眩。

  周翡聽見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轉頭,見李晟從腰間解下一個行囊,先是從裡面抽出一把麻繩,又拿出了一隻便於上下攀爬的鐵爪,顯然是有備而來。

  周翡無意中往他的行囊裡一瞥,忽地一愣,脫口問道:「你怎麼還帶了換洗衣裳?」

  李晟一頓,繼而頭也不抬地將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裡不但有日常的換洗衣服,還有盤纏、傷藥以及一本缺張少頁的遊記殘本。

  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應過來,李晟趁夜來挑戰洗墨江,不是閒的沒事又作了一隻新妖,他是真想離開四十八寨,並且蓄謀已久。她不由微微站直,詫異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覺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顆「掌上明珠」。

  老寨主死於偽朝暗算,大當家十七歲就獨挑四十八寨大梁,當時外有虎狼環伺,內有各打小算盤的四十八個老寨主,早年間,她一人如鍋蓋,蓋起這鍋,那鍋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面的殺伐決斷,又兼本來就脾氣暴躁,也就越發不好相處起來。不少老寨主現在到她面前都不免犯怵。

  倘若把李瑾容倒過來、擰一擰,約莫能榨出兩滴溫柔耐心,一滴給了周以棠,剩下一滴給了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慣會做人,到哪都前呼後擁的。周翡懷疑,哪怕他變成一條大蜈蚣,生出百八十隻臭腳丫子,也不夠那幫狗腿們搶著捧。

  這少爺究竟是哪不順心了?

  李晟沉默了一會,「嗯」了一聲。

  「奇了怪了,我這種墳頭上撿來的添頭還沒想離家出走呢,你倒先準備好了。」周翡帶了點挖苦道,「你排隊了麼?」

  「我跟你不一樣。」李晟不願和她多說,只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自顧自地將繩索綁好,順著懸崖放了下去,繩子尾端沒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在李晟看來,周翡是李瑾容親生的,挨得打罵也是親生的份量。

  李瑾容待周翡,像對一棵需要嚴加修整的小樹,但凡她有一點歪,就不惜動刀砍掉,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

  他呢,他困在群山圍出這一點方寸大的天地間,每個人見了他都叫「李公子」,長輩們還要再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遺風」,他整個人打著李二爺的烙印,作為一筆「遺產」,在此地寄人籬下……恐怕還是一筆「資質不佳」的雞肋遺產。

  「資質不佳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這話聽來寬容得近乎溫柔,可李大當家對誰寬容過?分明只是對他不抱什麼期望罷了。

  李晟一咬牙,將鐵爪安在自己手腕上,義無反顧地率先下了石壁。

  周翡:「哎……」

  她話音沒落,李晟已經一腳踩空了。

  這一下去才知道他們都小看了洗墨池兩邊的山壁,尤其是剛開頭的一段路,往來打磨過了頭,光滑得好像附了一層冰,幾乎沒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腳下一空,整個人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腰間短劍便掉了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聲。

  這突兀的動靜把倆人都嚇了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時死死抓住了垂下的麻繩。

  山間巡夜的幾道火把立刻亮了起來,周翡見那麻繩捆得還算結實,便鬆了手,矮身躲在了一塊巨石之後,她雖然個頭不矮,但骨架纖秀,蜷縮起來就很小的一團,給個狗洞都能躲進去。

  他們倆運氣不錯,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轉了一圈,沒發現異狀。

  好一會,周翡才從藏身處出來,低頭一看,李晟已經順著麻繩下了數十丈,在江風中搖搖盪蕩,像一片心懷山川的落葉。

  周翡獨自在崖邊耐心地等了一會,心裡頭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頭。

  四十八寨中時常有人為避禍前來投奔,都在說外面的事,有驚心動魄的,有慘不忍聽的,有纏綿悱惻的,也有肝腸寸斷的——外面會是什麼樣呢?

  這種野馬似的念頭沒有就算了,產生的一瞬間,就完成了從破土到紮根、再到長大的過程。周翡站起來,輕輕地撩了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繩,感覺繩索下面空了,便隨手抽出一條布帶子,將長髮一綁,一手拽起那麻繩,利索地縱身一跳。

  有了李晟馬失前蹄的前車之鑑,周翡根本沒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輕得多,動作極輕快地便順著繩子滑了下來,像一朵在風中打轉的柳絮。

  下到多一半的時候,水聲已經大得灌耳了,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塊只能站一個人的石頭上,皺著眉打量著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將繩子放到底,纏在手腕上,她沒落腳,靠著一條手臂將自己吊在江上,心說:這難不成要游過去?

  就在他們倆從一次較勁的比試變成謀劃離家出走的時候,李瑾容快步走進了祠堂。

  祠堂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正雙手拈香,站在「顯考李公諱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默默地站在一邊,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師叔。」

  老人衝她擺擺手示意免禮,環視四周,露出一個「槽牙裡塞了菜葉子,死活剔不下來」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將祠堂中東一個西一個的蒲團等物整齊地擺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積壓的一層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了幾下,忙上前道:「我來吧。」

  「走開,走開,」老者將她扒拉開,「你們都有髒亂癖,別給我添亂。」

  李瑾容只好袖著手戳在一邊,看著那老者上躥下跳地擺香案,還重新給牌位們調整距離,忙得不亦樂乎,問道:「師叔的傷可好些了麼?」

  「沒事,上岸一會也死不了。」那老人說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麼,我來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洗墨江中傳得神乎其神的那位「魚老」。

  魚老漫不經心道:「我看寨中人往來有序,大傢伙都各司其職,可見你這家當得著實不錯。」

  「還算壓得住,」李瑾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外面的謠言您聽說了麼?」

  魚老將祠堂裡所有的東西都重新擺了一遍,見整齊了,他才總算是順過了一口氣,將雙手往袖中一揣,回頭沖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謠言,聽它作甚?」

  李瑾容壓低聲音道:「都在傳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

  「曹仲昆死了豈不正好?」魚老說道,「我還記得你年輕那會帶人怒闖北都,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你們,差點宰了曹賊,嚇得那老匹夫險些尿了褲子,要不是他那七條狗,曹賊早就是刀下亡魂了。怎麼現在聽說他要嗝屁,你還慌起來了?」

  李瑾容苦笑了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過一個謠言,寨中已經人心浮動,這消息還未見得是真的,我怕……」

  魚老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怕麻煩?」

  李瑾容頓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了吧。」

  魚老不愛聽「老」這個字,十分不滿地哼了一聲,連鬍子都跟著一翹,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有個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李瑾容一回頭,只見一個「物件」山炮似的轟了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裡。

  「阿妍?」李瑾容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弄的?」

  李妍先開始以為李晟只是口頭挑釁,而周翡也沒答應,所以洗墨江之行肯定是要黃的。誰知到了十五,她才發現自己沒能理解冤家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間詭異的默契——她看見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還要順勢離開四十八寨!

  由於李妍是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告狀精,為了以防萬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來綁在了她自己的屋裡,反正等天亮了見不著人,自然有人來找她。

  李晟畢竟是親哥,怕她亂動被麻繩磨破皮,所以用了兩根繩子——先用細軟的把她五花大綁了,再拿稍粗些的麻繩纏在軟繩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了李妍姑娘告狀的熱情和小女童身體的柔軟程度。

  討厭的大哥走了以後,李妍就開始在原地搖頭擺尾地扭,硬是把自己從最外圈的麻繩裡扭了出來,身上的繩和嘴裡塞的東西弄不掉,她就保持著這個蠶蛹一樣的形象,開始往外蹦,蹦一會累了,便乾脆躺在地上滾。

  巡夜的弟子還以為迎面撞來一頭野豬,兵刃都拔出來了,提劍要砍,發現「野豬」停在他腳底下,露出了柿子紅的一截裙裾。

  灰頭土臉的李妍總算見到了親人李瑾容,當場深吸一口氣,字正腔圓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個狀:「李晟那個大混蛋攛掇著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離家出走,我說要告訴大姑姑,他就綁了我!」

  李瑾容有點懵:「什麼?」

  李妍抹了一把眼淚:「他們都說江裡的魚老其實是個活了一千年的大鯰魚精,要是被逮起來,會不會給涮鍋吃了呀?」

  魚老挽著袖子,在旁邊乾咳了一聲。

  李妍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人,抬頭看了看這五短身材的小老頭,她頗為不好意思地從李瑾容懷裡鑽出來,十分有禮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誰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鯰魚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倆倒霉孩子氣得胸口疼,便聽魚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發火,你多派些人把那倆孩子找回來,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沒人守著,江心的『牽機』是開著的。」

  李瑾容驀然色變,轉身就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32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六章 時運

  據說世上有一種輕功,騰躍如微風,潛行如流水。無形無跡,無不可抵達之處。

  可惜謝允正在做賊,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錦衣夜行」,無人欣賞。

  他沒有吊下來長繩,也沒有隨身攜帶鐵爪,整個人彷彿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紙,順著山壁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著深灰進黑的夜行衣,剛好和石壁色調一致,哪怕用強光掃過,也不見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頭有什麼不同,嚴絲合縫地貼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點極細微的凸起都能讓他停留片刻,調整姿勢,繼續下潛。

  謝允對自己的評價十分謙虛,認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離騰雲駕霧還差一點,因此他在臨近江面的地方險些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風一掃,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銅錢果然是出師不利的先兆。

  所幸臨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麼光,謝允及時扒住了一塊山石,手腳並用地將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沒一頭栽進江裡變成一條墨鬥魚。

  那石頭約莫一尺見方,謝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來,呲牙咧嘴地放鬆繃得生疼的筋骨。

  而節外生的枝顯然不止開了這一朵花,江面上「嗆」一聲輕響傳了老遠,筆直地躥入他的耳朵,謝允一抬頭,發現一陣微風吹開江面上的薄霧,洗墨江對面有兩個人!

  是守江的人回來了?

  謝允一動不動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雙目上。

  周翡在麻繩上吊了片刻,突然從懷中摸出一顆鐵蓮子,抬手擲了出去,砸得江中一聲脆響,而濺起的水花卻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大,含著勁力射出的鐵蓮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彈了起來。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覺得水中波浪形狀很詭異,像是水下有什麼東西的樣子。

  李晟在旁邊有些猶豫不決地皺起眉,他生性謹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掃了他一眼,從麻繩上一躍而下,縱身躍至方才鐵蓮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驚,下一刻,發現她穩穩當當地「站在」了水面上。

  隨後,周翡頭也不回地又離開原地,蜻蜓點水似的起落幾下,轉眼已經到了江心。

  謝允微微眯起眼,看清來人居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裡「嘖」了一聲,猜測這兩人大約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覺出門淘氣。謝允連寨中一隻螞蟻都不要驚動,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靜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著這倆孩子淘完趕緊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麼花哨,卻意外的俐落果決,她手中鬆鬆垮垮地拎著一把窄背長刀,人和刀一橫一豎,都是又細又長,謝允看見她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後,髮梢被帶著水氣的風掃得一動一動,夜裡看不清眉目,以他絕佳的目力,只能從遠處看見她纖細脖頸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個水中冒出的什麼精怪……

  謝允琢磨了一會,心裡下了定論:水草精。

  而這時,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終於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個石陣,靜靜地潛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隻蟄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個小小的亭子,身形幾乎隱沒在遠近起伏的水霧中,正好在這隻大水怪的頭上。

  江水潺潺而動,透過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會動似的。

  周翡盯著那石陣看了一會,心裡無來由地一震發寒。她來不及細想,當下回頭,沖已經趕上來的李晟道:「不對勁,退回去!」

  下了懸崖,沒看見傳說中的「魚老」,反而在水下發現了這麼詭異的東西,李晟心裡也在犯怵,他本來準備隨時掉頭,誰知周翡突然砸過來這麼一句好心……依照慣例,李晟是要將其當成驢肝肺的。

  周翡讓他退,李晟幾乎本能地不退反進。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蜂鳴似的輕響,李晟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的短劍本是一雙,下江的時候掉了一支,這會只剩下一支,他堪堪來得及一彎腰,將短劍往背後一架。

  那東西幾乎是擦著他的後心過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劍,隨之而來的大力幾乎把他整個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後一把兵刃橫著就飛了出去,背後一聲裂帛之響,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詭異地一分為二,稀里嘩啦地掉進水裡,連衣服都破了一條小口,好懸沒傷到皮肉。

  懶洋洋的作壁上觀的謝允驀地坐正了,他發現自己可能選了個錯誤的時機,守江人不在的時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險的時候——人走了,凶獸反而被放出來了!

  李晟怔怔地問道:「那是什麼?」

  周翡這會也不怕被魚老發現了,她摸出一個火摺子,才剛點燃,臉色驟然一變,將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漸漸亮起來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條極細的線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細絲兩端被水霧阻隔,看不出有多長,但倘若被這玩意掃過,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這細線的力量大得難以想像,周翡按著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僅僅撐了片刻,她就有種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錯覺,她以點地的長刀為支點,驀地騰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個跟頭,險惡的細線倏地流過,鬼魅似的隱沒在霧氣中。

  謝允神色凝重起來,喃喃道:「居然是牽機。」

  江中的巨獸並不給他表現自己見多識廣的機會,空中很快傳來接二連三的蜂鳴聲,逼得江中兩人雜耍似的上躥下跳,周翡很快發現,這會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們腳下的石塊開始移動。

  這江中的水怪像是個巨大的木偶,被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喚醒,刀鋒似的絲線此起彼伏地飛過,牽動著他們腳下的石階上下浮動,周翡手裡的火摺在熄滅前掠過他倆的來路,她駭然發現那裡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來路被封死了,他們倆就像陷入了蛛網中的蟲子。

  李晟大聲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澗小河,本地孩子都玩過水,掉河裡淹不死,李晟雙手兵刃盡失,躲得相當狼狽,這會也顧不上體面和乾淨了,第一反應就是從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動,山壁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周翡狼狽地一矮身,讓過一根要將她腰斬的細線,頭髮都被割斷了一截:「什麼人!」

  謝允這個賊雖然很想假裝自己是塊石頭,有驚無險地混進去,卻也不能看著這兩個少年死在這。

  他把心一橫,想道:「時運之論誠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讓人逮住就逮住吧。」

  謝允從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號彈,一甩袖揚上天,在空中炸開,整條洗墨江都映著那煙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卻能傳出數里,想必足夠驚動寨中人了。

  同時,落下的螢光也讓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間,牽連著千絲萬縷的細線,在水下布了一張網險惡而靜默的網,人下了水,恐怕頃刻就會被那巨網割成碎肉。

  李晟手腳發涼,一腔躊躇滿志都給凍成了冰坨,一時呆住了,卻聽那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音又道:「小兄弟,你那裡是陣眼之一,趕緊離開。」

  話音沒落,李晟就覺得腳下的石塊一陣,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駭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邊掠去,卻聽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彈起一根細線,正奔著他迎面撞來,空中無處借力,他手上寸鐵也沒有,眼看要被一分為二。

  李晟眼睛驀地睜大,瞳孔縮到了極致,就在這時,那細線突然凝滯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著它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另一塊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驟然狂跳起來,一回頭,見那細線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謝允目光掃過江中巨大的牽機,來不及做細思量,從崖邊落下,身如微風似的闖入牽機陣中:「水……那個小姑娘快鬆手,這東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說周翡也撐不住了,只是堅持了這麼一會,一雙虎口便彷彿要裂開似的,她退後半步,撤力的同時仰面往下一彎,腰幾乎對折,繃得死緊的細線琴絃似的在水中彈了一下,「嗡」一聲濺起層層漣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與她擦身而過。

  一個黑衣人憑空落在幾丈之外,身法快得讓人看不清來路,那人抬起一隻手,掌中握著一顆夜明珠,將週遭的牽機線都映照出來。

  「別碰牽機線,」來人低聲道,「跟著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38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七章 驚心

  這位不速之客的輕功造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僅見……雖然她論起「平生」來,確實也沒見過幾個人。他落腳處連一點水珠都沒有,像個飄飄蕩蕩的幽靈,偏偏落腳處極精準,越來越多的牽機線在從江水中「發芽」,也不見他怎樣躲閃,卻沒有一根能劃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說:「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圍牽機線越來越多,她心裡一轉念,感覺活見鬼也比被大卸八塊強,兩權相害取其輕,便一提氣追上了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還要狼狽些,一身衣服已經四處開花,開口問道:「前輩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謝。」那黑衣人輕輕一側身,讓過上中下三路的牽機線,分明是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莫名有種「衣袂翻飛」的感覺——儘管夜行衣都是緊口的,根本翻飛不起來。

  謝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風範十足地衝他悠然一笑道:「別叫前輩,感覺我一下老了十歲。」

  他這一側頭,李晟才藉著微末的光看出這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突然一陣沒來由的灰心——他這一天,著實大起大落,前半夜還在大放厥詞,覺得自己天下無處不可去,後半夜又覺得自己毫無可取之處,儼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隨便來個人都比自己強。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變著花樣揍,揍得皮都比別人厚三層,雖然也驚駭了一會,心裡卻沒那麼多敏感,她一邊跟著那謝公子,一邊留心看著他的步伐,只覺他進進退退,倒像是知道這水怪的來龍去脈似的,便問道:「這是什麼機關?」

  「此物名為牽機,我也只在書上看見過,沒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親自體會一回。」謝公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古人有種毒,也叫這個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動,覺得這人說話方式有種親切的耳熟——這東拉西扯、三紙無驢的風格,簡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脈相承。

  「……它一旦被觸動,無數條牽機線便會浮出水面,但這不是最可怕的,畢竟是機簧之物,尚且有跡可循,趁著它沒有完全啟動,咱們最好盡快離開,瞧見那江心小亭麼?那裡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廢話雖多,卻不影響速度,言語間帶著周翡和李晟從層層牽機線中鑽了出來,三個人已經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被封死的來路,問道:「完全啟動是什麼樣的?」

  她話音還沒落,臨著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塊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謝公子已然來不及回撤,只見他驀地飛身而起,人在空中,將掌中的夜明珠拋了出去,腳尖一點,就這麼借了約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隨後打了個旋,險而又險地退回到後面的石塊上,順手抓住了周翡的肩頭,將她用力往後一帶……沒拉動。

  周翡從會拿筷子開始就被李瑾容打著罵著練功,基本功可謂相當紮實,別說她這會正緊張著,就算站著發呆,也不可能被人輕飄飄地一帶就動。而同時,周翡也一愣,因為這個人的手非常「軟」。一個人練了哪門功夫,是偏力量還是偏靈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窺見一點,特別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謝公子的手就像個普通的文弱書生。

  但那怎麼可能呢?

  周翡心頭的疑惑一閃而過,沒來得及細想,因為整個洗墨江都躁動了起來,水面上泛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漫天讓人毛骨悚然的牽機線「錚錚」地發出琴絃似的輕鳴。

  謝公子駐足而立,搖頭嘆道:「阿彌陀佛,姑娘這張金口,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李晟喃喃道:「這是什麼?」

  那動靜實在太瘆人了,周翡驀地抬起頭,只見洗墨江一側潛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牽機絲緩緩升起,當空織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他們蓋了下來。他們三個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傾地覆時幾隻茫然失措的螻蟻。

  前路已沉,後路被截,眼看避無可避,李晟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子,大聲道:「既然是機關,肯定有關卡對不對?」

  謝公子面不改色地駐足沉吟道:「唔,讓我想想……」

  李晟當場差點瘋了。

  什麼時候了還想!

  這位謝公子是不是腦子有病?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牽機絲。

  李晟驚叫道:「阿翡,你要幹什麼?」

  蓋過來的牽機線大網自然而然地牽動了他們落腳的水中石,一邊已經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蘊藏著深沉凝重的殺機,李晟膝蓋以下已經全濕透了,一雙腳幾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後脊一路向上,李晟腦子裡一片空白,千鈞一髮間,他心裡湧上一個念頭——我不該來,不該叫阿翡一起來。

  周翡第一刀下去,兩廂利刃幾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牽機線紋絲不動,她的刀卻被震了回來,刀刃上頃刻多了一個裂口,周圍所有的牽機線都隨之震顫,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鳴,嘲諷地議論著這個企圖以一己之力撼動整個江中巨怪的無知少女。

  謝允沒有阻止,他凝神側耳,所有的聲音高高低低地都匯入他的耳朵,隨即他驀地抬起頭,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覺到牽機線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時大約已經炸成了一個球,神經緊繃到極致,血脈深處的凶性就彷彿被一把火點燃了,她下意識地跟著謝允的指點,手腕飛快地在空中一轉,雙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砍向牽機線,用的還是那日她用來暗諷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這一撞卻與跟李晟打架時使的那招截然不同,當時她只是怒氣稍重,刀身橫出去,還能輕易收回來,甚至能靈巧地勾住李妍砸過來的荷包。

  這一次卻是有去無回,頭撞終南而不悔,刀鋒斬斷江面水霧,幾乎發出了一聲含混森嚴的咆哮,與那牽一髮動全身的細絲狹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長刀頃刻折斷,斷口處裂成了蜘蛛網,刀尖直接跌進江中。

  那根牽機線竟在她這一劈之下蕩了出去,水下一塊兩人合抱粗的巨石緊跟著給拽了起來,突兀地冒出水面,剛好豎在這三人面前,蓋過來的牽機線太過密集,一下裹住巨石,雙方纏了個難解難分,僵持住了,給他們三個人擋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機。

  足足有兩息的功夫,三個人誰都沒吭聲,六隻眼睛全盯著眼前這個微妙的平衡。

  然後謝公子才極輕地吐出一口氣,率先開口道:「好歹蒙對了一回。」

  周翡手裡的半截刀身「嗆啷」一聲落了地,在石頭上砸了一下,滾進了水裡。她雙手脫力,一時沒了知覺。

  李晟嚇了一跳,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周翡眼下雖然又脫力又後怕,卻因為剛剛逞了那麼大的一份英雄,還有點小得意,因此沒表露出來,舌尖發僵,一時說不出話,便面無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搖搖頭。

  此處茫然四顧,人身在漫漫無邊的洗墨江心,四下滿是是牽機的獠牙,只有這一隅尚且苟延殘喘,那滋味簡直別提了。

  謝公子卻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沒事,這麼大的動靜,寨中人很快便能找來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輕鬆的笑意,語氣十分喜慶,活像在拜年,一點也聽不出剛才差點被大卸八塊,甚至有暇低頭觀察了一下面前這位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這一刀果斷決絕,有『九死未悔』之千鐘遺韻……」謝公子先是禮節性地搭了話,稱讚了一半,他忽然發現這隻「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她一雙眼睛長得很特別,眼尾比普通人長一些,眼睛長而不細,眼尾收出了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雙眼皮越到眼角處開得越大,眼角溫和地微微下垂,眼皮的印子卻是上挑的,因此她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點天真,垂下眼皮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謝公子的話音當即一轉,問道:「你叫『阿翡』麼?是哪個字?」

  周翡還來得及吭聲,略緩過一口氣來的李晟便插話進來:「這是舍妹小名,家裡隨意叫的,哪個字都一樣。」

  他這麼一說,外人再追問就顯得失禮了,謝公子十分知趣,十分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沒再多說。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衝他一抱拳道:「多虧謝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脫險,這個恩情我們記住了,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公子雜學頗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牽機線用的是千鐘一系的刀法,只當他們倆是四十八寨中「千鐘」的那一支,又見那少年雖然說話客氣,卻對自己還有些提防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謝允,來貴寶地只為送一封信,初來乍到,進出無門,不得已才想著走這條路試試,沒有歹意。」

  李晟便道:「謝兄要給寨中哪一位前輩送信,我們回去替你通報。」

  謝允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嘎拉拉」一聲巨響,之前將他們逼得四處亂竄的牽機緩緩收攏,開始往水下沉去,隨即,洗墨江兩側燈火通明起來,魚老與李大當家終於趕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43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八章 安平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趕來,一眼看見夜深霧重下的滿江狼藉,當時就差點沒站穩,她命人沉下牽機的時候,心裡其實已經不抱什麼期望,卻不肯露出來,執意要親自從崖上下來尋。

  等意外看見江心全鬚全尾的人,李瑾容眼圈都紅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妍懵懵懂懂,還完全不知道洗墨江裡發生了一場什麼樣的驚心動魄,只道有人要倒霉,沒心沒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後,嘻嘻哈哈地衝李晟做鬼臉。

  四下石壁上牽機線鋒利的印子尚在,魚老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拈著鬍子點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二位小英雄實在了得,老夫我活了這許多年,還是頭回見識這麼會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個叫「姑姑」,一個叫「娘」,方才撿回一條命來,這會都乖得不行,支楞八叉的反骨與逆毛一時都趴平了,老老實實地等挨揍。

  李瑾容一顆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濺,真恨不能把他們倆的腦袋按進江水裡,讓他倆好好冷靜冷靜。

  不過當著眾人和外人的面,她咬著牙先忍住了,暫時沒去看那倆倒霉玩意。

  李瑾容越眾而出,打量了謝允一番,見此人相貌俊秀,自帶一身說不出的從容風度,先生出幾分好感,抱拳道:「多謝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麼稱呼?」

  說來也怪,一般像謝允這個年紀的人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是叫聲「少俠」,可到了他這裡,大家彷彿有什麼默契似的,統統都叫成了「公子」。

  謝允報了個家門,又笑道:「前輩不必多禮,在下只是路過,不頂什麼事,要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小妹妹刀法凌厲。」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麼水平,李瑾容心裡當然都有數,聽他說話客氣,也不居功攜恩,神色愈加緩和了些。

  不過她也還是四十八寨的大當家,再欣賞感激,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們這裡除了山還是山,多蠻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實在沒什麼好風景,謝公子深夜到訪洗墨江,想必不是為了看江景的。」

  這會,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經緩緩消退了,三魂七魄拉著他滿肚子賊心爛肺重新歸位。他一聽李瑾容的話音,就知道大當家動了疑心,方才在江下,他雖然也旁敲側擊地問謝允的來路,可別人畢竟有恩於他,因怕生出什麼誤會,李晟忙低聲道:「姑姑,謝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見我們兩個觸動了水中牽機,才出言提醒,甚至親自到陣中指路……」

  李瑾容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啞,愣是沒敢再多說一個字,只好無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可不敢吭聲,她感覺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說個什麼,結果都總能適得其反,好事也能讓她說成壞事。

  「不錯,我四十八寨自當有重謝。」李瑾容先是順著李晟的話音接了一句,隨即又道,「謝公子若有什麼差遣,我等也定當全力以赴。」

  謝允原本以為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好不容易挑了個時機,居然是最凶的時機,為了救人還將自己暴露在整個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之一炬了。

  這會聽了面前這位夫人的話,他心裡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時來運轉了?」

  謝允只當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鐘」門下,又見他們對這婦人叫娘叫姑姑,便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位前輩溫和慈祥,全然沒把眼前人與傳說中能讓小兒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塊想。

  他琢磨了片刻,感覺自己這點事除了李大當家本人,也不用怕跟別人說,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是來送一封信的,不想四十八寨戒備森嚴,我初來乍到,求路無門,別無他法,這才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承蒙前輩不怪罪。」

  四十八寨沒有靠得住的人引薦,確實是進不來的,李瑾容見他神色坦蕩,便點頭道:「小事,謝公子請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別嫌棄我寨中清貧,這邊請——不知謝公子要送信給誰?我去幫你找來。」

  謝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貴寨中?」

  這名字小輩人聽都沒聽說過,弟子們個個一臉迷茫。

  周翡也沒聽過,但她心裡打了個突,無端湧起一點不祥的預感。

  李瑾容引路的腳步驀地停下,沒有回頭,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輕聲問道:「誰告訴你這個人在四十八寨的?」

  謝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側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騙你呢?」

  謝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偽帝是死敵,感覺大家的反賊立場都差不多,於是直言道:「那人託付與我的東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會拿此物做兒戲。」

  李瑾容面無表情地問道:「哦,那人還交代你什麼了?」

  謝允想了想,說道:「他大概早年跟貴寨李大當家有些誤會,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大當家日理萬機,還是不要驚動她了。」

  周翡:「……」

  李晟:「……」

  謝允一句話出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多出三個大字——「你要完」。他心裡突然湧起一個隱約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略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溫和慈祥」的前輩。

  李瑾容似乎偏頭笑了一下,她站定回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問道:「梁紹難道沒跟你說,他跟我之間有什麼『誤會』?」

  謝允:「……」

  倘若倒霉也能論資排輩,他這運氣大概是能「連中三元」的水平。

  「梁紹兩個字就夠我一掌斃了你,」李瑾容臉上倏地沒了笑意,冷冷地一字一頓道,「但你救了我女兒和侄兒,恩仇可算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離去,我絕不為難你。」

  謝允略微退後了半步,餘光掃過周圍一圈已經戒備起來的人,他把一臉倒霉樣一收,到了這步田地,居然也還笑得出來,他不慌不忙地對李瑾容道:「原來前輩就是名動北都的李大當家,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當家有命,晚輩本不該違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將安平令交給您,您會怎樣處置此物呢?」

  李瑾容腳尖正好踩著一塊山間的小石子,聞言一句話沒說,抬腳輕輕碾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塊蒸得軟爛的年糕,當即碎成了一團,重歸沙塵。

  謝允會意地點點頭:「李大當家果然坦蕩,連託詞都不屑說,只是梁老已經仙逝,臨終前將此物託付給晚輩,晚輩曾向九天十地發誓,這一塊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輩身化齏粉,否則絕不會讓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經仙逝」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瑾容頓時晃了一下神,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就這片刻的光景,謝允驀地動了,他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後面半句話說完,人已經在數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說話間,她長袖微微蕩,掌力已然蓄勢待發,周翡方才從變故中回過神來,雖是一頭霧水,卻也不能看著她娘一掌打死謝公子,情急之下腳下一步已經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她娘扛一回。

  一邊的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她散亂的長髮。

  周翡被他拽得頭皮一緊,還不等她發作,便聽李晟痛哼一聲,小聲哀叫了一聲:「姑姑,我……」

  然後他竟然滿頭冷汗地摀住胸口,原地晃了兩下,「撲通」一聲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這「說重傷就重傷、說要死就要死」的變臉神功驚呆了,差點跟著他一起跪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2:56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九章 英雄

  油燈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見天光已經濛濛亮了,便抬手打滅了燈火,硯台裡的墨已經撂乾了,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一段家訓刷完了,一根舊筆幾乎讓她蹂躪得脫了毛。

  頭天夜裡,她跟李晟叫李瑾容從洗墨江裡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只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家訓了事。

  風吹不著、日曬不著,不痛也不癢,想躺就躺,這種「美事」周翡平時是撈不著的,李妍犯了錯還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群爬出來的狂草把家訓糊弄完了,然後她橫叼著炸毛的筆,仰面往旁邊的小榻上一躺,來回思忖頭天晚上的事。

  因為李晟那麼一拖,李瑾容終於還是沒能親自追上去,謝允成功跑了。周翡估計這會自己還能踏踏實實地躺在屋裡,約莫有八分是這位謝公子的功勞——大當家要抓他,好像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抓,連帶著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張旗鼓地罰,必是怕驚動什麼人。她要是挨頓臭揍,能「驚動」的大約也就是她爹了,周翡這麼一想,越發確定謝允口中那個聽著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麼人會來找她爹呢?

  打從周翡記事以來,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不怎麼見人,一年到頭,他除了生病,就是窩在院裡讀書,有時候也彈琴,還一度妄想教幾個小輩……可惜連李晟在內,他們仨的八字裡都沒有風花雪月那一柱,聽著琴音高玄,在旁邊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她挨打的孫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她爹不迂腐,但頂多也就是個知情知趣的書生而已,除了體弱多病一些,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難道他還能有什麼不得了的來路麼?

  周翡一會琢磨洗墨江中聲勢浩大的「牽機」,一會回憶謝公子神乎其神的輕功,一會又滿腔疑問,同時自動將她爹的腦袋塞進了江湖一百零八個傳奇話本中,胡思亂想了七八個狗血的愛恨情仇。

  最後她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來,靠窗邊探頭一看,此時正是清晨,人最睏乏的時候,看守她的幾個弟子都在迷迷糊糊的打盹。

  周翡想了想,翻出一雙鞋,書桌底下扔了一隻,床腳下又扔了一隻,將床幔放下來,被子捏成個人形,把寫了一宿的家訓亂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攤,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頭大睡的樣子,然後她縱身躥上了房樑,輕車熟路地揭開幾塊活動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飛簷走壁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她抬頭一看,好,樑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個。

  周翡隔著個院子跟另一個房頂的李晟面面相覷了一會,然後兩人各自一偏頭,假裝誰也沒看見誰,各自往兩個方向跑了。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裡,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敢過去——通過她多年跟李瑾容鬥智鬥勇的經驗,感覺她娘不可能沒有防範。她耐著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後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橋下等地都發現了點蛛絲馬跡,下面肯定有埋伏。

  這會,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靜靜的,這個點鐘他大概還沒起,周翡猶豫著怎麼混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鳥叫。

  蜀中四十八寨終年如春,花葉不凋,有鳥叫聲沒什麼稀奇的,周翡一開始沒留神,誰知那鳥叫聲越來越近,大有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聽得煩躁,正想一個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牲打下來,一回頭,卻看見謝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

  謝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麼愜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擺短了一截,髮絲凌亂,頭上落了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手上與脖頸上都多了幾道血口子,比頭天晚上在洗墨江裡還狼狽幾分。但他臉上卻掛著十分輕鬆舒適的微笑,好像對這般危機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點也不耽誤他欣賞清晨山景和荳蔻年華的小姑娘。

  「你們四十八寨裡真是錯綜複雜,我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才算找到這來。」謝允感嘆一聲,又沖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話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當家和周先生的女兒嗎?」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養出了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少廢話」的性格,同輩鮮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慣常獨來獨往,一時不清楚這個謝公子是敵是友,也不知怎麼應答,便只好簡單地點了個頭。

  隨後她皺了皺眉,好一會,才試探著問道:「你和我娘有什麼仇嗎?」

  「哪能,你娘退隱四十八寨的時候我還玩泥呢,」謝允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邊坐在樹上慢慢削,一邊對她說道,「不過托我送信的那個老梁頭可能有吧,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哎,他也沒跟我說清楚就死了。」

  周翡問道:「那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黴黴,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閒人,」謝允一本正經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釣魚,他老人家病骨支離地跑來拜祭一個野墳,拜完起不來,伏在地上大哭,我見他一個老人家哭得怪可憐,才答應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震驚地發現,這位謝公子,恐怕千真萬確是有病。

  周翡難以置信地問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哭,你就替他冒死闖四十八寨?」

  謝允糾正道:「不是因為老頭哭,是因為梁紹哭——你不知道梁紹是誰嗎?你爹難道沒跟你說過?」

  這名字周翡其實聽著有點耳熟,想必應該是說過的,只不過周以棠脾氣溫和,話又多,他東拉西扯起來,周翡一直當老和尚唸經,左耳聽了右耳冒,十句裡聽進去一句就不錯,反正她爹也不捨得罰她。

  謝允見她沒吭聲,便解釋道:「曹仲昆篡位的時候,梁紹北上接應幼帝,在兩淮一帶設連環套,從『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創『貪狼』跟『武曲』,連獨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裡頭,此後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朝,算是個……唔,英雄。英雄末路如山倒,豈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腳伶俐之外沒別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沒什麼關係。」

  周翡聽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問道:「那什麼七星,很厲害麼?」

  謝允說道:「北斗——當年曹仲昆篡位以後,有不少人不服氣,他也沒那閒工夫去挨個收服,再者話不投機半句多,便決定乾脆將這些人都殺了。」

  周翡從未聽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解釋,不由得瞠目道:「啊?」

  「當然,他自己肯定是殺不動的,」謝允接著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姓甚名誰就不知道了,跟了他以後都冠以北斗之名,專門替曹仲昆殺人賣命。究竟有多厲害呢……我這麼說吧,你娘曾經帶著一群豪傑闖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他們,當年偽帝身邊只有祿存和文曲兩人,硬是護著曹仲昆逃脫生天,倘若當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見得是誰『肝腦塗地』了,你說厲不厲害?」

  這個說法對於周翡來說有十足的說服力。

  因為在她眼裡,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賭氣的時候,她都會狠狠地去練功,一年三百六十日,這樣算來,她大約有三百五十九天都在狠狠練功,天天睡著了夢見大當家動手抽她,她卻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後往她腳下一扔,一笑之後,再大逆不道地揚長而去……當然,至今也只是做夢。

  周翡有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覺得追上一點,一抬頭,發現她又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自己。

  「這樣的大英雄,趴在野地裡哭得爬不起來,就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年華不再,蒼顏白髮一樣讓人難過,我既然碰見了,合該要管一管的。」

  周翡:「……」

  誰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些「你女兒長得真俊俏」之類的廢話家常,長輩們對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氣地誇一句「令愛有大當家當年的風采」,同輩們更不用說,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還從來沒有人當面誇過她漂亮,誇得她一時幾乎有些茫然。

  這時,謝允已經在跟她閒聊的時候不忙不亂地做出了一支完整的竹笛,輕輕吹去碎屑,十分促狹地衝周翡一笑道:「快跑遠一點,被你娘捉到了,要打你手心呢。」

  周翡忙道:「你要幹什麼?」

  謝允衝她眨眨眼,將竹笛橫在唇邊,高高低低地吹了幾個音,清亮的笛音頃刻間刺破了林間靜謐,早醒的飛鳥撲簌簌地衝天而起,這坐在樹上的年輕人瞳孔裡映著無邊竹海的碧綠,在埋伏們紛紛跳出來逼近的時候,他的笛音漸成曲調。

  那是一首《破陣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03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十章 忤逆

  周翡先是吃了一驚,像一條給打草棒子驚了的小蛇,下意識地躥進了旁邊的林子裡,可是跑了一半又回過神來,有點不放心,便尋了一棵大樹躲了上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心裡百思不得其解。

  她既不明白謝允為什麼肯替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頭送信,又不明白他為什麼好不容易逃了一宿,還要回頭自投羅網。他說的那些話分明狗屁不通,可是細想起來,居然又理所當然得叫人無從反駁。

  周翡前腳剛跑,謝允後腳便被一群披堅執銳的寨中弟子圍住了,周翡手中扣住一把鐵蓮子,小心地從樹葉縫隙中望過去,認出了好幾個頗為出類拔萃的師兄——看來李瑾容把四十八寨的精銳都埋伏在周以棠的小院附近了。

  這些人想必是得了李瑾容的指示,上來以後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動手,彼此間配合得極為默契。幾個人先守好四下,封住了謝允的退路,隨後三個使劍好手一擁而上,兩個輕功不錯的一前一後地躍上兩側大樹,以防他從樹上退走,另一邊則架起十三把長短弩,個個拉緊弓弦對準謝允,哪怕他是隻鳥,也能給他射成篩子。

  周翡悄悄地將頭伏得更低些,心裡琢磨著如果是她,會怎麼跑。她不喜歡躲躲藏藏,大約會落地到樹下,樹枝樹葉能替她擋一些暗箭,只要速度快、下手狠,看準一個方向,拼著挨上幾刀,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但她覺得謝允應該不會這麼做的,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輕功,其他的本事必定也深不可測……再加上他那好似遊刃有餘的態度,周翡不怎麼擔心,反而有點好奇。

  誰知那謝允「哎呀」一聲,見有人砍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閉著眼將竹笛往前一遞,竹笛當場被削短了一截,他好像嚇了一跳,提衣擺在樹枝上雙腳連蹦了三下,手忙腳亂地東躲西藏,轉眼身上又多了幾道破口,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叫花子,在刀光劍影裡抱頭鼠竄。

  周翡:「……」

  「什麼情況?」周翡納悶地想道,「這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

  就在這時,只聽「噗」「噗」幾聲,數支弩箭破空而來,直取謝允。

  周翡吃了一驚,手中鐵蓮子差點甩出去,便見那謝允竟如風中飄絮似的,憑空往上躥了三尺有餘,身法漂亮得流雲飛仙一般。

  周翡手指輕輕一攏,將鐵蓮子攏回了手心,心想:「果然還是厲害的。」

  然而她的心還沒完全落在胸口,謝允便重新被三個劍客追上,他驀地將手一抬,周翡精神一震,等著看他的高招。

  結果就見此人將手中竹笛往下一拋,叫喚道:「哎哎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過你們!啊!小心點,要戳死人了!」

  三把劍架在那「流雲飛仙」的脖子上,將他從樹上捉了下來,謝允為防誤傷,努力地將脖子伸得長長的:「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家老大說不定還要找我問話呢,抹了脖子我就不會說啦。」

  旁邊樹上的周翡方才心情起落實在太大,一時神色有些木然。

  這時,人群忽然一靜,一行弟子分開兩邊,紛紛施禮,是李瑾容來了。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她覺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忙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

  「李大當家。」謝允遠遠地衝她笑了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劍上一掃。

  李瑾容是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麼花樣的,當時矜持地點了一下頭,架著謝允的三把劍同時還入鞘中。謝允十分後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隨後從袖中摸出一塊模樣古樸的令牌,低頭看了一眼,笑道:「這就是安平令了,『國運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沒保佑我多逍遙一會。」

  李瑾容的目光從他手上的令牌掃過,尖刻地說道:「當年秦皇做『受命於天,既壽永昌』之傳國玉璽,也是好大的口氣,好天長地久的吉利話,那又怎樣?二世而亡、王莽叛亂、少帝出奔——最後落得高樓一把火,玉石俱焚罷了。」

  周翡從未聽她娘說過這麼長一篇話,幾乎以為她被周以棠附體了。

  謝允搖搖頭,抬手便將那塊「安平令」掛在了旁邊的樹枝上。

  李瑾容目光一閃:「你不是說它在你在麼?」

  謝允笑道:「晚輩千里而來,本就是為了送信,安平令不過是塊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經送到,這東西就是愚鐵一塊,再為了它拚命,豈不是本末倒置了麼?」

  李瑾容越發陰沉:「信已經送到?你真以為自己隨口吹一支不倫不類的曲子,就能保命了?我不妨告訴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這裡。」

  樹上的周翡一愣——對啊,大當家為了不驚動她爹,連她那頓揍都賒著了,豈能任憑謝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搖大擺地吹笛子?難道院子是空的?

  她一時有些緊張,卻也不知為誰緊張,她娘總不會害她爹的,可見這封信裡有什麼干係,可是謝公子這封「信」要是終究送不到,他會不會變成年底的餃子餡?

  她在這「皇上不急那什麼急」,謝允卻渾然不在意似的,慢條斯理地對李瑾容道:「大當家,時也命也運也。倘若今天這信送不到,那不過是我的時運——只是您的時運、周先生的時運,是不會因為我們這些小人物變化的。該來的總會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大當家心裡想必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否則怎麼連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聽?」

  這話明顯激怒了李瑾容,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當我不會殺你?」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垂下的弩箭立刻重新搭了起來,每個人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氣氛陡然肅殺,一個年輕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麼滑了一下,「嗡」一聲,那細細的小箭直衝著謝允後心飛了過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顆鐵蓮子當空撞飛,周翡感覺這謝公子看著唬人,恐怕是一肚子敗絮,沒什麼戲唱了。她翻身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頭也不抬道:「滾。」

  周翡非但沒滾,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幾步,側擋在謝允面前,用餘光瞟了一眼掛在樹枝上的令牌,見它色澤古舊,光彩黯淡,實在像個扔當鋪裡都當不出一弔錢的破爛。

  「大當家,」周翡行了個同寨中其他弟子別無二致的子侄禮,低聲道,「大當家昨天夜裡說過,只要他交出這塊牌子就可以走了,既然這樣,為何現在出爾反爾?」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頓道,「我命你閉門思過,你竟敢私自逃出來,今日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給我滾到一邊去,有的是功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劍的弟子忙道:「大當家息怒——阿翡,聽話,快閃開。」

  周翡這輩子有兩個詞學不會,一個是「怕」,一個是「聽話」,說來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從小在棍棒下長大,總會對嚴厲的長輩多有畏懼,偏偏她離奇,越打越擰,越揍越不怕。

  周翡不躲不閃地迎著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們都一言為定,大當家記得你的話,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這讓你打斷腿。」

  方才一直跟個天外飛仙一樣的謝允這會終於吃了一驚,忍不住道:「哎,那個……」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邊持劍的弟子小聲道:「阿翡……」

  李瑾容斷喝一聲:「連那小孽畜一起給我拿下!」

  幾個弟子不敢忤逆大當家,又都是看著周翡長大的,不太想跟她動手,磨蹭了好半天,終於有一人將心一橫,橫劍遞了一招起手式,同時直對周翡使眼色,叫她認錯服軟。

  誰知那小崽子全然不會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牽機攪碎了,不知從哪摸來一把劍,正經八百地回道:「師兄,得罪了。」

  然後她一抖手腕,長劍利索得彈了出來,劍鞘崩起來老高,毫不留情地翹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幾個師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眼見她不肯讓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當下有四個人圍上來,兩柄劍一上一下刺向謝允,剩下一刀一劍向周翡壓過來,想叫她用長劍去架,周翡平日裡是用窄背刀的,比這劍不知硬出多少倍,那兩個弟子料想她內力不足,只許一招壓住她手中劍,叫她沒法再搗亂,也不至於傷了她。

  哪知道周翡素日為躲著李晟,慣常藏鋒,單刀乃是一面刃,剛硬無雙,藏比放要難太多,除此以為,她還十幾年如一日地做夢要打敗李瑾容,天分本不低,心氣比天分還高,根本未曾將其他弟子放在眼裡,只見她飛快地後退一步,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推了謝允一把。

  謝允也是出息得很,應聲而倒,毫不猶豫地被個小女孩推了個大跟頭,正好避過那兩劍,還給周翡騰了地方,隨即她以左腳為軸,橫劍胸前,驀地打了個旋,只聽一片讓人耳根發麻的金石之聲,她以劍為刀,撞開了三把劍,而後軟軟的劍身纏上最後一把鋼刀,那拿刀人只覺得一股大力捲過來,手中刀不由脫手,竟被周翡攪成了兩截!

  連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李大當家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火頓時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後背。

  周翡雖然頂嘴吵架毫不含糊,時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動手,她還是不太敢實踐,當下一個輕巧的「燕子點水」躥上了樹,用劍柄一卡樹梢,打了個旋,頭也不回地避開李瑾容第二掌,險而又險地跟著折斷的樹枝一起落了地,上躥下跳真可謂一氣呵成。

  旁邊幾個大弟子看得心驚膽顫,唯恐周翡這麼滿場亂竄真激怒了他們大當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個好歹來,忙上前來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這當,只聽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謝允倏地放鬆了,重新露出他那副神神叨叨的笑臉,他從地上爬起來,彈了彈身上的塵土,又整了衣襟,從容不迫地衝來人行禮道:「後學見過周先生。」

  「不敢當。」周以棠緩緩地走過來,他腳步並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屈指在周翡腦門上敲了一下,叱道,「沒規矩。」

  然後他和不遠處的李瑾容對視了一眼,目光緩緩轉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還了,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麼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11 PM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十一章 風雲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身的,是嗎?」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麼,」謝允心很寬地回道,「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鐘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

  隨後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說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總是顯得有些憂慮,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不用廢就已經很柴的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周以棠的目光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

  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傷心,比起方才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甚至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肉體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了麼?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麼?」

  李瑾容面色倏地變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紹死了,那麼那些……她費盡心機壓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的心裡有數?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隻言片語,她就明白了方才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後她微微仰起頭,藉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

  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然後垂下目光,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攏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面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才還喊打喊殺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腿,逕自轉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遠,好一會,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後走出來:「姑父。」

  他自認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裡摸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

  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碰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家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擱,轉身走了。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牆鑽洞,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開了。」

  「你姓謝,」周以棠道,「是和謝相有什麼關係麼?」

  「不錯,一筆寫不出倆謝,」謝允一本正經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墳肩並肩。不過八百年後麼,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我們倆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見他滿嘴跑馬,沒一句人話,乾脆也不問了,衝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後,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說是已經下山走了,還替周以棠帶走了一封信。

  謝允離開後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露面,只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蒼翠欲落,碧濤如海,微風掃過,簌簌而鳴。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他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了出來:「爹!」

  李大當家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

  周翡才不聽那套,她不知又從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離著數丈遠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鐵柵,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長刀後背,將兩人兵刃彈開,側身硬闖,山門間頓時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團將她圍住。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給我回去!」

  周翡只覺得那眾多壓在頭頂的刀劍像一塊掙不開、甩不脫的五行山,她雙手吃勁到了極致,關節處泛起鐵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她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來了!」

  周以棠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為首一個是個三十五六的漢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幹俐落,見周以棠目光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麼吩咐?」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結結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擰得很,叫將軍見笑了,我雙手經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

  說完,他並不上前,隔著老遠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應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當」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牢牢地壓制在原地,含怒抬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黑甲的男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令愛要記恨上我了。」

  「她還小,不懂事。」周以棠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了一下,上面頓時多了兩個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這刀一般,以後爹替你尋把好的。」

  周翡不吭聲,奮力地將那些壓著她的刀劍往上推去,她一口氣分明已經到了頭,胸口一陣刺痛,依然賭氣似的半寸也不願退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她道。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捨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顫,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毫無預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插在地上,那守衛用刀背壓住了她的雙肩。

  「我不是要跟你說『捨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她說道,「阿翡,『取捨』不取決於你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因為它本就是強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麼取捨,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了不回來』,可你根本出不了這扇門,願意留下還是願意跟我走,由得了你麼?」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女孩輕聲細語地說話,還以為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了這麼無情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女孩,就連他聽著都刮得臉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了,呆呆地看著周以棠。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周以棠說道,「阿翡,爹走了,再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19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二章 秀山

  有道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此一去,便是三年。

  李妍一手拎著個大籃子,一手拽著根竹竿,閉著眼,讓人拿竹竿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洗墨江邊走,邊走邊喋喋不休地問道:「還有多遠啊?我都聽見水聲了,到江邊了嗎?」

  給她牽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門的弟子,是個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說話就臉紅,說話像蚊子叫。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嗡嗡,李妍就覺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聲叫了出來,睜眼就看見李晟一臉不耐煩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幹什麼呀!嚇死我啦!」

  李晟看也不看她,沖那手足無措的少年點了個頭,很溫和地說道:「她毛病太多,別慣得她蹬鼻子上臉,老來欺負你們。」

  那弟子臉更紅了,囁嚅半晌說不出話,飛快地跟李晟打了聲招呼,腳下生風似的跑了。

  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邊崖上不敢——她怕高,從崖上往下看一眼,能自己想像出七八種摔死的姿勢,所以才不敢睜眼,讓人拿竹竿拉著她走。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時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後領,將她凌空拎了起來。

  李妍當場嚇瘋了:「哥!大哥!親哥!饒命啊!殺人啦!」

  李晟充耳不聞,直接把她拎到了崖邊,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霧散盡,江水兇猛異常,兩岸高懸的石壁險險地自高處垂下,牽機的嗡嗡聲與嘈雜的水聲混在一起,結成一股聲勢浩大的怒吼,衝著兩岸撲面而來。

  李妍:「……」

  李晟鬆手把她往旁邊一撂,沒好氣道:「叫什麼叫,有什麼好怕?我又沒要把你扔下去。」

  他話音沒落,便見他這長臉的妹妹膝蓋一軟,順勢蹲下了。李妍把她那大籃子隨手往旁邊一放,然後一手拽著地上生出的草莖,一手抱著李晟的大腿,顫顫巍巍地吸了兩口氣,醞釀好情緒,放聲大哭。

  李晟感覺自己待過的那個娘胎被深深地侮辱了,恨不能把她一腳踹下去。

  就在這時,地面傳來微微的震動,洗墨江中牽機有異動,李妍嚇了一跳,死命扒在李晟的大腿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意意思思地往下一瞄。

  只見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盤腿坐在江心小亭裡,手裡拎著一根柳條,喝道:「周丫頭,今天牽機全開,你小心了!」

  他柳條所指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女,水太黑,從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牽機,她就像是憑空站在水面上一樣。

  周翡手裡也拎著一根柳條,一動不動地閉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這是要做什麼?」

  她話音沒落,只聽「嗡」一聲響,周翡陡然躍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來的牽機網,她腳下的石柱肯定是已經沉下去了,同時,一張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網自下往上兜了起來。

  李妍驚呼出聲,周翡一抖手腕,軟綿綿的柳條被內力一逼,陡然繃直,鋼索似的掛上了一條牽機,竟沒被牽機線割斷!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準地從牽機網上的一個縫隙中鑽了過去,致命的牽機線把日光與水光凝成一線,近乎瀲灩地從她臉上閃過,周翡卻看都沒看一眼,倒像是已經鑽慣了。

  隨即柳條柔韌地彈開,一片剛剛長出的嫩葉被削去了一半,周翡輕輕地落在了另一塊石頭上。

  那石頭已經沒有了根基,全靠兩根牽機線拽著,在江中飄飄蕩蕩,連帶著周翡也跟著上下起伏。從水中拉起的牽機大網鋪天蓋地地撐在她頭頂四周,這時,一滴水珠緩緩地凝結成型,倏地落在了周翡的睫毛上,周翡飛快地一眨,將那顆水珠抖了下去,同時一低頭抽出了腰間長刀,她腳下的巨石驟然下沉,江上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張牽機線的大網毫無預兆地收縮,要把她纏在中間。

  李妍嚇得大叫一聲,險些將她哥的褲子拽下來,李晟居然也沒顧上揍她。

  只聽江中那低迴的「嗡嗡」聲驟然尖銳了起來,周翡驀地劈出一刀,李晟下意識地往後一躲,彷彿隔著寬寬的江面都能感覺得到那一刀無匹的睥睨無雙。

  她的刀刃與一根牽機線相隔一個極小的角度,閃電似的擦著那牽機線劃過,從兩根牽機線交叉的地方破入,早已經沒有了幾年前撞南山的橫衝直撞,她的刀口幾乎是無聲無息的,無雙的薄刃如切入一塊豆腐,輕飄飄地挑開了那兩根牽機線,然後驟然加速,挽刀如滿月,牽機線的網牽一髮而動全身,只這一刀,便被她活活豁出了一個供一人通過的洞口。

  李晟驀地攥緊了拳頭,雖然只有一刀,但她的眼光非得極毒辣,才能從成百上千根牽機線中找到能動的,她出刀必須準,準到對著蒼蠅左翅膀捅下去,不傷右翅的地步,才能分開咬合的牽機線,而後內息必不能斷,才能大力推開這江中巨怪的觸手——三年前她閉著眼撞大運,雙手拿刀,用盡全力,接連好幾個「撞南山」方才撼動的牽機線,如今已經能化在不動聲色中了。

  周翡撥開牽機線,立刻縱身而出,她剛一脫困,密密麻麻的牽機線便縮成了一團,將她方才落腳過的那塊石頭生生絞碎,周翡在空中一個利索的「龍擺尾」,手裡的柳條捲上牽機線,那柳條鞭子一樣,竟周翡蕩起一丈來高,然後她果斷一鬆手,柳條沒了氣力支持,頓時斷成了三截。

  周翡拽住了崖上垂下來的一根麻繩,飛身一蕩,悠到了江心小亭的屋頂,她從屋頂翻下來,把長刀一收,招呼也不打地把手伸向魚老面前的一個果盤,挑了一顆當不當正不正的紅果,攥在手心裡擦了兩把,直接咬了一口,原地轉了一圈,對魚老道:「唔……真酸,太師叔,怎麼樣,一個破口都沒有。」

  「你你你……」魚老盯著缺了一塊的紅果盤子,這叫一個抓心撓肝,恨不能把周翡的腦袋揪下來補上那空缺,當即怒罵道,「混賬!」

  周翡莫名其妙:「我怎麼又混賬了?」

  魚老暴怒道:「誰讓你拿的?」

  「嘖,好稀罕麼,又不甜。」周翡嫌棄地瞥了一眼那被她咬了一口的小紅果,「那我給你放回去唄。」

  她說完,不待魚老反應,直接把缺了一塊的果子丟回到了盤裡,那紅果被她染指,本已經其貌不揚,還不肯在正位置上待著,嘰裡咕嚕地滾了兩下,扭著個歪脖朝天,上面還有個牙印。

  魚老:「……」

  下一刻,周翡燕子似的從江心小亭一躍而出,堪堪躲開了她太師叔盛怒的一掌,起落兩下,重新攀上崖上垂下的麻繩,三蕩兩悠就爬了上去,還對底下氣得跳腳的魚老大放厥詞道:「老頭你好小氣,我不跟你玩了!」

  魚老的咆哮迴蕩在整條洗墨江裡:「小兔崽子,我要叫你娘打死你!」

  李晟一見她上來,立刻強行把自己的大腿從李妍手裡抽了出來,轉身就要走,李妍不小心又往洗墨江裡看了一眼,第三次想站起來失敗,只好匍匐在地,跟大眼肉蟲子一樣往前拱了幾下:「哥,怎麼阿翡上來你就走啊?你走就走了,倒是拉我一把啊!」

  李晟頭也不回,用上了輕功,溜得飛快。

  李晟當年從洗墨江歷險回去,幾乎做了三個多月的噩夢,聽見洗墨江仨字都能打個激靈,頭一次聽李妍說周翡每天沒事往洗墨江跑的時候,他覺得周翡肯定瘋了。

  剛開始,周翡跑來和魚老說她要過牽機的時候,魚老不知從哪翻出了一個鐵面罩扔給她,當著她面說她「資質差,功夫爛,輕功似秤砣,心比腰還粗,除了找死方面有些成就外,也就剩下臉長得勉強能看,萬萬不能失去這唯一的優點,所以得好好保護,不能破相」。

  周翡脾氣壞得修都修不好,李晟覺得她非得當場翻臉不可,誰知她居然一聲沒吭就把面罩接過來戴上了,並且從此三年如一日,年節無休止。

  剛開始,牽機只能在魚老的看護下開一小部分,繞是這樣,她也是每天帶著一身驚心動魄的血印子走,等稍稍適應,魚老就會給她加牽機線。

  李晟曾經一度不服輸,周翡既然可以做到,他又有什麼做不到的?

  他甚至跟著下去過兩次……結果發現就是做不到。滿江的牽機線出水的時候,他好不容易忘卻的噩夢仿如重現,第一次他入了江中,一下手忙腳亂,差點被斬首,是周翡看不下去把他拎了出去。

  第二次他鼓足勇氣,發誓不會傻站在原地,結果慌張之下直接落了水,要不是魚老及時撤開水中牽機,他大概已經被切成了一堆碎肉。

  李晟永遠都忘不了,冰冷的江水中,牽機線殺氣騰騰地從他身邊游過的感覺,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下過洗墨江。

  李晟不想見周翡,悶頭往回走,抄了近路,直接拐進了一片野生的小竹林,而後他腳步倏的一頓:「姑姑?」

  李瑾容負手站在林間,肩上落了兩片葉子,大概是已經等了好一會,對他點了個頭,吩咐道:「去叫阿翡,你們倆一起過來找我。」

  「是,」李晟先是應了一聲,又問道,「去哪裡找您?」

  「秀山堂。」李瑾容說完就走了。

  李晟原地愣了一會,險些跳起來——秀山堂是領名牌的地方,寨中很多弟子被師父直接領過去,當場考校,要是可出師的,考校完,直接就可以領進去做名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28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三章 摘花

  秀山堂在一片谷地,視野開闊,有前後兩個院,顯得十分氣派。

  前院人聲喧鬧,寨中人進進出出,都要在這登記名牌,一夥年輕弟子正要奉命出門辦事,大概是難得撈著一個出去放風的機會,一個個美得屁顛屁顛的,那邊登記,他們在這邊「嘰喳」亂叫地互相打鬧,正在興頭上,迎面撞見李大當家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年輕弟子們當場嚇成了一群小雞仔,縮脖端肩地站成一排,戰戰兢兢地齊聲問好。

  李瑾容沒有停留,徑直帶著周翡和李晟轉到了後堂。

  後堂的主管是個圓臉的中年漢子,名叫馬吉利,人如其名,長得十分喜慶,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要拜年。

  馬吉利帶著個滿頭鶴髮的老婦人早早迎出來等著,隔著老遠便作揖道:「大當家好。」

  「馬兄,」李瑾容點了個頭,隨後又沖馬吉利身後的老婦人說道,「叫老夫人久等了。」

  那老婦人看著不像江湖人,像個小有積蓄的鄉下老太,她手中提著把木頭枴杖,遠遠地衝周翡他們笑,很是慈眉善目。

  這老婦人姓王,原是四十八寨中「瀟湘」一派掌門人的未亡人,亡夫死後,因為門派內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後輩人,她便以老朽之身暫代一寨之主。

  「不急不急,我也剛到,」王老夫人說道,她一開口,更像個鄉下老太太了,「老啦,腿腳不靈便,我提前一點慢慢走過來,省得煩你們等……啊喲,瞧瞧,晟兒比你姑姑高一頭了,真是個大小伙子!還有小阿翡,快來,扶我老婆子一把,有日子沒上婆婆那玩了吧。」

  周翡稀里糊塗地被她塞了幾塊糖,正好餓著,乾脆很捧場地吃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來秀山堂做什麼。

  馬吉利將他們引入後堂正院,只見那有一座高台,台上豎著四十八根拔地而起的大木頭柱子,每根柱子下都站著一個人。

  馬吉利笑道:「這就是咱們後堂專門考校弟子的地方了,你們以前的師兄師姐們給這四十八根大柱子起了個名,叫做『摘花台』。這四十八根立柱代表咱們四十八寨,每根木柱下都一個門派的守柱人,你們要在三炷香的時間內,儘量取到上面的紙窗花。」

  馬吉利伸手一指,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見那些大木頭柱子頂上有個小鉤,勾著一片巴掌大的窗花,紅紙裁就,有的是人相,有的是亭台樓閣,非常精巧。

  馬吉利接著道:「方法不限,十八般武藝都能用,哪怕你用三寸不爛之舌,能說動守柱的師兄給你讓路也可以。三炷香內,能取下兩張紙窗花,就算通過,自此可出師,但有一條——」

  馬總管笑容可掬地搓了搓手,好像還頗為不好意思似的:「這些紙窗花都是我閒來無事自己剪的,見笑,手藝不佳,紙也脆,一扯就壞,『摘花』的時候千萬小心,碰破了的可就不算數了。」

  周翡抬頭看了看那些活潑生動的紙窗花,感覺馬總管真是幹一行精一行的典範,她問道:「怎麼能算是摘下來?是拿到手就算,還是要等到徹底下台才算?」

  馬吉利道:「阿翡心思真實縝密。」

  周翡乾笑了一聲,她這點心眼,實在是被魚老坑出來的。魚老這輩子說話就沒算過數,比如,說好了開牽機帶六塊落腳石,等她好不容易跳出這六塊落腳石牽機線的範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轉眼發現腳底下落腳石又動了——魚老說了,雖然說好了開六塊落腳石,可沒說老是那六塊不許換!

  周翡往往無言以對,只好在洗墨江裡被牽機到處追殺。

  馬吉利對她解釋道:「不是拿到為準,也不是下台為準——以落地為準,你在上面的時候,守柱人可以和你爭搶,等你落了地,守柱人便不能再動手,否則摘花台上的守柱人一擁而上怎麼辦?再者說,真讓年輕一輩的小弟子贏過師兄師姐,未免太苛刻。」

  李晟對著摘花台多看了幾眼,問道:「馬叔,那根空著的柱子可是我李家寨麼?」

  「不錯,」馬吉利道,「大當家這些年忙於寨中事務,沒收過弟子,李家寨沒有守柱人,因此那根柱子一直是空著的——哎,小子,拿到空柱上的紙花可不算。」

  這時,李瑾容忽然開口道:「往日空著,今天既然我來了,四十八柱就能湊齊了。」

  馬總管和王老夫人都吃了一驚。

  李瑾容隨便從旁邊的兵器架子上抓了一把重劍,單手拎起來掂了掂,緩步走到李家寨的立柱下面,旁邊四十七個弟子頓時如臨大敵,連腰都直了幾分,齊刷刷地叮囑周翡和李晟。

  馬總管嘴角抽了抽,感覺這倆孩子今天恐怕不順利,連忙拍馬屁道:「大當家說笑了,您往這一站,也就是讓摘花台看著整齊罷了,別說是咱們寨裡的小娃娃,就是北斗首座『貪狼』親至,敢上您那立柱嗎?」

  說完,他唯恐自己說得太隱晦,又忍不住提點周翡和李晟道:「四十八根柱子,取下兩張紙花就可以了,四十八寨各有所長,咱們習武之人一招鮮便能吃遍天,也不用面面俱到,挑你擅長的就行——你們倆誰先來?」

  周翡沒吭聲,李晟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吧。」

  「應該,長幼有序,」馬吉利喜氣洋洋地應道,隨後揚聲道,「四十八寨子弟上摘花台,燃香——」

  周翡揉了揉耳朵,總覺得馬叔以前恐怕是個民間「大操」,朗朗一開口,下一句就能蹦出個「請新娘落轎」、「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之類的。

  然而馬叔沒有嗷嗷紅白喜事那些詞,他看著走入摘花台的李晟,逐字逐句地念起了門規:「第一條,不得濫殺無辜,第二條,不得姦淫擄掠……」

  三十三條門規念罷,馬吉利停頓了一下,又字正腔圓道:「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周翡聽得一愣,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馬吉利,見他胖嘟嘟的小圓臉繃了起來,竟是說不出的莊重。

  李晟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摘花台上四十八根木柱的位置,然後身形一晃,直奔「千鐘」那根木柱而去。李晟心思機巧多變,再花哨的小巧功夫,他看一遍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正與講究以力制巧的千鐘相剋。

  守柱的弟子橫過一戟要攔住他的去路,李晟身形陡然拔地三尺,穿花繞樹似的繞著柱子盤旋而上,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李晟卻突然回身,抽出腰間兩把短劍居高臨下地一撲,使了個「泰山傾」,守柱的弟子反應不及,仰面將長戟上推硬扛,李晟雙腿夾住木柱,靈狐似的一轉身,劍戟相撞,反倒讓他借力上竄,一把將上面的紅紙窗花揭了下來。

  李晟摘下第一張「花」,卻不停留,也不下來,將那紅紙窗花往袖中一揣,直接從千鐘的木柱上一蕩一撲,飛身上了旁邊第二根木柱,那守柱人沒料到他輕功這麼好,再上去追已經失了先機,叫李晟輕飄飄地揭下了第二張。

  馬總管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對王老夫人道:「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利索的後生了,您猜猜他能揭幾個?」

  王老夫人笑道:「當年李二爺在三炷香之內,一口氣揭了十二張紙窗花,我看這小子功夫紮實,還會連蒙再騙,得青出於藍。」

  馬總管看了看旁邊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便忍不住逗她道:「阿翡能摘幾張?」

  周翡心不在焉道:「一張。」

  馬總管:「……姑娘,那你出不了師了,得回去再練幾年。」

  周翡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眨了兩下眼才回過神來,隨和地改口道:「哦,那就倆吧。」

  馬總管從未見過這麼有追求的少年人,扯著嘴角乾笑了半天,對著她這志向,實在是昧著良心也誇不出來,只好憋出一句:「不驕不躁,謙虛謹慎,很好。」

  後面守柱的弟子漸漸也看明白了李晟的路數,除了剛開始兩個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紅紙窗花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取到的,然而李晟進退有度,難得不浮躁,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穩,時不常地來個聲東擊西,及至三炷香快要燒盡,李晟已經摘下了十五張紅紙窗花,最後止步於瀟湘派的木柱上,瀟湘派也用劍,劍法輕靈縹緲,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頗有些異曲同工的意思,倆人賞心悅目地纏鬥半晌,一不留神將紅紙窗花扯壞了一個角。

  這時,馬總管揚聲道:「香盡!」

  李晟落了地,沒有去數他的成果,先低頭跟守柱人見禮:「多謝諸位師兄師姐手下留情。」

  然後才回過頭去,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

  見李瑾容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衝他點了一下頭,李晟才鬆了口氣,取出他一路剝下來的紅紙窗花送到馬吉利面前,說道:「馬叔請點一點,不知道有沒有弄破的。」

  李晟裝大尾巴狼很有一套,他既然這麼說了,肯定連個小破口都沒有,馬吉利眉開眼笑地將李晟從頭髮絲到腳趾甲誇獎了一通,又說道:「且先在旁邊稍等片刻。」

  李瑾容道:「周翡,到你了,過來。」

  馬吉利忙道:「稍候,稍候,容我把揭下來和撕破的紙花換上新的。」

  李瑾容說道:「她不用,燃香。」

  馬吉利:「……」

  周翡毫無異議,聞聲便上前,隨手往腰間一摸……摸了個空。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邊的山崖上借給腿軟的李妍當枴杖了,只好跟李瑾容一樣,臨時從旁邊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長度差不多的。

  馬吉利看得眼皮亂跳,忙叮囑道:「不換就不換,你哥拿了十五張,壞了一張,還剩下三十二張,也夠你用了,只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選好……」

  他話沒說完,便嚇得沒聲了——好個膽大包天的小丫頭片子,她直奔李瑾容去了!

  場中除了李瑾容,全都給周翡驚呆了。李大當家卻彷彿早料到有這麼一齣,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陳舊的重劍發出嘆息似的低鳴,輕輕一劃,摘花台上的石板巨響一聲陡然掀起,要將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閃,將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無人用,鏽住了,沒拉動。

  馬總管快不忍心看了。

  周翡「嘖」了一聲,乾脆也不拔了,連著鞘使了一招大開大合的「挽山河」,硬是從紛飛的石板中開出了一條路,分毫不差地剛好夠她本人通過。

  這是她無數次鑽牽機網的經驗,李瑾容暗自叫了聲好,臉上卻不露出來,縱身追上,居高臨下地一劍壓下。

  她本內功深厚,手握重劍更是如虎添翼,對著周翡,她這一劍竟也毫不收斂力道,整個摘花台都在震顫。

  周翡只覺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轟然壓頂。

  王老夫人驚道:「大當家手下留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35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四章 破雪

  而周翡竟沒有慌。

  倘若一個人每天從滿江的牽機網中鑽進鑽出,無數次和削金斷玉碾大石的牽機絲擦肩而過,並且已經能習以為常……那能讓她慌張的東西還真不太多。

  周翡沒有非得硬著頭皮接下李瑾容這一劍,她以木柱為基石,側身讓出一角度,十分「避重就輕」地將她那鏽住的破刀往上一遞,從一側抵上李瑾容的重劍,那刀的刀鞘十分偷工減料,只是有個鐵撐,大部分材料還是木頭,被重劍旋下了一條長長的木頭屑,兩人勁力相抵,那木頭屑居然綿延不斷,倘若有人能細看一眼,便能看出那條木頭屑從頭到尾都是一樣寬的。

  下一刻,木屑驟然斷了,周翡的手腕在空中果斷地一翻,長刀一撬,她藉著李瑾容之力將自己撬了木柱的更高處。

  王老夫人「咦」了一聲,眯起眼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手中的木頭枴杖。

  四十八寨中,入門的時候,是每個師父自己帶自己的弟子,但等弟子打好基礎,開始正式學功夫以後,門派之間卻是沒有界限的,弟子們只要還有餘力,可以隨時串山頭學別家功夫,長輩們都認識,只要有空,也都願意教,所以周翡雖然是李瑾容領進門的,所學的功夫卻不一定是李瑾容教的。

  她先開始盪開石板的那一刀「挽山河」,是寨中一個叫「滄海」門派的招數,後面這狡猾的一避,她身如鬼魅,出刀詭譎,卻有是另一種風格。

  馬吉利小聲道:「我怎麼瞧著她這身法有點『鳴風』的意思?」

  「鳴風」是四十八寨中非常特殊的一寨,邪門得很,這一支的人從來都神出鬼沒,據說投奔四十八寨以前,是一夥天下聞名的刺客,他們精於機關與種種秘術,洗墨江中的牽機就是鳴風一脈的手筆。

  只是刺客的兵刃多為小巧、奇詭之物,普通長刀大劍並不多見,因此這一派沒有什麼像樣的劍譜與刀法,不料周翡卻能將鳴風之「詭」領會精髓,嫁接到了自己的刀術上,用來剋李瑾容天衣無縫。

  王老夫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這個丫頭,還真是……」

  她方才沒憂完,周翡已經讓她大吃一驚,這會,王老夫人又是還沒誇完,便見場中又生變。

  李瑾容一劍被周翡滑了過去,也沒有上躥下跳地去追,她連頭也不抬,回手一掌便拍在了木柱上,叱道:「下來!」

  馬吉利也好像被李大當家當胸打了一掌似的,跟著直嘬牙花子。

  是了,以李瑾容的功力,實在不必跟這些小輩比劃招式,她大可以一力降十會。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說法,李瑾容則是隔著一根合抱不攏的大木頭柱子,直接將一掌之力順著木柱傳過來,原封不動地撞在了周翡身上。

  周翡當時便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被她隔著柱子打飛了出去。

  這一下挨得狠了,周翡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喉嚨裡居然有點發甜。她坐在地上,不由偏頭咳了幾聲,有點喘不上氣來。

  李瑾容沒有離開木柱範圍,倒提重劍,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旁邊一個守柱人有點不忍心,彎腰扶起周翡,小聲說道:「滿場三十二根立柱,幹什麼非去那邊找打?看不起師兄們呀?」

  隨即這位師兄又看了一眼她那把被啃了一塊似的生鏽刀,糟心得不行:「唉……還有這個破玩意,秀山堂考校這麼大的事,你也來得忒隨便了,快先去找馬叔換把兵刃再來。」

  周翡偏頭看了看旁邊計時的香案,頭一根香快要燃盡了,她又看了看李家寨立柱上方才被李瑾容一掌打得亂顫的紅紙窗花,便回頭沖那位好心的碎嘴師兄笑了一下,用力擰了幾下,總算將鏽跡都磋盡,拔出刀身來。

  周翡拍拍身上的土跳了起來,仍然往那根立柱下走去。

  她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能三年如一日,便能三十年如一日,便能三百年如一日——搖山撼海未嘗不可,何況李瑾容只是她摘花台上的一道關卡而已。

  李瑾容終於吝嗇地對她點了一下頭。

  下一刻,周翡驀地拔身而起,一躍上了木柱,李瑾容的劍卻比她身形還快,電光石火間,兩人在方寸大的地方過了十多招,每一次刀劍相抵,王老夫人等旁觀的都覺得周翡的刀要斷,誰知這把「吱吱呀呀」的鏽刀凶險地左右搖晃了一路,竟沒有要壽終正寢的意思。

  李家寨的大木頭柱子反覆有些承受不住大當家的劍風,一直在微微的晃動著。周翡往上瞄了一眼,當胸盪開李瑾容一劍,隨即驟然改了身法,居然故技重施,又用上了鳴風的身法,好像打算強行爬上木柱子。

  王老夫人嘆了口氣——方才李瑾容一掌將她震下來,就是在警告周翡,真正的高手面前,所有的伎倆都沒用,這小丫頭居然這麼快就不長記性了,恐怕要吃些苦頭。

  果然,李瑾容似乎皺了一下眉,隨即將手中重劍的劍鞘往上一擲,那普通的寬劍鞘呼嘯一聲,快如利箭似的直衝周翡掃了過去,這回周翡大概是有了挨揍的經驗,瞬間鬆手,脫離了木柱,寬劍鞘重重地撞在了木柱上,將柱身撞得往一邊彈了開去,木屑翻飛……

  而頂上的紅紙窗花也跟著一蕩,驟然脫離了小小的掛鉤,飄飄悠悠的就要垂落下來!

  周翡在空中提刀下劈,砍在李瑾容尚未來得及落下的劍鞘上,同時借力縱身一撲,抓向紙窗花。

  李瑾容一劍已經追至,周翡雙手提刀,整個人竟在空中彎折下去,強提了一口氣,將全身的勁力灌注在雙手上,只聽「嗆」一聲,她手中的破刀難當兩面催逼,當場碎成了四五段,落地的刀劍竟直直地戳進了摘花台的地面下,李瑾容的重劍頓時偏了,周翡則風箏似的飛了出去,她一抄手正將那紅紙窗花撈在手裡,同時後背狠狠地撞在了旁邊的木柱上,嘴角頓時見了血,狼狽地滾了下來。

  然而周翡卻顧不上疼,她擦了一把臉,把手中的紅紙窗花展開貼在地上,那是一張生肖小豬,憨態可掬地抱著個「福」字,衝她咧著嘴笑,周翡看了它兩眼,只覺胸中一口鬱結多年的氣倏地散了,說不出的暢快。

  她抬起頭,衝著幾步遠的李瑾容一笑道:「一張。」

  李瑾容神色有些錯愕。

  馬吉利張開的嘴就沒合上,良久,他低聲問道:「這是……」

  王老夫人摩挲著木頭枴杖,說道:「是『破雪刀』。」

  真正的李家刀法,祖上傳下的殘本,老寨主花了二十年修完整,又隨著李瑾容闖過戒備森嚴的北大都而聞名天下,全篇九式,對修習者的資質、悟性乃至內外功要求都極高。

  李瑾容問道:「誰教你的?」

  她沒有傳過破雪刀,因為李晟使短劍,心性多思多慮少有果決,悟性也不夠。周翡則是長得有點像周以棠,骨架比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要細,輕功自然得天獨厚,可是破雪刀戾氣深重,有「破萬鈞無當」之銳,不怎麼適合她,勉強為之,也得事倍功半,弄不好還會傷了筋骨經脈。

  「看魚太師叔使過兩招。」周翡滿不在乎地跳起來,沖李瑾容伸手道,「娘,借劍使使。」

  李瑾容看了看她,將手中重劍扔了過去。

  周翡一把接住,回身刺向最近的一個守柱人,那守柱人還沒從周翡這「斷刀專業戶」的一招破雪裡回過神來,見她一劍捅來,本能地便要退避,誰知周翡只是虛晃一招,讓過那守柱的弟子之後一躍而起,行至半空中將掌中重劍扎進了木頭柱子裡,自己翻身踩在了劍柄上,一墊腳便將鉤上的紅紙窗花摘了下來,兔起鶻落一般,守柱的弟子全程沒反應過來。

  周翡將兩張紅紙窗花遞到馬吉利面前交差。

  馬吉利嘴角一抽:「第二根香還未燃盡,你怎麼就下來了?」

  周翡奇道:「馬叔,不是你說兩張就行麼?」

  馬吉利:「不錯,可是……可是這個,我寨中弟子一輩子只上一次摘花台,每個人的成績,秀山堂中都有記錄多少,你可明白?」

  以後和後輩人吹起牛來,說「我當年在摘花台上摘了十五張紙窗花」——不用問,這必是當年同輩人中的佼佼者。

  「當年秀山堂考校,我摘了兩張,總算過關了」——這一看就不怎麼樣,搞不好是賄賂守柱的師兄師姐才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的。

  周翡很隨便地一點頭:「就記兩張唄。」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十足傲慢狂妄,言外之意彷彿在說「這有什麼好吹的」?李晟先前看她神色還有點複雜,聽到這一句,臉色頓時綠了,若不是大當家還在摘花台上站著,幾乎要拂袖而去。

  李瑾容從摘花台上下來,沖馬吉利道:「名牌就勞煩馬兄了——你們倆跟我過來,王老夫人有事差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41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五章 下山

  「都是我這老太婆那不成器的兒子,給大當家添麻煩了。」王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嘆了口氣,「去年三月,他和我說在寨中待得煩悶,想出去找點事做,正好當時寨中有位貴客,要派人去接,他便請纓去了,六月裡說接到了人,十月最後一封信,說是已經到了洞庭的地界,能回來過年,之後便再無音訊。」

  「老夫人不要再提『麻煩』二字,晨飛本就是替我四十八寨辦事。」李瑾容頓了頓,又補充道,「貴客乃是當年忠武將軍吳費將軍的家眷,忠武將軍被賊人暗算後,夫人帶著一子一女兩個遺孤避走終南,去年因藏身之處被人洩露,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寨中派了十三人前往,都是好手。」

  王老夫人低聲道:「慚愧。」

  「洞庭一帶,匪盜橫行,本不太好走,帶著吳將軍的家眷拖慢了行程也未可知,老夫人不必憂心,這會應該也不遠了,您帶人迎他們一段就是。」 李瑾容一擺手,又對周翡和李晟說道,「此行本不必帶你們兩個累贅,是我厚著臉皮求老夫人順路帶你二人出去長長見識,到了外面,凡事不可自作主張,敢給我惹事,當心自己的狗腿。多餘的叮囑我就不說了,另外老夫人年事已高,路上多長點眼力勁兒,別什麼事都等人吩咐——我說你呢,周翡。」

  周翡暗暗翻了個白眼,悶聲應道:「是。」

  李晟忙道:「姑姑放心。」

  李瑾容臉色緩和了些,擰著眉想了想,明明有不少話想囑咐,可是挨個扒拉了一番,又覺得哪句說出來都瑣碎,沒大必要,便對李晟說道:「晟兒替我送送王老夫人,阿翡留一會。」

  等李晟領命扶著王老夫人走了,李瑾容才對周翡說道:「過來。」

  周翡有些忐忑,眼巴巴地看了李晟他們的背影一眼,總覺得大當家單獨留下她沒什麼好事——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想法是十分有根據的。

  李瑾容把她帶到了平時她和李晟李妍一起練功的小院裡,從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長刀,拿在手裡看了看,對莫名其妙的周翡問道:「鳴風一派深居簡出,極少與人來往,一年到頭大門緊閉,據我所知,他們那邊極少和別人切磋交流,何況鳴風並沒有正經刀法,你從哪學的?」

  周翡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因為魚老也說過,她整天在牽機從中混,刀法裡都沾了不少鳴風的邪氣,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沒去過,他們那邊不是不讓進麼?」周翡道,「都是跟牽機學的。」

  李瑾容心裡有些訝異,因為周翡並不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孩子,當年她跟著周以棠唸書的時候,想往她腦子裡塞點書本,活能要人老命,剛教會了,睡一覺撂爪就忘,可是在武學一道,她卻有種奇異的天賦——她未必能完整地把自己看見過的招式記下來,卻能挑出最關鍵的地方,往往能精準地得其中真味,回去又總能連猜帶蒙地加上新的領悟,按著她自己的方式融會貫通……也不知是像誰。

  李瑾容點點頭,面上卻沒有什麼讚許的意思,話音一轉,又說道:「破雪刀一共九式,是你外公親手修訂,乃是極烈之刀,你們三個的資質或多或少都差了一點,我就一直沒傳——魚老早年受過傷,又兼年紀大了,氣力略虧了些,所以……」

  她話沒說完,一把抽出手中長刀,旋身以雙手為撐,驟然發力。

  那刀風「嗚」一聲尖嘯,淒厲如塞北最暴虐的北風,欺風捲雪,撲面而來——正是周翡在摘花台上使過的那一招。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有種周身的血都被凍住了的錯覺。

  李瑾容一刀落下,方才緩緩說道:「真正的破雪,哪怕你手裡只是個破鐵片,也不會碎,因為它不是玉石俱焚的功夫。」

  周翡脫口問道:「那是什麼?」

  李瑾容平靜地說道:「是『無堅不摧』。」

  周翡睜大了眼睛。

  「人上了年紀,凡事會想著留餘地,因此你魚太師叔的刀法中多有回轉之處,破雪刀只得其形,未有其意,」李瑾容看了周翡一眼,又道,「而你,你心裡明知道這一刀會斷,卻有恃無恐,因為知道我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拖延片刻就能拿到紅紙窗花,你這不是破雪刀,是小聰明。」

  李瑾容雖然說得不像什麼好話,語氣裡卻難得沒帶斥責——因為她從來認為小聰明也是聰明,不管怎麼樣,反正目的能達到,就說明管用。

  「真等臨到陣前,如果你未曾動手,心裡就知道刀會碎,心裡便不免會動搖,」李瑾容說道,「不用爭辯,人都怕死,再輕的動搖也是動搖。」

  周翡不解道:「可不管我怎麼想,那刀也肯定會斷啊。」

  因為她就算再在洗墨江裡泡三年,也是不可能勝過李瑾容的,這就好比螞蟻哪怕學了世上最厲害的功夫,也打不過大象一樣。不管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難不成破雪刀是一門教人不自量力的刀法?

  李瑾容眉尖微微一動,好像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忽然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

  她將長刀的刀尖輕輕地放在地上,說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高手?」

  周翡不知道這一問從何而來,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閃過好多寨中長輩告訴過她的江湖傳說,什麼「北斗七星」,各大門派,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爭鬥……還有他們至今都是個傳說的大當家。

  周翡老老實實道:「很多。」

  「不錯,很多,」李瑾容道,「山外又有高山,永遠沒有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學語過,每個人的起點都是從怎麼站起來走路開始,誰也比你不多什麼,沙爍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為何你不敢相信自己手中這把刀能無堅不摧?」

  周翡愣住了。

  李瑾容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要是以後再來問,我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閒功夫了。」

  三天後,周翡和李晟收拾了簡單的行囊裡,在李妍水漫金山的十八里送別中,跟著王老夫人下了山。

  臨行,她回頭看了一眼當年將她鎖在門裡的鐵門,不知是不是這幾年她又長了幾寸的緣故,她總覺得那鐵門好像沒那麼高了。

  這一行能順利麼?

  兩三個月能回來麼?

  會遇到些什麼……能不能聽見她爹的消息?

  周翡和李晟都是沒進過城的鄉巴佬,李晟那小子裝得很目不斜視,其實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也老四處亂瞟,還得努力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麼都新鮮的傻樣來。

  四十八寨外圍二十里之內的村鎮雖然還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風物已經與寨中大大不同了。

  寨中雖然也是人來人往,但都十分整肅,弟子們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時定點,哪像山下,什麼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在趕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調,說什麼話的都有,小販們大聲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幫一幫地從大人們腳底下鑽過去,撞了人也不道歉,嘰喳亂叫著又往遠處跑去。

  討價還價的、爭吵談笑的、招攬生意的……到處都是人聲。

  周翡一路走過來,不知在東張西望的時候聽了多少聲「借過」,沿街小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衝她呱呱。

  「姑娘快來看看我家的布比別家鮮亮不鮮亮?」

  「姑娘買個鐲子回去戴嗎?」

  「熱騰騰的紅糖燒餅,嘗嘗嗎?不買沒事,掰一塊嘗嘗……」

  周翡:「……」

  她不知道這些小販只是順口招呼,只當別人在跟她說話,總覺得不好不理,可是抬頭看見好幾十張嘴開開閉閉,又理不過來,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幸虧王老夫人命人過來把她拉走了。

  他們一行在鎮上唯一一家當鋪上落了腳,周翡這才知道,這當鋪就是寨中平日裡收送信的地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3:52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六章 疑心

  山影幢幢,道阻且長。

  方才下了一場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窪窪的,一輛馬車轆轆走過,車輪上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泥點,弄得車身上也多了幾重狼狽,馬車前後有幾匹高頭大馬開路隨行,一水的都是練家子,個個目不斜視地趕路。

  那車裡坐著個一臉富貴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頭上紮了一對雙平髻,穿一條鵝黃裙,不施粉黛,額上幾根碎髮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似乎是老夫人身邊的嬌俏小丫頭。

  可是倘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少女的坐姿極為端正,任憑馬車左右亂晃,她自端坐如鐘。她微微閉著眼,不知在凝神細思些什麼,眉宇間有種呼之欲出的殺伐之氣。

  實在是梳了「丫頭」也不像丫頭。

  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連周翡李晟在內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蹤的兒子最後一封信曾說他們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陽城裡。

  霍家老家主霍善臨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獨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著那會,倆人曾有八拜之誼。

  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隨行,也是想藉著兩家這點薄面,在尋人的時候請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鎮上接頭的當鋪裡早早給他們備下了車馬,這一路山林匪盜雖多,但窮鄉僻壤,大抵是欺軟怕硬之徒,見他們似乎不好惹,不敢貿然下手。再者棺槨在側,打劫打到一半,再翻出個死人來,未免不吉利,因此一路少有人打擾,走得順順當當的。

  等一離開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漸漸對沿途風光失去了興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蕭條,有時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見一戶人家,官道上越來越顛簸,沿途驛站都鬼宅一般,唯有偶爾經過大城大關的時候,能多見些人氣,可人氣也不是好人氣,城關小吏層層盤剝,進出都得反覆打點,坐在馬車裡,常能聽見進不得城的百姓與那些城守爭執哭鬧,一陣陣地叫人心煩。

  周翡乾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馬車裡閉目養神,腦子裡反覆演練那日李瑾容傳她的九式破雪刀——這是魚老教她的,佛家有「閉口禪」,他老人家不要臉地抄來,給自己這古怪練功法也起了個名,叫做「閉眼禪」。

  魚老事兒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過的東西不放回原處,還不肯讓她在江裡舞刀弄槍,說是怕被她笨著,看多了周翡這等庸才,容易傷害他老人家的腦筋……

  所以周翡每每碰到瓶頸被牽機困在江心,魚老就讓她坐在一邊閉目冥想,在腦子裡反覆描摹一招一式。

  可功夫是一招一式練出來的,沒聽說誰家的功夫是想出來的,周翡跟他商量過、講過理也跳過腳,一概被無視。

  魚老缺德帶冒煙,每每趁著飯點抱著倆雞腿,一邊吧唧著大嘴啃,一邊跟飢腸轆轆的周翡隔水對罵。

  久而久之,周翡無計可施,只好摒除雜念使勁想。漸漸的,她發現一個人內外無擾,心無旁騖的時候,會進入一個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時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親自在練功,還只是在腦子裡想。而用閉眼禪修來的招式,試手的時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來,並不比親自練的差。

  剛開始,周翡只能在洗墨江心這種遠近無人打擾的地方才能靜心進入這種狀態,慢慢習慣了,她已經可以隨時分出心神來修這閉眼禪了。

  就在她腦子裡一片狂風暴雪時,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狗叫聲,車伕「籲」一聲長嘯,馬車驟停。

  周翡驀地睜開眼睛,眉間利刃似的刀光一閃,旋即沒入了眉宇中。接著,她回過神來,一伸手將車簾挑起一點,只見前面多出了一條攔路的絆馬索。

  領路的乃是瀟湘派的大師兄鄧甄,騎術高超……當然,不高超也沒事,那絆馬索十分粗糙,一根裡兩尺來高的大粗麻繩,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懸在半空,跟鬧著玩似的,能被這玩意絆住的指定是瞎。

  鄧師兄一拽韁繩,還來不及下馬查看,兩側路邊便衝出了五六條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著眼衝他們咆哮,緊接著,後面跟出了好幾個村民,大多是青壯年男子,還有兩個壯碩的健婦,拎著菜刀木棍,還有一個扛著一條長板凳,仇恨地瞪著他們一行人。

  雙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鄧甄回過神來,下馬一抱拳,說道:「我等護衛我家老夫人回鄉,途徑貴寶地,不知可是犯了諸位哪條忌諱?」

  為首的一個漢子看了看他腰間的佩劍,語氣很沖地問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來看看!」

  鄧甄皺眉道:「你這人好不知禮數!」

  那漢子大聲道:「我怎知你們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賊人?」

  鄧甄等人雖是江湖人,然而瀟湘派是個劍派,特產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沒丟了自己的風雅,怎麼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會給人當成打家劫舍的,鄧甄簡直要氣樂了,懷疑這群刁民是專門來訛人的。

  李晟卻微微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破敗的村子。

  周翡回頭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見她摩挲著枴杖低聲道:「此地與岳陽不過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會有賊盜橫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幾個村民只見面前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開兩邊,後面有個小姑娘扶著個老太太緩緩走出來,那姑娘又乾淨又秀氣,雪團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慚形穢,她目光一掃過來,扛板凳的婦人頓時訕訕地將那瘸腿的長凳放了下來。

  老婦人約莫有古稀之年了,長著一張讓人想撲到她膝頭委屈地哭一場的慈面,她一步一頓地走到那幾個村民面前,彷彿還有點喘,問道:「幾位鄉親,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強人?」

  半個時辰後,王老夫人靠臉,帶周翡他們一行人平平安安地進了村。

  幾條大狼狗都被拴起來了,方才那領頭的漢子原是村裡的里正,後來幾經動亂,里正已經不知歸誰管了,帶著眾人勉強度日謀生而已。

  那里正邊走邊道:「我們這現在是草木皆兵了,這幾天那些賊人來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實在也是沒辦法。」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哭聲,周翡抬頭一看,只見一家門口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草蓆,裡面裹著一個青年,那人長手長腳,生得人高馬大,草蓆裹不住,他頭腳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經看不出了,腦袋被鈍器拍得變了形,沾滿了乾涸的血,一片狼藉,一個老太太一邊大聲嚎哭,一邊用木盆裡的水沖洗死者身上的血跡。

  王老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親自出山,也是因為兒子,見了此情景,幾乎要觸景生情,半晌挪不動腳步,站在旁邊跟著抹眼淚。

  「光是拿東西,倒也算了,可他們連人也不放過,」里正看著地上的屍體,本想勸慰那老婦人兩句,然而他心裡也知道那老婦人是沒什麼活著的指望了,說什麼都是廢話,便把話都嚥了,對旁邊的鄧甄道,「他那媳婦還是我主的婚,成親不過半年,叫那賊人看上,便要搶,他……唉!這位老夫人,我們耽誤了諸位的行程,現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腳的地方,不如便先在我們這歇一天,明日再啟程,傍晚就能進岳陽城了。」

  王老夫人沒什麼意見,讓弟子給了他們這一幫人食宿的錢,那里正接了,嘴裡說太多,不好就這麼收下,手上卻又不捨得放,村裡人實在是太窮,死了的連口薄棺材也買不起,他哪還有力氣講什麼志氣?

  里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想想自己這樣人窮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從中來,站在那掉下眼淚來。

  周翡他們當晚就在村裡住下了,晚上草草吃了點東西,一眾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裡。

  鄧甄大師兄說道:「師娘,我看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屍體您可瞧見了麼?人頭上有骨頭,又不是面瓜,沒那麼容易爛,尋常人力未必能將他的腦袋拍成那樣,必得練家子才行,還不是一般的練家子。真有這麼一夥武藝高強的歹人在臥榻之側,那霍家堡為什麼不管?」

  王老夫人一雙蒼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點火光烤著手,聞言緩緩點了個頭,又見李晟欲言又止,便問道:「晟兒想說什麼?」

  李晟皺了皺眉:「我在想,咱們這些人,再怎麼風塵僕僕,也不至於被錯認成攔路打劫的吧?為什麼他們剛開始那樣戒備,若不是……」

  周翡看了他一眼,她其實也注意到了,只是沒有當出頭鳥的習慣,別人不提,便也沒吭聲,這會聽李晟說了,才略微跟著點了一下頭。

  王老夫人溫聲對李晟道:「不妨,你說。」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氣息虛浮,說話間悲憤神色也不似作偽,」李晟道,「要不是他們扯謊,那些所謂『賊盜』會不會……不是普通的強盜,會不會跟我們有相似之處?」

  李晟說得已經很委婉,可他一句話落下,眾弟子還是一時鴉雀無聲。

  不是普通的強盜,還跟他們有相似之處,那便是江湖門派了,這一帶,方圓百里,只有霍家堡。

  霍家堡與李老寨主八拜之交,李晟的懷疑其實大家心裡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當著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時被他主動說破,才紛紛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聲道:「我想想吧,你們連日趕路,早點休息,只是夜間要警醒些。」

  眾弟子正應是,正這當,外面忽然有個人問道:「小周姑娘睡了嗎?」

  周翡一愣,推門迎了出去,見來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開始扛著長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傑。

  她原來並非看上去那麼凶神惡煞,見周翡一個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邊也不怎麼說話,覺得她怪可憐的,晚間特意給她找了一床乾淨的厚被子送來。

  周翡從小到大受過什麼特殊照顧,有點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忙衝她道謝。

  這村裡,連小孩都是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模樣,里正娘子難得見個模樣齊整的女孩子,心裡十分喜歡,臨走伸手在周翡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周翡:「……」

  夜裡,周翡翻來覆去睡不著,倒不是因為被縟破舊嬌氣得慌,她突然覺得山外一點也不好。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裡時時有強人經過,窮得叮噹響,怎麼人還不肯遷往別處呢?

  正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大聲喧譁,狗叫聲與人聲一同響起來,周翡一翻身坐起,輕聲道:「王婆婆?」

  與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語,喧譁聲已經越來越近,屋門被人一把推開,里正娘子慌慌張張地衝進來說道:「又來了,你們快躲一躲!」

  說完,她目光往周翡臉上一掃,胡亂拿起一條男人的破舊外衫,從頭到腳將她裹在裡頭:「小妹不要露臉,那些畜……」

  她一句話沒說完,背後一左一右地闖進兩個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馬車就是停在這個院的,人必然在這!」

  里正娘子倒抽了口氣,轉身用自己堵住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00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七章 開刃

  王老夫人他們一路走過來,沿途都是無驚無險,偶爾有個把宵小尾隨,鄧甄隨便點一兩個弟子也就料理了。誰知靠近了岳陽,強盜們的膽子反而越發肥了。

  這夥人好像一群百無聊賴的蒼蠅,聞著點味就能叮上來——榨乾的村寨是沒有油水了,但王老夫人他們一行的車馬卻依然十分惹眼。

  里正娘子隨手撿起一根禿毛的掃把橫在身前,她常年辛勞,想必挑水打柴、種地趕畜的內外活計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礪得很是粗壯潑辣,見那兩個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過去,也不肯示弱乞憐,「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沒有見天來的,你們人也殺了,錢也拿了,還他娘的想怎麼樣?」

  周翡伸出去要拉她的手停在半空,眨巴了兩下眼,總覺得這跟她想像得有點不一樣。

  那蒙面的強盜低笑了一聲,刻意壓著嗓子道:「割禿了一茬舊的,這不是又來一茬新的,這位娘子啊,你別欺負哥哥不識貨,後院停的那些馬匹匹膘肥體壯,比你金貴。今夜看來是吉星高照,合該我們發財,此事要給你們村記一功,日後再能將那些不長眼的過路羊誆來幾群,咱們兄弟吃肉,也能管得了你們喝湯!」

  里正娘子聽他三言兩語,居然把一干村民誣陷成與他們同流合污,頓時大怒,將腰一叉,她拿出了一身絕技,信口罵了個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廬的修為,堪堪也就能連蒙帶猜地聽懂一小半。

  那蒙面強盜豈能容她這樣放肆,其中一個提刀便要上前,就在這時,一條大黃狗猝不及防地從牆頭上撲了下來,直撲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麼時候潛伏在那的,一縱一撲,堪稱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應卻奇快,電光石火間腳下一滑,來往已在兩尺之外。大黃狗一下撲了個空,被那人一腳掃了出去。

  村裡窮,狗王也得跟著一天三頓地喝野菜粥,好威風的一條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聲飛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閃,抽出一把劍來,當場便要將那狗頭斬下來。

  周翡一把抄起屋裡的破碗擲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橫著撞上了蒙面人的長劍,長劍猛烈的一哆嗦,頓時走偏,破碗「嗆啷」一下落在,地上晃悠幾下,愣是沒碎。

  隨即,她一探身摸到枕側藏在包裹裡的長刀,邁步從屋裡出來:「夜裡打劫還蒙面,好像你們真要臉似的,脫褲子放屁麼?」

  周翡身上還裹著里正娘子胡亂蓋的舊衣服,貼近了聞有股餿味,一張臉藏在陰影裡看不見,下面卻露出一角裙子。

  拿劍的蒙面人眯了一下眼,不用細看也知道這姑娘肯定年紀不大,他似乎含著譏誚在周翡手中的長刀上掃了一圈,見那刀平平無奇,還頗新,便沒將她放在眼裡,只是低聲笑道:「哦?有點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聲,一句「宰了你燉湯是足夠了」剛要掠過舌尖,一隻雞爪似的手便死死地按住了她。

  王老夫人扶著門框從屋裡出來,用枴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丫頭啊,人在外面,頭一件事,就是得學會和氣,你得講道理、守規矩,不要動不動熱血上頭,惹起禍端來。」

  周翡滿腹脫口而出的火氣,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點嚥氣。

  王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周翡這才勉強想起李瑾容臨走時候的吩咐,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不甘不願道:「是。」

  王老夫人扶著她的手,枴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門口,邁門檻就邁了半天。然而那兩個蒙面人對視一眼,反而有些戒備她。

  這時,四下傳來兵戈交疊與喊殺聲,大概是鄧甄等人已經與趁夜偷襲的這貨強盜們動上了手。

  王老夫人側耳聽了聽,吃力地提著衣擺從台階上下來,客客氣氣地說道:「二位俠士,我一個老太婆,家裡無官無爵,又沒房沒地,不過帶著幾個子侄回鄉等死,實在不是什麼富貴人家,諸位權當是行行好,日做一善吧。不如這樣,我身上有幾件金器,尚且值些銀兩,跟著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俠士且拿去,當個酒錢也好。」

  周翡:「……」

  她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然而王老夫人已經哆哆嗦嗦地把頭上的金釵摘下來了,塞到她手裡道:「丫頭,拿去給人家。」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一動不動。

  王老夫人見支使不動她,便嘆了口氣,又回身遞給里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說道:「寵壞了,女娃子嬌氣得很,叫我寵壞了。」

  老夫人的金釵在里正娘子手中一閃,周翡眉頭倏地一皺,她注意到那釵尾上刻著一節竹子,心裡瞬間明白過來——王老夫人懷疑這幾個蒙面強盜和霍家堡有關係,用這隱晦的法子自報家門,想讓他們心照不宣地退去。

  可是明白歸明白,周翡心裡一時更不舒服了。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沒幹過劫掠百姓的事,霍家堡這武林正統倒是好大的臉!

  她盯著那搖搖晃晃的小斑竹,心裡打自己的主意:「就算他們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領教領教不可。」

  一個蒙面匪上前一步,奪過里正娘子手中的金釵,低頭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閃動,然後他與同伴對視一眼,說道:「人年紀大了些,總歸是不願意多生干戈的。」

  王老夫人絲毫不以為忤的點頭稱是。

  誰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話音一轉,便道:「既然您老人家這麼通情達理,不如乾脆將盤纏與車馬也捨了給我們吧,哪處黃土不埋人呢,幹什麼非得回家鄉?」

  王老夫人微微閉了一下眼,仍是低聲下氣道:「老身奔波千里,就為了回鄉見我那兒子一面,落葉歸根,便沒別的心願了,車馬實在給不得,求二位壯士垂憐。」

  蒙面匪獰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了!」

  他話音未落,與那同伴兩人默契地同時蹂身而上,一刀一劍配合極為默契,直撲向王老夫人。

  這時,有一人呼嘯而至,喝道:「你敢!」

  來人正是李晟,短劍在掌中轉了個圈,便挑向那拿劍的人,瞬息間過了七八招,而後兩人同時退了一步,各自暗暗為對方身手吃了一驚。

  周翡長刀未出鞘,打架的事不需要別人吩咐,已經橫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兩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個小女孩,內功想必也就練了一個瓶子底,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刀下劈,獰笑著往下壓周翡手中的刀,勁力吹開了她頭上的破布,露出周翡的臉來,那蒙面人笑道:「哎喲,這裡還有個……」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道極亮的刀光晃了眼,那蒙面人下意識地往後一仰,只覺一股涼意擦著鼻尖而過,隨即那長刀在空中不可思議地轉了個角度,橫切過來,分明是兩刀,卻快得彷彿並作了一起,當頭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後一躲,還沒站穩,就覺得腳下厲風襲來,他一躍而起,再次躲開,然而不過轉瞬,那刀光又閃電似的到了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了脾氣,強提一口氣橫刀接招,大喝一聲別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長刀,誰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勢不減,只稍一停頓,蒙面人便覺得一股說不出的力量從不過四指寬的刀身上壓了過來,睥睨無雙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腳踢飛的大黃狗好不容易爬起來,呲牙咧嘴剛準備「汪」,就跟里正娘子一起驚呆了。

  蒙面人大驚,脫口道:「破……」

  王老夫人卻忽然咳嗽了兩聲,也沒有多大聲音,卻輕而易舉地打斷了那蒙面匪道破周翡的刀法。她扶著枴杖在刀劍起落的小院中說道:「丫頭啊,方才婆婆告訴你,闖蕩江湖要和氣講道理,還要守人家的規矩,可若是碰見不講道理、不守規矩的人,那也沒辦法。」

  里正娘子先前只當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見她想息事寧人,也很理解,此時見那王老夫人手下,連個小丫鬟都身懷絕技,她卻還在絮叨什麼「道理」「規矩」,活像個披堅執銳的受氣包,頓時火冒三丈,就要開口理論:「你這……」

  誰知王老夫人停頓了一下後,快斷氣似的接著說道:「唉,只好殺了。」

  里正娘子:「……」

  黃狗「嗚」了一聲,夾著尾巴站好了。

  王老夫人早看出這兩個少年名門之後,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則李瑾容也不會放心把他們放出來,可畢竟剛下山,沒見過血,逞勇鬥狠或許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時候卻多有猶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濺三尺了,根本不容他再蹦跶。

  果然,老夫人話音剛落,與李晟纏鬥的那蒙面人見勢不妙,大喝一聲,竟刺出了要同歸於盡似的一劍,李晟本能地退了,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從他身邊衝了出去,縱身躍向屋頂,眼看要離開小院。

  他前腳剛剛騰空,整個人便彷彿斷了線的風箏,毫無意識地橫飛了出去,一頭撞上茅屋屋頂,緩緩地滑落——李晟抽了口氣,只見那蒙面人背後插了一把巴掌長的小劍,露在外面的柄上刻著一截小竹。

  二十年沒重現過江湖的「瀟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拈了拈鬢角,神色不變,只說道:「阿翡!怎麼還耽擱?走了賊人,這村裡的人往後還有命在麼?」

  周翡聽到後半句,臉色登時一變,窄背長刀忽然倒了個手,她驟然一改方才的大開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了半圈,而後雙手扣住刀柄,藉著這絕佳的位置,全力將她在腦子裡錘煉了一路破雪刀推了出去。

  無堅不摧。

  牆頭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從下巴往上掀了蓋,面紗飛到了一邊,露出一張尚且難以置信的臉。

  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後,其刃下第一道亡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07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八章 出走

  周翡頭一次使出真正的破雪刀,自己都被那刀法中綿延無盡的寒意與戾氣驚駭,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然後低頭一看地上死相兇殘的屍體,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呆愣。

  「這麼就死了?」她有點反應不過來地想。

  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周翡每天除了練功就是練功,餓了有人管飯,她沒事不會往廚房鑽,也沒有師兄們打野味的愛好,雞都沒宰過一隻。除了不小心踩死的螞蟻,也就李妍小時候捅馬蜂窩的時候,她幫忙悶死過一群大馬蜂。

  周翡忽然覺得臉上有東西,無意識地伸手一抹,抹了一手血。

  她說不上怕,更說不上有什麼愧疚,就是很想洗把臉。

  王老夫人在旁邊說道:「晟兒,你掀開這兩人的褲腿,瞧瞧他們的腿。」

  李晟心裡正有兩重不是滋味,一重是他一時怯懦,差點放跑一個蒙面人,另一重則是周翡的刀——他自然看得出,周翡這天使出來的破雪刀跟那日在摘花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大當家傳了她破雪刀。

  破雪刀乃是李家世代相傳的絕技,姑姑最後傳給了周翡,卻什麼都沒和他說。

  李晟心頭彷彿長出了兩根梗,硬邦邦地鑽到了他喉嚨裡,又吐不出來,又嚥不下去。

  他卡著這麼兩根倒刺,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隔著短劍撩起一個人的褲腿看了看,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便懨懨地問道:「老夫人,腿怎麼了?」

  王老夫人伸手一指:「再看看那個。」

  李晟低著頭走到周翡面前,沒去看她,只盯著那可怖的屍體看了片刻,然後他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李晟想道:「我不回去了,以後要是沒有做出一點讓姑姑看得上的功績,我就不回去了。」

  他這樣一心二用,一邊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負,一邊撩起那屍體的褲腿。

  周翡忽然道:「這人腿好粗。」

  李晟這才收回自己無處著落的目光,見這人一雙腿長得十分奇異,小腿骨比尋常人寬出一倍有餘,泛著一層石頭似的光澤,光拿眼睛看都知道這腿會有多硬。幸虧周翡的刀快,沒給他留使出腿功的餘地,不然以她那「一個瓶子底」的內功,真被這腿掃一下,還真輕不了。

  這時候,鄧甄等弟子先後到了。

  王老夫人摩挲著她的枴杖,若有所思地半垂著眼,然後問道:「有跑了的麼?」

  鄧甄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輕重,應道:「不曾,有幾個望風的想跑,都捉回來了,連人再馬,一個不少,全留下了,弟子點過數,師娘放心。」

  「嗯,收拾乾淨。」王老夫人道,「阿翡,把婆婆的釵子取回來,我們連夜走。」

  她暫代一寨之主日久,眾弟子早就習慣了聽從她發號施令,立刻齊聲應是,各自散去,不到片刻功夫,便訓練有素地完成了一連串的毀屍滅跡。

  村裡的屍首、血跡、零落的兵刃等……包括他們這一行人留下的痕跡,轉眼消失得乾乾淨淨,只要村民自己不說漏嘴,就算有人來追查,也什麼都找不出來。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她單知道瀟湘派劍法毒辣,善用暗器,不料還有這等「家學」。毀屍滅跡是一門細緻活,她默默地在旁邊跟著學了不少,見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自己跑到小河邊把臉洗乾淨。然後見里正娘子給她披的外衣上面也星星點點地沾了不少血跡,便乾脆扒下來,打算順手搓兩把。

  這時,里正娘子去而復返,忙跑過來搶過周翡手裡的舊衣服,口中道:「快給我,你可不是幹這個的。」

  周翡沒跟她搶,往旁邊讓了讓,方才那條死裡逃生的大黃狗也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不遠不近地停在周翡兩尺之外,好像有點想親近,又有點怕她。

  周翡伸出一隻手給大黃狗聞,它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屁顛屁顛地跑到她身邊臥了下來,眼睛濕漉漉的垂著,看上去一點也不凶了,還有點乖巧。

  里正娘子見了,便道:「這是條好狗,通人性得很,也不吵鬧。你要是喜歡,乾脆牽著走吧。」

  周翡一愣:「啊?」

  里正娘子熟練地挽著袖子衣服,用胳膊把臉上的碎頭髮往一邊抹去:「跟著我們也是受罪,一年到頭,兔子吃什麼它吃什麼,我看它耳朵都快長了。」

  大黃狗好像聽懂了女主人要把自己送人,立刻從周翡身邊站了起來,低眉順目地蹭到里正娘子身邊,趴下來,下巴搭在她的膝頭,「嗚嗚」地叫喚。

  里正娘子一愣,隨後苦笑道:「蠢畜生,讓你跟人家去吃香喝辣,你倒還不樂意了。」

  周翡想了想,問道:「這些人都沒人管嗎?」

  「自然是應該官府管的,」里正娘子語氣十分習以為常,幾乎是很平淡地回道,「有一陣子三天兩頭忙著打仗,也不知道誰跟誰打,死的人海了去,都來不及收,哪有功夫管這些雞毛蒜皮?現在好啦,官府都快散檯子了,咱們自己封自己個知府當都成,更沒人管了。」

  周翡皺眉道:「這裡既然這麼亂,為什麼你們不搬到別的地方住?」

  「搬?」裡正娘子看了她一眼,只覺這兇殘的小姑娘目光透亮,居然有點說不出的天真氣,便嘆道,「投奔誰去?在家好歹還有幾間房幾畝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就得要飯啦,咱們又不是有本事的人,不死到臨頭,是不敢走的。再說……哪還不都是一個樣?」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師妹,」這時,鄧甄牽馬過來,示意了一下周翡,「咱們該走了。」

  一行人連夜離開了這飽經蹂躪的小村子,趕路離去。離開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寢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了腦殼那人,腿若割下來醃一醃,活脫脫就是一條能以假亂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家出品,別無他號。

  王老夫人眼下對霍家堡疑慮重重,不敢信任,但尋子心切,也沒心情節外生枝去查他們,便乾脆帶人直接繞開了岳陽城,一路往洞庭去了。

  失蹤的弟子們帶著吳將軍家眷,再怎麼低調,也必定會有些聲勢,大不了順路將沿途的客棧挨個打聽。

  這麼臨時一繞路,連著兩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們風餐露宿慣了,都不嬌氣,輪流守夜。

  第二天後半夜,正好輪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從那天夜裡看見周翡的破雪刀之後,就跟魔怔了似的,沒日沒夜地惦記著要出走浪跡江湖,尤其王老夫人決定繞開霍家堡之後——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隨行,本就是為了到霍家堡說話方便,偏偏如今他們又改了道。

  李晟覺得自己更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這念頭在他心裡起起落落了兩天兩夜,此時終於天時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了一封信,夾在他平時總帶在身上的閒書裡,趁著快要破曉、人馬睏乏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馬車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隨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周翡這天夜裡守前半夜,好幾個師兄過來想替她,但她想著,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馬車,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的,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顧,都婉拒了,只是他們一會一個過來說話,倒是囉嗦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直到後半夜換了李晟回車裡,她還是有點睡不著。

  那廂李晟惦記著要去浪跡天涯,周翡卻忽然很想回家。

  可能是遠香近臭,在家的時候,她娘叫住她說幾句話,她都頭皮發緊,跟娘一點都不親,自從周以棠走後,她就無時無刻不惦記著下山去金陵找爹。

  可真下了山,才沒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點想念她娘了。

  她漫無邊際地回憶著沿途的蕭條,反覆念及荒村的里正娘子那些話,心想:「要是在我們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雖然大當家總是不耐煩、不講理,動輒棍棒伺候,但……天地間,東西南北漫無邊際,唯有蜀中山水裡,李家插旗的地方,能有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她翻來覆去良久,感覺自己好像吵了王老夫人,便一個人悄悄下了車,在附近溜躂,誰知剛溜了一圈回來,正看見一個人背著行囊騎馬走了。

  周翡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追出一段,她才發現這不告而別的人居然是李晟,忙在後面叫他:「李晟,你幹什麼去?」

  不料她不出聲還好,李晟聞聲回頭看了她一眼,神色複雜難辨,繼而目光一沉,忽然狠狠一夾馬腹,那本來在小步慢跑的馬倏地加速,追風似的衝了出去。

  周翡:「……」

  她有那麼討人嫌麼?

  周翡雖然輕功不錯,但也只是「不錯」,兩條腿畢竟跑不過四條腿——何況人家腿還比她長。

  她勉強追了一段,眼看還是要被甩下,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該繼續追,還是原路回去告訴王老夫人。

  就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接著便是刀劍相撞聲。

  周翡瞳孔一縮,忙循聲飛身而去。

  隱約間好像聽見李晟喊了一聲「什麼人」,之後便再沒了聲息。周翡趕到的時候,只見被李晟騎走的馬茫然在原地打轉,他一雙短劍中的一把橫在地上,人卻不見了。

  樹上和地面上留下的打鬥痕跡不多,對方如果不是武功奇高,便必然是突然偷襲,攻其不備。

  周翡正站在下風口,忽然,風中隱約傳來一點聲息,她沒聽太真切,然而瞬間遵從了自己的直覺,側身閃進旁邊樹叢中。

  片刻後,只見迎面兩個蒙面人飛身而至,其中一個罵罵咧咧道:「我要的是馬不是人,捉個小崽子能值幾個錢?幸虧這馬還沒跑,不然……」

  另一人喏喏不敢吭聲,周翡屏住氣息,心裡一動——那夜闖村子的強盜也是開口就要馬。

  那兩人牽了馬很快離開,周翡心裡尋思,這會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擱不少功夫,一來一往,這夥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去了。

  她初初領會了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來就一路順暢,沒有遇到過像樣的對手,多少有幾分有恃無恐。

  周翡心道:「麻煩精李晟,沒事找事。」

  然後當機立斷,獨自追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13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十九章 黑牢

  都說初生的牛犢不怕虎,牛心裡是怎麼想的,有點無從考證,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這根筋。

  周圍黑燈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毀屍滅跡」都還沒來得及出師,更不用提高級些的「千里尋蹤」。一路追得磕磕絆絆,不是差點被人發現,就是差點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麼回事,跑到一半就發現自己找不著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沒往心裡去,盤算著等回來再說,先追上要緊。

  幸虧那兩個蒙面人大約是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萬無一失,頗為麻痺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樹木叢生,他們一路又逆風而行,對周翡來說可謂天時地利俱全,雖然有點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兩個蒙面人進了山間小路,左穿右鑽,本來就迷路的周翡越發暈頭轉向。迷宮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驟然聽見人聲,抬頭一看,嚇了一跳。

  這一片荒郊野嶺裡竟然憑空有一座寨子,往來不少崗哨,亮著零星的燈火。

  此地地勢狹長,夾在兩座山之間,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見前面有什麼,高處吊橋隱約,火把下人影綽綽,沒有旗,四下戒備森嚴,有風聲嗚嗚咽咽地從山間傳來,以周翡的耳力,還能聽見裡面夾雜的怒罵聲。

  周翡頓時有點傻眼。她本以為這是一幫藏頭露尾地搶馬賊,不定是拿絆馬索還是迷魂藥放倒了麻痺大意的李晟,肯定沒什麼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幹出攔路打劫搶馬的事麼?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騎的破馬麼?

  顯然,周翡這會明白了,她可能對「了不起」這仨字的理解有點問題。

  李晟雖然人不是東西,但嘴上很乖,氣急了他就不吭聲了,萬萬不會污言穢語地大聲罵人,這裡頭除了他,肯定還關了不少其他人。

  這些蒙面人抓人搶馬,還在群山腹地裡建了一座聲勢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幹什麼?

  周翡越琢磨越覺得詭異,汗毛豎起一片,她謹慎了起來,尋思著是不是應該先在周圍轉一轉,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膽的時候,一路都在驚心動魄地撞大運,等她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動腦子了……完蛋,天譴就來了。

  她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山間風向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變了,兩側的石頭逼著風聲「嗚嗚」作響,正在崗哨前交接的一個蒙面人不知怎麼手一鬆,被他盜走的馬仰脖一聲長鳴,居然脫韁而走。

  周圍幾個人立刻呼喝著去逮,馬有點驚了,大聲嘶叫著奮力衝撞出來,慌不擇路,居然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來了!

  周翡:「……」

  她有個不為人知的喜好,愛給小動物餵吃的,山間長得好看的鳥、別的寨的師兄們養的貓狗,還有一路跟著他們走的馬,她沒事都餵過,現在身上還裝了一把豆子。

  李晟這匹蠢馬可能是順著風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穩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過去,一咬牙,心想:「我乾脆先下手為強吧。」

  她一把抽出腰間窄背長刀,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從馬身上一躍而過,一旋身長刀亮出,當空連出三刀,頭一個追著馬跑來的人首當其衝,狼狽地左躲右閃,生生被她掛了一刀,那人啞聲慘叫一聲,胸前的血濺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後面的人吃了一驚,大喝道:「誰!」

  周翡不答話,她的心在狂跳,渾身的血都湧進了那雙提刀的手上,緊張到了極致,反而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無旁騖。

  對方第二個人很快衝到面前,未動兵刃,一腳先掃了過來,周翡只聽「嗚」一聲,感覺那掃過來的彷彿不是一條人腿,而是一根堅硬的鐵棍,她縱身一躍躲開,見地上竟被掃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這一退,五六個人頃刻間包抄過來,個個功夫都不弱,周翡挨個交了一圈手,手腕給震得生疼,再打下去恐怕不是刀斷就是手斷。

  這麼讓人圍下去不是辦法,周翡情急之下,居然被逼得超水平發揮,居然使出一招破雪中的第三式「不周風」。「不周風」取的是怒風捲雪之肅殺、狂風掃地之放肆與風起風散之無常,最適合一個人揍一幫。

  可惜刀法精妙,她的氣力卻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

  僅僅是這十之一二,已經足夠她一條胳膊幾乎沒了知覺,而且在一群人驚駭的目光中生生將包圍圈震開一個口子。

  就在她差點跑了的時候,周翡無意中一抬頭,只見高處的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經張開了弦等著她了,只要她膽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費長出一身倒刺。

  周翡一瞬間轉過了好幾個念頭,而後她突然吹了一聲長哨,方才那匹亂衝亂撞的馬聞聲,沒頭沒腦地又跑了回來,尥著蹶子衝進了包圍圈,周翡趁亂像鑽牽機網一樣從兩個人中間硬鑽了出去,同時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著!」

  黑燈瞎火中,那幾個人還以為她扔了一把什麼暗器,紛紛四散躲開,周翡飛身躥上馬背,一把揪住韁繩,強行將那撒著歡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馬拽了回來,狠狠地一夾馬腹,不出反進,往裡衝了進去。

  山谷間這些人可能本來就做賊心虛,因為她強行闖入,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人聲四起,到處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馬經過一個背光處的時候,山壁間一條窄縫落入她眼裡,周翡當時冷靜得可怕,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回手一抽馬屁股,那馬長長地嚎叫了一聲,離弦之箭似的往前衝去。

  這一嗓子招至了無數圍追堵截,追兵都奔著它去了,周翡閃身鑽進了山壁間那條窄縫裡。

  那縫隙極窄、極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纖細的少女才能鑽進去。

  周翡靠在石壁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的驚心動魄,她重重地吐了口氣,發現自己好像是那種越緊張越容易超常發揮的人,此時略一回想,她簡直想像不出自己是怎麼逃到這的。

  這會她腿軟手腕疼,心跳得停不下來,一身冷汗。

  山石縫隙中隱隱有風從她身邊掠過,那一頭想必是通著的,不是死路。

  等外面人聲稍微遠一點了,周翡便試著往裡走去。

  裡面通道變得更窄了,連周翡都得略微提氣才能勉強通過,她一邊往裡擠,一邊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去尋李晟,想得正入神,腳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她就直挺挺地隨著鬆動的地面陷了下去,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還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里嘩啦地滾了一身,周翡好不灰頭土臉,幸虧她反應奇快,落地時用長刀一撐,好歹穩住了沒摔個「五體投地」。

  那窄縫下面竟有一個石洞,不知是天然的還是什麼人鑿的,上面蓋著的沙土只是經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撐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頭昏腦漲地原地緩了半天,也是服氣了。她發現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機靈一會,一炷香之內必遭報應。

  想必黃曆上說她今天不宜動腦。

  摔下來的時候,她用手護著頭臉,手背在石頭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層皮,火辣辣的,周翡輕輕地「嘶」了一聲,一邊小心翼翼地在黑黢黢的石洞裡探路,一邊舔著傷口。

  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裡面摸了一圈,什麼都沒摸到,反而有點放心——看來不是什麼人挖的密室,那短時間內還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經快亮了,破曉後黯淡的光線逐漸漏下來了一點,青天白日裡不便在敵人的地盤上亂闖,周翡除了「等」,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她便尋了個角落坐下來,閉上眼養精蓄銳。

  就在她剛剛能從這一晚上的驚心動魄裡安定下心神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一顆小石子落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口哨。

  饒是周翡整個人就是一顆行走的「膽」,也差點給嚇破了。

  她激靈一下一躍而起,驀地一回頭——外面天大概已經完全亮了,山洞中雖然昏暗,卻也足夠她能看清東西,只見一側的山壁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窟窿,一個形容頗為狼狽的男子正在隔壁透過那小窟窿往這邊看。

  周翡:「……」

  這鬼地方竟然還有芳鄰!

  下一刻,她便聽那人小聲道:「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鄰,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發生,美人,你好呀。」

  這貨一開口就跟個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緊了窄背刀,盤算著倘若她從那窟窿裡一刀把對面人捅死,會不會驚動這裡的蒙面盜。

  「美人你膽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看那,看你腳底下有什麼?」

  周翡低頭一看,只見她旁邊豁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黢黢的她也沒注意,跟白骨肩並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頭的人又說道:「不瞞你說,我跟這位老兄已經大眼瞪小眼已經兩個多月啦,猜測此人生前恐怕是個老頭子,說不定還沒有骨頭有看頭。別看它了,看看我唄。」

  周翡忽略了他的廢話,直奔主題地問道:「兩個多月?你是被關在這兩個多月了嗎?」

  「可不是麼,」那人語氣很輕快,好像被人關起來還覺得挺光榮,「這還關了不少人,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麼,兩邊山壁上都是隔開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著嗓子罵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這間在地底下,清淨是清淨了,不便加入戰局。」

  周翡鑽進這石洞乃是機緣巧合,當時實在太緊張,什麼都沒看清。

  她頭一次碰見心態這麼好的囚徒,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熟悉的親切感,便又不那麼想捅死他了,問道:「這裡主人是誰?為什麼抓你們?要幹什麼?」

  那囚徒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回道:「夜裡我聽見有人大張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與他們動過手了,難不成看不出他們的師承?」

  周翡想起那鐵棍似的一腿橫掃,脫口道:「難不成真是霍家堡麼?」

  囚徒沒答話,興致勃勃地衝她說道:「抬頭看,你左邊有一絲光漏下來了,往那邊走走好嗎?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悶得很,好不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快給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幾個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動,恍然發現了這熟悉感來自何方,她藉著石洞裡的微光,仔仔細細地隔著巴掌大的小窟窿將對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不是姓謝?叫……」

  送信那貨叫什麼來著?

  時隔三年,周翡有點記不清了,她舌尖打了個磕絆,說道:「……那個『黴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21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章 霍家

  這位十分自得其樂的囚徒聽了一呆,藉著一點晦暗的光打量了周翡半晌,忽然「啊」了一聲:「你不會是四十八寨裡那個小丫頭吧?周……」

  「周翡。」

  方才還廢話如潮的隔壁沉默了,調戲到熟人頭上,那位大概也有點尷尬。

  兩個人在這樣詭異的環境裡各自無言了片刻,隨後,周翡見她的芳鄰往後退了一點,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了一些:「謝黴黴是當初逗你玩的,我叫謝允——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周翡心說,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因此她很利索地長話短說道:「我們下山辦點事,這夥人抓了我哥。」

  謝允奇道:「怎麼每次我見你,你跟你那倒霉兄長都能攤上點事?」

  周翡聽了這個總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因為每次都是因為李晟那王八蛋沒事找事!

  但是家醜不可外揚,周翡心裡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卻閉緊了,木著臉沒吭聲。

  謝允道:「無妨,我在這都被關了倆多月了,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時半會應該沒事。」

  周翡正要說什麼,忽然耳朵一動,飛身掠入牆角,與此同時,謝允抬手將那小窟窿用石頭堵上了,視線被擋住,聲音卻還傳的過來,似乎有什麼鐵製的東西磕在了石頭上。過了一會,謝允把石頭拆了下來,沖周翡揮揮手,說道:「送飯的來了——你餓不餓?」

  周翡上躥下跳了一整宿,早就前心貼後背了,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喇喇地跟人要東西吃,於是頓了一下,委婉地說道:「還好。」

  剛說完,一股飯香就居心不良地從那小小的石洞裡鑽了進來,一路上風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棧,否則吃不了幾口正經飯,乍一聞見熱乎乎的飯菜味,她下意識地嚥了口口水,有點饞。

  結果謝允那奇葩說道:「你要是不餓我就先吃了,要是也餓……我就擋上點再吃。」

  周翡緩緩摩挲著自己的刀柄,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用客氣,自便。」

  謝允真就「自便」了,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嚼了兩下,繼而還是拿起小石板把那處窟窿堵上了,說道:「還是怪不好意思的,擋著點吧。以後有機會,我請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樓,唉,自從南遷以後,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實在不想搭理他了。

  謝允又道:「今天這頓我就不方便招待你了,這裡面加了料。」

  周翡吃了一驚:「什麼?」

  謝允慢條斯理地說道:「『溫柔散』,聽過麼?想你也沒聽過,都是邪魔外道們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藥的一種,專門放倒馬的——英雄好漢們不能以尋常蒙汗藥對付,用這種藥馬的正好,一碗飯下去半天起不來,內外功夫更不必說了。」

  周翡奇道:「那你怎麼還吃?」

  「因為本人既不是駱駝也不是王八,」謝允幽幽地嘆了口氣,「吃一碗半天起不來,不吃就永遠都起不來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擋在兩間石洞中間的小石頭板捅了下來,對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藥的謝允道:「那個謝公子……」

  謝允一擺手:「咱們雖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險象環生,也算半個生死之交了,你叫聲大哥吧。」

  他慣會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換個姑娘,大概又開始新一輪的沒正經了,但是不知是不是當年周翡拎著斷刀擋在他面前的那個印象太深,謝允總覺得她還是三年前那個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說八道是風流,可是面對「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經了一點……雖然也只是一點,但多少有點人樣子了。

  周翡問道:「方才我問你此地主人,你繞開沒回答,是有什麼不方便說嗎?」

  謝允端起一個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湯,沉吟了片刻。

  一個人被關在山洞裡兩個月,就算是個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去,周翡注意到他雖然言語輕鬆,但其實只吃了半個小饅頭,挑挑揀揀地少許吃了幾口菜,實在不是個成年男子的飯量,大概也只是勉強維持性命而已,他兩頰消瘦得幾乎凹陷下去,嘴唇乾裂,臉上鬍子拉碴的,但這人端坐著不說話的時候,卻奇異的依然像個公子——有點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謝允低聲道,「只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誰,這裡面牽涉太多,不便多言。我聽說李老寨主曾經和霍長風霍老爺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岳陽附近,有沒有去拜會過?」

  周翡搖搖頭。

  「唔,」謝允略微點了一下頭,「此事要從兩個多月以前說起,霍老爺子今年七十大壽,廣邀親朋故舊,他早年憑著霍家腿法獨步天下,為人忠肝義膽,又樂善好施,交遊很廣,好多人落魄的時候都跟他打過秋風,所以帖子一發,大家自然都來捧場,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確實沒聽說過。

  謝允接著說道:「他們未必敢給四十八寨發帖,萬一真把李大當家招來,可就不好收場了。我當時是跟著僱主來的,到了一看,遍尋不到你們四十八寨的人,連賀禮都沒見有人來送,當時就覺得不對。嘖,只可惜我那人傻錢多的僱主不聽我的,我又不好丟下他們先走,只好一起蹲了黑牢。」

  周翡問道:「你見到霍堡主了?」

  「見了。」謝允頓了頓,又道,「但是已經傻了。」

  周翡:「……什麼了?」

  「基本不認識人了,連自己叫什麼都說不清,一會叫長風一會叫披風,沒個定準。」謝允唏噓道,「據說是幾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現在時時刻刻得有人看著,話也說不清楚,像幼兒一樣,想當年也是絕代的人物,叫人看了,心裡著實難過……自從霍老爺子不能過問事務以後,霍家堡便是他弟弟霍連濤說了算了,唉,這個人你以後見了,最好躲遠一點,我看他長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點心術不正。」

  周翡:「……」

  她感覺謝允對人的評價標準好像有點問題。

  「這個霍連濤野心勃勃,以其兄長的名義把一大幫人聚來,當然不是為了給他傻哥哥過生日,他是想把這些人聚集起來,締結盟約,組成勢力,自立成王。」謝允解釋道,「對外,他們說是要再造一個『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後把不同意的都關起來?」

  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謝允搖搖頭:「雖然好像就是那麼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樣,這話說起來就更長了,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聽見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了。

  「他將梁紹辛苦經營了一輩子的勢力接過來,以一己之力壓下南朝中蠢蠢欲動的蠢貨,靜待蟄伏,而偽帝病重的消息攪得南北內外沸沸揚揚,當時比現在還亂,最流行的就是扯一面大旗,在山腳下撒泡尿就敢當自己佔了一座山頭,英雄狗熊你方唱罷我登場,被曹偽帝挨個釣出來,險些一網打盡,幸虧有你爹黃雀在後,將計就計,在終南山圍困偽帝座下大將,斬北斗『廉貞』,頭掛在城樓上三天,重創北朝。」

  周翡連大氣都沒敢出。

  「那一戰,偽帝元氣大傷,捲入動盪的各大門派也都未能獨善其身,『俠以武犯禁』,你爹大約也有些故意成分在裡頭。」謝允道,「此後數年,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門派與世家都成了一盤散沙,世道確實安生了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帶以霍家堡為首,很多人謀求抱團成勢已經不短時間,霍家請的人大多與之志同道合。只有少數人是陰差陽錯不明就裡的,或者礙於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這了?」

  謝允一點頭:「嗯,不過這麼掉價的事不一定是霍家人做的,否則他們臉都蒙上了,卻還要使霍家腿,豈不是脫褲子那什麼?洞庭一帶的江湖人大多歸附了霍家堡,這其中魚龍混雜,有一些……」

  他停頓了一下,周翡脫口說出方才學會的新詞:「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體面的江湖朋友,」謝允十分客氣地說道,「當時霍家堡一再挽留我們,一天三頓給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惜我們這些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家最後沒強逼,好言好語地送我們走了,誰知剛離開霍家堡,就被人暗中偷襲,一股腦地扣押在這裡,只要我們答應在洞庭會盟畫押,便放我們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裡那個刀下鬼,心裡的疑惑一閃而過,想道:「腿法可以假裝?那麼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來的嗎?」

  隨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當時好像確實沒有當著王老夫人的面出過腿功。

  她越想越不明白,整個江湖的雲譎波詭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經覺得目不暇接了,她隨口說道:「那就畫唄,出去再說。」

  謝允大笑道:「然後說話不算數是小狗麼?那不成的,就算一諾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臉不認人,反覆無常的名聲傳出去,將來還如何在世上立足?況且平白無故被人關在這,倘若就這麼服軟,面子往哪放?」

  以周翡的年紀,還領會不到英雄好漢們面子大過天的情懷,但她頗有些「求同存異」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了想,她說道:「那我想個辦法把你們放出去。」

  謝允看了她一眼:「妹子啊,你聽我的,回去找你家長輩,遞上拜帖到霍家堡,就說丟了個人,請霍家堡幫忙尋找。」

  周翡皺眉道:「你剛才不是說這黑牢不是霍家堡的授意?」

  「水至清則無魚,」謝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懶洋洋地說道,「你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說什麼大實話?」

  周翡三言兩語間就從「美人」降格成了「小鬼」。

  她雖然頭一次下山,十分不諳世事,卻有點一點就透的敏銳,立刻聽懂了謝允的言外之意——霍家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有正牌子侄牽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場,萬一弄出點什麼事來,把這些「不體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頂缸就行!

  這都什麼狗屁道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28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一章 冒險

  謝允見她神色,就知道她明白了,頗有些「得天下英才而教」的愉悅,忍不住笑道:「不錯,不愧是甘棠先生的女兒,有我年輕時候一半的機靈。」

  周翡聽了他這句不要臉的自誇,沒好氣地腹誹:「你可真機靈,機靈得讓人埋在地底下倆多月,就快發芽了。」

  她從烏煙瘴氣裡滾下來,滾了一身塵土,臉上灰一塊白一塊的,唯獨睜大的眼睛又圓又亮,像隻花貓,謝允一看她的樣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讓她躲開這是非之地,能跑多遠跑多遠,至於自己的安危,倒是沒怎麼太放在心上。

  謝允衝她招招手:「聽我說,你在這裡忍耐一天,等到戌時一刻,正好天黑,他們又要換班,最好是趁那時候走,到時候我給你指出一條道,你從牢房這邊走,山壁間石頭多,好藏,被關起來的那些人看見你,應該也不會聲張。」

  接著,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事無鉅細地跟周翡說了此地地形,叫她在小孔對面的石壁上畫出,有理解錯的地方立刻就給她糾正過來,當中被送飯的打斷幾次,外面不時傳來南腔北調的怒罵聲。

  有一陣子,謝允被「溫柔散」影響,話說到一半突然就沒了聲音,靠在身後的石壁一動不動,好像是暈過去了。

  周翡不由得有點心驚膽顫,石洞裡光線晦暗,照在人臉上,輕易便投下一大片陰影,謝允看起來幾乎有點不知死活的樣子,好在他沒多久就自己醒過來了,臉色雖然又難看了幾分,卻還是軟綿綿跟對面的周翡道:「我活著呢,別忙瞻仰遺體……剛才說哪了?」

  他不但講了地形,還詳細地告訴周翡什麼路線最佳,以及一大堆如何避人耳目的小技巧,儼然是個偷雞摸狗方面的高手。

  周翡一一用心記了,最後忍不住道:「你不是一直被關在地下嗎,這些都是怎麼知道的?」

  「被他們關進來的時候過一眼,」謝允道,「沒看見的地方是通過上面那些好漢們日日罵街推測的。」

  周翡恍然大悟,又學到了一個新招——原來他們並不是沒事消磨時間罵著玩,還能通過這種心照不宣的方式傳遞消息!

  謝允說著,往上瞄了一眼,透過細小的空隙漏下來的光線,他對時辰做出了判斷,對周翡道:「我看時間差不多,你該準備了,他們用敲梆子聲的方式代表換班,不難避開,小心點。」

  周翡是個比較靠譜的人,不忙著走,她先回頭把自己在牆上寫寫畫畫的痕跡又細細看了一遍,確保自己都記清楚了,才問謝允道:「還有什麼事吩咐我做嗎?」

  謝允正色囑咐道:「你記著一件事。」

  周翡料想他這樣費勁吃力地謀劃了一整天,肯定有事要托自己辦的,當下便痛快地一點頭道:「你儘管說。」

  謝允道:「你上去以後,千萬不要遲疑,立刻走,這些老江湖們坑蒙拐騙什麼沒經歷過?自然能想到脫身的辦法,你千萬不要管。回去也不要和別人多說,不要提這個地方,你放心,這個節骨眼上,霍連濤不會想得罪李大當家,肯定會想辦法把你哥全鬚全尾地還回去。」

  周翡倏地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追問道:「然後呢?你們怎麼辦?」

  「涼拌。」謝允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夜觀天象,不日必有是非發生,你權當不知道這件事,要到人以後,盡快離開洞庭。」

  周翡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

  她下山不過數月,已經見識了人世間的摩肩接踵、車水馬龍、蓬蒿遍野、民生多艱,見識了十惡不赦之徒、陰險狡詐之徒、厚顏無恥之徒……沒想到在此時此地,還讓她見識了一個佛光普照的大傻子!

  「你瞪我幹什麼?」謝允沒骨頭似的坐在牆角,有氣無力地微笑道,「我可是個有原則的人,我的原則就是,絕不支使小美人去做危險的事。」

  周翡遲疑道:「但你……」

  謝允打斷她:「這地方挺好的,我們兄弟四人有說有笑,再住上倆月都不寂寞。」

  周翡隨著他的話音四下看了一眼,十分納悶,哪來的兄弟四人?

  便只見謝允那廝指了指上頭,又指了指對面,最後用手指在自己肩頭按了一下,悠然道:「素月,白骨,闌珊夜,還有我。」

  周翡:「……」

  娘啊,此人病入膏肓,想必是好不了了。

  「快去,記著大哥跟你說的話。」謝允說道,「對了,等將來我從這出去,你要是還沒回家,我再去找你,還有個挺要緊的東西給你。」

  「什麼?」

  謝允十分溫和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上次擅闖你們家,雖然是受人之託,但到底害你爹娘分隔兩地,還連累你折斷了一把劍,回去想了想,一直覺得挺過意不去,那天在洗墨江,我看你用窄背的長刀似乎更順手些,就回去替你打了一把,眼下沒帶在身上,回頭拿給你。」

  周翡一時間心裡忽然湧上說不出的滋味。

  她是不大會顧影自憐的,因為每一天都記得周以棠臨走時對她說的話,無時無刻不再挖空心思地想更強大一點,卻拼了小命也得不到李瑾容一點讚許。

  而她也很少能感覺到「委屈」。因為幼童跌倒的時候,只有得到過周圍大人的細心撫慰,他才知道自己這種遭遇是值得同情與心疼的,才會學著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圍人都等閒視之,久而久之,他就會認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雖然有點疼。

  周翡什麼都沒說,拎起自己的長刀,逕自來到自己掉下來的那個洞口,飛身而上,用手腳撐住兩側石壁。

  所幸她人就很輕,十分輕巧地便從十分逼仄的小口上爬了出去,外面微涼的夜風灌頂似的捲進她的口鼻,周翡精神微微一震,心道:「這可是恕難從命,大當家沒教過臨陣脫逃。」

  再說了,就算逃出去,誰知道從這鬼地方怎麼原路返回?

  周翡作為一個到了生地方就不辨南北的少女,早忘了自己的「原路」是哪一條了,讓她回去找王老夫人,難度就跟讓她自己溜躂到金陵,抱著周以棠大腿哭訴她娘虐待她差不多。

  她在石壁間的窄縫裡一動不動地等著,這回終於看清楚了——果然如謝允所說,兩側山岩上掏了好多洞口,是兩面相對而立的大監牢,好多牢房裡都關了人,倒是沒聽見鐐銬聲,想必一天三頓「溫柔散」吃得大家都很溫柔,不鎖也沒力氣越獄了。

  周翡大致觀察了一下地形,便開始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的第一個目標。

  距離她約莫七八丈遠的地方,有個茅草頂棚的小亭子,是崗哨交接用的。

  謝允說,交接的時候,先頭的人經過小亭子撤走,後來的人要短暫地在周圍巡視一圈,有那麼片刻,交接亭是「燈下黑」,但是亭子裡有油燈,她必須動作足夠快,運氣足夠好,還要注意不要露出影子。

  戌時一刻,山間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梆子聲,「噠噠」幾下,不輕不重,卻傳出了老遠,旁邊的守衛打了個哈欠,紛紛前去換班,火把如游龍似的在狹長的山間流轉,周翡就在這一瞬間閃身而出。

  她將自己的輕功發揮到了極致,夜色中微風似的飛掠而過,在最後一個人離開小亭的瞬間鑽了進去,距那崗哨不到一人的距離。

  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輕功雖然過得去,卻遠沒有達到「風過無痕」的地步,她落地的一瞬間,懸掛在一側的油燈被她捲過來的風帶得晃了一下,燈火隨之閃爍,周翡當機立斷,腳尖方才落地,便直接借力一點,毫不遲疑地掠上了茅屋頂棚,四肢扒住了幾根樑柱,整個人與地面近乎平行地卡在那裡。

  這一下好懸,倘若她再高一點、再壯一點,抑或是手腳再無力一點,就萬萬不能把自己塞進這裡了。

  她才剛上去,離開的崗哨就非常敏銳地回了一下頭,眯著眼打量著微微擺動的火苗,又疑惑地往回走了幾步,圍著亭子轉了一圈。

  周翡一口氣憋得胸口生疼,人緊張到了極致,單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後背竟然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她微微閉了一下眼,全神貫注地想像一整張牽機線織成的大網鋪天蓋地地向她壓過來,漆黑的江面上滿是點點寒光的場景,心裡那一點擔驚受怕立刻訓練有素地轉成了顫慄的興奮——這是她自創的小竅門,每次被牽機線逼得走投無路,滿心驚恐畏懼的時候,她都強迫自己想像一條長長的台階,另一頭通到一座大山的山巔,然後說服自己,只要她能穿過這片牽機線,就能艱難地再爬上一個台階。

  再睜眼,周翡的目光已經平靜了下來,那崗哨回到小亭裡,還伸手撥了一下燈芯。

  周翡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的大好頭頸,心裡盤算著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地宰了這個人。

  如果失敗呢?

  「如果被人發現,」她鎮定地忖道,「那我就殺出去,殺不動了再說。」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叫道:「甲六,你磨蹭什麼呢?」

  那崗哨不耐煩地回道:「催命啊?」

  說完,他放下油燈走了,終於還是沒往上看。

  周翡緩緩出了口氣,心裡默數了三下,方才的崗哨走出幾步,本能地回了一次頭,什麼都沒發現,這才確定是自己疑神疑鬼,搖搖頭,轉身走了。

  周翡這才從亭子一角溜下來,往崗哨亭掃了一眼,見油燈下的小桌上有一壺茶,還有一籠白面饅頭,用白布悶著熱氣,大概是想等回來的時候加個餐。周翡餓了一天,見這些混賬東西倒挺會享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果斷摸了兩個巴掌一般大的饅頭,順走了。

  按著謝允給她劃的路線,周翡要穿過石牢附近錯綜複雜的小通道,小通道上天然的石塊與遮擋能幫著她隱藏行蹤,偶爾能跟被關在裡頭的英雄們打個照面,也果如謝允所說,牢裡的人通常一見她的形跡就知道她是偷偷潛進來的人,不單沒有聲張,有些還會偷偷給她指路。

  謝允的本意是叫她穿過石牢區,那裡有一條上山的小路,可以直接出去。

  周翡沒打算跑,因此她出來的時候就藉著謝允的指路,訂了另一個計劃。

  她的目標是石牢後面的馬圈——這些蒙面人大約沒少幹劫道的事,很多過路人都給搶了馬匹財物,沒來得及運走的,就先圈在後山一塊地方養著。

  馬棚多乾草,夜間風大,適合放火。

  她打算放火放馬,最好把這山間黑牢攪成一鍋粥,然後去找廚房。

  謝允不願意讓她攙和進來,因此沒告訴她「溫柔散」的解藥長什麼樣,但周翡尋思,既然是下在食物的,顯然是經廚房統一調製,廚房有廚子、雜役、送飯的、崗哨等等,人來人往,不可能萬無一失,時間長了,準會有自己人誤食,所以他們八成有備用的解藥,過去抓個廚子逼問一通,順利的話,也許能弄來解藥。

  周翡思路十分清晰,她來到最靠邊的一間牢房前,盯著不遠處的馬圈,提刀在手,深吸一口氣,立刻打算行動。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寂靜無聲的石牢裡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肩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4:41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二章 朱雀

  周翡心裡「咯噔」一聲,差點直接把刀拔出來。

  然而下一刻,她耳根輕輕一動,聽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非常輕的衣服窸窣摩擦的聲音——只有衣服迎風擺動的聲音,來人腳步太輕了,要不是他不想掩蓋行蹤,周翡是察覺不到他存在的。

  她本以為漫山的崗哨都和自己半斤八兩,沒想到角落裡居然還藏著高手。

  就在周翡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洩露形跡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要斷氣似的咳嗽聲,按在她肩上的手隨著主人這一陣咳嗽,不由自主地往下壓了壓,似乎是那人連站都站不穩,將她當成了一個人形的扶手。

  周翡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只見這個最裡面的黑牢裡關著一個形銷骨立的中年男子,他整個人方才藏在陰影下,又無聲無息,乃至於她完全沒察覺到這還有個活物。

  這人兩鬢斑白,身著布衣,肩背雖然不駝,但也不怎麼直,一臉清苦落魄,像個人形的「窮」。他對周翡輕輕地搖搖頭,沒來得及說什麼,隨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聽得周翡胸口一陣發悶,差點要跟他一起喘不上氣來。

  不遠處的人好像頓了頓,大概是不想靠近這個癆病鬼,他嫌棄又厭惡地低低「嘖」了一聲,轉道往遠處去了。

  那中年人這才放開周翡,按著自己的胸口,靠在旁邊休息,氣息十分微弱。

  周翡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走,小聲說道:「多謝……前輩,你沒事吧?」

  中年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周翡對上他的目光,心裡無來由地一驚,那是一雙渾濁的、有些死氣沉沉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叫人心頭無端一緊。

  那人淡淡地說道:「哪裡來的小丫頭,好大的膽子。」

  四十八寨中,隱世高人無數,不少人像王老夫人一樣,看起來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老翁老太,卻說不定有一手神鬼莫測的功夫。周翡見識不多,出了門不知道柴米油鹽是怎麼賣的,唯獨見過的高手多得數不過來。

  可是那些寨中長輩們……包括李大當家在內,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中年人一樣,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哪怕他看起來比周以棠還虛。

  周翡不由得帶了幾分慎重,回道:「我家中有一兄長,獨自外出的時候被他們捉去了,不得已來尋,打擾前輩了。」

  中年人半合著眼,又道:「哦,師承何處?」

  他這話可謂十分無禮,帶著些許發號施令慣了的居高臨下,態度卻又十分的理所當然,讓人覺得他好像天生就該這樣說話一樣。

  周翡猶豫了一下,她不知眼前這人是什麼來路,又深知自己沒什麼經驗,恐怕給四十八寨找事。

  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氣,然而涉及到家裡,全身沉睡的謹慎小心便齊刷刷地甦醒了。

  可惜周翡從小不會胡說八道,讓她臨時編一個,她也編不出來,便只好半藏半露道:「家裡留著些祖上傳下來的功夫,爹娘隨便傳,自己胡亂練,強身健體而已,我們家裡人丁稀少,總共三口人並兩個親戚家的兄弟姊妹,談不上正經門派。」

  那中年人「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信了沒有,反正是對她失去了興趣,擺擺手示意她可以滾蛋了。

  周翡其實有點獨,不太愛搭理陌生人,但見這人憔悴的樣子,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以棠。

  白天在地洞裡,她聽謝允三言兩語便掃過千軍萬馬,臉上雖然沒露出什麼,心裡卻不由得七上八下,一時擔心她爹四處奔波沒人照顧,一時又覺得他既然那麼威風凜凜,名醫與侍從一定多得很,走了這麼多年,連一點音訊都沒有傳回過寨中,還能記得她們母女麼?

  她種種複雜的擔心不由自主地移到面前的中年人身上,忍不住問道:「前輩是病了麼?」

  那中年人似乎沒料到她主動跟自己搭話,微微愣了愣,才簡短地說道:「一點舊傷。」

  周翡「哦」了一聲,每次她搜腸刮肚找不到什麼話好說的時候,就恨不能有個李妍附體,她想了想,取了個饅頭,從牢門的縫隙裡遞了進去。

  中年人神色有幾分奇異地打量著她。

  「這是我從崗哨亭順來的,」周翡解釋道,「他們自己吃的,沒毒。我看那些飲食裡的藥很傷人,前輩既然有傷,能少吃一點是一點吧。」

  那中年人伸手接過,拿著還有些餘溫的饅頭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好像這輩子沒見過饅頭長什麼樣似的,而後他也不道謝,只是淡淡地問道:「你方才說的兄長被他們關哪了?」

  周翡茫然地搖搖頭。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敢亂闖?你可知此地主人是誰?」

  謝允說是「一幫不太體面的江湖朋友」,他大概估計出自己說了她也不見得知道,於是略去了。

  中年人道:「『活人死人山』你總聽過吧?」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廢話,本以為提點兩句就夠了,誰知周翡神色彷彿愈加茫然了。

  中年人皺起眉來,冷冷地說道:「沒斷奶的小崽子怎麼也出來四處走動,你家果然是沒人了。」

  周翡有點不悅,然而隨即想起來,「家裡人丁稀少」這話是她自己瞎說的,只好短暫地把火按回去,同時好奇此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怎麼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會說人話?

  「活人死人山上無數妖魔古怪,上有四個主位,大言不慚,以四象冠名,是一群天下聞名的攪屎棍子,手段狠辣,喜怒無常,一度鬧得腥風血雨,乃是臭名昭著的『黑道』,後來那兄弟四人自己狗咬狗,鬧了一場內訌,恰逢南北對峙,兩頭都想剿滅他們,這才分崩離析——其中朱雀一支落在了岳陽附近,這夥人無法無天的時候,結仇遍天下,如今龜縮此地,也知道不宜拋頭露面,便各取所需地依附了霍家。」

  周翡恍然大悟道:「哦。」

  不過「哦」完了,她也只是大概明白了這幫蒙面人為什麼幹齷齪事這麼得心應手,沒有其他太多感觸,畢竟她沒親眼見過這些「妖魔鬼怪」的真身,而且要說起「黑道」來,四十八寨這種「奉旨為匪」的,也白不到哪去。

  中年人瞄了她一眼:「朱雀主名叫木小喬,當年因為一些小齟齬,獨自一人上泰山,一炷香之內挑了泰山派三大長老,震斷了掌門三根肋骨,在眾目睽睽下一把破開掌門獨子的胸口,抓出了一顆活蹦亂跳的心,擲在地上全身而去。」

  周翡這回睜大了眼睛,泰山派她是知道的,四十八寨中的千鐘一系便是從那邊遷過來的,他們掌門極推崇泰山十八路「社稷掌法」,據說千鐘的開山祖師就曾經是泰山弟子,後來將掌法融入長戟中,才自創了這一系。

  中年人見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總算被唬住了,這才有些尖酸地笑了一下:「總算說出了一個你知道的門派——曉得厲害就好,算你運氣好,現在知道了,快滾吧。」

  誰知「被唬住」的周翡心道:「原來這麼厲害,那方才鬧個天翻地覆的計劃是行不通了,我還是得小心點,不如先悄悄地去搜尋解藥,多放出點幫手來再說。」

  她便對這中年人說道:「多謝前輩指點。」

  說完,她輕巧地從石牢門口一躍而下,兩三個起落就朝馬圈後面的一排房屋去了。

  那中年人猝然睜眼,見她居然絲毫不理會自己的勸告,面色陰鬱地注視著周翡離開的方向,低聲道:「找死。」

  這時,一條影子從方才周翡站的地方「流」了下來,落在石牢門口,才看出這條「影子」竟然是個人,他裹著一身黑,貼在山岩石壁間,和真正的影子沒有一點區別。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等著那石牢中的中年人吩咐。

  「沒事。」中年人淡淡地說道,「一點小插曲,不影響,我只想知道,你確定朱雀今夜在此山中麼?」

  黑衣人張開嘴說了句什麼,分明沒有說出聲音來,石牢裡的中年人卻好像「聽」見了,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很好,不枉我久候,去吧,按原計畫來。殺了木小喬,霍連濤不足掛齒。」

  黑影一低頭,似乎應了一聲「是」,眨眼間便又化成了一道影,壁虎似的貼著山壁,已經攀上了數尺。

  就在這時,石牢裡的中年人卻忽然又道:「慢著。」

  黑影聞聲,溫馴地溜回牢門口,等著聽吩咐。

  只見那癆病鬼似的中年人掰了一塊饅頭,十分不信任地湊在鼻尖仔細聞了一遍,又抿了一點渣,反覆確認確實沒毒,才吃了一小口。他吃東西的樣子極其嚴肅,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做什麼艱難的抉擇。

  好不容易把這一塊饅頭嚥下去,中年人才低聲說道:「方才那個小丫頭,倘若見到了,且留她一命——見不到就算了,看她運氣吧。」

  周翡全然不知道平靜的山谷中正醞釀著什麼,她耐著性子小心地搜尋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跟著幾個雜役找到了後廚的地盤。知道了此地的凶險之後,她對後廚中看似普通的雜役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使出渾身解數,跟上了一個矮墩墩的胖廚子。

  那廚子大約是夜間餓了,想給自己做點宵夜,又不想給人看見,便斥退了小學徒與其他雜役,獨自到來到伙房。

  周翡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下意識地模仿著那廚子走路的節奏,就在那胖廚子推開伙房木門的一瞬間,周翡驟然發難,在他身體前傾,後背最放鬆的一瞬間,她毫不猶豫地出刀,只聽「噗」一聲,那胖廚子連吭都沒吭一聲,喉嚨處已經多了個洞。

  周翡:「……」

  說好的妖魔鬼怪窩呢?

  剛才那個病病歪歪的大伯是嚇唬人玩的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03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三章 脫困

  其實沒人嚇唬她,是周翡自己初出茅廬,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她年紀不大,哪怕從娘胎裡就開始練,內功水平可能也就那樣了,因此不耐久戰是正常的,倘若對手人多或是恰好與她棋逢對手,她就會很被動。而破雪刀乃是李老寨主四十歲時修補完成的,他那時尚未老邁,經驗與積累卻已經極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巔峰,因此破雪刀極烈、極暴虐,周翡天生條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難以施展的。

  但這些都不代表她稀鬆平常。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當時正心緒起伏,那兩個蒙面人又卑鄙偷襲,也不會落到這些人手裡。

  習武不比讀書——哪怕是讀書,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修、供得起四位文房,就算這都沒有,「鑿壁偷光」,起碼要有個「壁」,有片瓦擋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這在當今世道,就已經是比一半的人都優越的出身了。

  習武要更苛刻一些,因為要有師父領進門。

  貧家子弟倘若悟性絕佳,尚可在門口聽院內書聲,但習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會使,起碼也要認得。

  氣門、經脈等,入門的時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則錯認一點,走岔了氣是輕的。不少功夫是師長言傳身教的,壓根沒有一文半句留在紙面上,百部武學中不見得有一部能成為紙面上的典籍,而能成為典籍的,通常都是門派中出了一代宗師般的人物,這些人很少考慮小弟子的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沒人細細講解,一般讀過兩三年書就自以為不算睜眼瞎的人連字都認不全。

  可是各大門派,哪個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數幫派的所謂「弟子」,其實入門以後都不過是由老弟子傳一些粗淺末流的拳腳功夫,平時與普通雜役沒什麼區別,打起來都是人多勢眾的炮灰。

  那廚子被她這全神貫注的一刀捅個對穿實在再正常也沒有了。

  周翡有那麼一時片刻,幾乎懷疑自己殺錯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殺錯了,她也不敢再耽擱了,她一彎腰將那廚子的屍體拖進伙房,又按著鄧甄師兄他們的做法,生疏而細緻地處理了地上的痕跡。

  然後回身拴上伙房的門,沾著水缸裡的水隨便擦了擦手,把剩下的一個饅頭拿出來,一邊啃一邊將伙房翻了個底朝天。

  最後,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飯的食盒,旁邊有一個半人高的櫃子。

  食盒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紅的,上面刻了個「赤」,一種是黑的,上面刻了個「玄」,雖然不知都是幹什麼用的,但大概是為了分開給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櫃子裡有一堆藥瓶,也不知都是幹什麼用的。

  周翡對這些瓶瓶罐罐一竅不通,也不敢亂聞,乾脆隨手撕下一塊桌布,兩頭一繫,做了個網兜,一股腦地兜走了。

  然後她沒有立刻離開,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還有遺漏。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尖銳的馬嘶聲混亂地響起來。周翡一驚,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見不遠處的馬棚火光衝天,不知是誰又放火來又放馬,簡直跟她「英雄所幹缺德事略同」,把她暫時擱置了的計劃完美地執行了!

  接著,喊殺聲乍起,無數條黑影從四面八方落下來,頓時便如油入沸水,將整個山谷炸了個底朝天。

  周翡真心實意地想看看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聖,然而她想起謝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發生,還要她迅速離開的警告,便直覺這伙知己不是來救人的,恐怕她再看熱鬧下去,石牢裡的小命們就危險了。

  她立刻從伙房裡溜了出來,將一個包裹的藥瓶護好,反手抽出長刀,逆著人群衝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個亂,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與山谷中的崗哨們混戰在一起,周翡剛一沖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幾個山谷中的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繃,正要對敵,那幾個崗哨暈頭轉向中見她也沒穿黑衣,居然熟視無睹地從她身邊跑過去了!

  周翡:「……」

  不料她還沒來得及偷著美,剛跑過去的崗哨又反應過來了,領頭的一個猛地回過頭來,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聲暴喝:「不對,你又是什麼……」

  有些人怎麼就不能從一而終地傻到底呢?

  對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經先下手為強了,她吃飽了,手中長刀頓時如吐信之蛇,轉眼隨著三聲慘叫,她已經放倒了三個,徑直衝到了那領頭人面前,那領頭人一聲爆喝,雙手泛起鐵青的光,竟要用一雙肉掌去接她的刀。

  誰知周翡驀地往上一躥,居然虛晃一招,縱身越過那領頭人頭頂,翻身上了一顆大樹,在樹冠上輕輕借力,轉眼人已在兩丈之外,那領頭人正要命人追擊,身後突然響起凌厲的刀鋒,幾個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

  周翡常年在黑燈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牽機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早已經爐火純青,動手的時候便看見了逼近的黑衣人,當機立斷撂下他們脫身而去。

  此時,地下石牢中的謝允已經半睡半醒地養神良久,終於在壓不住的喊殺聲中睜開了眼睛,外面是什麼場景他看不見,但聽聲音也大概能想像到。他扶著冰冷的石壁站起來,腿有些軟,步伐卻不著急,緩緩地踱步到牆上有孔洞的一側,側身靠在牆上,對隔壁的白骨低聲道:「布衣荊釵蓋不住傾城國色,吃齋唸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麼總有人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霍連濤真是個棒槌啊。」

  白骨默無聲息。

  謝允搖頭一笑,隨即又想起了什麼,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憂色,說道:「這禍端比我想像中來得還早,那小丫頭也真會趕日子,你說她跑得掉嗎?」

  就在他身在囹圄,還替外面的人閒操心的時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陣稀里嘩啦的動靜,上面一串砂石掉下來,蹦起來的石頭子三蹦兩蹦地砸了那白骨一個腦瓜崩,把那已然魂歸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腦袋掉下來了。

  「哎喲。」謝允十分心疼地看著那在地上滾了兩圈的頭顱,心道,「罪過罪過,又是誰這麼毛手毛腳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驀地從那窄小的縫隙中衝了進來,兩步便帶著一身烽火氣落到了謝允面前,來人飛快地說道:「我都不認識,你快看看哪個是解藥?」

  謝允看清去而復返的周翡,驀地變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桿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不但跟人動過手,恐怕還是一路砍過來的,他難道斂去笑容,一時露出幾分厲色:「我不是叫你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周翡從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這點溫柔的「厲色」:「別扯淡,外面打成一鍋粥了,你少囉嗦兩句,快點看。」

  謝允被她噎得不輕,然而事已至此,廢話無益,他只好挨個接過周翡從小孔裡遞過來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腸散、金瘡藥粉、這還一瓶鶴頂紅,這個是什麼?春……嘶,你跑哪去了,怎麼什麼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問道:「春什麼?」

  「抹春餅的醬……別瞎問。」謝允順口胡謅,同時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過了下一瓶,先是聞了一下,隨後他「唔」了一聲,又倒出一點嘗了嘗,先開始有一點淡淡的草藥味,片刻之後,那點草藥味陡然發難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順著舌尖經過他口中,瞬間淹沒喉嚨,衝向四肢百骸。

  謝允一個沒留神,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股辣味彷彿一排大浪,滅頂似的掃過他骨縫中纏繞的溫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緩緩回歸到他身體裡,謝允掙扎著舉起一隻手,啞聲對周翡道:「是……是這個。」

  周翡眼睛一亮:「這就是解藥的藥膏嗎?一次吃幾勺?」

  被辣得死去活來的謝允聞聽這種「童言無忌」,差點給她跪下,忙道:「別別,抹一點在鼻下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周翡三言兩語把突如其來的黑衣人說給他聽了,謝允越聽越皺眉,說道:「不好,你從那邊上去,跟我走。」

  說著,他試著提了口氣,直接順著送飯時吊下來的那草繩飛身而上,雖然周身血脈還有些凝滯,但大體不是半癱狀態了,他從頭上取下束髮的簪,那東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是少見的玄鐵,頭很尖,跟時下男子用的束髮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時是幹什麼壞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鎖頭給捅下來了。

  周翡見狀,不再耽擱,順手撿起白骨腦袋放回原位,怎麼下來的怎麼上去了。

  此時,整個山谷已經變成了一條火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11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四章 城門失火

  謝允將解藥的瓷瓶磕碎了,這時候就不必講究什麼乾不乾淨的問題了,他一路將藥膏抹在每個石牢的門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邊挨個將石牢門上的鎖砍鬆,一邊儘量不去直視用各種姿勢舔牢門的兄弟們……有些好漢大約吃不慣辣,舔完還要神情痛苦地嘰喳亂叫一番,好不熱鬧。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測的殺手,唯有他們倆救火似的撈了一路。

  謝允的輕功不知師承何處,簡直有點邪門,周翡懷疑他骨頭裡可能灌了好多氣,飛奔起來完全不費力,就像一張被大風颳走的薄紙,她本就有些追不上,還得扛著大刀幹體力活,一時連氣都快喘不勻了。

  最要命的是,這一大圈砍下來,她沒能找著李晟。

  周翡心裡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別人告訴她的那些個剝皮挖心的傳說。

  李晟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倘若被那什麼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氈子可怎麼辦?

  四十八寨裡有一年來了一頭脾氣暴躁的熊,差點傷著幾個去山裡捉山雞的小師兄,被一個長輩追蹤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來,說要剝皮做個氈子,那時候周翡還很小,只記得那狗熊的腦袋耷拉在一邊,一臉死不瞑目的陰鬱,彷彿咬牙切齒地打算來生再報殺身大仇——這是周翡野猴子一樣裡的童年不多的陰影。

  此時,她自動將李晟的腦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慄。

  就在她開始因為壓力太大而胡思亂想的時候,前面的謝允突然剎住了腳步。

  周翡:「怎麼……」

  謝允伸出一根手指:「噓——」

  他神色實在太嚴峻,周翡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漸漸的,一陣琵琶聲從滿山谷的喧囂中傳了出來,剛開始只有纖纖一線,而後越來越清晰,竟如同在耳邊響起似的,將所有喊殺與雜音一併壓了下去。

  那琴聲並不激昂,反而淒淒切切的,低迴婉轉,甚至有些氣如游絲的斷續感。

  「哭妝。」謝允低聲道。

  周翡詫異道:「什麼?」

  謝允緩緩地說道:「一段唱詞,說的是一個美人,紅顏未老恩先斷,燈下和燭淚哭薄倖人,胭脂暈染,花殘妝、悼年華……」

  周翡滿腦子人皮氈子,哪聽得進這種風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斷他道:「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謝允伸手攔住她,肅然道:「後退,來者不善。」

  他話音沒落,遠處山巔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周翡夜裡視力極佳,看出那是個寬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著個琵琶,披頭散髮,衣袂飄逸,隨時能乘著夜風飛昇而去似的,那如泣如訴的琵琶聲忽地一頓,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過三兩轉瞬,已經順著漫長的山脊落了地。

  他所到之處,原本打得烏眼雞一樣的兩路人馬紛紛退開,或戒備、或畏懼。

  那人走路的樣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輕盈得不可思議,偏偏速度極快,行雲流水一般,轉眼就到了山谷正中。

  他微微低頭斂衽,行了個女人的福禮,然後開口輕輕地嗟嘆一聲——別人的嘆息是噴一口氣,最多不過再使勁一拍大腿,他這一聲嘆息卻長得像唱腔,餘音繚繞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識地跟著微微提了一口氣,總覺得他後面得唱起來。

  不過還好,那人倒是沒哼唧,只是說道:「家門不幸,我手下精銳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這些廢物,沈先生大駕光臨,也不知事先通報我一聲,實在有失遠迎。」

  謝允眉頭一皺:「……沈先生?」

  周翡卻揉了揉眼睛,她見那人分明是個身量頎長的男子,這一說話,卻又分明是個女的。

  這時,半山腰上「嗆啷」一聲,一道石牢的門自己打開了。

  周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最裡面那間石牢裡關的,可不就是那個說話喜歡危言聳聽的前輩?

  癆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從裡面走出來,他身形有些佝僂,雙手背在身後,顯得越發沒了精氣神。

  他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抱琴的人,咳嗽了幾聲,說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擾,朱雀主別來無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腳尖,想看看這傳說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長著幾個鼻子幾張嘴。

  山谷中燈火通明,那「大妖怪」並不青面獠牙,反而有幾分清瘦,一張映在火光下的側臉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辯,唯獨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幾層胭脂,殷紅殷紅的,像屈子《楚辭》中幽篁深處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攏了一下鬢角,輕聲細語道:「我是個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討生活,與沈先生往日無冤來,近日無仇,您有什麼差遣,但請吩咐就是了,何必這樣大動干戈?」

  「沈先生」沉聲道:「確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輕輕地撥動著琵琶弦:「洗耳恭聽。」

  沈先生道:「可否請朱雀主自斷經脈,再留下一隻左手?」

  周翡:「……」

  這病秧子找揍嗎?

  謝允低聲對她解釋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做木小喬,掌法獨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個左撇子,左手有一門『勾魂爪』,號稱無堅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帶毒,見血封喉,陰得很。你看好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大魔頭,見他一次,往後三年都得走好運……只要別死。」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崗哨,還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帶來的黑衣人全都安靜如雞,跑的顧不上跑,打也顧不上打,屏息等著聽木小喬發話。

  「沈先生實在是強人所難啊。」木小喬居然也沒急,仍是客客氣氣地說道,「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這樣,我也只能領教一二了。」

  謝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謝允天生自帶聖光,這一天一宿間,周翡對他無端有種信任,她反應奇快,立刻依言摀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麼嚴絲合縫,饒是她動作快,一聲輕吟似的琵琶聲還是撞進了她的耳朵。

  周翡當時就覺得自己來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臟六腑都震了幾震,一陣暈頭轉向的噁心。

  其他人顯然沒有她這樣的運氣,朱雀主這一手敵我不分,以他為中心幾丈之內的人頃刻間倒了一片,離得稍遠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剛解了溫柔散,手腳還在發麻,立刻遭了秧,內傷吐血的就有好幾個。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驀地飛身而下,他站在那的時候像個像一株霜打的茄子,這縱身一撲,卻仿如猛禽撲兔,泰山壓頂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頭頂。

  朱雀主嘴角竟還擎著一點笑意,五指驟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頭受不住兩大高手之力,頓時碎了一大片。勾魂爪驟然發力,隨後朱雀主微微色變,輕「咦」了一聲,一個轉身便已經飄到了數丈之外,手中扣著一樣東西——他一把將沈先生的手掌齊腕拽下來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著,斷口處卻連一滴血都沒有,癆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兩袖無風自動,攏住殘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為見過百家功法,卻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能用義肢打出那樣一掌。她從未見過這種絕頂高手動手,一時顧不上自己胸口悶痛,看得目不轉睛——那兩人頃刻之間過了百十來招,朱雀主木小喬身形翩翩,出手卻像毒蛇,沈先生沒他那麼多花樣,乍一看有些以靜制動、以力制巧的意思在裡頭,步伐中卻另有玄機……究竟是什麼玄機,周翡一時沒看明白,只好先記在了腦子裡。

  謝允驟然色變:「『棋步』——沈天樞?」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隨口問:「誰?」

  「傻丫頭還看熱鬧!」謝允抬手一拍她後腦勺,「你不知道天樞又叫『貪狼』麼?他既然來了,今天在場中人一個也跑不了,肯定是要滅口的,趁他現在被木小喬纏著,趕緊走!」

  周翡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那句話,便見謝允嘴裡說著讓她走,自己卻拿著方才的藥膏沿著石牢往裡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你跟來幹什麼?要不是這管藥膏在我手上,揣著於心不安,我早跑了,傻嗎?」謝允腳步不停,沒好氣地說道,隨後他也發現周翡拿他的話當耳邊風,便激將道,「你要再跟,藥膏你拿去,你去給這幫累贅們解毒,我可走了。」

  「哦,」周翡一伸手,「給我吧。」

  謝允:「……」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獨行慣了,主意從來都非常大:「反正我還得找李晟,把他一個人丟在這我跑了,回去怎麼跟我娘交代?」

  謝允簡直匪夷所思:「你娘是親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還是『交代』重要?」

  周翡毫不猶豫道:「交代重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18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五章 知己

  謝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兩眼,周翡以為他又想出了新的勸阻,不料此人竟閉了嘴,說道:「不錯,確實是交代重要,總不過爛命一條,也未見得比別人值錢——既然這樣,走,咱們去把這些倒霉蛋們放出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好歹問心無愧。」

  謝允東拉西扯起來實在太能絮叨,周翡這回難得從他身上找到了一點痛快勁,還沒來得及欣慰,便聽他又悠然補充了一句。

  謝允嘆道:「像我這樣身長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間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個知己,幸哉!」

  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獨行,聽著像隻大刀螂。

  「……」周翡頓了一下,問眼前這隻大言不慚的人形刀螂道,「為什麼我是半個?」

  大刀螂在一間石牢門口抹上解藥,囑咐那人快跑,回頭在周翡頭上比劃了一下,正色道:「因為你怕是還沒有五尺高。」

  下一刻,他腳下生風一般地原地飄了出去,大笑著躲過了周翡忍無可忍的一刀。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謝允太能自來熟了,周翡本來不是個活潑愛鬧的人,卻轉眼就跟謝允混熟了,好像他們倆是實實在在的認識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見面。

  謝允說那溫柔散是藥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謅的,反正對人的作用似乎沒有那麼強,一點解藥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復,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來了。

  江湖中人比較糙,能站起來就能跑能跳。

  大部分人都都很機靈,早嗅出了危險,出來以後沖周翡和謝允抱個拳道聲謝就跑了,還有一小撮,要麼是給人關了那麼久依然不長心眼,要麼是有親友被關在其他的石牢中,出來以後第一件事是衝上來幫忙,漸漸匯成了一股人流。

  山谷中的崗哨也回過神來,分頭上前截殺,沈天樞帶來的黑衣人不依不饒,緊跟上來,三方立刻混戰成了一團。

  謝允一回頭,見身後多出了這許多打眼又礙事的跟班,頓時哭笑不得,這話嘮正要多囑咐幾句,一個谷中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後,旁邊石牢裡有個老道士正好看見,忙大聲道:「小心!」

  謝允當時沒來得及招架,旁邊卻飛過來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攘進了那偷襲者的眼睛,謝允趁機險險地躲開一劍:「殺我還用得著偷襲麼,要不要臉?」

  那偷襲者抹了把臉,縱身又要追,被已經趕上來的周翡橫刀截住。

  逃過一劫的謝允還有心情在旁邊起鬨:「好風,好沙,好刀!」

  周翡肩膀一動,刀光如電,這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經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對穿的胖廚子之流,短短幾息,兩人已經交手多次,周翡只覺得此人好像一灘泥,沾上就甩不下來,過起招來黏黏糊糊,自己的刀總好像被什麼東西纏著,分外不得勁。

  這時,方才發話提醒的老道又開口道:「小姑娘,抽刀斷水水更流,你莫要急躁。」

  謝允「啊」了一聲:「是左右手輪流持劍的『落花流水劍』麼?」

  這老道的道袍髒得像抹布,拎著一條雞毛撢子似的拂塵,狼狽得簡直可以直接轉投丐幫門下。他彷彿沒看見謝公子方才屁滾尿流的一幕,仍是稱讚道:「不錯,這位公子見多識廣——姑娘,十八般武藝,道通為一,都是在收不在放,分毫不差,才能手到擒來,否則逐力也好,討巧也好,必誤入歧途、流於表面。」

  周翡心裡一驚,那老道三言兩語,居然一語道破她連日來的疑惑。

  當年她從魚老那裡見到破雪刀的一招半式,順勢學了來,融入了其他的功夫裡,雖說並不正宗,卻意外打動了李瑾容,傳了刀給她,之後她反覆在腦子裡描摹李瑾容那破雪九式,震懾於其中絕頂的凜冽之氣,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腳,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她豁然開朗,手上的刀隨心變招,刀刃壓得極低,自下而上輕輕一挑,正挑中那人兩手之間,偷襲的人一手功夫全在左右手交替上,驟然被她打亂了陣腳,動作當即一滯,慌亂間往後一仰,險些被她一刀將下巴掀下來,緊接著胸口一涼——

  謝允搖頭晃腦點評了一番:「刀法雖未成,但大開大合,頗有氣象。」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濺上的血,心裡一點破開迷惑的快意來不及瀰漫,一轉臉已經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便拿刀背戳了謝允一下:「你一個就會跑的,快別廢話了,躲開。」

  她扒拉開謝允,兩刀砍下關著那老道士的石牢門鎖,正色道:「多謝道長指點。」

  老道扶鬚微笑,十分慈祥。周翡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旁邊忽然有個石牢中人訝然出聲道:「可是阿翡嗎?」

  周翡吃了一驚,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野人」扒在石牢門口。

  那「野人」將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一掀,露出一張親娘都快不認識的臉,衝她叫道:「唉,什麼眼神,晨飛師兄都不認識啦!你怎麼回事?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這來?跟誰來的?你娘知道嗎?」

  原來這人正是張晨飛,王老夫人那失蹤的兒子!她分明是追著李晟的蹤跡而來,李晟至今沒找著,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訊全無的瀟湘門人。

  晨飛師兄行走江湖的時候,周翡還在寨中學著扎馬步,因此一直給當成個不能頂人用的小孩,周翡被他兜頭扔了一大把問題,一時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便問道:「你們怎麼在這?」

  「唉,別提了。」張晨飛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藥,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艱難地給她指著旁邊的石牢,周翡砍斷鎖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見四十八寨丟了的人在這裡聚齊了。

  原來他們一行人途徑洞庭,聽說霍老設宴,張晨飛等人本該去拜會,可是身負護送任務,生怕人多眼雜,貴客有什麼閃失。張晨飛以為四十八寨中必會派人來,他辦事妥帖,便派了個人去霍家堡迎著自家人,順便匯報自己的位置。

  誰知人一到霍家堡就給扣下了,他們一行隔日便遭了襲擊,至今都沒明白是因為什麼!

  再往裡的一個牢房裡關了三個人,一個面帶病容的婦人,一個幼童,還有一個跟周翡差不多大的女孩,想是張晨飛等人千里迢迢從終南山接回來的吳將軍家眷。

  哪怕是將軍家眷,平日裡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少爺小姐,聽見山谷裡喊殺衝天,早嚇得六神無主,忽然一大幫衣衫襤褸的男人跑過來,也分不清誰是來搭救的,誰是不懷好意的,女孩嚇得「啊」了一聲,被那憔悴的婦人攔在身後。

  謝允腳步一頓,沒像給其他人那樣把解藥抹在門上,他十分君子地對那強作鎮定的婦人見了個晚輩禮:「夫人,此地危險,怕是得速速離開,溫柔散的解藥恐怕賣相不好,煩請諸位忍耐。」

  吳夫人面色蒼白,艱難地萬福道:「不敢,有勞。」

  謝允三下五除二撬開了鎖,沒給周翡暴力破壞的機會,轉頭問她道:「乾淨帕子有麼?」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發現還真有一條——是給王老夫人裝小丫頭的時候,隨手塞在身上的,一直沒用過,自己都差點忘了。

  謝允低頭一看,見那手帕折得整齊乾淨,一角還繡著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淺的香氣來,頓時反應過來自己直接開口問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臉皮頗厚,忙乾咳一聲,沒有伸手去接,只將手中的藥膏遞給她道:「掰一塊,你送進去合適些。」

  周翡見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顫,小孩要哭不敢哭的樣子,便將長刀往身後一背,隔著乾淨的手帕掰了一小塊藥膏遞了進去。正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長嘯,那聲音淒厲無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長嚎,扎進人耳朵裡叫人一陣一陣的難受,高低起伏三聲,一個人影現身於山谷這一端。

  那人實在太顯眼了,一身紅衣,夜色中像一團烈烈的火,轉眼便呼嘯而至。

  「武曲。」周翡聽見謝允低聲道,「北斗武曲童開陽也來了。」

  他話音沒落,朱雀主木小喬猝然後退,兩個人不幸擋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個,統統掏了心出來,飛掠數丈,而他方才所在之處,那紅影無中生有似的驟然迫近,手持一把寬背大鐵劍,重重的劈在地面上。

  整個山谷似乎都在那劍出鞘的尖鳴聲中震顫。

  這世間罕見的幾大高手顯然都不怎麼講究,都是奔著要命來的,誰也不肯講一講「不以多欺少」的道義,場中轉眼變成了二對一,「武曲」童開陽到了以後話都沒說一句,立刻便開打。

  木小喬不愧為赫赫有名的大魔頭,身法叫人眼花繚亂,走轉騰挪,一時間竟也不露敗相。

  這朱雀主極不是東西,乃是個大大的禍害,「北斗七星」周翡雖然不瞭解,但聽四十八寨中的長輩們提起,無不咬牙切齒,可見也不是什麼好貨,這兩方你死我活地鬥在一起,周翡一時都不知該盼著誰贏,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們仨一起摁在這。」

  可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這念頭有點可笑——倘若她和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有一戰之力,眼下用得著這麼狼狽地倉皇逃竄麼?

  她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窄背刀,心裡浮現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隻冰涼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來是吳家小姐被尖銳的嘯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個尋求保護的姿勢。

  對上周翡的目光,吳小姐「呀」了一聲,慌忙鬆手道:「對……對不住。」

  李瑾容曾經言明,吳將軍的家眷乃是四十八寨的貴客,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無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綴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驚惶的神色撞進周翡眼裡,莫名地把她方才那點妄自菲薄與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掃空了。

  周翡心道:「我要是都怕了,他們可怎麼辦?管他呢,殺出去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2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7-7 05:28 PM 編輯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六章 逃出生天

  「沒事。」周翡對吳小姐道。

  自從吳將軍被奸人陷害,吳家已經敗落,但無論如何,家底還在,吳小姐是正經的千金小姐。

  然而山河雖多嬌,鄉關無覓處,正當生不逢時,落難「千金」換不了倆大子兒。

  自從吳將軍死後,吳小姐先是跟著母親躲躲藏藏、繼而顛沛流離、最後又和這許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籠。連日來,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們這間石牢門口肆意張望,她擔驚受怕、悲恥相接,恨不能一頭撞死,可是心裡又知道母親和弟弟心裡未必比自己好受,三個人每天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露出一點軟弱。

  吳小姐呆呆地看著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不怕麼?」

  周翡以為是這女孩自己害怕,來尋求安慰,便為了讓她寬心,故意滿不在乎道:「有什麼好怕,要讓我再練十年,我就踏平了這山頭。」

  吳小姐勉強笑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聲道:「我就什麼本事都沒有,只好當累贅。」

  周翡張張嘴,有些詞窮,因為這個吳小姐確乎是手無縛雞之力,什麼本事也沒有的,那些虎狼之輩,不會因為她花繡得好、會吟詩作對而待她好些——這道理再淺顯不過,但周翡心裡總覺得不對。

  她自下山以來,鮮少能遇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麼的,脫口道:「也不是這樣,我爹從小告訴我豺狼當道,我只好拚命練功……你……你爹大概沒來得及告訴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說了這麼一句,吳小姐卻無來由地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差點下來。

  靠在門口指揮眾人防備的謝允耳朵很尖,聽到這,忍不住回頭看了周翡一眼,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突然,地面劇烈地震顫起來,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原來那「武曲」童開陽不是一個人來的,只是他腳程太快,將一干手下都拋到身後,直到這時,大隊的人馬才氣勢洶洶地湧進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們放出來後便四散奔逃的人們正好迎面撞上這群殺神。

  那些人身上的藥性本就沒褪乾淨,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根本來不及反應,頃刻就被碾壓而過。

  方才還以為逃出生天的人,轉眼便身首分離,細長的山谷中血光衝天,到處都在殺人,不知是哪一邊先開始放箭,谷中有被人砍死的、有給射死的,還有衝撞間被飛奔而過的馬匹踩踏至死的。

  周翡原以為他們途中遇到的被反覆劫掠的荒村已經很慘,沒想到見了這樣一幕,手腳冰涼一片。

  眾人一時都被這變故駭得呆住了,吳夫人腳下一軟,險些暈過去,又讓小兒子一聲「娘」生生拉回了神智,愣是強撐著沒暈過去。

  謝允一俯身抱起吳夫人的小兒子,把他的臉按在自己懷裡,當機立斷道:「聚在一起,不要散,都跟著我!」

  是他一路把石牢裡的人都放出來的,此刻一聲號令,眾人下意識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發聚攏,將吳夫人母女圍在中間,這一小撮人像大河裡離群的魚,漸成一幫。

  張晨飛見周翡踟躕了一下,仍在原地張望著什麼,忙催道:「阿翡,快走,那邊沒人了!」

  周翡趕上前幾步,問道:「晨飛師兄瞧見李晟了嗎?」

  張晨飛聞言,一個頭都變成了兩個大,心裡腹誹,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靠譜的長輩將這倆孩子帶出來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現在一個亂跑,另一個還在亂跑!

  他哀叫一聲道:「什麼,晟兒也在這?我沒看見啊!你確定嗎?」

  周翡聽了他問,頓時一呆——她想起來了,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看見李晟人在哪,只見那兩個蒙面人偷他的馬,就貿然一路跟來了,這會她才突然感覺出了這裡頭的不對勁。

  對啊,那倆人牽了馬,跑了這麼長一段路,把李晟擱在哪呢?

  除非他們還有別的同夥先走一步,否則那麼大一個人,總不能塞進包裹裡隨手拎走吧?

  有同夥好像也不對勁……劫道搶馬也要兵分兩路嗎?

  周翡不由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這道理她本該早就想明白,可是當時她剛進山谷,尚未從邂逅大規模黑牢裡回過神來,就遭到了那匹瘟馬的出賣,接著一路疲於奔命的連逃跑再撈人,居然沒來得及琢磨清楚!

  張晨飛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長時間沒吃過飽飯的胃裡頓時塞得不行:「哎呀……你這……我說你什麼好!」

  周翡頗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氣度,這回事辦得糊塗,下回改了就是,混亂中她也沒多懊惱,還頗有些慶幸地對張晨飛道:「哦,沒什麼,那累贅要是不在這裡更好。」

  說著,她腳步一頓,持刀而立,將幾個跟著跑的同道中人放了過去。

  張晨飛怒道:「你又幹什麼?」

  周翡衝他揮揮手:「我來斷後。」

  這幫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經驗比她豐富的,可惜一個個都好不狼狽,眼下能跑就不錯了,還大多都手無寸鐵,周翡覺得自己斷後責無旁貸。

  那指點過她的老道大笑一聲,也跟著停了下來:「也好,貧道助你一臂之力。」

  謝允腳步一頓,他們此時在最高處的石牢附近,相當於半山腰,他居高臨下的掃過山谷,見方才追殺他們的人此時已經無暇他顧,反而是七八個「北斗」帶來的黑衣人沿著石牢往上追了過來。

  「不忙跑。」謝允道,「先服解藥的,功力恢復些的諸位到外圈去,後服解藥的往裡退,先滅了那些火把!」

  他一聲令下,眾人紛紛去撿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開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

  四下轉眼就黑了,眾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謝允的意思——他們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資格充當一回漏網之魚。

  只要宰了第一波追上來的人,下面的兩路人馬狗咬狗,一時半會察覺不到他們,說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出去!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這群人裡,勉強能一戰的還沒有七八個人,只有周翡手裡一把像樣的刀。她一個人肯定不行,不要說她上躥下跳了兩天兩宿,正十分疲憊,就算她全盛的時候,也不可能擋住北斗手下七八個好手。

  謝允眉頭一皺,還不等他想出對策,周翡不需要別人吩咐,已經提刀迎了上去。

  謝允:「等……」

  然而敵人和己方「大將」都耐心有限,沒人聽他的。

  周翡一動手就發現壓力大得不行,雖然也有人幫她,但黑衣人們訓練有素,顯然看得出她才是這一幫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注意先擺平她。

  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手裡這把刀柄開始不堪重負,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從那次跟李晟擅闖洗墨江,她就跟窮神附體一樣,什麼兵器到她手裡都只能用一兩次,比草紙消耗得還快,再這麼下去,四十八寨要養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這麼些年,賺沒賺夠給她買刀的錢。

  正這時,那老道忽然開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後三,掛其玄門。」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後,就沒人叨叨著讓她讀書了,早年間學的一點東西基本都還了回去,好多東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點印象,聽老道士玄玄乎乎的這麼一句,頓時有點懵。

  謝允忙道:「那塊大石頭看見了麼?借它靠住後背!」

  這句周翡明白了,聞聲立刻往旁邊的山石退去,黑衣人們一擁而上,要攔她去路,老道大聲道:「左一,削他腳!」

  這回,老人家照顧到了周翡的不學無術,改說了人話,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橫出,眼前的黑衣人連忙起躍躲閃,正擋住身後同夥,周翡一步竄出,借迴旋之力輕叱一聲,刀背將那黑衣人掃了個正著。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聖,精通陣法,每一句出口指點必然在點子上,時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憑空多了七八個幫手似的,自己跟自己組成了一個刀陣。

  謝允繃緊的肩膀忽然放鬆了,低聲道:「原來是齊門的前輩。」

  老道這一門功法叫做「蚍蜉陣」,嚴格來說是一種輕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陣法,最適合以少勝多,當年齊門派開山老祖有以一敵萬之功。

  周翡時常與洗墨江中牽機為伴,不怵這種圍攻,對蚍蜉陣法領悟得很快,繞石而走,一時居然將眾多敵人牽制住了。

  謝允:「那位大哥,攔住左數第三人……前輩,別講義氣了,背後給他一鎚!」

  被他點名的黑衣人聞聽此言,不由得回頭觀望,誰知身後空空如也,他來不及反應,便被趕上來的張晨飛一掌拍上頭頂天靈,此乃大穴,哪怕張晨飛手勁不足,也足以讓他死得不能再死。

  謝允與老道配合得當,有指點的,有胡說八道的,藉著周翡手中一把刀,眾人拳腳巨石齊上,轉眼竟將這幾個黑衣人殺了個七八。

  有一人眼見不對,飛身要跑,謝允喝道:「攔下!」

  周翡手中刀應聲擲出,一刀從那人後背捅到前胸。

  ……然後拔不出來了。

  她情急之下手勁太大,刀入人體後撞上肋骨,在血肉中分崩離析。

  周翡:「……」

  終於還是沒逃過敗家的宿命。

  「回頭賠你。」謝允飛快地說道,「快走!」

  他帶著這一夥人衝向了黑暗中,穿過兩側石牢,往高處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給周翡規劃的逃亡之路。

  原來這傢伙嘴裡說得大義凜然,其實心裡早打算好了,這一圈走下來就是從下往上的,連救人再逃跑,路線奇順,半步的彎路都沒走。

  周翡稍微一想便理解了其中的道理,他們先行佔領高處,哪怕帶著一群喪家之犬,也相當於佔據了主動,下面的人往上衝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真是手無寸鐵,好歹還能扔石頭,而且不用擔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們又出什麼吆蛾子。

  果然,她心裡剛一轉念,山谷裡就突生變故。

  木小喬與沈天樞約莫在伯仲之間,沈天樞身上看來確實帶著舊傷,因此氣力略有不濟,勉強算是遜一籌,但武曲童開陽一來,形勢立刻逆轉。

  木小喬將琵琶自胸前橫掃,與童開陽的重劍撞在一起,頃刻間碎成了一把,碎片漫天亂飛,那朱雀主微仰頭,張開雙臂,寬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來,他全不著力似的,自下往上飄去,亮出嗓子來一聲:「去者兮——」

  那是個女音,清亮如山間敲石門的泉水,悠悠迴蕩,經人耳、過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顫慄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頭,望見木小喬的臉,他嘴角紅妝暈開,像是含著一口血,冷眼低垂,看遍人間纏綿。這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她臉側一晃,周翡驀地回過神來,原來是跟她一起殿後的老道用那雞毛撢子似的拂塵在她肩上輕輕打了一下。

  周翡心裡一時狂跳,見周圍受那大魔頭一嗓子影響的不止她一個人,連沈天樞都僵了片刻,而就在這時,腳下的山谷中突然響起悶雷似的隆隆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地下掙脫出來,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四下瀰漫開。

  「這瘋子在地下埋了什麼?」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兩個聲音在周翡耳邊同時響起,一個是那道士,一個是謝允,這兩人心有靈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條胳膊,同時用力將她往後拽去。

  周翡沒弄清怎麼回事,茫然地被人拉著跑,他們一群人好似脫韁的野馬,沒命地從這一側山巔的小路往山坡下衝。

  木小喬在身後縱聲大笑。

  而後他的笑聲湮滅在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中,地動山搖,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衝天而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44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七章 夜話

  周翡被巨響震得差點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響,一時什麼都聽不見。

  有些身體弱些的乾脆趴下起不來了,謝允喊了兩聲,發現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什麼,只好忍著難受匆匆打手勢,逼著他們爬也得爬起來,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幫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厲害——那木小喬大概是仇家滿天下,既然早有準備,不可能沒有後招,而沈天樞和童開陽那兩人可謂是「禍害遺千年」,當年連梁紹那個狠角色都沒能把他們倆幹掉,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燒成糊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會又撞見那幾尊不分青紅皂白的殺神。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無論如何不能在這掉以輕心。

  能留在謝允身邊的,基本都是那時候沒走,跟著出來救人的,因此這會不用吩咐,便各自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殘,連夜急奔出約莫有二十多里,謝允終於鬆口讓他們休息。

  一時間,誰也顧不上形象,這群南來北往的英雄好漢們各自筋疲力盡地橫在地上,只恨不能長在土裡生根發芽,躺個地老天荒,再也不動彈。

  夜空尚未被啟明驚擾,漫天星河如錦。

  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壞人、英雄梟雄,弄不好都熟了,到頭來,居然只有他們這幾個人機緣巧合地逃了出來。

  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的,那笑聲瘟疫似的傳開,不過片刻,眾人都瘋了,有大笑的,有垂淚的,有依然茫然回不過神來的。

  周翡靠著一棵大樹坐在地上,腦子裡還亂著套,耳邊還有刀劍與爆炸聲的幻聽,腦子裡一會是黑壓壓的北斗夜行人,一會是滿山谷的火光與血,一會那蜉蝣陣法又在她腦子裡自動推演,忙得不可開交,心口還在狂跳,只覺得下山來這幾個月,彷彿已經比她的一生都要長了。

  謝允見眾人要瘋,連忙收拾起神智,開口指揮道:「那邊有水聲,裡頭必有魚,諸位先中毒又勞累,大概十分疲憊,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啟程,一天之內趕得到華容,也好落腳聯繫家人朋友。」

  眾人死裡逃生,草根樹皮都啃得下去,哪還有意見,幾個緩過一口氣的漢子自發站起來,分頭去抓魚打獵,幾個火堆很快升起來,在石牢中關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種自由自在的快活,顯得彌足珍貴了。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報家門:「貧道出身『齊門』,道號沖霄子,今日幸甚,與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緣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來歷的謝允,眾人都是一震。

  當今,「齊門」與「全真」、「武當」「青雲」齊名,並稱四大觀。

  其中,齊門中人深居簡出,又精通陣法,從來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除了掌門的道號有些名氣外,其他人基本就是個傳說,一輩子也不見得見過一個活的齊門中人,尤其「沖」字是跟現任齊門掌門一輩的。

  當下便有人問道:「道長是怎麼落到那魔頭手裡的?」

  沖霄子擺手道:「都是我派跟活人死人山多年的舊恩怨了,慚愧,也是貧道學藝不精,才不留神著了那人家的道兒。」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後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地方,重新給自己炮製出了一個魔窟,他們這群人還不是同時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難盡。

  木小喬似乎有飼養俘虜的愛好,根據他那連馬都搶的窮凶極惡勁頭,扣下這許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誰勒索去了。

  相比起來,四十八寨這種自己租地種田,沒事跟山下老百姓做買賣的「黑道」當得簡直是不稱職。

  沖霄子嘆道:「那朱雀主聲名狼藉,全然不講規矩道義,雖然可惡,扣下我等這麼長時間,倒也未曾不由分說地全殺乾淨,反而是北斗那兩位大人,做事忒是狠毒。」

  老道士內蘊頗豐,出身清正,說話很有修養,提起一干生死相鬥的仇人,也不出惡語,旁邊有那莽撞人卻不幹了,嚷嚷道:「道長客氣什麼,什麼『兩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養的兩條狗!」

  沖霄子笑了一下,沒跟著逞口舌之利,對謝允和周翡抱拳道:「還得多謝這兩位小友高義,不知二位師承何處?」

  有他開頭,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著圍了上來。

  周翡三天沒闔眼,正有點打瞌睡,忽然被這麼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圍上來,手裡還不知被誰塞了一條剛烤好的魚,活生生的嚇醒過來了。

  有人唾沫橫飛地替她吹牛道:「這姑娘小小年紀,真是使的一手好刀,我可瞧見了,她『刷刷刷』這麼起落幾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連大狼狗的毛都沒摸到一根,還餵了人家一個饅頭吃。

  晨飛師兄上前替她解圍,自報了家門,又一抬手在周翡頭頂上按了一按,說道:「這是我寨中的小師妹,往日裡雖然儘是調皮搗蛋,難為她也能幹點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的有名,晨飛師兄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便好似炸了鍋,一時間「久仰」之聲此起彼伏,誇什麼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動地問道:「可是『破雪刀』麼?」

  周翡確實用過一點破雪刀,然而自認功夫很不到家,她親眼見識了這群大俠們造謠傳謠的能耐,唯恐隔日傳出「某月某日,破雪刀東挑貪狼西砍武曲」的胡說八道,忙不迭地否認道:「不是不是,我資質不好,破雪刀大當家不肯傳。」

  好在她是個小姑娘,大俠們也不好意思總纏著她說話,都去「圍攻」謝允了。哪怕他自稱自己只是個鑄劍的買賣人,因為僱主托他鑄劍給霍堡主當賀壽禮,給的訂金又高才親自跑一趟——但愣是沒人信。

  周翡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藏進寨中師兄們中間,小聲交待自己因為什麼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麼被擄走,她又怎麼追來的事說了。眼下晨飛師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麼走,先聯繫誰,如何與王老夫人匯合等等雜事,就全交給他了,周翡只要跟著走就是了,她便放寬了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起各路豪傑們吹牛來。

  聽著聽著,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唸唸地想勝過李瑾容,這會,突然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念頭——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現在,報出四十八寨的名頭,大家說的都是「李大當家」的破雪刀,那……什麼時候提起四十八寨,他們都會想起「周翡」呢?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自我審視,覺得異想天開不說,「周翡」這倆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點恥,於是又丟在一邊了。

  吳小姐在水塘旁邊將自己的手臉細細洗乾淨了,又把周翡給他們送藥時候用的那塊手帕洗了一遍,仔細晾在旁邊一根小樹枝上,四下都是一幫散發著難以言喻味道的大老爺們兒,她別無選擇,只好坐在周翡旁邊。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沒啃過的半條魚撕下來分給她,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小姐的閨名通常是不好叫別人知道的,周翡一個從小毆打先生的貨也不知避諱,大喇喇地就當著一幫人問出來了,好在她是個姑娘,不然指定得讓人當登徒子。

  吳小姐目光掃過周圍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識相地背過臉去,假裝沒聽見,她臉一紅,蚊子似的對周翡小聲道:「我叫做楚楚。」

  周翡點點頭:「我娘說你爹是個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壞人了。」

  話音一頓,她想起熱熱鬧鬧的四十八寨,忽然就忍不住細細對吳小姐描述起來,周翡不曾見識過金陵十里歌聲的盛景,也不曾見識過北朝舊都的威嚴莊重,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包子,心裡覺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華、最好的地方。

  吳楚楚也沒笑話她,反而聽得有些惆悵,人間再繁華,跟她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她背井離鄉,往後要靠別人的庇護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懷念之處的人,她都羨慕,細聲細氣地問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習武麼?」

  周翡一頓。

  吳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聽說習武的人,練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麼不行,」周翡道,「你可能不如有些從小開始學的人厲害,但好歹比你現在厲害啊,回去找……」

  她本想說「找我娘」,後來想起,李大當家日理萬機,未必有功夫,便話音一轉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氣好得很,又慈祥,肯定願意教你的。」

  晨飛師兄笑道:「你可真行,還給我老娘安排了個活計。」

  吳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說什麼,忽然神色有些侷促起來,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周翡抬頭一看,原來是謝允不知何時擺脫了眾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只是見她在跟吳小姐說話,便沒過來打擾,雙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幾步以外等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7 05:50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八章 傳經

  謝允本來可以直接過來的,只是恐怕吳楚楚不自在,方才在旁邊等了一會,此時見她自己退開,便走過來坐到了張晨飛身邊,偏頭對周翡笑道:「我夜觀天象果然是准的,你看,咱們順順當當地跑出來了。」

  周翡道:「你的『順順當當』跟我們平時說的肯定不是一個意思。」

  「哎,你要求也太高了,」謝允開開心心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說道,「你看,活著,會喘氣,沒缺胳膊沒短腿,有吃有喝能坐著,天下無不可去之處,是不是很好?」

  周翡一挑眉:「這可沒你的功勞,我要是聽了你一開始的餿主意,先跑了呢?」

  「跑了也明智,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日必有是非發生麼?你瞧,是非來了吧,要是你聽我的話早走,根本就不會撞見沈天樞他們。」謝允說完,又嘴很甜地補充了一句,「到時候雖然我去見先聖了,留著清風明月伴花長開,我也算功德無量。」

  晨飛師兄在旁邊聽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他家師妹,頓時七竅生煙,心道:「娘的,當我是個路邊圍觀的木頭樁子吧?」

  他於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誰知他這小一年沒見過的師妹不知吃了什麼仙丹,道行居然漸長。

  幾年前周翡聽謝允說自己是漂亮小姑娘時,還十分茫然無措過,此時她卻已經看透了此人尿性,當即波瀾不驚地冷笑道:「是嗎,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樹上開的花。」

  這記仇勁的。

  謝允蹭了蹭鼻子,絲毫不以為意,話音一轉,又笑道:「不過現在麼,花是沒了,只剩個黑臉的小知己,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算來我更賺啦。」

  周翡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把灰,不必照鏡子也知道這會是個尊容,她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小溪流,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像吳楚楚那樣洗把臉,可又懶得站起來。

  琢磨了一會,她那點柔弱的愛美之心在「懶」字鎮壓下潰不成軍,心道:「黑臉就黑臉。」

  於是就此作罷,沒心沒肺地低頭吃東西。

  謝允感覺身邊的張晨飛磨牙快把腮幫子磨漏了,為防一會一巴掌抽過來,便轉回頭跟他搭話。

  他有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耐,雖然滿嘴跑馬,但不亂跑,跑得頗有秩序,因此不惹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十分親切好接近,三言兩語便消彌了張晨飛的怒氣,開始跟四十八寨的一幫人稱兄道弟起來。

  「多謝。」謝允接過一隻烤好的小鳥,聞了聞,喟嘆道,「我可有日子沒吃過飽飯了,唉,討生活不易,我那僱主也吹燈拔蠟了,剩下的錢恐怕是收不到……可憐我那一把好劍,也不知會被誰撿走,千萬來個識貨的,別亂葬崗一丟了事。」

  張晨飛聽他話裡有話,微微一怔,問道:「怎麼,謝兄覺得霍家堡恐怕會有不測?」

  旁邊烤火的老道人沖霄子眼神一凝,抬起頭來。

  謝允被食物的熱氣熏得眯了眯眼,緩緩地說道:「北斗來勢洶洶,逢人滅口,他們要殺朱雀主,自然不是為了除魔衛道,此地除了霍家堡,大概也沒有什麼能讓貪狼親自走一趟了。」

  旁邊又有個漢子說道:「霍家這些年在洞庭一帶一家獨大,說一不二,確實霸道,但一群沒著沒落的落魄之人聚在一起,以求自保,也是無可厚非,霍連濤還沒什麼動作呢,北帝倒是先忍不住了,好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命天子』,不怕總有一天真的官逼民反麼?」

  謝允笑道:「兄弟這話可左了,各大門派、雲遊俠客,向來既不肯服從官府管教,又不肯低頭納稅,還要動輒大打出手、瞪眼殺人,算哪門子的『民』?」

  周翡默不作聲地在旁邊聽著,只覺得這些人和這些事亂得很,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套道理,有道理卻沒規矩,道義更是無從談起,你殺過來,我再殺過去。

  北朝覺得自己是在剿匪,南朝覺得自己是正統,霍家堡等一干人等又覺得自己是反抗暴政的真俠客。

  她思考了一會,實在理不清裡面的是非,只覺得一圈看下來,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然而「好東西」應該幹什麼呢?

  周翡又百思不得其解,連魚都快啃不下去了。

  一個亂局開啟,輕易不是那麼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麼一股力量,或極強、或極惡,才能肅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一盤天下承平的禮樂與秩序。

  這其中要殺多少人?死多少無辜?流多少生民淚與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得的了。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從她手裡掰走了一塊焦焦的魚尾,不客氣地據為己有,周翡回過神來,見謝允這承諾過要請她吃飯的人叼著她的魚尾巴嚼了兩下,還得便宜賣乖地評價道:「都沒有鹹淡味,你這個更難吃。」

  周翡眨眨眼,隨口問道:「你真是個鑄劍師?」

  「餬口,新改的行。」謝允道。

  周翡奇道:「以前是幹什麼的?」

  「以前是個寫小曲作戲詞的。」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不瞞你說,朱雀主彈唱的那首曲子就是出自我手,全篇叫做《離恨樓》,裡頭有九折,他彈的『哭妝』是其中一折,我這篇得意之作很是風靡過,上至絕代名伶,下至沿街賣唱的,不會一兩段都張不開嘴討賞。」

  周翡:「……」

  娘喲,好了不起哦。

  張晨飛卻睜大了眼睛:「什麼?你寫的?你就是『千歲憂』?等等,不都說千歲憂是個美貌的娘子嗎?」

  謝允「謙虛」道:「哪裡哪裡,美貌雖有一點,『娘子』萬萬不敢冒領。」

  張晨飛當時便坐不住了,擊掌唱了起來;「音塵脈脈信箋黃,染胭脂雨,落寂兩行,故園……」

  謝允接道:「故園有風霜。」

  「是是是!正是這一句!」張晨飛正在激動,一回頭看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頓時卡殼了,「呃……」

  周翡慢吞吞地問道:「師兄這麼熟啊,都是在哪聽的?」

  張晨飛總覺得她臉上寫了「回頭告訴你娘」六個大字,連忙找補道:「客棧裡碰見的,那個……咳咳,那個賣藝唱曲的老瞎子……」

  「哦,」周翡不甚熟練地掐了個蘭花指,一指張晨飛道,「老瞎子是這樣唱的『胭脂雨』嗎?」

  張晨飛沒料到這看似十分正直的小師妹心裡還憋著一股蔫壞,怒道:「周翡!消遣師兄?你個白眼狼,小時候我白給你跟阿妍上樹掏鳥窩了是不是?」

  一幫年輕弟子頓時笑成了一團。

  謝允含笑看著他們。

  四十八寨乃是四十八個門派,自古以來,多少「同氣連枝」都是關起門來勾心鬥角,唯有蜀山中風雨飄搖的這一座孤島,自成一體,別人都融不進去,連周翡這樣話不多的人,在茫茫野外碰上自家師兄,都明顯活潑了不少。

  「真是叫人羨慕啊。」謝允伸手撥動了一下篝火,心裡默默地想。

  漸漸的,眾人都睡下了,謝允走到稍遠的地方,摘了幾片葉子,挨個試了試,挑了一片聲音最悅耳的,放在唇下開始吹,主要是怕自己睡過去。

  他吹了一首不知哪個山頭的民間小調,歡快極了,讓人一聽就忍不住想起春天開滿野花的山坡。

  周翡靠在樹下閉目養神,留著一線清明,不敢睡實在,聽著那細微的葉笛聲,迷迷糊糊的,她居然覺得謝允那句「有吃有喝能坐著,天下無不可去之處」說得很有道理,也跟著無來由地窮開心起來。

  第二天清早,眾人休整完畢,便準備趕往華容。

  周翡總算把她那張花貓臉洗乾淨了,被討人嫌的晨飛師兄好一番嘲笑,尚未來得及回擊,沖霄子便叫住她道:「周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凡人維持仙風道骨的外表十分不易,得有錢有閒才行,道長看著就像個叫花子,一點也不仙。

  但倘若與他交談兩句,卻總不由得忽略他的狼狽相,對他心生敬重,連說話都會文雅幾分。

  周翡忙走過去,問道:「前輩有什麼吩咐?」

  沖霄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道:「姑娘可曾讀過書麼?」

  周翡想起頭天晚上自己丟的人,心裡升起窘迫的慶幸,幸虧他們都不知道她爹是誰。

  她從周以棠那裡繼承的,大概就只有一點長相了。

  周翡厚著臉皮回道:「讀過一些……呃,這個,不怎麼用功,後來又忘了不少,字還是認得的。」

  沖霄子很慈祥地點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卷手抄的《道德經》給她,又道:「老道身無長物,就這一點東西沒給人搜走,我看小姑娘你悟性極佳,臨別時便贈與你吧。」

  周翡翻了翻那經書,見滿眼「道」來「道」去,頓時兩眼泛暈,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哪方面的悟性佳?當女道士的?」

  她便問道:「前輩,你不跟我們去華容嗎?」

  沖霄子拈長鬚笑道:「我有些私事需要處理,就此別過了。」

  周翡心裡疑惑,但是人家既然說了「私事」,又是前輩,總歸不好追問,只好道:「前輩一路平安……多謝贈書。」

  沖霄子沖眾人一拱手,他休息一宿,身上的溫柔散已經全解,清嘯一聲,起落如風中轉蓬,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3:00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十九章 驚變

  張晨飛外粗內細,眯眼看著沖霄子的背影,忽然低聲道:「這位沖字輩的前輩如此了得,比家母,不,就算比……也不遑多讓,怎會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輕易著了那妖人的道兒?」

  他中間停頓了一下,略去了一個人的名字,但周翡心裡一動,覺得晨飛師兄將說未說的那人弄不好就是李瑾容。

  「溫柔散」是藥馬的,藥勁很是不小,但假如人的內功高到一定境界,據說是可以暫時壓制住的。

  就算只能拖延一時片刻,他別的事幹不成,還不能跑嗎?

  謝允目光閃了閃,他在哪都是帶路的角色,方向感很好,一眼看出沖霄子的去路正是岳陽方向,想是老道人是頭天晚上聽到他跟張晨飛聊天,知道霍家堡可能有危險,特意趕過去的。在場的人不少是因為霍家堡才被木小喬扣押,縱然以前有過交情,現在恐怕也煙消雲散了,沖霄子大概是怕別人心裡不舒服,才沒有言明,只說是「私事」。

  「一段同路而已,走吧,我們也不要耽擱。」謝允道,他瞥了一眼周翡,周翡正皺著眉,跟手裡的道德經大眼瞪小眼,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囑咐道,「仔細收好。」

  周翡一頭霧水地收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不學無術讓老前輩看不下去了,臨走還要丟給她一本書讀。

  「那給我道德經幹嘛?」她心道,「給我一本三字經還差不多。」

  眾人的體力基本恢復了七七八八,腳程快了不少,太陽未升到頭頂,他們就到了華容。

  華容不算很繁華,然而好歹有人有客棧,對他們這幫人來說,簡直堪稱享受了。

  華容有四十八寨的暗樁,這也是謝允提議走這個方向,張晨飛十分贊同的原因,有暗樁,就不必囊中羞澀了,消息也方便傳出去。

  周翡看見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到他們落腳的客棧來了一趟,還恭恭敬敬地拜會了吳夫人,那人雖然面黃肌瘦,但眼珠靈動,一看就很精明,匆匆來了一趟就告辭了,說是要去給他們置辦馬匹車輛。

  周翡總算撈著了一口熱飯和乾淨換洗衣服,感動得不行,先吃了個撐,又回房擦洗換衣服,裡裡外外都乾淨又舒適了,她在客房的床上滾了兩圈,聽見全身的骨頭都嘎吱嘎吱作響,這才知道下山真是個苦差事,一點都不好玩。

  滾了一會,周翡摸出奇怪的道士送給她的書,本想翻開參悟一會,不料看了沒有兩句,她就跟中了蒙汗藥一樣,倒頭睡著了。

  直到金烏西沉,周翡才給敲門聲吵醒。

  謝允鬍子刮乾淨了,換了新衣服,還不知從哪弄來一把扇子,十分騷包地拿在手裡,隨時能出門裝公子招搖撞騙。

  房門拉開,他見周翡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總是有些蒼白的臉頰上難得有些紅暈,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柔軟。謝允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她身上掃過,一時連說話的聲氣都低了幾分,問道:「我看張兄方才派人送信去了,你們這幾天就要回去了嗎?」

  周翡揉了揉眼睛:「我們出來就是為了接晨飛師兄跟吳夫人他們,現在人接著了,也該回去了——就是不知道李晟那長了瘟的王八蛋自己滾回去了沒有。」

  謝允:「……」

  真是世間多遺恨——海棠無香、薔薇多刺、美人是個大土匪!

  這姑娘要是個啞巴可有多好?

  謝允恨完,將自己溫柔的輕聲細語一掃而空,很沒形象的靠在門口,吊兒郎當地問道:「那不能跟你們同行了,你說下回我要是把刀直接送到你們四十八寨,會不會再被你娘打出來一次?」

  周翡道:「不至於,反正我也沒有第二個爹讓你拐。」

  謝允被她噎得喘不上氣來,一時哭笑不得。

  周翡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哎,謝大哥,你輕功那麼好,別的為什麼一點也不會?」

  謝允眉尖一挑:「誰說我什麼都不會?我會打鐵鑄劍,還會……」

  周翡道:「唱小曲。」

  「哎,你沒見識了吧,」謝允搖頭晃腦道,「有道是『盛世的珠玉亂世的曲』,世道越艱辛,戲、曲跟話本這些就越賺錢,比鑄劍強多了——好不容易打一把好兵器,僱主還死了,跟誰說理去?至於武功麼,我又不想稱霸天下,夠用就行了。」

  周翡這才知道,他把自己那遇事只會跑的三腳貓稱為「夠用」,真是徹底為他的上進心所折服。

  「行了,不跟你多說了,來時見那邊有個當鋪,我去瞧瞧有沒有什麼你趁手的兵器,先賠你斷在山谷裡的那把,你回家這一路湊合用。」謝允說完,甩著摺扇,吹著小調,優哉游哉地溜躂走了。

  周翡感覺跟此人共處時間長了,肯定得心寬似海,連她都想跟著哼兩句歌了。

  這時,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吳楚楚一臉痛苦地扶著門框,幾乎有點站不穩,直冒冷汗地叫道:「周……周姑娘。」

  周翡一愣:「你怎麼了?」

  吳楚楚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發青了,耳根嫣紅一片,小聲道:「那個……」

  周翡:「哪個?」

  接著,她看見吳楚楚有些站不直,一手還按在小腹上,這才恍然大悟:「那、那個啊,你……是……嗯,肚子疼?」

  少女月事本就容易亂,吳楚楚給關在潮濕陰冷的石牢中那麼久,要是個五大三粗的健壯人也就算了,她本就多憂多慮、體質虛寒,不鬧毛病都奇怪了。

  談到這個,周翡也很難拿出方才的彪悍,她有點手足無措地東看看西看看,做賊似的小聲道:「那怎麼辦?要……要麼問問你娘?」

  吳楚楚幾不可聞地說道:「娘風寒,已經喝藥睡了。」

  好,敢情這母女是一對病秧子。

  周翡對此全無主意,但放眼整個客棧,也就自己一個女孩了,吳小姐實在沒有第二個可以求助的人。她只好拉著吳楚楚坐下,將掌心貼在她的後腰上,試著運功,打了一點真氣過去——不敢用力過猛,吳楚楚沒練過功,經脈脆弱。

  她手心暖烘烘的,吳楚楚的臉色果然好了一些,然而過了一會,又開始反覆。

  周翡試了兩三遍,發現有熱源她就能好一點,沒有還會疼,便說道:「這也不是辦法,不然我帶你出去找個大夫看看吧,落下什麼病就不好了。」

  吳楚楚溫順地點點頭,她這會正好一點,便跟著周翡往外走去。

  小女孩提起這些事,總是不由自主地遮遮掩掩,她們倆跟做賊似的悄悄地離開客棧,不想被人逮住問,不料還是遭遇了討厭的晨飛師兄。

  張晨飛自然要問:「你們幹什麼去?」

  吳楚楚尷尬得快抬不起頭來了,周翡木著臉胡扯道:「出去逛逛。」

  張晨飛皺眉道:「你自己出去野就算了,怎麼還拽著人家吳姑娘?」

  周翡:「……」

  吳楚楚忙道:「我、我也想去。」

  對她,張晨飛就不好開口教訓什麼了,只好叮囑道:「那行吧,只是不許走遠,天黑之前一定得回來。」

  兩個女孩恨不能立刻從他眼皮底下消失,忙應了,飛快地往外走,走了沒兩步,張晨飛又叫住了她倆:「等等,阿翡!」

  周翡崩潰道:「張媽。」

  吳楚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張晨飛絮絮叨叨地嘮叨道:「你身上有錢嗎?哎!我問你話呢,跑什麼跑!」

  周翡已經一手拽著吳楚楚,飛也似的躥出了客棧。

  後來周翡總是忍不住想,當時她要是不那麼匆忙就好了。

  謝允正在翻人家當鋪的存貨,當鋪不大,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多是衣物家用品,少量品相不太好的首飾珠寶,兵刃基本沒幾樣,還都中看不中用的,可能是哪個家道中落的富貴人攢的裝飾品。

  他看了半天找不到滿意的,便跟老闆比劃道:「您這裡有沒有那種大約這麼長,背很窄,刃極利的刀?」

  「刀?」老闆打量了謝允一番,說道,「這您得找匠人做,我們這是沒有的,要說佩劍麼還算常見……容我冒昧,公子買刀做什麼?」

  謝允坦然道:「送女孩子。」

  老闆:「……」

  他覺得這位公子這輩子可能也就只好打光棍了。

  這時,一隊官兵忽然飛也似的從門口衝了出去,這當鋪正開在鬧市,兩邊好多鋪麵攤販,還有幾個小孩在路邊玩,他們在鬧市縱馬,還大聲喝罵,頓時一片混亂,大人叫罵與小孩啼哭聲混做了一團。

  老闆忙指揮小夥計出門查看有沒有人受傷,口中絮絮地說道:「作孽,這些人作孽啊。」

  謝允緩緩皺緊了眉頭,他心裡忽然生出了不祥的預感,刀劍都不看了,轉身往客棧跑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3:58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章 訣別

  空中傳來一聲尖唳,像是猛禽。

  謝允驟然抽了口氣,倏地抬頭,見幾隻獵鷹呼嘯著盤旋而至。

  北斗「祿存星」仇天璣,好熬鷹,出入必有猛禽隨行。

  等等,他們奔著霍家堡去嶽陽容易理解,為什麼會到華容來?衝誰來的?

  不待他多想,北斗的黑衣人們已經旋風似的現身,所到之處宛如烏鴉開會,黑壓壓的一大片,往一處匯聚。

  這時,有人帶著哭腔嘶聲大叫道:「失火!失火啦!」

  謝允一轉頭,見一處升起濃煙,哭號喊聲叫人不忍卒聽,他愣怔了片刻,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他們客棧的方向!

  謝允狂奔起來,滿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艱難地逆著人流往前衝。

  不過是轉眼間,客棧已經燒起來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北斗黑衣人,每個黑衣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弩,上面裝的不是尋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木管。

  一匹馬不管不顧地往外跑了出來,剎那間,六七條木管對準了它,同時發出毒蛇似的黑水,那水濺在地上「嘶拉」一聲,將泥土地面燒出一大塊灰斑,跑動中的馬哀哀地一聲嘶鳴,身上同時有多個地方皮開肉綻,三步之內跪在了地上,抽搐兩下,竟不動了!

  謝允被互相推搡的老百姓們擠在中間,氣都快喘不過來,一腦門熱汗。

  這時,幾隻獵鷹盤旋而落,一個身穿漆黑大氅的男人落在街角,他伸出胳膊,接住自己一隻愛寵,輕輕地撫摸著那鷹的腦袋。

  這人長著鷹鉤鼻子,一張臉冷肅得叫人望而生畏,目光往人群中一掃,他低低地開口道:「閒雜人等,不要礙事。」

  話音未落,他驀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彷彿排山倒海似的撲面而來,將擠成一團的人們一股腦地往外推去,好幾個人當場站不住撞在牆上,立刻便頭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而別人好歹還都是往外逃,只有謝允要往裡走,他正好當胸撞上那人掌風,身邊都是人,根本沒地方躲閃,謝允眼前當即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周翡陪著吳小姐在醫館,這醫館地處偏僻,好不容易才找到,裡面只有一個老大夫,老眼昏花,說一個字要拖半柱香的光景,在那絮絮叨叨了半天「通則不痛」。開藥方的時候,可算要了他老人家的老命了,恨不能把腦袋埋進紙裡。

  周翡在旁邊等得腳都站麻了,見他終於寫完了,當場大大地鬆了口氣:「我去抓……」

  她話沒說完,耳根一動,聽見了尖利的鷹唳。

  周翡往外掃了一眼,疑惑地問道:「老先生,你們這平時還有大老鷹嗎?」

  老大夫顫顫巍巍道:「不曾有。」

  周翡將藥方折起來揣進袖中,一把推開窗戶,只聽見不遠處傳來雜亂的人聲,而後竟有股火油的味道。

  周翡:「我出去看看。」

  吳楚楚早成了驚弓之鳥,不敢一個人待著,不由分說地也跟了上去。

  忽然,周翡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強行將吳楚楚拉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中。

  吳楚楚:「怎……」

  周翡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

  她臉色實在太難看了,吳楚楚後背的汗毛都炸起來了,一動不敢動地縮在周翡身邊。片刻後,只見兩個人緩緩往這邊走來,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癆病鬼似的,麵色蠟黃,一隻手一直撫在胸口,不時停下來咳嗽幾聲。

  正是沈天樞!

  沈天樞旁邊還跟著個人,腰彎得比那癆病鬼更甚,滿面堆笑,又討好又畏懼地跟他說著什麼。

  周翡的目光幾乎要將那人釘在地上——這瘦小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她方才見過的四十八寨暗樁!

  那人特意拜會了吳夫人一家,吳楚楚自然也認得,她手腳本就冰涼,這會更是整個人如墮冰窟,劇烈地哆嗦了起來。

  周翡心中驚駭比她只多不少,然而身邊有個人要照顧,逼得她不得不鎮定。

  那小個子男人察覺到了什麼似的,往四下東張西望了一下。

  周翡一把摀住吳楚楚的嘴,緊緊地按住她,將她往小巷深處拖了幾步。

  四十八寨發生過三寨主叛亂的事,那時候周翡還小,除了她二舅那刻骨銘心的一個後背,其他事都記得不清楚了。

  這會,她腦子裡一時亂成了一鍋粥,被這一口突如其來的背叛噎得嚥不下也吐不出。

  那兩人走遠,吳楚楚無助地抓住周翡的手:「周姑娘……」

  她的手太涼了,像一塊冰坨,頃刻將周翡沸騰的腦漿熄成了一把灰,她拚盡全力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不用怕,跟著我,晨、晨飛師兄向來都……還有謝允……」

  周翡幾乎語無倫次起來,她閉了嘴,在自己舌尖上輕輕一咬,拉起吳楚楚,避開大路,一頭鑽進小巷裡。

  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麼?

  那謝黴黴不是說遭遇木小喬這樣舉世罕見的大魔頭一次,回去能走三年的好運麼?

  這連三天都沒有呢!

  她們倆從客棧走到醫館足足用了一刻的功夫,回去卻簡直如轉瞬,周翡帶著吳楚楚幾乎是飛簷走壁。

  然而即便這樣,隨著她們靠近客棧,還是看見了衝天的黑煙,周翡的心從無限高處開始往下沉。

  及至親眼看見一片火海,周翡再自欺欺人,也說不出「沒事」兩個字了。

  吳楚楚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周翡生生捂了回去,她情急之下沒控制好手勁,吳楚楚又太過激動,竟被她捂暈過去了。

  那女孩蒼白而冰冷的身體壓在她的肩上,周翡突出的肩胛骨抵在身後青苔暗生的牆上,從躲藏的縫隙中,她看見外面群鴉呼嘯、獵鷹橫行,而視野所及之處,儘是一片紅,熱浪撲打在她臉上……

  那火不知燒了多久,方才人來人往的街道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焦灰與血跡狼藉滿地。

  端著獵鷹的男子一仰下巴,黑衣人們訓練有素地分成兩批,一批依然拿著毒水戒備,另一批提著兵刃闖進已經一片廢墟的客棧中搜尋。

  一具一具屍體從裡面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空蕩蕩的街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身首分離——想必是客棧中人遭到突襲,先是拚死反抗,死傷了一些人,然後實在無處突圍,只好退回客棧,將門封住……

  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眼淚打濕了周翡一條袖子。

  穿大氅的男人將獵鷹放飛,負手而立,朗聲道:「諸位鄉親聽好,近日不大太平,有些匪人假充商隊,混入城中,欲圖不軌,幸有良民機警,看出不對,即時報官,現匪人已伏誅!為防有漏網之魚,請諸位鄉親夜間閉戶,不要隨便收容陌生來客……」

  這時,一個黑衣人點清了地上的屍首,上前一步,與那穿大氅的人說了句什麼。

  那男人冷笑一聲:「哦,真讓我說中了,還真有漏網之魚?」

  周翡一把拽起吳楚楚,低聲道:「快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05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一章 亡命

  周翡以為按照自己的脾氣,她得衝出去,不管不顧地跟那些人拚命,就算要把小命拚掉,也先痛快了再說。

  但是她居然沒有。

  她還覺得自己可能會大哭一場,畢竟,從小沒人教過她大人要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她從來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居然也沒有。

  一瞬間,天上可能降了個什麼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無師自通了。

  吳楚楚哭得站不起來,周翡強行拽住她的腰帶,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

  她湊近吳楚楚的耳朵,低聲道:「想給你娘和你弟弟報仇麼?」

  吳楚楚捂著嘴,拚命抑製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抽泣,臉色通紅,快要斷氣了似的。

  「那就不要哭了。」周翡冷冷地說道,「死人是沒法報仇的。」

  吳楚楚閉上眼,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裡,整個人抖得像一片葉子。

  仇恨就像一團冰涼的火焰,能以人的五臟六腑為引,頃刻燒出一團異常的精氣神,不過片刻,吳楚楚居然真的止住了哭,連呼吸都比方才平緩了不少。

  周翡冷靜地想道:「這麼大的動靜,城門應該已經關了,我們沒有車馬,即便成功出城,這時候也十分顯眼,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說不定已經在城外守株待兔了。」

  滿城百姓個個如驚弓之鳥,全都閉戶不出,隨便躲進什麼人家裡看來也不容易,何況周翡剛被「蛇」咬完,雖然不至於十年怕井繩,一時也是不敢隨便相信別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吳楚楚的手腕:「跟我來。」

  隨著那北斗一聲令下,滿城的黑衣人開始四處搜索,倘若是個老江湖,未必不能避開他們,但周翡覺得自己沒那個能耐,要是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迎頭撞上對方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沒有貿然亂走,閃身鑽進了一條小巷子,掀開一處民居門口裝東西的籐條筐。

  主人家可能比較拮據,筐裡東西不多,擠兩個不怎麼佔地方的小姑娘沒問題。

  周翡從裡面勾住籐條筐的上蓋,虛虛地掩住,兩根手指扣在蓋子上,閉上眼默默數了幾遍自己的呼吸,將自己的想法從頭捋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悄聲對吳楚楚道:「過一會,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慌。」

  吳楚楚用力點點頭。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就算只剩我一個人,也能安全把你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這話說給吳楚楚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彷彿這一個唾沫一個釘的承諾出口,她便能給自己找到某種力量的源泉——還有人指望著她,還有人的命懸在她身上,她得盡全力去思考平時不曾想過的,做平時做不到的事,也就沒有時間去應對額外的悲傷與憤怒。

  吳楚楚正要說什麼,周翡豎起一隻手掌,衝她搖了搖。

  吳楚楚屏住呼吸,足足過了半晌,她才聽見一陣非常輕微的腳步聲,透過藤筐的細小縫隙,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轉眼搜到了這裡,正朝小巷走來。

  小巷子是一條死胡同,一眼能看到頭,他本不必進來,但不知是不是她們倆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腳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十分盡忠職守地走了進來,謹慎地四下探查。

  籐條筐可不是天衣無縫的,扒著上面的窟窿一看,裡面裝的是蘿蔔還是白菜一清二楚,別說躲著兩個大活人,只要對方走近了一低頭,立刻就能發現不對。

  眼看那黑衣人緩緩靠近,吳楚楚的心揪到了極致,她下意識地去看周翡,卻發現周翡目光垂著,被她那少女式的、纖長的睫毛一擋,像是閉了眼似的,臉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寧的。

  吳楚楚心道:「這是要聽天由命嗎?」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將數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同時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沒多久,嘴裡就嚐到了血腥味。

  可惜,臨時抱佛腳似乎並不管用。

  那腳步聲越走越慢,忽然停了。

  吳楚楚心跳「咯噔」一下,停了。

  她聽見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朝她們藏身之處走了過來。

  吳楚楚的後背緊繃到極致,絕望地閉上眼睛,心裡狂叫道:「他看見了,他看見了!」

  黑衣人一把扣住籐條筐的薄蓋,便要往下掀,然而一拉卻沒拉動,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卡著。

  「還負隅頑抗?」那黑衣人冷笑一聲,手上用力,驀地將筐蓋一抽,不料方才卡著筐蓋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了,裡面的人反而伸手推了筐蓋一把,兩廂作用,一下將那輕飄飄的籐條筐蓋掀了起來,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門。

  黑衣人猝不及防,視線被擋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電光石火間,一隻纖細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過來,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隨後毫不猶豫地收緊,那黑衣人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出來,喉嚨處「咯」一聲脆響,頓時人事不知。

  周翡一伸腳,腳尖輕輕挑起將要落地的筐蓋,隨後利索地一拉一擰,那黑衣人的腦袋在她手中偏轉了一個詭異的大角度,繼而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是絕無可能再活了。

  吳楚楚嚇得全身僵硬,脖頸升涼。

  周翡面無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對了——

  那客棧這麼囫圇個地一燒,裡面肯定有不少無辜受牽累的,客棧整日迎來送往,又不是只有他們這一撥人,就算因為奸人出賣,北斗知道他們的人數,也不可能通過點人數來確定跑了誰。

  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他們找的不是人,是某樣東西,那東西不在客棧中,被吳楚楚帶出去了;要麼是吳楚楚本人身上有什麼秘密,他們找的是她這個人。

  她方才推吳楚楚進籐條筐的時候,故意讓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

  他們出門在外,身負寨中囑託的任務,本該都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短打,但是晨飛師兄疼她,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新衣服中,給她和吳家千金帶的是一樣的長裙……大概到時候上路了,也打算讓她藉著「陪伴夫人和吳小姐」的名義,和來時一樣坐馬車,少受些風塵。

  她們倆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一裡一外,即使藏在個四面是孔的籐條筐,對方也不容易注意到她。

  吳楚楚實在是個很容易讓人掉以輕心的女孩子,無論那些黑衣人是找人還是找東西,看見她,大概都會只顧又驚又喜,才好叫周翡一擊得手。

  周翡問道:「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吳楚楚一臉茫然。

  周翡暗嘆了口氣——感覺她們倆的情況可能差不多,晨飛師兄沒有跟她細說過接走吳家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吳夫人想必也沒有告訴過嬌嫩的小女兒一些秘密。

  「算了。」周翡趁四下無人,三下五除二地將黑衣人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剝下來自己換上,好在她雖然纖細,卻並不像謝允戲言的那樣「不足五尺」,穿著雖然大了一圈,但將該紮緊的地方都紮好後,倒也不十分違和。

  接著,她又從死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佩刀、一柄匕首、與令牌一面並一些雜七雜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了刀背稍微寬了一點,居然還算趁手,令牌正面是一個北斗七星圖,背面刻著「祿存三」。

  「祿存。」

  周翡將這倆字掰開揉碎地刻進了腦子裡,然後把屍體塞進牆角,用一堆破筐爛石頭蓋住,轉頭對吳楚楚說道:「你信不信我?」

  吳楚楚不信也得信,連忙點頭。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這裡從一數到一百……還是二百吧,等我回來。」

  吳楚楚立刻面露驚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確實手無縛雞之力,一條野狗都能威脅她的性命,周圍滿是虎視眈眈的冷血殺手,她隨時可能被人抓出來,而躲在這麼個陰森森的窄巷裡,身邊只有一具尚帶餘溫的屍體陪著。

  周翡說完,自己想了想,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正要再補充句什麼,卻見吳楚楚頂著這一臉顯而易見的驚慌,竟認真地點了點頭,聲音又顫又堅定地說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大小姐有點了不起,平心而論,倘若易地而處,她自己沒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丟給她,又抓了些黃泥,在手中搓了搓,搓成細細的沫,將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臉脖頸都抹了一遍,對吳楚楚道:「你放心,我說了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飄回來。」

  說完,她飛快地轉身出了小巷。

  吳楚楚蜷縮在寬敞了不少的籐條筐中,將那藤筐蓋子撿了回來,也學著周翡的樣子,用兩根手指扣著虛掩的蓋子,她將臉埋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時而不自主地打個寒噤。

  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兩百下。

  吳楚楚從一開始數起,數著數著,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了,只剩下她自己無根無著、形單影隻,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不敢哭出聲,只是默然無聲地流眼淚,流完,回來繼續數……竟然還能跟剛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響起。

  誰?

  吳楚楚的五官六感沒有習武之人那麼靈敏,她聽見的時候,那人已經到了近前。她一口氣高高吊到了嗓子眼,勾著藤蓋的手指吃勁到了極致,指尖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周翡留給她的匕首。

  「是我。」來人小聲道。

  吳楚楚倏地放鬆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一個短促的微笑,眼淚卻又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周翡掀開藤筐,丟給她一套皺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先湊合一下。穿好我們換地方。」

  吳楚楚問道:「去哪?」

  周翡道:「去他們窩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1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7-10 04:22 PM 編輯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二章 明琛

  「我……我裝不像。」吳楚楚侷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著胸。

  美人第一在氣韻,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後在衣冠。

  吳楚楚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教養很好的女孩,溫良賢淑四個字已經烙在了骨子裡,就算在泥裡滾上三圈,滾成個花子,她也是個美貌溫婉的花子。

  「愛像不像吧,沒事。」周翡輕描淡寫地將另一塊令牌在手中墊了墊,吳楚楚注意到這張牌子上寫的是「貪狼一」,「你用黃土抹把臉,不要看起來太顯眼就行。」

  吳楚楚依言學著她的樣子抹了手和臉,還是很沒底,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幹什麼,忍不住說道:「咱們這樣,近看肯定會露出破綻,要怎麼混進他們中間?」

  「咱們不混,」周翡從身後一托她的腰,吳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淩空帶了起來,好在這一路上已經被周翡帶著飛簷走壁習慣了,她及時將一聲驚呼咽進了肚子裡,便聽周翡幾不可聞地說道,「咱們殺進去。」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們倆換了黑衣,跟滿城的黑衣人一樣,遠看並不打眼,但吳楚楚還是忍不住忐忑,她偏頭一看周翡平靜的表情,總覺得她肚子裡的心肝腸胃恐怕都隻只有一點點,一顆膽就得佔去半壁江山。

  兩人雖然悄無聲息專門翻牆走小巷子,還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遠遠地看見兩個「同伴」,覺得這條巷子應該已經搜過了,便原地轉了身。然而走出了兩步,他突然之間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猛一扭頭,一柄鋼刀在這一剎那悄無聲息地從他脖頸上掃過,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湧似的噴了出來,黑衣人震驚地張了張嘴,卻一聲都沒吭出來,轉眼便抽搐著死了。

  周翡避開濺出來的血跡,揪起黑衣人的頭髮,拽著他往小巷深處拖去。

  吳楚楚剛開始在旁邊手足無措地乾看著,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從旁邊淌來細細的土,儘量蓋住了地上的血跡。

  她們倆,一個前不久與人動手,還不敢放開手腳傷人,另一個跟陌生男子說話都結巴。

  現在倒好,一個無師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沒有響動的一刀致命,另一個靈機一動知道了怎麼掩蓋血跡。

  接著,周翡又如法炮製,專挑落單的黑衣人下手,殺到第六人的時候,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鷹唳。

  此時,天光已黯,周圍房舍屋簷在暗夜中開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時有些辨不清方向,便問吳楚楚道:「看那幾隻鷹,在往什麼地方飛?」

  吳楚楚在心裡估計了一下,說道:「好像是我們最開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的屍體被他們發現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們扒走了,這樣豈不是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周翡緊繃了一整天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模樣:「你說得對,離當地府衙還有多遠?方向對嗎?」

  吳楚楚點點頭:「不遠,過了這條街就是。」

  周翡:「把外面這身髒皮脫下來。」

  吳楚楚依言將身上這件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衣解了下來,周翡飛快地將這兩套黑衣劃成了小塊,四下張望了片刻,將碎片倒入了一戶人家後院的化糞池裡,然後按著吳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祿存星仇天璣面沉似水地低頭打量著地上的屍體,用腳尖挑起他歪在一邊的脖子,沉著臉道:「竟然還有人護著……而且膽子不小。」

  鷹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鳥乍一看頗有共性,簡直是一顆蛋孵出來的。

  「想在我這渾水摸魚沒那麼容易。」仇天璣冷冷地說道,「所有人聽令,一刻之內,按六人伍,伍長清點令牌,有落單者格殺勿論。」

  旁邊有人低聲道:「大人,還有貪狼組的人,您看……」

  仇天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黑衣手下默不作聲地低了下頭,悄悄退下。

  而此時,周翡和吳楚楚耐心地貼在牆角附近等了一會,見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了什麼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陣勢,一波一波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一張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大網,突然條分縷析地排列整齊了。

  周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此機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吳楚楚,靈巧地避開訓練有素地結成一隊一隊的黑衣人,翻進了府衙。

  沒有在前面逗留,她直奔後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後宅而去。

  謝允大部分時間都吃得香睡得著,極少會做夢。

  可是這天,他卻在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火海中,拉著一個人的手,正焦急地尋找出口,上下不過三層的客棧,突然好像變成了一個怎麼都轉不出去的大迷宮,走來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燒越大,濃煙也越來越濃重,他能感覺到身後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謝允心裡急得火燒火燎,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一掌向面前攔路的牆拍去。

  石牆應聲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頭暈眼花,謝允胸口一鬆,用力一拉身後的人:「我就說我神功蓋世……」

  可手中的重量卻不像是一個人,他猝然回頭,見那人的影子一閃,頃刻被火舌舔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根斷臂。

  謝允心裡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他發現自己在一間低矮的民房裡,破窗紙糊得半遮半路,房梁屋舍都上了年紀,屋裡的桌椅床褥卻是嶄新的。

  謝允試著動了一下,胸口處傳來陣陣悶痛,可能是給「祿存星」仇天璣那一掌震傷了,他嗆咳兩聲,吃力地坐起來,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麼,立刻便要站起來往外走。

  這時,木門先是給人輕敲了兩下,隨後「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走進來一個少年。

  來人與謝允目光對上,立刻面露喜色,說道:「你可算是醒了!」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長身玉立,俊美修目,是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語間像是謝允的舊相識。

  謝允一看見他,倏地愣住:「……明琛?」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怎麼會在這?」

  謝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訴我,我還有些事,回來再同你一敘……」

  「三哥,」少年回身輕輕合上門,低聲道,「北斗貪狼與祿存現都在華容城中,城裡戒備森嚴,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謝允搖搖頭,說道:「我非去不可。」

  說來也奇怪,謝公子待誰都是一張嬉皮笑臉,哪怕是對著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來熟,然而對這口稱「三哥」的明琛態度卻十分嚴肅,幾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為了你客棧中的朋友麼?」明琛別住房門,說道,「你先聽我說,我已經叫白師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來告訴你。那客棧現在已經燒得不像樣子了,你身上又有傷,倘若白師父都無功而返,你去有什麼用?」

  謝允想了想,承認人家說得對,他雖然嘴上時常吹牛不打草稿,心裡卻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的,知道那青年口中的「白師父」比自己高明不是一點半點,便也沒有執意要求出門添亂。

  明琛見狀鬆了口氣,放開別在門上的手,走進屋裡坐下,問道:「你和誰攪在了一起?要不是青梅認出你,及時將你帶回來,今天豈不懸得很?嚇死我了。」

  「說來話長,代我謝謝青梅姑娘。」謝允伸手一探小桌邊的茶壺,見裡面竟是溫的,可見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嘆一聲,倒了兩杯茶,推了一杯給旁邊的少年,幾次欲言又止,之後還是將要說的話嚥下去了,只是不鹹不淡地問道,「小叔近來身體怎麼樣?」

  「父親很好,多謝。」明琛接過茶杯,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動輒音訊全無,我們都很惦記,逢年過節,時常聽父親念叨三哥。」

  「嗯,」謝允言語間竟帶出幾分拘謹來,「我的不是,今年過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輕聲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這麼亂,你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謝允眼皮一垂,不動聲色道:「我跟我家師發過重誓,學藝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好食言而肥?」

  明琛無奈道:「那你倒是學啊,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遊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聽說你不讀書不習武,就學了個什麼……鑄劍打鐵?」

  謝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沒搭腔,目光一直盯著門口。

  這時,外面突然有人敲門道:「少主。」

  謝允不等明琛反應過來,便一躍而起,拉開房門。

  門口站著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見了謝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別客氣,」謝允虛扶了那中年人一把,問道,「怎麼樣了?」

  這白先生一低頭,說道:「……三公子還請放寬心。」

  謝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廢話,詳細地給他描述了前因後果,道:「北斗貪狼與祿存本是衝著嶽陽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麼消息,與大隊人馬分開,臨時改道華容,直奔那間客棧,進去後不由分說便要抓人,客棧中當時有不少好手,然而終於還是寡不敵眾。倘若當時就強行突圍也就算了,可據說是隨行有弱質婦孺,為了保護他們,這些朋友們不得已暫時撤入客棧中,想派人出去尋求救援,不料仇天璣早有準備,見他們撤進客棧,立刻命手下將那裡團團圍住,架起上百條毒水桿,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棧後面有個酒窖,當時火著得太快了,誰也沒辦法。」

  謝允的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致,整個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對,」下一刻,謝允卻忽然一抬眼,飛快地說道,「北斗的人現在還在城中『巡邏』麼?貪狼不是這麼有閒心的人,他們不走,必不是為了多蹭幾頓飯,肯定有人逃脫了,是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22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三章 英雄

  孤零零的小院中生著一棵樹,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種,該是有些年頭了,綠蔭落到地頭,又不依不饒地伸展到牆角,連著一大片潑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跡罕至,青苔很是鬱鬱,倒是自顧自地圈地建了國。

  院裡掛滿了綵綢與花布,都是舊料子裁的,約莫半尺來寬,樹上、房上,到處都是,要不是都已經舊得褪了色,倒頗有些隋煬帝「綵綢掛樹」的大手筆。

  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將食盒重重地放在門口,大模大樣地用力拍了拍門,十分無禮地嚷嚷道:「送飯了送飯了!吃不吃了?」

  食盒蓋應聲滑開,裡面滾出了半個饅頭,那玩意簡直像個「前朝遺作」,宛然能就地化石成精,頑強地從地上滾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氣沉沉地坨在盤子裡,一點熱氣也沒有。

  送飯的面露不耐,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門,嘴裡不乾不淨道:「叫你們自己去領飯不去,背地裡又跟大少爺說三道四,給你們送來還不接,天生的賤種,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夫人啊?」

  這時,從屋裡跑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手中舉著個掃帚,殺氣騰騰地便要打將出來,那小廝見了,倒也好漢不吃眼前虧,口中叫著「母夜叉」,拔腿便走。

  僕婦叉著腰,梗著脖子,寶塔似的立在門口,一口氣罵出了祖宗八代,直罵得那送飯的小子不見了蹤影,才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舊食盒,重重地「呸」了一聲,繼而又無可奈何地提起來往裡走。

  僕婦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只見一個形容消瘦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一雙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

  那僕婦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褪去,低聲嘀咕道:「嚇死我了,夫人準是屬貓的,走,進屋去,咱們吃飯。」

  女人呆呆的沒什麼反應,但十分乖巧,老老實實地跟著那僕婦往屋裡走,穿過院中低垂的長綢,她伸出枯瘦的手,溫柔地撫過那些布條,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靈動了一會,木然的臉上居然多了幾分姿色,腳下彷彿是踏著某種輕盈的舞步,走兩步還轉了一圈,瘋瘋癲癲地哼著不知哪裡的小調,然後倏地一停,擺了個半掩面的姿勢,衝著一個方向拋了個媚眼。

  這是個瘋女人。

  那僕婦老母雞似的趕上來:「哎喲,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別看了,小庫房早就被那些殺千刀的狗崽子們搬空了,裡面除了一窩耗子什麼都沒有。」

  瘋女人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仍是呆呆地盯著那放雜物的屋子笑,被僕婦半拉半拽地扯進了屋裡。

  等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那「養耗子」的小庫房裡居然真的發出一聲動靜。

  周翡從窗戶裡鑽了進來,手裡拎著個紙包,遞給站在門口的吳楚楚,見她正緊張地扒著門縫往外望,便問道:「你看什麼呢?」

  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嚇死我了,剛才還以為被主人發現了。」

  周翡聞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間的刀上,警惕道:「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頭天晚上她們倆混進來的時候,府衙內正好空虛,但周翡覺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虛,等那幫黑衣人反應過來,很快能把這地方包圍成個鐵桶,因此周翡在吳楚楚這個正經官小姐的指點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幫妻妾們住的地方。

  畢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貪狼和祿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後院來。

  可是不料小小一個華容縣的縣官,家中竟然富貴逼人,內外宅院儼然,往來僕從甚眾,周翡差點被晃瞎一雙窮酸的狗眼,她從小聽長輩說什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之類,向來是左耳聽右耳冒,頗為不以為然,如今才算知道,鬧了半天她從沒見識過什麼叫「富貴」。

  這後院中人多規矩大,兩人不敢打草驚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處院落,在一處空房子裡暫避。

  「應該是我草木皆兵了。」吳楚楚說道,她打開油紙包,見裡面是還冒著熱氣的幾塊肉丁燒餅,比這裡的正牌主人的殘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嘆了口氣道,「我看這院的主人應當是個不受寵的姬妾,已經瘋了,想必是生育過兒女,這才一直關在府裡養著,也就是保她不死罷了。」

  周翡不知從哪裡拖出兩個沾滿了灰塵的小墩子,推給吳楚楚一個,倆人一起坐了下來,風捲殘雲似的便吃完了一個紙包的肉餡燒餅。燒餅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將小庫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來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偷吃,一個個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吳楚楚嚇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腳尖,輕輕挑起耗子的肚子,將領頭的大耗子淩空踢了出去,「啪嘰」一下拍在牆上暈過去了,其他小耗子見狀,紛紛好漢不吃眼前虧,爭先恐後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窩。

  周翡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吳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境遇,無端鼻頭一酸,眼圈紅了,隨後她又覺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裡彆扭,便拚命忍回去了,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只好試著找周翡搭話。

  周翡其實不太主動,遇到活潑的人,她就會相對活潑一點,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會跟著沉默寡言,這會她心事重重,眉間幾乎能看見一道淺淺的陰影,吳楚楚懷疑自己如果不主動跟她搭話,她能這麼皺著眉面壁面到一整天。

  「那個……阿翡。」

  周翡回過神來,轉向吳楚楚,見那女孩面露緊張,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自己不應一樣,便「嗯」了一聲。

  吳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麼,只好就事論事地問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先躲幾天,」周翡道,「北斗今天滅這個滿門,明天滅那個滿門,應該忙得很,不大可能總在這裡待著,我們躲過這一陣子就行。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奔南邊,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吳楚楚點點頭,又問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麼樣的?」

  周翡沒聽出她想引著自己多說幾句話,只道她是沒了母親和弟弟,一個孤女心裡沒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實是四十八個門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吳楚楚好不容易抓到個話頭,忙問道:「你還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厲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裡一閃而過,她順口說道:「長得一般吧,也不厲害,是個二百五。」

  吳楚楚:「……」

  真是沒法好好聊下去了!

  吳楚楚自己尷尬了好一會,結果一看周翡十分無辜的表情,尷尬之餘,又覺得有點好笑。

  她這一笑,周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話讓人沒法接,就想往回找補,然而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好,只好乾巴巴地沒話找話道:「你脖子上掛的是長命鎖嗎?」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這種長命鎖,據說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長到個十一二歲,多半就自以為是個人,開始嫌這玩意幼稚了,很少看見吳楚楚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戴這東西。

  吳楚楚低頭摸了摸頸子上的項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給我戴上的,我小時候,他找人給我批過命,算命的說我命薄,須得有東西壓一壓,這個要出閣的時候才能取下。」

  周翡:「我們大當家說你爹是個英雄。」

  吳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嗎?」

  周翡搖搖頭,說道:「我頭一次下山。」

  「嗯,」吳楚楚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又道,「你要是早個三五年下山,就不覺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時候他們都叫他『叛黨二臣』。當年北朝皇帝篡位奪了權,十二臣送舊皇族南下,朝中沒走的也有不少不願侍二主的,早年間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要麼是北朝皇帝的人,要麼被迫變了節,我爹就是當年『變節』之人,因他後來是變節之人中官位最高的武將,北朝皇帝便封他做了『忠武將軍』,『忠武』二字一度成了個笑話,任是誰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聽李瑾容提起「忠武將軍」,卻沒想到這是大當家的老對頭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話,其實直到前年,我還以為他是這樣的人。」吳楚楚說道,「誰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來,將我們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終南隱居的那個地方——那裡窮鄉僻壤,外面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記得娘整日裡抹淚,很久以後,才聽人說,當年送幼帝南下的時候,他們一起商量過,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內應,背這個千古罵名。他們那些年內外並肩,拚命給南朝留下迴旋餘地,這才建了南朝。可是幾次三番,做得再天衣無縫,曹仲昆也要懷疑,三年前那次裝病,是為了設局絞殺多方江湖勢力,也是為了試探他。」

  「他知道就算這回勉強過關,帝王也已經見疑,忠心不二的尚且難過猜忌關,何況他本就有二心。我爹寫了封信給我娘,只說『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然後他臨陣倒戈,與甘棠先生裡應外合,連下三城,殺廉貞星。他也……算是殉了國。」

  周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奇異的,她並沒有產生什麼「這是一條英雄好漢」的感慨,反而從吳費將軍給夫人的信裡聽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卻忍不了辱。她隨著吳楚楚的話想了一想,只覺得稍稍代入一點,就憤懣難平,恨不能玉石俱焚的一死才能得以昭雪。

  「二十年。」周翡道。

  吳楚楚「嗯」了一聲——對兩個還不知道二十歲是個什麼光景的姑娘來說,「二十年」聽起來,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麼長了。

  吳楚楚道:「我爹說,當年程嬰與公孫杵臼一捨兒、一捨命,世人都當程嬰是賣友求榮,苟且偷生,而他雖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連累妻兒,比之先人境遇,已經不知強了多少,因此心滿意足,不敢鬱憤。」

  周翡搖頭道:「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誰知她當時說不明白,過了沒兩天,就不得不明白了。

  沈天樞與仇天璣確實不可能在華容逗留太久,可這幾天之內,將華容縣城搜了個底朝天,卻連隻耗子也抓不出來。

  周翡知道,只要拖到兩個北斗帶著他們的狗離開,她就算贏了,沈天樞當然也想得明白。

  第三天,隱藏在民居裡的白先生回來報訊,說是在城中明裡暗裡找人的黑衣人撤了,謝允仔細聽過白先生報來的種種訊息,推測出北斗可能是在找一樣東西,那東西不怕火燒。

  白先生道:「剛開始黑衣人死了幾個,陣腳亂了,據說貪狼和祿存還因此生了齟齬。」

  「沈天樞對四十八寨的人不會這麼大意,」謝允緩緩說道,「所以那東西在吳家人……吳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那倆孩子肯定有一個還活著,而且北斗剛開始沒想到吳家人身邊還有高手相護。」

  他說到這裡,心裡忽然起了一點說不出的期盼——謝允知道,以張晨飛等人的為人,倘若當時真的通過某種方法,有機會將他們中的一人和吳家子女送走的話,他們推出去的人必是那個小師妹。

  所以……周翡可能還活著麼?

  白先生又道:「今日沈天樞在府衙門口大張旗鼓地表彰一個人,三公子可知他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35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四章 三試

  明琛帶著白先生、一個侍女青梅以及幾個護衛,在華容一帶逗留的時間肯定已經不短了,儼然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假身份,跟左鄰右舍都混了個臉熟。

  謝允對他這「兄弟」有種十分刻意的忽視,別說明琛只是帶著一幫人在北朝治下之地無故逗留,就是他披上張羊皮去吃草,謝允大概也打算視而不見,假裝此事沒有一點奇怪之處。

  但是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卻不得不借助明琛的力量了。

  明琛待他倒是沒話說。

  那位白先生除了本領大之外,還有一雙妙手,能將男變成女、老變成少,他身邊揣著成打的人皮面具,三下五除二便將謝允的臉畫得與屋裡的一個護衛一模一樣,只要不將兩張臉貼在一起仔細比對,幾乎看不出破綻來。

  謝允頂著這張臉出門,周圍住的老百姓都會跟他打招呼,活像他已經在此地活了五百年,會比較自然,不容易打草驚蛇。

  見他們這邊完事,明琛便和顏悅色地對那護衛道:「辛苦了,甲辰,你先去忙吧,今天不要出門。」

  「甲辰」沉默地施禮一拜,腳下無聲地離開了。

  謝允暗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些護衛除了個個身懷絕技,保護主人安全之外,還是「替身」。

  他們每個人的臉都在白先生這裡有很多「備用」,一旦遇到化解不開的危機,隨時要為主人抵一條命。

  謝允看見這些人、想起他們的職責,心裡總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畢竟不歸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對白先生道:「多謝,我們快走吧。」

  片刻後,白先生便帶著僕從「甲辰」,出了門,不著痕跡地融入了人群中。

  他們趕到的時候,堪堪聽見沈天樞乾巴巴地說道:「……棄暗投明,於國有功,特此嘉獎,賞金三百。」

  說完,他的表情就好像自己當眾放了個屁一樣陰沉,就愛答不理地將周圍一干人等撂下,自顧自地走到一邊落了座,反正誰也不敢挑他的理。

  隨後,一個黑衣人端著個大托盤走了出來,三百兩可也有個十八九斤重,但那黑衣人卻根本沒用手掌,只幾根指頭輕飄飄的撐著托盤,好像托的不是一堆沉甸甸的金子,而是一張紙。

  老百姓們家裡湊些散碎銀兩尚且不易,何曾見過一個個整齊排列的小金元寶?

  一時直眼的直言,炸鍋的炸鍋。

  仇天璣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忽然歪嘴一笑,衝身後的人伸手道:「請吧!」

  謝允耳畔「嗡」一聲,見周圍不少人也同他一樣——有的原地晃了晃,有的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朵。

  仇天璣沒有喊,甚至沒有刻意大聲說話,然而即便在最外圍也能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那聲音傳出老遠,入耳時,耳朵裡好似給長針紮了一下似的,說不出的難過。

  謝允這才看清了他身後的瘦小男人,不由得輕輕閉了一下眼——那人他也認出來了,幾天前,此人形貌雖然比現在也美不到哪去,人卻沒有此時這麼畏縮,也沒有這樣戰戰兢兢的強顏歡笑。他甚至跟自己打過招呼,招待過他們一頓好舒心的飯菜。

  謝允心裡無法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周翡知道嗎?」

  只見那仇天璣負手而立,用他那特殊的聲音開了腔:「想必諸位鄉親都還記得,幾日前,一夥反賊途徑此地,現已伏誅……」

  祿存星的聲音籠在整個華榮城上,小商小販都圍攏過來,附近的民居中,也有不少人推開窗戶往外張望。縣令大人府上,僕從們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而那偏遠的小院裡,周翡扣緊了手中的長刀。

  「這夥人自蜀中流竄而出,在本地作亂已久,過往路人一概不放過,向來是有財劫財、無財劫馬,草菅人命,無惡不作!我等沿途而來,見荒村個個未能逃脫毒手,幾乎被劫掠一空,村民們白日閉戶,風聲鶴唳,夙夜提心吊膽,唯恐賊人又至!著實可憎可惡!這種奸賊留在世上,貽害無窮,非千刀萬剮不足以平民憤!」

  眾人齊聲高呼道:「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那聲音依稀穿過府衙與庭院,落到周翡的耳朵裡。瘋女人的小院十分偏遠,往日裡車水馬龍都是聽不見的,此時那聲音竟能傳進來,應和者應該是極多的,想必臨街聽來要震耳欲聾了。

  周翡閉上眼都能想像得出,木小喬在洞庭一線做了那麼大的孽,華容城中必然有流亡至此的百姓,他們不明就裡,聽了這番栽贓陷害,還以為害他們家破人亡的是那日客棧中抬出來的屍體。

  怎能不群情激奮、大聲稱快?

  她的刀尖豎在地上,握著刀的手上青筋暴跳。

  「更有那二次叛主的吳費餘孽,出逃後,不思悔改,竟與其狼狽為奸!罪婦吳范氏,吳賊之妻,事發後,竟拒不認罪,公然出逃,轉投匪人之間,日夜與竊盜強梁為伍。嘿嘿,這種淫娃蕩婦……」

  周翡手中的刀鞘在地上劃過,發出一聲短促的尖鳴。吳楚楚卻是哭不會哭、笑不會笑,像是已經呆了。

  她母親出身清貴,自幼知書達理,一輩子相夫教子、規規矩矩,如今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不說,身後還要任憑這些人張著臭氣熏天的嘴,給她編排一個不貞不潔、淫蕩齷齪的名聲。

  吳費將軍生前慶幸未曾連累妻兒,死後卻終於難脫此劫。

  這時,院子中驟然響起一陣突兀的歌聲,打斷了祿存傳進來的話音。那女聲高亢得近乎遼闊,唱詞儘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只覺得淒切非常。

  周翡猝不及防地一激靈,順著門縫往外望去,見住在這院的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院子中央,鞋也沒穿,露出一雙光腳,把自己裹得跟山雞一樣五顏六色,將大樹下當成了一個披紅掛綵的戲台,自顧自地表演起來。

  自從送飯的小廝被這院的女僕打出去了一次之後,便不敢再來挑釁了,每天都是把殘羹冷炙扔在門口就走。周翡覺得自己不請自來,躲在人家院裡,多少應該有點表示,便在每次去廚房做樑上君子的時候,順手多帶上一些好拿的點心饅頭之類,悄悄放在她們的食盒裡。

  這幾天,女瘋子不是在屋裡悶著,就是在院裡痴痴地坐著,周翡除了偷偷給吃的,一直也沒怎麼留心過她。

  此時,周翡透過門上小縫,盯著那又唱又跳的瘋女人,心裡驚疑不定地想道:「普通人一嗓子能蓋過那北斗的聲音嗎?她是真瘋假瘋?有什麼來曆?」

  祿存仇天璣的話雖然說得周翡火冒三丈,她卻也想從那祿存星口中聽到些要緊消息——比如他們什麼時候走,再比如四十八寨暗樁叛變,那叛徒會不會打著晨飛師兄的名義假傳信息,誘騙正在找他們的王老夫人……或是乾脆對四十八寨不利?

  可眼看那瘋子又唱起來沒完,周翡真恨不能衝出去拿破布堵了她的嘴。

  正在她心裡火燒火燎的時候,院裡的僕婦端著個木盆跑出來,將那木盆往門口一放,跺腳道:「我的祖宗,你怎麼又出來了!」

  瘋女人捏著蘭花指:「零落成泥……」

  「成泥成泥。」僕婦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手上的水珠,跑過來拉走了女主人,絮絮叨叨道,「知道有泥還不穿鞋,唉!」

  「零落成泥碾作塵,是沒有遺香的。」等那兩人離開,吳楚楚忽然低聲道。

  周翡一愣,低頭看著她。

  吳楚楚道:「我娘以前跟我說過,生民都在泥水裡,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脫,最愛聽的,不過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聖人藏汙,賢良納垢』,諸如此類,百聽不厭,反覆咀嚼也津津有味,哪裡容得下『高潔』二字?」

  周翡連日來悲憤無從宣洩,聽了這話,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戾氣:「誰敢說三道四,一起殺了就是。」

  吳楚楚生性嬌怯,別人說什麼她都答應好,其實真正心裡想的,卻很少宣之於口,這幾日跟著周翡雖然沒少受罪,心裡卻不由得拿她的當起了自己的親人,言語間也就少了幾分顧忌,便低眉順目地柔聲道:「不是的,阿翡,我娘說,旁人無緣無故地作踐你,心裡便是抱定了你也同他們一樣卑劣的念頭,你若真的見一個殺一個,久而久之,性情必然偏激易怒,容不得別人一點忤逆,那豈不是如了他們的意?」

  周翡心裡嗤之以鼻:「什麼狗屁道理,唸書念傻了。偏激易怒又怎麼樣,總比做一個被人無緣無故燒死的螻蟻強。」

  然而她感覺這句話要是說出口,吳楚楚準得哭,便用力嚥回去了。

  周翡的手指勒著長刀的刀鞘,反複摩挲,將手指勒出了一條深深的印子。

  她滿心想著提刀衝出去,把那膽敢胡說八道的人舌頭割下來,然而同時,她也無比清楚,以她的本領,充其量只夠在這又黑又小的屋子裡跟吳楚楚放一放狠話,哪怕再來一個周翡,也未必能碰得著北斗那些人一根汗毛。

  不必有仇天璣在外面煽風點火,光是這真實無比的事實,已經足以讓她五內俱焚了。

  沒有瘋女人的歌聲,仇天璣的聲音便繼續無屏無欄地遠遠飄了進來,他細細地說了朝廷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定下剿匪大計,如何分化這些「魚肉百姓」的反賊,打入他們的暗樁,利用反賊們「分贓不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策反迷途知返之徒云云……

  「諸位鄉親!這些賊人手裡沾了多少血淚人命?如今一死了之,倒是便宜他們了!」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鞭屍!」

  謝允倏地一震,扭頭望去,卻沒看見喊這話的人是誰。

  仇天璣聽了,一臉鳥樣的五官舒展開,似是十分滿意地笑了笑,擺手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過了,過了。」

  然而週遭眾人卻已經給勾起了一腔暴虐,越是聽人說「過」,便越是鬧得沸反盈天。

  仇天璣大笑道:「好,順應民意!將這些賊人鞭屍於市!」

  謝允驀地上前,被白先生一把拽住。

  謝允用力一掙。

  白先生附在他耳邊道:「三公子稍安勿躁,以我一人之力,難以招架貪狼和祿存兩大高手,死者已矣,待我們蕩平偽朝,沉冤終有昭雪一日,不必急於這一時。」

  謝允面頰緊繃,隔著薄薄的人皮面具,幾乎能看出他額角的青筋來,良久,他幾不可聞地問道:「白先生,霍家堡本為江湖門派,就算將四下雜門小派收歸一統,本也不過是些逞兇鬥勇之徒,為何會突然屯兵養馬,大肆斂財?霍連濤自以為搭上了誰的船?」

  白先生一愣,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道:「三公子,我家公子到此地時日尚短,確實跟霍家堡主有聯係,那也不過是出於同仇敵愾對付曹賊之心。霍家堡魚龍混雜,其麾下有什麼人,有什麼作為,我家公子也並不知曉,這……」

  謝允面無表情地打斷他道:「您不必對我解釋,誰還沒幾個『不體面』的江湖朋友呢?」

  白先生不知道「不體面」仨字裡有什麼典故,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不知該如何往下接。

  三言兩語間,仇天璣已經命麾下黑衣人將客棧中橫死的幾十具焦黑的屍體抬了出來,並排擺在長街上。

  沈天樞倏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貪狼組的黑衣人緊隨其後,兩側的黑衣人「呼啦啦」地少了一半,仇天璣目光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繼而一抬手。

  他手下的黑衣人們齊刷刷地分開兩邊,騰出了好大一片空場,剛開始沒人敢動,直到一個流民模樣的老漢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先是在一具屍體上踢了一腳,隨後他面露仇恨與猙獰神色,瘋了似的用力踩、跺……

  仇天璣高舉雙手,一隻獵鷹呼嘯著落在他小臂上,振起的翅膀凜凜帶著鋒銳的殺機。他大聲道:「反賊同黨尚未肅清,有再立功者,依然賞金三百!」

  有一個開頭的,很快有效仿的,夾道的百姓中,有親友或自己被木小喬他們那一波人迫害過的,有單純為別人義憤填膺的,有跟著湊熱鬧的,還有惦記著方才那黑衣人托在手中的三百兩黃金的……諸多種種匯聚到一起,好生大快人心。

  白先生伸手一拉僵立原地的謝允:「三公子,走。」

  謝允一動不動。

  白先生:「三……」

  「等等,」謝允艱難地說道,「我……我一個朋友現在或許也在城中,我怕她做出什麼衝動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46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五章 意外

  「大人!」一個北斗黑衣人縱馬而來,堪堪在沈天樞面前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口中說道,「童大人將那山谷搜遍,未能找到木小喬蹤跡,遣我來問大人一聲,下一步待要如何?」

  沈天樞頓了頓,掀起眼皮說道:「即刻啟程,與武曲組在嶽陽匯合!」

  旁邊有一位貪狼組的黑衣人聽了,忙小心翼翼地提道:「那仇大人那邊……」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那黑衣人後背一涼,頓時不敢吭聲了。

  「大人?」沈天樞冷笑了一聲,「沈某人與這等貨色並稱,也難怪是個天下聞名的豬狗不如。」

  他一句話貶斥祿存,卻連自己也沒放過,旁邊屬下們聽了一時不知怎麼接話,可不能說「大人英明」吧?只好呆若木雞地面面相覷。

  沈天樞一眼掃過這些人唯唯諾諾、畏畏縮縮的模樣,只覺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屬下一幫廢物點心,自己不知為什麼還要混在其中挨萬人唾罵,一時真是好生憋屈,便一邊撫胸咳嗽,一邊大步流星地走了。

  另一邊,隨著日照西偏,長街上,瘋狂的人群終於宣洩夠了,漸漸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灘令人作嘔的殘渣,而天色卻已經晦暗了下來。

  兩側的黑衣人緊張戒備了一天,這會依然不敢散去,還在等仇天璣的命令。

  仇天璣緩緩地撫摸著老鷹的脖子,面色陰晴不定,一個祿存組的黑衣人走過來,低聲請示道:「大人?」

  仇天璣其實跟沈天樞和童開陽不是一路,他是特地追著吳家人來的,剛開始聽說吳家人暗中聯繫上了四十八寨,仇天璣還有點如臨大敵——四十八寨群山林立,裡面更是高手如雲,這些年來,就像一隻叫人無處下嘴的刺蝟,人一旦遁入其中,再要挖出來可就難了。

  可誰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佈置下去,好不容易在客棧困住了「大魚」,剛一動起手來,仇天璣就發現其中並無頂尖高手。為首的那青年怕是尚未滿而立之年,不過就是個年長點的晚輩帶著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崽子。

  此時華容城內外戒備森嚴,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仇天璣料定了他要找的人仍隱蔽在此,這才想出這些陰損主意逼他們出來——但凡少年人,大多忍不了仇、忍不了汙名、忍不了辱,誰知他在這將鬧劇轟轟烈烈的演了一天,那隱蔽的人卻連影子都沒有,全然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好不尷尬。

  「我還道李瑾容不知道有『那東西』,方才派了幾個小崽出來送菜,不料倒是小看她了,叫她在我眼皮底下玩了個金蟬脫殼。」仇天璣沉吟片刻,認定了那暗中隱匿的人必是個「心機深沉、手段老辣」的高手,便冷笑了一聲,緩緩說道,「我說不過是幾個孤兒寡母,怎麼請得動四十八寨當靠山,李瑾容那婆娘也真是無利不起早……只要這個人還在城中,咱們就有的機會,不妨,先撤。」

  他一聲令下,巡街與站崗的人留下,大部分祿存組的黑衣人們則跟著仇天璣撤走了,藏在人堆裡的白先生總算鬆了口氣——他方才就在想,萬一謝允那不知從哪裡結識的傻朋友從天而降,非得往人家刀口上撞,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觀。可是自家三爺「一身是腿」的本領他是知道的,能跟他混在一起的,想必也不大可能是什麼絕頂高手,白先生身在北斗重圍中,自己殺出去已經難能可貴,再要兼顧這些人更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得將老命交代在這。

  幸虧謝三爺說的那位「朋友」還沒傻到家。

  而謝允的心卻緩緩地沉了下去。

  白先生微微拉扯了他一下,用眼神請示。謝允沉默片刻,輕輕一點頭,兩人便同來時一樣,一前一後地走了。

  「不可能是周翡。」謝允先是冷靜地心想,「周翡那個脾氣,她不可能忍得下來。」

  然後他又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驀地停下了。

  是了,北斗滿城追捕的人既然不是周翡,那麼她……方才應該就是在自己面前了。

  那些燒焦的、蜷縮成一團的屍體,被無數人踐踏過後,落成一堆殘肢。

  一瞬間好像有那麼一根長針,在黃昏中險惡地露出頭來,一下穿進了他的胸肺中,謝允嗆咳幾聲,險些喘不上氣來。

  那個笑容不多,但一笑起來,修長的眼尾就會彎彎地翹起來,顯得有幾分促狹的小姑娘……

  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交代重要」,在昏暗的石牢內將一堆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地塞過來的小姑娘,怎麼可能變成一團手腳不分的爛肉呢?

  怎麼能被那些仵作怠慢地用草蓆一裹,隨手拉到郊外的亂葬崗一扔呢?

  謝允好像一個反應遲鈍的人,他盯著看著的時候,腦子裡一直在琢磨北斗的諸多所作所為,直到這會,他才似乎是回過味來了——那些方才跟他共患過難、在野外幕天席地地聊天閒侃的人,一個都沒了。

  他一時有些恍惚起來,總覺得有個纖細的姑娘,懶洋洋地坐在他旁邊,一張臉髒得花貓一樣也不知道洗,還信誓旦旦地要給偷偷聽歌伎唱曲的師兄告黑狀……

  白先生見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轉頭略帶詢問地看著他,便只見謝三公子頂著甲辰那張木訥的臉,直直地看著腳下三尺之處的地面,不知是入了神、還是跑了魂,然後突然魔障了似的,轉身就走。

  白先生嚇了一跳,一把扣住他肩膀:「三……你幹什麼去?」

  他是當世高手,一把扣住謝允肩頭,謝允自然就寸步難行。

  謝允被他一聲斷喝叫回了三魂七魄,瞳孔微微一縮。

  對了,他要幹什麼去?收屍麼?

  不管是不是圈套,亂葬崗附近肯定有仇天璣的眼線,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他喉頭微微動了兩下,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謝允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轉過頭來,對白先生道:「沒什麼,走吧。」

  白先生低聲說道:「等這檔子事過了,這些禍害都走了,咱們派幾個人,去郊外將那些朋友們收殮了便是。」

  謝允頭也不回道:「早被野獸叼完了,不必了,多謝。」

  白先生多年來見慣生死離合,義氣盡到了,最多事後唏噓幾句,三五天一過,倘若無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眾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別人的墳頭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連個墳頭都沒有,這都是尋常事……然而聽了謝允這句話,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回頭張望了一眼人群漸散之處,見官兵與仵作開始動手收拾殘局,便無端品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淒涼。

  這人命啊,比粟賤,比米賤,比布帛賤,比車馬賤。

  唯獨比情義貴一點,也算可喜可賀。

  周翡還不知道在敵我雙方眼裡,她已經成了個「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之間被逼著長出個心眼,卻不可能睡一宿覺就七竅皆通。當聽明白仇天璣要幹什麼的時候,她腦子裡一根弦當即就斷了,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就想把仇天璣拖過來,一口一口乾嚼了,當時便將一切都置之度外,要出門行兇。

  吳楚楚端個大點的飯碗手都哆嗦,哪裡拉得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翡縱身一躍,跳到窗外,吳楚楚惶急地追了過去,雙手撐在窗欞上,玩命試了兩遍,別說翻出去,她愣是沒能把自己撐起來,又不敢在這地方大喊大叫,只能絕望地小聲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聽她的,不料就在這時,一團姹紫嫣紅突然從天而降。

  吳楚楚嚇得「啊」一下失聲叫出來,定睛一看,這院裡的瘋女人居然從房上「飄」了下來,落地不驚塵地擋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周翡眼底泛紅,略一拱手道:「多謝前輩這幾日收留,多有打擾,來日有命再報。」

  說完,她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要從瘋女人身邊繞過去。

  誰知那瘋女人就像玩劫道遊戲一樣,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掛滿了綵綢的雙手像一隻撲棱棱的大蛾子,陰魂不散地擋在周翡面前。玩著玩著,她還玩出了趣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翡額角青筋暴跳,再也不想跟她廢話,口中道聲「得罪」,長刀不出鞘,直削向瘋女人肩頭,想逼她躲開。

  誰知手腕當即一震,她的刀竟給人家一把抓在了手裡。

  瘋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將長刀從刀鞘中拽了出來,翻手倒換到刀背一側,用刀背橫掃對方胸腹。瘋女人「哎呀」一聲,整個人往後一縮,周翡趁機躥上房梁,誰知還不等她另闢蹊徑逃走,腳腕便被一隻爪子抓住了。

  習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盤要穩,這是從小就開始練的。誰知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周翡便感覺一股大力襲來,使出「千斤墜」竟然一點用都沒有,她整個人被這瘋女人倒提著從房上給「掄了」下來!

  吳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裡的彪悍僕婦終於給她這一嗓子驚動了,扛著大掃帚便跑了出來:「什麼人!」

  僕婦三步並作兩步趕來,低頭一看,呆了。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兩尺之外,她一隻腳給女主人攥在手裡,人拖在地上,差點摔暈了。

  僕婦瞪大了眼睛:「啊喲,你們是什麼人?」

  周翡眼前發黑,實在說不出話來。

  瘋女人不笑了,面無表情地將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裡。僕婦四下看了看,將摔在一邊的長刀撿起來,跟回了院裡,謹慎地將門插上。

  瘋女人將周翡拖到院裡便鬆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識地將好不容易「要回來」的腳一縮,咬牙切齒地「喀拉」一聲,合上了脫臼的腳腕,吳楚楚忙從藏身的小庫房裡跑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擋在周翡麵前,矮身一福道:「這位夫人,我們不請自來,實在抱歉,我們沒有惡意的,也沒偷、偷東西,那、那個……」

  瘋女人不笑的時候,看著就跟正常人一模一樣,只有那對漆黑的眼珠看著有些瘮人。她伸手拈了拈鬢角,看也不看吳楚楚,盯著周翡問道:「小丫頭,破雪刀誰教你的?」

  周翡狼狽地坐在地上,聞聲一怔,飄走的理智漸漸回籠,她想了想,回道:「家傳。」

  瘋女人「哦」了一聲,又問道:「那麼李徵是你什麼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是我外祖父。」

  扛著掃帚的僕婦「呀」了一聲,上下打量著周翡。

  周翡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顯得一點也不瘋的女人,語氣略微好了點,問道:「請問前輩是……」

  瘋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了片刻,登時大怒。她外祖母是生二舅的時候難產而歿,眼前這瘋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幾歲,分明是胡說八道,佔她便宜也就算了,還一佔要佔兩輩人的便宜,且對先人不敬!

  周翡忍著腳腕疼一躍而起,冷冷地說道:「前輩,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過你,少不得也要領教一二了!」

  瘋女人聞言,受驚嚇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後姥姥』也是姥姥,怎麼,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頭那個親姥姥美嗎?」

  周翡忍無可忍,一掌拍過去打斷了這一串顛三倒四的「姥姥」。

  那瘋女人嘻嘻哈哈地笑著滿院跑,好像跟她鬧著玩似的。周翡手中沒有刀,掌法卻與她的刀一脈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她卻彷彿拍打著一塊浮在水裡的冰,滑不留手,沒有一掌能拍實。

  周翡怒極,在空中一撈,一把扯住瘋女人身上一根緞帶,狠狠地一帶,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為刀,掌落處「嗚」一聲響。

  那瘋女人笑道:「好刀!」

  她遊魚似的側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條緞帶上,那緞帶竟好似活的一樣,柔弱無骨地一沉一裹,將她整隻手裹在其中,而後眼前一花,那瘋女人腳下不知走了個什麼詭異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隻五顏六色的大蠶繭。

  周翡:「……」

  吳楚楚已經嚇呆了。

  瘋女人十分憐愛似的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可憐見的小寶貝。」

  周翡掙了兩下,連條縫也掙不開,她本就被仇天璣激得滿腔憤懣,又叫這莫名其妙的瘋女人三言兩語逗得火冒三丈,心裡悲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殺了北斗給師兄報仇就算了,現在卻連個瘋子都奈何不了,任憑她口無遮攔,連先人都不得安寧……」

  她太陽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劇烈地跳著,跳得她半邊腦袋針紮似的疼,周翡心頭突然湧上一個念頭:「倘若當時機緣巧合之下逃出來的是晨飛師兄……是隨便一個師兄,哪會這樣沒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時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原地。隨即喉頭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口血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4:53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六章 南刀

  周翡恍恍惚惚間覺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坨光,接著,彷彿有熱源靠近她的臉。

  一個聲音說道:「這丫頭功夫很湊合,模樣更湊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個親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雖然有啐那人一臉的心,卻沒這個力。

  周翡十歲出頭的時候,李瑾容嫌她腿腳不穩,變著法地摔了她三個多月,摔完以後,寨中長輩等閒絆不倒她,方才卻被那瘋女人一隻雞爪子從房上拽下來直接掄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她當時就覺得五臟六腑移了個位,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便已經是受了內傷,後來又被對方出言相激,怒極攻心,所以有這一口血。

  不過也幸虧周翡沒力氣回答。

  吳楚楚見那瘋女人舉著個十分簡陋的小油燈,在光線昏暗的室內在周翡眼前晃來晃去,說到「像她那個親姥姥」的時候,陡然目露凶光,看起來幾乎就要將那帶油的火按到周翡臉上,給她回爐重造一番。

  這位前輩瘋得十分隨便,根本無跡可尋,吳楚楚生怕她說話說一半凶性大發,忙道:「女兒效父,女孩兒自然是長得像她爹爹的。」

  瘋女人聽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來,將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倒是沒見過姑爺,改天應該帶來我瞧瞧。」

  吳楚楚戰戰兢兢的不敢答音,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裡躲黑衣人時還要怕——畢竟那時候有周翡,現在卻要她一個人應付這個厲害得要命的瘋子。她不著痕跡地嚥了幾口口水,鼓足勇氣問道:「夫人怎麼稱呼?」

  瘋女人十分端莊地坐在一邊,伸手一下一下地攏著自己的鬢角,態度還算溫和地說道:「我叫做段九娘,你又是誰?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吳楚楚以為自己驚懼交加之下,能太太平平地將「我父母都沒了」這句話說出口,誰知壓抑了多日的情緒卻一點也不顧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連說了兩遍,被一片草蓆蓋住的記憶卻洶湧地將那許多生離死別一股腦地衝上來,吳楚楚後知後覺地才發現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了探身,手肘撐在膝蓋上,少女似的托著腮,然而托的是一張皮膚鬆弛、嘴唇猩紅的臉,便不讓人覺得「嬌俏」,只覺得有點可怖了。

  吳楚楚淚流滿面地盯著她的「血盆大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驚地說道:「爹娘都死了有什麼好哭的,天底下有幾個爹娘都活著的?我爹娘都投胎兩回了,兄弟姊妹一個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情人,哎呀,也下了那黃泉去也——」

  「哎呀」後面的一句話,是她捏著嗓子唱出來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詞曲,聽著像是某處鄉間的小調。吳楚楚未防她好好說著話,居然又唱上了,一時目瞪口呆。只見那段九娘扭著水蛇腰站了起來,伸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額頭上輕輕一點,似嗔還笑道:「小冤家。」

  說完,她哼哼唧唧地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念叨著「冤家長」、「冤家短」的,自行到院裡耍把式去了。

  吳楚楚:「……」

  怎麼一點預兆沒有,又瘋了呢?

  周翡是在一陣女鬼似的笑聲裡醒過來的,她周身繃緊,猛地坐了起來,一睜眼就要殺人的目光又把吳楚楚嚇了一跳,隨後她又驚又喜道:「你醒了!」

  周翡低頭瞥見放在自己身邊的長刀,衝她擺了一下手。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院裡的老僕婦端著兩個碗走了進來,徑直放在周翡面前。

  周翡戒備地盯著她。

  僕婦將一雙粗糲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有些拘謹地笑道:「這米粥我用小爐子熱過,熱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一動不動。

  這五大三粗的僕婦大概常年跟瘋子在一起待久了,倘不是遇見逼她叉腰罵大街的人,倒也有幾分耐性,她拉過一個小板凳,在周翡對面坐下,說道:「我說這幾日那些斷子絕孫的狗腿子們怎麼好心送了不少人食呢?敢情是託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斷她道:「我不姓李。」

  僕婦一愣,繼而又笑道:「對對,瞧我這腦子——呃……我家夫人啊,瘋了可有十多年啦,說話做事顛三倒四、沒輕沒重,姑娘不要跟她計較才好。」

  周翡:「恕我眼拙,沒看出她哪瘋來。」

  老僕婦嘆道:「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神智,只是好一陣歹一陣的,有時候看著好好的,不定過一會想起什麼來,就又魔障了。」

  吳楚楚問道:「九娘她是生來如此嗎?」

  周翡聽了,眉頭稍稍一揚:「什麼九娘?」

  吳楚楚便說道:「她說她叫做段九娘。」

  周翡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幾乎就要呼之欲出似的,以她的孤陋寡聞,這種情況實在難得,可見「段九娘」肯定是個名宿。她仔細回憶了半晌,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驀地坐正了,脫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麼會是段九娘?」

  這都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爾跟他們提起過的,李瑾容難得說起外面的江湖事,斷然不會浪費口舌說些無名小卒,就連「北斗」,因為是北朝走狗,都沒有被她提一提的資格。

  而這些叫李大當家覺得「是個人物」的人名裡,排出來便是「雙刀分南北,一劍定山川,關西枯榮手,蓬萊有散仙」。

  其中,「刀」分南北,南刀說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李瑾容說,以她的本領,雖然學了破雪刀,卻遠遠沒資格領這個「南刀」的名號,現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過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麵子上抬舉她而已。而與「雙刀、一劍、散仙」並稱的「枯榮手」,其實是一對師兄妹,一「枯」一「榮」,那個「枯」就是段九娘,只是她後來銷聲匿跡,很多小輩人便都以為「枯榮手」只有一個人。

  段九娘是十幾年前失蹤的,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殺了什麼要緊的人物,為了避禍退隱江湖了,甚至有謠言說她躲在四十八寨……當然周翡知道寨中沒這個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個縣官的後院裡當小妾!

  還是個備受冷落的瘋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臉色重新冷了下來,「她是枯榮手?你怎麼不說她是皇太后呢?」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見那方才還在院子裡的段九娘人影一閃,就到了門口,以周翡那洞察「牽機」的眼力,居然沒看清她的身法。

  周翡下意識地一摸,卻沒摸到她身邊的長刀,原來就是這麼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經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舉起她的刀,在掌中轉了兩圈,說道:「吃了飯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半是被噁心的,一半卻是駭然。

  她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的身法、這樣快的手,一時間真有幾分驚疑不定的想道:「難道是真的?」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還手之力的,這樣的高手碾死她不比踩死一隻螞蟻費力到哪去,不會閒的沒事在飲食裡做手腳,她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圇灌了下去,溫熱的米粥下肚,身上頓時暖和了起來,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個謝,那段九娘卻用刀把極快地在她身上點了幾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動不能動了。

  段九娘瘋瘋癲癲地湊在她耳邊說道:「不要亂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嗚!」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 「七竅生煙」。

  段九娘又去看吳楚楚,吳楚楚比較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雙手捧著粥碗,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十分乖巧地衝她笑,好歹沒被一起定住。

  瘋婆子這才滿意,張牙舞爪地「啊嗚」「啊嗚」叫了幾聲,衝雙眼冒火的周翡做了個大鬼臉,跑到小角落裡攬鏡自照去了。吳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夫人,怎麼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個簡單,能從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是你們不行的,我的功夫專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試比試?」

  最後那一句,她微微抬起頭,聲音壓得又輕又嬌嫩,好像虛空中真有個「李大哥」一樣,吳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驚疑不定地跟周翡對視了一眼。

  那老僕婦便嘆了口氣,說道:「段夫人和李大俠是有淵源的,姑娘且聽我細說。」

  「那時候南朝尚未建成,舊皇族倉皇逃竄,故都裡北斗橫行,人心惶惶,我是一戶清貴人家的丫頭,我家老爺原先是翰林院學士,不肯給偽朝做事,便辭官閉門在家,誰知大少爺少不更事,跟一幫太學生鬧事,給人五花大綁地押了去,逼著老爺出來受封。我家老爺為救獨子,假意受封,暗中聯繫了一些朋友,想舉家出逃。不料錯信奸人,被人出賣,全家都喪了命,只有我機緣巧合之下,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少爺逃了出來,沿途遭人截殺,段夫人正巧路過,一掌斃了那領頭的,救下了我們主僕二人。」

  老僕婦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瘋婆子哼著歌梳頭髮,好似全然沒聽見。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親弟弟。段夫人天賦異稟,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點遮掩都不屑做,這邊引來了禍端。北斗忌憚『枯榮手』的名號,以為她故意挑釁新政,自然要除去她,一路驚心動魄,我們在平陽遭到了北斗『廉貞』『文曲』『武曲』『巨門』四人圍攻。段夫人身受重傷,我本也以為性命交代了,只恨尚未來得及將小少爺託付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李大俠趕到了——原來是段夫人的師兄聽聞師妹惹了事,自己又有個要緊事脫不開身,便輾轉託了李大俠救助。李大俠真是義氣,聽了朋友一句話,便從蜀中不捨晝夜的趕了來,正好救下了我們。」

  周翡雖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說話,卻不由睜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像是無法踰越的大敵,她那未曾有幸一見的外祖父當年卻能以一敵四,還能帶著一幫老弱病殘成功脫逃。

  所以 「南刀」究竟有多厲害?她居然連想都想像不到,周翡周身的血都微微熱了起來。

  「李大俠一路護送我們南下,我將小少爺交給了老爺的一位故交抱養之後,便決心追隨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報大恩。據段夫人說,李大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該叫一聲『前輩』的,可他待人卻一點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氣,細心得要命,也很會照顧人,他自嘲說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雙兒女的緣故,婆婆媽媽的毛病改不了。」

  老僕婦嘆了口氣:「這樣的男子,縱使年紀大一些……誰能不愛呢?」

  段九娘頭髮也不梳了,痴痴地坐在牆角,不知想起了哪個虛空的陳年舊事。

  吳楚楚忍不住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是怎麼留在華容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5:14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七章 嫁衣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說話,段九娘便自顧自地開了腔,輕飄飄地說道:「因為我姐姐。」

  「我當年獨自在兵荒馬亂的時候上北邊去,不是沒事找事……我有個雙生的同胞姐姐,自小長得一模一樣,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歲的時候,我家鄉遭災,父母活不下去,便將我們姐妹兩個賣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備,掙開了綁在身上的草繩,從那拉牲口的車裡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時候,她卻不讓我拉,踩我的手指讓我滾,說她一輩子不見我……她還說,爹娘賣了我們,都是因為我不討人喜歡,連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從小脾氣刁鑽古怪,常被大人訓斥不如姐姐伶俐討喜,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聽了這話,便信了她,恨得不行,當場哭著跑了。後來長大了才想明白,她當時是怕人牙子回來,我也跑不了,讓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再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與人喝酒,偶然聽一個遠道的朋友提起,說他在北邊見過一個女子,恍惚間以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認錯了,據說那人眉目間與我很像,只是神色氣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瘋得厲害,吳楚楚和周翡已經放棄和她交流了,誰知她這會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時候,口齒清晰,話也說得有條有理,神色甚至有些嚴肅。周翡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脈通暢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沒用多大的力道,一邊留心聽她說話,一邊暗暗運起功來。

  「我聽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書斷絕的姐姐,忙問清了他何時何地見的那人,因為過了很久,他也只能說個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處打聽,誰知道遇到姓曹的縱犬傷人,他自己心裡有鬼,見了誰都疑心是來跟他作對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惡犬追得好生狼狽……」

  「沒想到卻遇上了他。」

  段九娘說到這裡,方才還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來。

  吳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來,好像扛了個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隻手才剛有知覺,一動不敢動地垂在一邊。昏暗的小屋靜謐了半晌,老僕婦在燒著一壺熱水,兩個女孩屏息凝神地盯著那不知什麼時候犯病的瘋子。

  段九娘年輕的時候也該是好看的,年輕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來都是乾淨美好的。這會兒她盯著油燈的火光,彷彿一點也不怕灼眼,眼角細細的皺紋都融化在了暈暈的光下,還能看出一點褪了些許的顏色來。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還有別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了舊光景裡。

  突然,段九娘毫無徵兆地大哭了起來。

  這「嗷」一嗓子把屋裡其他人都嚇得跟著抖了抖。

  瘋子不知節制,一張嘴真可謂是鬼哭狼嚎,而她單是哭還不算,發狠似的抓向梳妝台上的銅鏡。那銅鏡在她掌中簡直像根煮爛的麵條,扭成了麻花,「嘰嘰」地壽終正寢。

  段九娘還沒發洩完,一掌又拍向了牆壁,整個屋子震了震,房頂的砂石撲簌簌地往下落,再挨上幾下,鬧不好要散架。

  吳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沒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換了另一種瘋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活活揍進地基裡,經驗豐富的僕婦忙大叫一聲:「夫人,少爺還在屋裡呢!」

  這句話裡頭不知有個什麼咒,反正一念出來,那雙目血紅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過了一會,她一聲咆哮,閃身到了院子裡。漆黑的院子裡傳來一連串悶響,不知是石頭還是木頭遭了她的毒手。

  吳楚楚手裡的空碗差點沒端穩,好懸才自己接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道:「對、對不住。」

  僕婦收服了大魔頭,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擺擺手道:「放心,她聽了那句話,不鬧騰完不會進來的。」

  吳楚楚問道:「您說的少爺是……」

  「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這府上的大少爺。」僕婦說道,「段夫人一路上對李大俠上了心,她的脾氣又一向是直來直去,對誰有情誼就憋不住要說,說給李大俠聽了,他卻只是笑道『我一個年逾不惑的老菜幫子,閨女都快與你一般年紀了,要不是和你師兄同輩論交,托個大,讓你叫聲叔都不妨,快別胡鬧了』,段夫人一再拋白,說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俠便又誠心回絕,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當個晚輩,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家那夫人性子烈,哪裡受得了這樣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揚鑣了。」

  「段夫人帶著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只好繼續尋訪她大姐的蹤跡,按理說那豈不是大海撈針麼,哪能找得到?可誰知三個多月以後,真那麼巧,跟沿街一個老乞丐問路的時候,那老乞丐指點完了路,突然說了一句『華容縣城有個賣酒的娘子,同姑娘一模一樣,我乍一看,還當是她呢』,段夫人聽了先是大喜,隨後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問,那老乞丐才說自己是丐幫弟子,受人之託幫著留心的。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巧,是李大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們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託了不少消息靈通的朋友幫著留心。」

  周翡頭一次這樣詳細地聽說老寨主的事,只覺得外祖父跟她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手握極烈之刀的人,性情居然是溫和的。

  她想著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訣,心道:「溫和的人也能無堅不摧嗎?」

  「就這麼著,段夫人找著了她分別了多年的親姐姐,那失散親人見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發現她姐姐竟是在給一個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憑自己好惡,頗為離經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沒覺得怎樣,並不以為恥,反倒見他們兩個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對李大俠的感懷,一時惱一時惦記。她既然找著了姐姐,多年的心願了卻,便一門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俠的刀法,想要自創一套功夫,專門剋他,好把人家強搶回來。」

  周翡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榮幸聽見大姑娘要強搶自己姥爺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尷尬得坐立不安。

  僕婦說道:「她隔上三五個月便要去蜀中挑釁一番,去一次敗一次,敗一次去一次,看來是打算耗一輩子了。」

  周翡:「……」

  這討人嫌的性子看來跟瘋不瘋沒關係。

  「後來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俠,路上無意中與一夥人發生衝突,聽那夥人自報家門,說是『北斗』廉貞手下的人,她一時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過的大虧,氣不過,衝動之下便尋釁動了手,誰知這個廉貞與其他人又有不同,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打不過便下毒。段夫人就這麼著了他的道兒,眼看要陰溝裡翻船,又是李大俠趕來了——原來是她三天兩頭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樁的人早認識了,見她跟人爭鬥,便立刻傳了消息回去。」

  「李大俠替她把毒逼了出來,頭一次訓斥了她,段夫人見他相救,本來滿心歡喜,還來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澆了一盆涼水,於是怒氣衝衝地跑了。人受了委屈,總是要找親人的,不料等她回來,她姐姐正好生產,段夫人還沒來得及道喜,就見了紅。」

  吳楚楚「呀」了一聲。

  「祝家那幫王八羔子——哦,就是與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個敗家子,現如今當了這狗屁縣官——早移情別戀到不知什麼狂蜂浪蝶身上了,從親兒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斷氣,竟沒來看一眼。段夫人氣急,要殺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卻不讓,臨死還逼她發毒誓,第一條要護著孩子長大成人,第二條,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煩,更不許傷他,否則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萬剮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脫口道:「……她也瘋了嗎?怎麼這瘋還是祖傳的?」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喉嚨上的啞穴已經衝開了,忙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僕婦看了她一眼,說道:「唉,你這女娃娃,哪裡懂他們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吳楚楚問道:「可是發這種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應了嗎?」

  「那怎能不答應?」僕婦道,「過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們都已經將人下葬了,祝家才來人,說自家血脈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憑子貴,看在孩子的份上,願意使一頂小轎將孩子娘也抬進府裡。段夫人怒極,反而心生一計,她們姊妹乍一看依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便隱瞞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橫著走,沒人佔得了她便宜,既然不能傷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將祝家攪合得雞犬不寧。」

  周翡聞聽這樣「絕妙」的餿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發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你還是不懂。」老僕婦搖頭道,「她這餿主意一半是自己古靈精怪,一半卻也是為了李大俠。她將姐姐多年前便一直開始縫的嫁衣拿了出來,捎信給李大俠,也不提前因後果,只說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顆珠子,求他幫著找。」

  「蜀中那邊一直沒有什麼音訊傳來,李大俠是個很知禮的人,斷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訊卻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氣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洋洋得意,打算等著結果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誰知又過了一陣子,就在祝家來人來接的前一宿,家裡忽然來了個年輕的姑娘,自稱是李大俠之女。」

  周翡問道:「那個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僕婦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來,說是她爹臨終時囑咐她要送的賀禮。」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說道:「家裡長輩們未曾對我提起過這一段,請婆婆告知詳情。」

  「據李姑娘說,李大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種叫什麼『纏絲』的毒,隨後又被貪狼、巨門、破軍等人率眾圍攻,他一路勉力應戰,往南溜了那些走狗數十里,殺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們硬是沒能圍住他,可是也加劇毒發,他強撐著回到寨中,還是毒發不治。」老僕婦嘆了口氣,半晌,才又道,「我當時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對,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障了一樣,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害死李大俠的。」

  周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不出在想什麼,吳楚楚問道:「那為什麼?」

  僕婦道:「我也是後來才從她顛三倒四的話裡想明白,原來她最後一次見李大俠的時候,所中的毒就是『纏絲』,當時北斗分明帶了大批人馬,卻見她跟廉貞衝突而藏著不出來,便是蓄謀已久,用她誘出李大俠,那纏絲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俠替她逼毒的時候傳到他身上。李大俠肯定當時就明白了,這才一反常態地罵了她一頓,將她趕走,又生生把敵人往南引去。」

  吳楚楚「啊」了一聲,眼淚開始打轉。

  周翡卻將「廉貞」這始作俑者的名在心裡念了兩遍,想起謝允給她說過,「甘棠先生在終南山圍困偽帝座下大將,斬北斗『廉貞』,頭掛在城樓上三天」,總覺得周以棠所作所為並非巧合。

  吳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怎麼樣了?」

  「段夫人聽說李姑娘要上北都報仇,便將少爺交託給我,跟著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為李大俠從未跟別人提起過他中毒的真相,但偽帝要是那麼好殺,早就給人碎屍萬段了。他們這一去,終於還是無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來以後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麼的,一概顧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沒想理會過她這『添頭』似的孩子娘,後院裡一直住得清清靜靜,她便發狠練起了功。不料將自己逼得太過,漸漸走火入魔,先開始還只是偶爾魔障,後來一日不如一日,連祝家人都知道這院裡有個瘋婆子,就成了現在這番光景。」

  油燈跳了跳,周翡聽完了這麼漫長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裡將幾十年的前因後果隱約串了起來,一時五味陳雜,滿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麼時候略略平息下來了,她想起自己前些天還信誓旦旦地說了要將吳楚楚送回去,結果一時怒氣衝頂就不管不顧,連吳楚楚是哪根蔥都拋在了一邊,何止是「食言而肥」「考慮不周」,簡直說話不如放屁,非但本事不行,連為人上都丟了先人的臉麵。

  老僕婦說完,見夜色已深,就囑咐她們兩人早點休息,自己去廂房睡了,那瘋子段九娘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將自己倒掛在院裡的大樹枝上,一動不動,跟蝙蝠一個姿勢。

  周翡周身大穴悉數衝開,行動自如了。

  吳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瘋子較勁,但是說也不敢說,勸也不敢勸,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周翡頗為過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對她說道:「你休息吧,我……那什麼……不惹事了。」

  吳楚楚表面上點頭,心裡還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裝著睡著了,一會一會地偷偷睜眼瞄著她,生怕她半個三更不告而別。

  周翡自然聽得出她在裝睡,心裡平靜下來了,便越發覺得愧疚,她想起連日來心浮氣躁、胡思妄想些自不量力的事,覺得很不應該,乾脆也沒睡,在旁邊打坐起來,專心致志地用魚老教她的方法磨練其破雪刀來。

  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似的,周翡一切龐雜喧囂都放在了一邊,她心無旁騖,破雪九式圓圓滿滿地在心中收勢走完一遍,她才睜眼,天邊居然已經泛白了。周翡緩緩吐出一口氣,莫名覺得胸口一鬆,多了幾分領悟,正要站起來走動走動,卻驀地發現段九娘悄無聲息地站在一邊陰影裡,跟個鬼影似的窺視著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輩……」

  段九娘突然躥到她面前,壓低聲音,神神叨叨地問道:「你方才在練刀麼?」

  周翡詫異地想道:「她怎麼知道?」

  還不等她答話,段九娘又溫聲問道:「誰教你練功的?」

  周翡老老實實地答道:「家母。」

  「哎,跟著親娘練功能有什麼出息?她怎麼捨得好好錘煉你?」段九娘神神叨叨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著姥姥練?」

  周翡努力地忽視了「姥姥」倆字,便要推辭道:「我……」

  還不等她說話,段九娘突然出手如電,接連封了她胸口三處大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5:22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八章 枯榮

  周翡愕然道:「前輩,你這是做什麼?」

  段九娘天真無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沒聽說學功夫還得被定成木頭人,周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饒是她懶得跟瘋子計較,也不想睜眼看著瘋子把她玩死,忙岔開話題道:「前輩不是說有專門剋破雪刀的本事嗎?叫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段九娘煞有介事地說道:「那都是招式,我枯榮手內功為基,鍛體為輔,招式為次,剛入門的時候都得從基礎打起。」

  周翡一聽,真是頭皮都炸起來了——有道是東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經脈岔了氣就不好順,倘若任由這瘋子在她身上瞎指亂點,以後鬧不好在院裡耍把式的還得再多一人。

  她眼下真是寧可段瘋婆子繼續她的拆房大業,也不想領教她的一本正經。

  周翡情急之下,無端多了幾分胡說八道的急智,飛快地拍了個馬屁道:「那個不急,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家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厲害的刀法,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什麼能跟它相剋,差點就坐井觀天了……呃……前輩還是快給我見識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時大時小、時老時少,這會她有點像小孩,聽說周翡要見識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兩語就被哄得眉開眼笑,她一甩袖子解開周翡的穴道:「那你跟我來。」

  段九娘十分沒輕沒重,周翡好不容易將一聲嗆咳忍了回去,氣都沒來得及順過來,那段九娘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連拉帶拽地拎了出去,然後把長刀塞進她手裡,又不知從哪撿來一根樹枝,笑嘻嘻地對周翡說道:「來,來。」

  周翡將長刀在自己手中掂了兩下,雖然不怎麼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制於她手,到底還有些不甘心,便說道:「前輩,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畫虎類犬,倘若丟人現眼,是怪我自己學藝不精,可不是刀不好的緣故。」

  段九娘不耐煩道:「你這小女孩子,一點年紀,也和李徵一樣囉嗦!」

  周翡長到這麼大,被人嫌棄過脾氣臭、嘴毒手黑,還從來沒人說過她「囉嗦」,實在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時惹的這朵爛桃花,好好地爛了這麼多年都與世相安,倒是她自己機緣巧合,非得送上門來給人糊一臉。

  嘖,也是命。

  「前輩請了。」周翡將手中長刀一抖,摒除了心頭雜念,長刀在她手中捲起了一道旋風。

  破雪刀前三式大開大合,乃是「劈山」「分海」「斬不周」。

  周翡直接將「山海」兩部分略過,使出了她在木小喬山谷裡方才領悟的「不周風」一式,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紛繁無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處,能斷鳴音、裂飛影。

  同時,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戰中,衝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靈機一動,便在走轉騰挪中帶了出來。

  周翡這一點天賦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凡事不講究路數、特別會抓大放小,看見別人功夫中有什麼讓人眼前一亮之處,有時候不知起了什麼古怪的靈感,便能張冠李戴地用在別處。

  「蜉蝣陣」相傳能以一當萬,「不周風」又最適合對抗群毆,兩廂結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風」變成了「東南西北風」。

  段九娘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圍了七八個人,她不由得有些訝異,輕輕「咦」了一聲,沒料到周翡這麼一個看起來中規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規矩的一面。

  像枯榮手那樣的內家功夫,對上小輩是不必拿真刀真槍的,一根破敗的樹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兩人電光石火間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沒有還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這別出心裁的路數,方才輕笑了一聲道:「你瞧我的。」

  她話音未落,周翡便覺得掌中刀好像給什麼黏住了一樣,對方似乎只是拿著那根小樹杈在長刀身上隨意點幾下,周翡那原本來勢洶洶的刀風頓時中斷,再也找不到方才行雲流水似的暢快感覺。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鋒一被迫減速,驟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跡,一把抓在了手裡。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夾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懸空,與森冷的鐵刃之間有約莫一指寬,卻是遊刃有餘,連油皮都沒有破一層。

  周翡倏地一驚,對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著她,惡作劇似的悄悄笑,小聲說道:「這個啊,就叫做『捕風』。」

  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可能比旁人要遲鈍一些,相較而言,領會刀劍的話比領會人話來得更清晰直白——先前聽老僕婦唾沫橫飛地講那些個愛恨情仇,周翡基本都沒什麼觸動,她站著聽故事裡的人來回作妖,一點也不腰疼。

  直到她親眼見了這一招,親耳聽了「捕風」二字。

  周翡突然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瞬間就設身處地地明白了何為「去者不可留、而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

  段九娘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收斂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將手中的小木條背在身後,說道:「哎……你怎麼這樣,輸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氣,將眼淚硬憋了回去,皺著眉一低頭道:「誰哭了?」

  段九娘頗為孩子氣地一彎腰,從下往上覷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一次被四條惡犬追了好幾十里地,給他們打得滿地打滾,都還沒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將長刀掛回刀鞘內,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了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了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大當家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回事地說道:「吃力就慢慢練唄。」

  段九娘正經八百地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後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

  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麼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了李徵的女兒,周翡只好給她糾正回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能死人的門派,忙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要跟骨頭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面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了兩年,就只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嘆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麼?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麼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麼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她又變成「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裡,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又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裡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回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了什麼氣。

  後半句卻懂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麼?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

  周翡只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

  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卻彷彿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衝直撞,所到之處,便似乎給人剝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讓鬼附了身一樣,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面無表情道:「枯榮手『內外有別』,我練的是『枯』,真氣注入你體內,便會翻轉成『榮』,生生流轉不息,你只要是能挺過去,就能練我師兄的功夫。『枯榮手』中,枯手雖然更狠毒,但歸根到底,榮手更厲害,只不過克化的時候吃的苦也更多些,當年所有練榮手的同門,一年之內就死得只剩我師兄一個人了……可惜我師父那混賬一個人只肯傳一門功夫,枯榮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師兄一枯一榮,沒法互相傳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麼。

  老僕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了人色。

  她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衝開了,周翡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她手腳輕輕地抽搐著,不知是微弱的掙扎,還是無法抑製的哆嗦。

  老廚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麼?」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才剛剛方才從美夢裡醒來,未成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裡,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彷彿變質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裡,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像老妖怪,一會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卻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只是約莫不是太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於有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麼?」

  在場三人,一個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只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只好寂寞地自說自話。

  她說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麼刀槍劍戟?走的什麼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只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麼『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打把勢賣藝的有什麼區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

  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也相當於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裡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麼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鬆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麼?

  段九娘說著說著,面色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是真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麼廢物,死在我手裡,也比出門在外死在人家手裡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5:40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九章 走岔

  吳楚楚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邊,不料這一等,她就從天黑等到了破曉,又從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來送了兩次飯,每次在院外重重的敲門,她都要好一陣心驚肉跳,每過一刻,吳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無聲無息地死了。

  枯榮真氣好似一夥不速之客,橫衝直撞地捲過周翡全身,所到之處,皮囊雖然完整,裡面的血肉卻好像都攪成了一團,走一路炸一路,繼而氣勢洶洶地逼入她氣海中,與她原有的內息分庭抗禮,兩廂來回衝撞,全然沒有一點想要攜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一把好手,這麼複雜的一個過程,她只用了「收服」倆字就給周翡概括了,別說功法,連句口訣都沒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聽信,她著實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腦子裡還能裝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訣。

  漸漸的,周翡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還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識幾次險些斷絕,然而終有一線搖搖欲墜地懸在那裡。

  她不肯承認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璣還氣急敗壞地四處搜捕她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麼一個小院子裡,周翡想,她還要送吳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親口告知噩耗,還要回來找北斗報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爹一面。

  周翡將這些無論如何也死不得的緣由反覆在心裡念叨,唸唸如沙,然而砂礫沿著同一個軌跡滾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幾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執念。

  傍晚將至,老僕婦燒了一壺水,用長簽子穿著硬如鵝卵石的冷饅頭,在火上烤熱了遞給吳楚楚:「姑娘,吃點東西吧。」

  吳楚楚對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周翡,還有一個端坐在旁邊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沒事好做,只能胡思亂想,想她顛沛流離的過去與渺茫艱難的未來,心頭正一片慘淡,沒當場找根長繩吊死已經是心寬了,哪還有心情啃乾饅頭?

  她便苦笑了一下,擺手推拒了,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跟難得安靜了一天的段九娘說了話。

  吳楚楚問道:「夫人,她什麼時候能好?」

  段九娘睜開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吳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脫口一句「你們是誰,這怎麼了」。

  好在沒一會,段九娘就艱難地想起來了,她端詳了一遍周翡的臉色,又似有不解地皺了皺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說著,站了起來,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顛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將枯榮手的來龍去脈又給吳楚楚念叨了一遍。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個不鬧不好就要死人」外,吳楚楚這門外漢什麼都沒聽懂。

  段九娘抬起頭問她道:「多久了?」

  吳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說,頭一次接觸枯榮真氣的人,最多能撐三個時辰,撐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撐過去的,自然能一點一點將枯榮真氣化為己用,她怎麼一整天了還是這樣?」

  吳楚楚淚流滿面道:「我怎麼會知道?」

  段九娘自從瘋後,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乍一動用塵封的腦子,好似個癱了八年的人練習用腿行走——基本使喚不動,只好驢拉磨一般地原地團團轉。

  吳楚楚被她轉得眼暈,用力回憶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雲裡霧裡的話,心裡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便急急地說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師父不肯將枯榮手全部傳給你們?」

  段九娘皺著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們,根本是打算拿我們給他練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的教。」

  吳楚楚沒太懂什麼叫做「給他練功用」,便忽略過去不去細想,又掰著手指說道:「枯可以傳榮,榮可以傳枯,也就是說,一個練榮手的人只能給練榮手的人傳功,對著枯手則不行?」

  段九娘道:「那個自然。」

  「所以最後剩下兩個人,一枯一榮,互相之間誰也沒法幫誰練功,這倒也講得通。可是我聽夫人方才說,你學藝三年後,師門剩下五個師兄弟,那麼想必除了令師兄外,都是枯手,令師倘若不安好心,為何不怕你們四個枯手互相傳功?」

  段九娘理所當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榮手乃是世上最強橫霸道的內功心法,速來唯我獨尊,不與別家功夫相容,除非剛開始就修習了枯榮二氣,否則三年之後內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榮真氣,豈不是找死?」

  吳楚楚不祥的預感成了真,頓時臉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

  吳楚楚緩緩道:「夫人,阿翡練你說的『別家功夫』已經十多年了。」

  段九娘:「……」

  其實這道理,換個稍懂些武功的人,一聽就懂了,偏偏這裡只有個想起一齣是一齣的瘋子和兩個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卻根本沒機會說話。

  段九娘愣了一會,繼而又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是我疏忽了,可這也沒什麼,我瞧她以前的內功練的也是稀鬆二五眼,一點用場也沒有,倘若相衝,廢了以前的功法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吳楚楚一聽,心頭立刻更慘淡了——按這話說,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周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被誰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輩子沒合過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進床裡躺個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自己身上是軟的,手腳都沉重得不像原來長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腦子裡「轟隆」一下炸了,瞬間,真是百八十條瞌睡蟲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將自己撐起來,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這一抓又重新崩開。

  十指連心,周翡「嘶」一聲,又摔了回去。

  吳楚楚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睏得東倒西歪的,被她這動靜驚動,急忙撲過來:「阿翡,你還好麼?」

  周翡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她沒理會吳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門口——段九娘那大禍害正倚著門框站著。

  周翡沒吭聲,硬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緩緩地抓住了床頭的長刀——見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義。

  段九娘察覺到她的敵意,腳步一頓,停在她三尺之外,負手說道:「我以化功之法暫時封住你身上兩股內力……你感覺怎麼樣?」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暫時?」

  段九娘點點頭:「不錯,只是暫時,待你修養兩天,我便可以出手廢去你身上內力,放心,不會損及你的經脈,然後你便能順利投入我門下了。」

  周翡聽了這番強買強賣,心口一陣翻湧,急喘幾口氣,感覺那種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捲土重來,她平生未曾畏懼過什麼,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銘心一般的疼法再犯。不過那陣疼沒發作起來,很快被什麼截斷了似的,只剩下綿延不斷的悶痛。

  周翡頭天夜裡還覺得她可憐中帶點可愛,這會卻真是恨不能將段九娘這根攪屎棍子千刀萬剮。

  可惜,她此時約莫也就只剩下削個蘋果的力氣,便冷冷地說道:「我幾時說要投入你門下了?」

  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樣,那瘋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榮手獨步天下,投入我門下有什麼不好?再說你現如今這樣,倘若不破舊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可周翡堅而不韌,哪裡是什麼能屈能伸的人?

  四十八寨將門派之別看得不重,要是別人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倒也未必會將「轉投他派,學別家的功夫」這事看得有多嚴重,可那段九娘都瘋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是狂得沒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滿口死死活活地威脅她。

  周翡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枯榮手算什麼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學!」

  「枯榮手」乃是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號,何其自矜自傲,她當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頭:「你再說一遍……」

  周翡脫口道:「我再說十遍又怎麼樣?段九娘,你這一輩子,可曾做過對的事麼?」

  那瘋婆子聽了這話,倏的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彷彿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吳楚楚低聲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開周翡,喃喃道:「不錯,我這一輩子,果然是一件對的事也沒做過。」

  當她頭腦清楚,可來去與天下任何一處時,偏偏任性妄為、一錯再錯。

  如今她知道自己當年錯了,卻已經老了、傻了、記不清事情了,成了個會闖禍的廢物。

  段九娘痴痴傻傻地轉身就走,吳楚楚忙叫道:「夫人,等……」

  「不要管她!」周翡咬牙坐了起來,剛想走兩步,便覺得雙腿軟得布條一樣,忙用長刀撐住地面。

  吳楚楚問道:「那你怎麼辦?」

  周翡感覺自從下山以來,她就跟流年不利似的,沒遇到過一件好事,這會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可是此時旁邊已經有了一個六神無主的,她也不好再跟著再湊熱鬧,只好強裝出一副「天塌當被蓋」的無所謂,對吳楚楚道:「你不用管,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蹩腳地安撫了吳楚楚,勉強在屋裡走了幾圈,不過區區幾步,就有些心慌氣短,周翡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恐慌了起來,惴惴不安地想道:「這回變成個沒殼的王八了。」

  周翡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她的底氣多半來自於手中刀,可是倘若連提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呢?那她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說句光棍的話,廢了大不了重新練,可還能恢復嗎?

  能恢復幾成?

  又得花上多少年?

  周翡心裡全然沒底,一時間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起來。

  這傷上加傷,疲憊得不行,明知道自己應該躺下養精蓄銳,可是樁樁件件的事都沉甸甸地壓在心裡,無從排解,也不敢跟吳楚楚說。

  周翡翻來覆去半晌,無意中從懷中摸到一樣東西,藉著房中晦暗的燈光摸出來一看,是那本薄薄的《道德經》小冊子,這東西又薄又輕,當時被她順手揣進懷裡裝了出來,竟然「倖免一死」。

  周翡盯著它,想到自己身無長物,到頭來居然和它做了伴,便自嘲一笑,隨手翻閱,想藉著這書「一睡解千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0 07:56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章 佈局

  燈花不停地亂跳,也沒人管它,明琛正在燈下翻看一本書,只是他一雙眼睛雖然是盯著書,卻已經半晌沒翻過一頁了,隔三差五的不是往外張望,就是偏頭去看謝允,有些心浮氣躁。

  謝允一隻手撐著額頭,坐在旁邊,卻在不動如山地打著瞌睡。

  忽然,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一陣涼如水的夜風趁虛而入進來的這人正是明琛身邊的侍衛「甲辰」。

  明琛「騰」一下站了起來:「怎麼樣?」

  甲辰壓低聲音回道:「沈天樞帶人出城了。」

  明琛的嘴角略微繃了一下,片刻後嘆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錯。」

  「談不上,瞎猜而已。」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聲音有些低啞,他方才不知做了個什麼夢,想來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了一道褶皺,這讓他俊秀得有些輕浮的臉上無端添了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謝允想了想,又問道,「出城的幾條要道可是都留了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無能,不敢離他們太近,但確實見那沈天樞點了一撥人留下來了。」

  謝允點點頭,他站起來推開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剛露出一些本來的憊懶相,隨即又想起身邊還有明琛在,只好硬是將伸了一半的懶腰又縮了回去,不情不願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樣,問道:「明琛,你的信幾時能到霍家堡?」

  「這會就差不多快到嶽陽了,乙巳腳程快,」明琛道,「幸虧三哥早早讓我傳訊,否則以現在這個陣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了城了……三哥怎麼知道沈天樞要走?走了還會留人?」

  「沈天樞和童開陽深夜突襲木小喬,本以為能打掉霍家堡的一條大腿後,然後斷起後援,直取嶽陽,殺霍連濤。」謝允手指拈著窗欞,緩緩地說道,「不料木小喬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當晚,他老人家魔頭風範盡顯,眼看打不過,便當機立斷燒山炸谷,動靜大得連三十里以外的狐狸兔子都紛紛舉家搬遷,何況千里眼順風耳的霍連濤。霍家堡屹立數代,不說固若金湯吧,一旦霍連濤有所防備,沈天樞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連濤背後有人這件事,不但我想得到。」謝允看了明琛一眼,帶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嚴厲,明琛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便聽謝允接著又說道,「木小喬未必就死了,我猜那晚之後,沈天樞和童開陽分兵兩路,童開陽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餘孽,沈天樞親自帶著貪狼的人,則是衝著你來的。」

  明琛悚然一驚。

  謝允看著他那張稚氣未褪的臉,覺得自己面對著這些不知輕重的少年們簡直能愁得一夜白頭。

  ……可惜,上一個讓他嘆氣的小姑娘已經不在了。

  明琛皺眉道:「我身邊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條河溝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了,也沒……」

  謝允嘆了口氣,打斷他道:「你也不出門去看看,就沒發現華容城中逃難的流民比別處尤其多麼?老百姓們都知道趨利避害,之所以都往這邊湧,是因為這一帶比別處都太平不少,你說這是誰的功勞?難不成是那酒囊飯袋的父母官嗎?你立了這麼大一塊靶子,還當自己藏得天衣無縫。」

  明琛聽他訓斥,立刻像個闖禍的孩子,低著頭不敢吭聲。

  「好在仇天璣誤打誤撞救了你一回,」謝允說道,「祿存追著吳家人到此,鬧得滿城風雨,打亂了沈天樞滿盤的計劃,要不然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見得認得他——到那時候,你看看再來兩個白先生護不護得住你!」

  明琛低聲嘀咕道:「這不是也沒有……」

  謝允笑了一聲:「也沒抓到你?不錯,但是把你困在這了,現在進出城門兩層把手,就算有辦法突圍,白先生他們也萬萬不會讓你冒這個險是不是?」

  明琛負手在屋裡走了幾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詞道:「把我困在這有什麼用?霍連濤跟我才沒有那麼過命的交情,別說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連濤也不見得有什麼觸動。三哥方才也說了,霍家堡這會肯定是戒備森嚴,霍家堡這幾年將南北洞庭的大小門派武功好手都給網羅了個遍,連活人死人山都成了他的助拳,他們要是事先有了準備,沈天樞帶著他的狗腿子親自出馬又有什麼用?我看那北斗也是白忙,沒什麼好怕——還有,你讓我寫給霍連濤的那封信也太過危言聳聽,霍家不會理會的。」

  「他會的。」謝允緩緩說道,「困住你,然後放出小道消息,說你在他手裡,霍連濤不見得有觸動……但周先生自終南撤軍後,便將聞煜留下,如今那位飛卿將軍就駐紮在南北交界附近,往來此處,快馬加鞭不過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聽到這個消息,他就算明知沈天樞使詐,顧忌你爹,也必會有所表現,如今南北雖然短暫休戰、但可謂一觸即發,聞飛卿有一點風吹草動,沈天樞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敵叛國』之罪踏平了霍家堡。霍連濤不怕三五高手,你說他怕不怕大兵壓境?」

  明琛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哥,不至於這樣吧……」

  謝允頓了頓,忽地一笑道:「不錯,也或許不至於,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準,然而有備無患,要真那樣,咱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面黃肌瘦、含胸低頭,竟是「沈天樞」!

  明琛當即嚇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劍擋在他和謝允面前。

  這時,「沈天樞」開了口,吐出來的卻是白先生的聲音:「公子,三爺,瞧我這扮相怎麼樣?」

  謝允笑道:「足以以假亂真。」

  明琛愕然道:「白師父?」

  便見那「沈天樞」身上「嘎巴嘎巴」地響了幾聲,整個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轉眼就從癆病鬼變成了一個修長挺拔的漢子,他伸手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張眉目周正的面孔來。

  白先生問道:「三公子,什麼時候動手?」

  謝允慢悠悠地攏了攏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溜一圈,可是得千萬小心。」

  白先生朗聲一笑,說了聲「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禮,也跟了上去。

  謝允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將一邊茶盞裡的涼水端起來,一口喝淨了,拍拍明琛的肩膀,說道:「早點休息,不用太過擔心,我也在這呢,沒事的。」

  他邊說邊要往外走去,明琛卻突然在背後叫住他道:「三哥!」

  謝允站在門口一回頭。

  明琛問道:「三哥苦心佈置,是為了幫我……還是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裡的江湖朋友?」

  謝允面不改色道:「吳費將軍的家人乃是忠烈之士,又與我同行一場,自然是要想方設法搭救,你是我的親人,哪怕闖了天大的簍子,我也得出來替你收拾,既然有兩全之策,為什麼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問我這麼沒意思的話。」

  明琛被他不客氣的話說得臉色有點難看,十分沮喪道:「對不住,給三哥惹事了。」

  謝允端詳了他片刻,嘆道:「明琛,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些年不敢說十分瞭解你,也大概知道一點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嬌了,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隨即自嘲地笑了笑,再抬起頭,他那闖了禍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掃而空了,輕輕地說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沒好吃喝沒好喝的胡混,有什麼好處?家裡這些年實在一言難盡,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條心,父親也越發……只有你能幫我,只要你肯,將來就算讓我拱手相讓……」

  謝允一抬手打斷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問道:「三哥,你看著半壁淪陷,難道就沒有想法麼?這本該是自家河山,現如今我們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門都要喬裝,說話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嗎?」

  謝允似乎本想說句什麼,後來又嚥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明琛一眼,轉身走了。

  華容城中,隨著沈天樞離開,氣氛非但沒有鬆快些,反而越來越緊張,宵禁後開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邏,時有時無的月光掃過這些執銳者身上森冷的鐵器,乍一看,就像山海淮南中講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進出城門都被禁止,幾日下來,物資漸漸吃緊,四下人心惶惶。只是亂世中人,大多順從,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曝屍荒野強,因此並沒有人鬧事,反而顯出一種訓練有素似的太平來。

  而此時,周翡卻只能憋在瘋婆子的小院裡。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話刺激得不輕,彷彿更神神叨叨了。

  她這小破院雖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只有三隻半,大部分時間都空蕩蕩的——周翡連傷,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時間都在躺著,正拚命養精蓄銳中,因此只能算半個。

  空蕩蕩的院裡,段九娘便神出鬼沒了起來,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自己躲到了哪個老鼠洞裡,院中掛在樹上的綵綢被幾場大風一吹,就跟一地殘花敗柳似的橫屍滿院,也沒人管,這小院越發像鬼宅。

  周翡撐著心有成竹的面子,其實裡子裡半個主意都沒有,唯恐吳楚楚三言兩語問出她的底細,每天只好端著老道士給她的《道德經》翻來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閒散篤定。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錯她了,對於一些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來說,「書讀百遍」,依然能「雁過無痕」。書上的字從她眼皮底下掠過,就好比那過眼雲煙,周翡將每個字都「看」了「看」,百無聊賴地品頭論足一番,得出了一個「什麼玩意,還不如我寫的好看」的結論。

  至於每個字連在一起說了些什麼玩意,那就全然不知了。

  《道德經》幾千字,要仔細研究,可以研究數年,以「不求甚解」的讀法走馬觀花,半個時辰看得完……至於用「周氏不求解」的讀法,三兩下就能翻完了。

  周翡假裝看書的時候,心裡都在七上八下的胡思亂想,心道:「沒武功就算了,我連錢也沒有,想雇個鏢局把我們倆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關鍵的是她還不認識路。

  周翡用正在結痂的手指捲著書頁,漫無邊際地異想天開,忽然問吳楚楚道:「聽說古字畫都能值錢是嗎?」

  吳楚楚跟老僕婦借了針線,正在縫一塊撕開的裙角,聞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難求的。」

  周翡便將自己撐起來,舉起自己手裡那本沒用的破書,問道:「你看這紙,黃得跟貪狼那癆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頭了,能值幾個錢……唔,狗爬體的字有人買嗎。」

  這本手抄的《道德經》字也並不是很醜,只是非常不整齊,寫得裡出外進,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幾頁所有的「點」和「短豎」都扭曲得非同尋常,恨不能飄逸到隔壁別的字頭上,豁牙露齒地東西零落。

  吳楚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起年幼時也曾見過不少珍奇古董名家字畫,念及現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了。

  周翡本來就是苦悶中強行找樂子,翻開那破書的第一頁,忽略了小冊子上的其他部分,只單單看那兩頓點和短豎兩種筆飄來飄去的筆畫,發現它們居然能連成一條線,構成了一個鬼畫符。

  吳楚楚見她將書翻過來掉過去,一會正拿一會反拿,實在不明白這是在「參悟」什麼,便說道:「道家經典,我小時候也讀過一些,只是淺嚐輒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了這麼多天,有什麼心得給我講講嗎?」

  周翡眯著眼,十分認真地盯著書頁道:「像隻大山羊……」

  吳楚楚:「……」

   這見解有點太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來,用手將亂七八糟的筆畫一點一點遮住,只順著短豎和頓點往下畫,對吳楚楚道:「你看這裡,這一圈畫下來,像不像一隻噘嘴的山羊?」

  吳楚楚被她的不學無術驚呆了。

  周翡方才看出了她面帶憂慮,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頁,比劃道:「這頁像一片葉子,這頁好像是個人皺巴巴的臉,這頁……

  她話音忽然一頓,隱約覺得第四頁的圖形有種詭異的親切感。

  吳楚楚捂著嘴問道:「這頁是什麼?」

  周翡:「……一隻單腿站著的雞。」

  吳楚楚終於笑了起來。

  周翡達到目的,也跟著彎了彎嘴角,但她心裡覺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黃鼠狼,斷然沒有看見一隻飄渺的雞影就激動的毛病,為什麼方才會有一閃而過的親切感?

  她來不及細想,突然,院裡傳來一聲脆響,老僕婦手裡端的一個銅盆不小心掉了,她「啊」了一聲。

  吳楚楚吃了一驚,立刻閉嘴,忙偷偷從窗戶上張望,見院門口個影子一閃而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3:35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一章 入彀

  祝寶山作為祝老爺的長子,是一盞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大眼燈。不過性情卻與其父天差地別,非但沒有繼承那一身沾花惹草的本領,還很有些貓嫌狗不待見的落魄。

  因為他是個外面來的妾氏生的,且該妾氏非但不受寵,還是個享不了福的瘋婆子。

  祝寶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去再生一次——要真有那麼個機會,他砸鍋賣鐵也要認準肚子,哪怕變成一條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裡。

  祝大少爺從小到大兢兢業業地給祝夫人做兒子,恨不能忘了世上還有親娘這一票人,然而祝夫人吃齋唸佛,是遠近聞名的女菩薩,女菩薩自然不肯讓他做出拋棄親娘的混賬事,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去給他親娘請安。

  所以祝寶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負重前去探望他的瘋子親娘,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孝」,他無可奈何,只好日思夜想地盼著那瘋娘趕緊死。

  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來,提醒他要去給親娘請安,祝寶山有時候不知道夫人是怎麼想的,既然一心惦記著那瘋子,為什麼每天下人給那院送一堆涼颼颼的剩飯,她從來都視而不見?

  也許女菩薩是怕瘋子不知飢飽,吃多了積食?

  他捏著鼻子,一臉晦氣地來到偏小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為知道他要來,那老僕婦都是早早將院門打開迎著他的,祝寶山一般不進去,只在門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給娘請安」就行了。

  可是這一日,院門卻是關著的。

  祝寶山在門口踟躕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顯靈,那瘋婆子終於蹬腿翹辮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時常漏雨,門也早讓蟲子啃得亂七八糟,栓不嚴實,那祝寶山便滿懷期盼,輕輕一推,將木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往裡窺視。

  瘋婆子在哪他沒看見,只看見院中亂七八糟的布條都收拾乾淨了,一間房門半開著,裡頭隱約傳來了幾聲年輕女孩的笑聲……非常輕,還有點羞怯,絕對不可能是那瘋婆子。

  這院裡常年冷冷清清,耗子都稀少,哪來的陌生女孩?總不能是樹上結的吧?

  祝寶山心裡驚疑不定,正待要看個仔細,不料偏巧趕上那笨手笨腳的老僕婦端著個銅盆出來,一見了他,她手中銅盆失手落地,「咣當」一聲巨響,屋裡本就輕的笑聲戛然而止,祝寶山當時不知怎麼來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遠,後背冷汗濕了一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突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老僕婦連忙上前查看,祝寶山已經跑遠了,便嘆道:「是大少爺,唉,怪我老糊塗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爺是要來請安的,這可怎麼好……」

  吳楚楚沒有注意,忙去看周翡,卻見周翡微微皺著眉頭,彷彿痴了似的盯著那本「奇趣動物話本」的舊書,全然不理會外面天塌地陷。

  這時,兩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好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段九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樹下,手中還拎著個暈過去的少年。

  老僕婦「啊喲」一聲,急忙上前。

  段九娘鬆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頭端詳了他片刻,忽然對老僕婦說道:「這個是寶山嗎?」

  老僕婦一聽,差點哭了,這位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還好一陣歹一陣的,近來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神智每況愈下,親外甥都不認識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麼連他也不認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會,滿臉茫然地問道:「寶山這是十幾了?」

  老僕婦道:「虛歲都十九了,快娶媳婦了,想必祝老爺正給張羅著呢。」

  段九娘「哦」了一聲,好一會,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些年,她過得渾渾噩噩,飢一頓飽一頓,又疏於保養,臉頰早就飽經風霜,摸起來和老樹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這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近二十年的光陰已經悄然而過,青春年華就好似雪地裡的一杯熱水,熱氣散了,青春也煙消雲散了。

  她好似一場大夢初醒,人還是懵的,也不管暈過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繞著大樹來回轉圈。

  老僕婦見她無端拉起磨來,別無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將這大小伙子拖起來,放進周翡她們一開始藏身的小庫房裡,又扛來一張小榻,將他舒舒服服地綁在上面,還給墊了個枕頭,最後鎖死了門窗,出來對吳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吳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動不便,她怎麼走?

  周翡不知被什麼玩意開了竅,突然對那本舊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外面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頭也沒抬一次,吳楚楚正要進去跟她說話,面前突然橫過來一隻手。

  吳楚楚抬頭一見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備了起來,唯恐她又創造出什麼新的吆蛾子。

  「噓——」段九娘將門拉上,把吳楚楚關在門外,對她說道,「不要吵她。」

  吳楚楚:「……啊?」

  段九娘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當年李大哥也是這樣,隨便在哪個荒郊野外就能閉目入定,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內功有心法,刀功其實也有『心法』,『刀不離手』,一日不錘煉就要變鈍,所以他在練刀。我不信,吵著要試,可是每次坐在那,不是不由自主地走起自己內功,就是開始胡思亂想,有一次還乾脆睡著了。」

  吳楚楚踮起腳,往窗戶內張望了一眼,見周翡幾日沒有仔細搭理的長髮隨意地綁成一束,從她削瘦的肩上垂下來,傷痕纍纍的手指搭在古舊的書頁間,半天一動不動,無論是蒼白的側臉,還是略微有些無力的坐姿,都顯不出哪裡高深來。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點稀薄的笑意,悄悄說道:「他們李家人,看著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痴,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痴,哈哈。」

  吳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討痴不痴的問題,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邊門窗緊閉的小庫房一眼,說道:「可是我們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這裡來了,等會找不著人,他們必然要起疑心,總扣著祝公子也不是辦法,我們在這已經給前輩添了不少麻煩了……」

  段九娘冷冷地說道:「什麼麻煩?」

  吳楚楚還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嘆了口氣,解釋道:「自然是北斗的……」

  段九娘問道:「北斗那七條狗到齊了?」

  吳楚楚:「那倒不至於。」

  「那你就在這待著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說道,「我不怕麻煩,我就是麻煩,誰要來找?我段九娘隨時恭候大駕。」

  吳楚楚:「……」

  段九娘說完就走了,坐在樹下,一邊哼歌,一邊以五指為攏,梳起頭來。

  吳楚楚在門口愣了一會,坐在又髒又舊的門檻上,心想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一個比一個能捅婁子,閉眼喝酒,睜眼殺人,一個個無法無天的,「以武犯禁」說得一點也不錯,真是一幫好不麻煩的傢伙。

  可她此時卻恨不能自己是個貧苦出身的流浪兒,被哪個門派撿了去,深山中十年磨一劍,然後攜霜刃與無雙絕技入世,倘若世道安樂,便千里獨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殺出一條血路,落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來」,飄然遁世而去……那該有多麼瀟灑快意?

  周翡在老僕婦銅盆落地的一瞬間,驀地想起那熟悉的第四頁是什麼東西——那正是當日在山谷中,老道士沖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步法!

  書上的頓點與短豎分別代表向前和向後,筆畫有的鋒利如出鞘之劍,有的圓潤如迴旋之雪,包含了千萬般變化。

  那一戰周翡印象極深,她是怎麼被圍住的,怎麼破出包圍圈,怎麼繞石而走,以一敵多,頃刻歷歷在目地在腦子裡閃了一遍。

  她顧不上去追究老僕婦砸了個什麼鍋碗瓢盆,便迫不及待地往後翻,因為有了親自演練過的基礎,後面的陣法極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過去,不由深陷其中,自動比照著那日山谷的對手,在腦子裡演練起來。

  這樣一來,就算她的內力被封住,刀法總還沒忘,只要她內傷好了、行動能如常,萬一真遇上什麼圍追堵截,也不至於落到太被動的境地。

  蜉蝣陣一共八頁,正對應太極八卦,而第八頁之後的字跡簡直不能看了,除了頓點和豎,連長短橫也跟著上躥下跳。

  蜉蝣陣只有八段,後面半本顯然不是了。

  是刀法?劍法?還是拳掌?

  蜉蝣陣只是一套陣法,雖然萬變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榮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陣」,無論效果還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樣,裡頭千種變化,不必都寫在紙面,靠修習者自己領悟就是,一點一豎提綱挈領地畫一畫足夠了。

  但陣法可以寫意,招式可就很難用幾條橫道來說清楚了。

  那麼……難不成是某種內功?

  如果是內功,長短橫豎很可能代表經脈走向,那麼頓點代表……穴位?

  奇經八脈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門的時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頭一閃,已經認出頭一張圖上畫的像是「風府」經「靈台」入「命關」一線,後面怎樣,待她要看時,發現缺了一塊,不知是不是被蟲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時從方才近乎入定的狀態裡脫離出來,隨後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暢淋漓的蜉蝣陣裡,太過全神貫注,剛才下意識地照著那圖譜調動了本不該妄動的真氣。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鬆了,周翡居然感覺到了一點微弱的內息,但很奇怪的是,這一點真氣沒頭沒尾地流過去,卻並不疼,反而對她一身的內傷有一點舒緩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還能有一個靠譜的長輩,周翡肯定會就此停下,先請教明白再說……可惜這裡最靠譜的就是她本人。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出這裡面有什麼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謹慎一點,弄錯了不是玩的,千萬不能衝動,千萬不能……我就小小的試一試能怎麼樣?反正照這麼下去,不是被困死在華容,就是為了活命被那瘋婆子廢了武功,不可能再嚴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兩語,對自己的規勸就宣告失敗。

  她在牽機叢中長大,骨子裡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闖禍精潛質,只是大部分情況下,勉強還能用理智權衡一下大局,以免禍及他人。

  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乾脆破罐子破摔。手上這本神秘的舊書越發成了吊著毛驢的胡蘿蔔,周翡膽大起來能包天,一旦下了決定,便放下顧忌,全心全意地翻閱起後半部分藏在道德經裡的圖譜。

  奇怪的是,每一頁行至最後,不是被蟲一塊,就是寫書的人寫錯字,用一團墨跡勾去,而真氣在經脈中運行流動,本是個循環,中斷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險的,可按著這書上的古怪功法,中斷後,那一點微弱的真氣卻好似小溪流水似的,溫潤無聲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衝刷著她身上的明傷暗傷。

  所以中斷也是這套功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不小心沉浸了進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氣海「抽絲」似的不斷將微弱的真氣往外抽去,潛移默化地將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團的兩股真氣都化成了溫水,敵我不辨地蠶食鯨吞。

  這過程漫長得很,吳楚楚險些將窗櫺扒漏了,周翡卻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周身的關節好像鏽住了,眼看一天一宿過去,平素裡無人問津的小院來了兩次人,問大少爺走了沒有,都被老僕婦打發了。

  好在,這會外面亂得不行,丟了個祝寶山,一時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原來沈天樞走了以後,那仇天璣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家挨戶搜查,所有流民一概統一關押,三個月內接觸過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記在冊,凡是有隱瞞的,左鄰右舍一概連坐獲罪——逼迫他們互相舉報。

  仇天璣自以為這樣一來能甕中捉鱉,誰知轟轟烈烈的「掘地三尺」還沒開始,便有屬下在夜間巡城的時候神秘失蹤,屍身都找不到。

  仇天璣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狸」敢在這麼個風口浪尖上冒頭,晚間親自出來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現,他一聲長哨,指揮著獵鷹衝上去,來人竟是個意料之外的高手,竟從他眼皮底下逃脫了,可是祿存星何等眼力?只驚鴻一瞥,他就發現,那人正是本該「公幹」離開的沈天樞。

  仇天璣大驚,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發現了貪狼的人留下的眼線和暗樁。

  仇天璣氣得掀翻了一張桌子,跳腳大罵道:「姓沈的癆病鬼,我就知道他陰魂不散!先前就放著霍家堡不管,跑來跟我爭功,你來助拳,好,我沒攔著,你是老大,見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認吃了這虧!可這老王八來說了兩句風涼話,眼看對方扎手,居然見煙就捲,想讓我在前面衝鋒陷陣,他在後面坐收漁利!」

  他那幾隻老鷹都嚇得飛到院裡,一個個把腦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裝自己是鵪鶉。

  他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裝死,聽著仇天璣將沈天樞祖宗八代拉出來鞭了一回屍,等他罵夠了,一個祿存的黑衣人才上前問道:「大人,怎麼辦?」

  仇天璣神色閃爍了片刻,低聲道:「四十八寨的那個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個強敵,咱們不能外有強敵,後院起火,你過來……」

  第二日清晨,甲辰遊魂似的飄進院子,跟正在「卸妝」的白先生打了個照面,在謝允房門口說道:「三公子起了嗎?祿存派人出城了。」

  明琛一把將窗戶推開,飛快地說道:「瞧仔細了?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貪狼的眼線了?看來仇天璣和沈天樞不睦的傳言竟是真的!」

  謝允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穿戴整齊,一點也不像剛睡醒的樣子,他點了點頭,說道:「還好,我最擔心的事沒發生。」

  他最擔心的是,莫過於那位隱藏的「朋友」見仇天璣搜城,會沉不住氣,不料對方比他想像的還要篤定。

  謝允都有點納悶起來,心道:「那位到底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3:45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二章 萬事俱備

  一開始,謝允懷疑躲在暗中的人是張晨飛,現在看來又不像,他將所有認識的人在心裡過了一遍,覺得誰都不太可能——當初張晨飛他們中間要是有這麼一個該果斷時果斷、該隱忍時隱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會落到跟他做了好幾個月「鄰居」的境地。

  那麼……也許只是某個路見不平的神秘高手?

  謝允第一次確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時候,心就往下沉了一寸,此時冒出這麼個念頭,心便又往下沉了一寸。

  只是他七情不上臉,心就算已經沉到了腸子裡,依然面不改色。明琛仍然心情很好地笑道:「這下好,這裡總共這麼淺的一個坑,他們自己掐起來了——對了,我聽說沈天樞這回拿霍家堡開刀,是為了霍家腿法,北斗終於打算要『收天下之兵』了麼?怎麼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幾條狗?」

  白先生說道:「朝廷眼裡,江湖勢力算什麼東西?湊在一起也不過就是一幫烏合之眾,翻不起大風浪,剿了他們,那些個村夫愚婦還得拍著手叫好,說往後就是太平天下了呢。霍家堡和齊門這種,在曹仲昆眼裡也就只是餿骨頭和鮮肉湯的區別,餿骨頭可不正適合餵狗麼?」

  謝允本來不愛聽他們說話,打算自顧自地去找銅壺沏茶,誰知聽到這裡,他動作突然一頓,問道:「齊門?又有齊門什麼事?」

  白先生對他的態度又比前幾日還恭敬了幾分,見問,忙回道:「這事說來話長了,不知三公子還記不記得,我有個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裡就會『三隻耗子四隻眼』地瞎打聽小道消息。」

  謝允道:「記得,玄先生。」

  白先生臉上的笑容便真摯了幾分,接著說道:「齊門擅八卦五行陣、精研奇門遁法,這意味著什麼,三公子心裡想必也明鏡似的。」

  謝允緩緩地點點頭——拳頭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個人,那些江湖高手們個個桀驁不馴,獨來獨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不成氣候,可陣法不一樣。

  陣法是可以用在兩軍陣前的。

  「齊門本就是個清淨道門,知道自己懷璧其罪,這些年便乾脆銷聲匿跡,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不出來了,據我所知,咱們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們。」白先生說道,「舍弟兩年前得到了一條線索,說是燭陰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動,您想,這四大道門都數的過來,別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觀裡,這深山老林裡突然冒出來的,可不十有八九不就是他們麼?這消息傳出之後,很快就有各路人馬前去探看,咱們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後,據說真被他們找到了齊門舊址。只是當時已經人去樓空,至於他們藏得好好的,因為什麼突然四散而出,門派又因為什麼分崩離析,至今人都去了什麼地方,到現在也是眾說紛紜,沒個准主意——怎麼三公子突然對齊門感興趣了?」

  謝允皺皺眉,不想提自己見過沖霄子的事,又加上憋了好些日子的胡說八道病犯了,順口道:「打聽打聽在哪出家環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聽了,齊齊變色,明琛失聲道:「你要幹什麼?」

  白先生也忙勸道:「您請萬萬三思!」

  謝允:「……」

  他感覺自己實在無話好說,便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轉身進屋了。這些人滿腦子大事,個個胸中都有桿經天緯地的大稱,稱完了言語,還要稱一稱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話扔上去,也能砸飛一打雞飛狗跳的砝碼,實在無趣。

  謝允認為自己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還不如跟著丐幫去要飯來得逍遙。

  此時華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幾乎絕了人跡。

  沈天樞卻終於與童開陽匯合了,同行的還有用最短的時間調來的一支八千人駐軍,他們幾乎未曾停留,即可抖出「剿匪」的大旗,旋風似的刮往岳陽。

  當年四十八寨也被一根「剿匪」大旗和數萬人馬壓過境,然而剿匪旗倒了,一根游離於南北之外的匪旗卻掛了二十多年。

  如今,霍連濤一直以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轟轟烈烈一回,誰知他們沒等轟,就先烈了,並且比沈天樞想像得還要沒骨氣。

  沈天樞本以為,霍家這些年來好歹也是跺一跺腳,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勢力,至少要負隅頑抗個兩三日,他都想好了,到時候用重兵將霍家堡團團圍住,各處放幾個功夫過得去的手下護陣,不讓他們突圍,耗些時日而已,收拾他們也算容易。

  誰知剿匪軍離岳陽尚有二十里的時候,本該嚴陣以待的霍連濤卻自己一把大火燒了霍家堡,「四十八寨第二」頃刻間樹倒猢猻散了!

  那些依附於霍家的大小門派,活像給大水淹了窩的耗子,倉皇間往哪逃的都有,到處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籃打不出井水,他們這一跑,將這八千駐軍不尷不尬地撂在了原地。沈天樞怒極,命人救了火,把一堆沒來得及跑遠的霍家家僕綁成一串,又將霍家堡搜了個底朝天,愣是沒翻出一點有用的東西。

  霍連濤行動果斷迅捷,顯然是早有準備,他將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全都帶走了,除了一堆破轉爛瓦,就剩下這一群下人,可見這些人的性命對霍家而言,遠不如金銀細軟有用處,因此審起來也不費事,連刑都不用上,這些被丟下的家僕們就爭先恐後地都招了。

  「他們早就準備走了,前些日子,打華容來了個信使,不知送了個什麼信,堡主跟著就動身去華容了。」

  「可不是,我們不知道啊,還當他是要出去辦什麼事,誰知霍堡主他們一去不返,過了幾日,又將堡中的東西清點的清點,收攏的收攏,有那機靈的人就說,這回要壞,可是後來霍堡主又讓他那狗腿子大總管闢謠,說這些東西是他要送給朋友的。他親自護送一趟,轉天就回來,叫我們該幹什麼幹什麼。」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總管放的火!差點燒死我們!」

  「大人,您想想,誰能信堡主能連蒙帶騙地把我們留下呢?再說霍老堡主也還沒走啊!對了,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覷了一會,突然有人嚎叫道:「老堡主燒死啦!我正好在他院裡澆花,見外面著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開我的手,把自己關進屋子裡,還上了鎖……你說他傻成那樣,一張嘴就流哈喇子,怎麼沒忘了怎麼上鎖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著霍家的老僕人坐地「嗚嗚」大哭,給老堡主嚎起喪來。

  沈天樞給他們灌了一耳朵七嘴八舌,沒想到霍連濤為了讓霍家堡看起來一如既往,居然頗有「壯士斷腕」的魄力,將服侍自己多年的家僕甚至弟子都一起丟下了,親哥都能留下壓宅,貪狼星自詡是一位叫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跟這些豪傑們一比,「厚顏無恥」上卻總是棋差一招,怎能不七竅生煙?

  「大人,」一個黑衣人上前說道,「怕是咱們剛離開,霍連濤就得了信。」

  沈天樞恨聲道:「趙明琛明知我是奔著他去的,竟敢這樣有恃無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還仇天璣這個……他們真的取道華容?」

  「大人別急,」那黑衣人說道,「您當時不是特意防著這手,早在華容成為布了暗樁眼線嗎?那邊一旦有風吹草動,兄弟們肯定第一時間來報。眼下沒音訊,就說明……」

  他話音沒落,外面便響起一聲尖銳的馬嘶聲,一個黑衣人一路小跑著進來,對沈天樞低聲說了句什麼。

  沈天樞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大步流星地前去查看,只見一群人圍成了一圈,馬半跪在地上直吐白沫,馬背上的人滾在地上人事不知,一條袖管中空空蕩蕩的,不知怎麼少了一條胳膊。

  「大人您看,」一個黑衣人遞上一塊貪狼的令牌,那鐵令牌居然好似烤過的熱蠟似的,糊了一角,「是祿存的毒水!」

  沈天樞上前將地上人的臉掰過來,見那人一路快馬疾奔而來,居然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已經斷了氣,斷臂上的刀口自內而外,顯然是自己砍斷的——被祿存的毒水沾上,想活命的唯一辦法,就是手碰了砍手,腳碰了砍腳,腦袋碰了乾脆抹脖子,還能痛快點。

  他留下當眼線盯著趙明琛動向的人,居然被仇天璣當成爭功的清理了,哪個要跟他爭那擄掠婦孺的操蛋功勛?沈天樞真是恨不能把姓仇的打成肉丸子餵狗吃。

  沈天樞眼角「突突」亂跳,童開陽忙上前東道:「大哥別急,那霍連濤不見得真敢往華容去,就算去了,他也不會說出來給這些家僕聽,說不定是故意聲東擊西的障眼法。」

  沈天樞陰惻惻地說道:「這用得著你廢話嗎?」

  童開陽好心當成驢肝肺,從善如流地閉嘴不吭聲了。

  「兵分幾路追捕霍家堡的流匪,」沈天樞轉身就走,「我回華容看看。」

  「看看」倆字說得真是咬牙切齒,童開陽懷疑他不是去「看看」,而是去挖仇天璣眼珠的。

  華容城中,白先生早已經暗暗準備好了最好的車馬,時刻準備逃之夭夭。

  謝允的話卻越來越少,幾乎到了非必要時候不吭聲的地步,沒事就在一邊將他那把摺搧開開合合,不知在想什麼。趙明琛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便乖巧地湊上去說話,問道:「三哥,你說霍連濤會往這邊來嗎?」

  謝允頭也不抬道:「不會。」

  明琛問道:「為什麼?」

  謝允道:「怕死。」

  明琛忙又問道:「那沈天樞為什麼一定會來?」

  謝允「啪」一下將扇子一合:「因為他多疑而睚眥必報,你要是沒事做,就先去休息,還有一場惡戰。」

  趙明琛覷著他的神色,很想問「三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然而知道這也是一句「沒意思」的話,只好又嚥回去了。

  與他們相距不遠的地方,周翡沒有一點要甦醒的意思,吳楚楚幾乎懷疑她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被鎖在小庫房中的祝寶山卻已經甦醒過來,一醒來就開始哀哀哭叫。

  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老僕婦不忍他吃苦,將最軟和的飯菜重新熱好了,又泡在熱水裡,端進去餵給他吃。

  祝寶山真是快要嚇瘋了,見她,話沒來得及說,先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了起來:「宋婆婆,我頭疼,脖子也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段九娘那瘋婆子正瘋到興頭上的時候,一句「少爺在屋裡」都能讓她自己老老實實地出去撒火去,哪會對他下狠手,估計也就是在他後頸上輕輕捏了一下,連個印都沒留下,老僕婦心道:「人家那麼個纖纖細細的小姑娘,指甲扒裂了,全身上下疼得冷汗從衣服裡透出來,也沒掉一顆眼淚……唉,這個慫玩意,不知隨了誰。」

  可是她口中卻只好勸道:「少爺且忍耐一會吧,要麼我給你揉揉。」

  祝寶山伸著脖子讓她給揉,眼珠一轉,一邊哼唧一邊問道:「我為什麼要忍耐?婆婆,咱們院裡是不是來了外人?」

  老僕婦神色閃動,沒吭聲。

  祝寶山便說道:「我知道了!我爹說外面來了一批壞人,先是給祿存大人殺了一批,還有漏網之魚,不知躲在哪裡,就在咱們府上是不是?你和娘都給他們劫持了是不是?」

  老僕婦心說:「分明是你娘劫持了『壞人』。」

  祝寶山見她不吭聲,忙自作聰明地壓低了聲音:「宋婆婆,你放開我,我去找人來救你們。」

  老僕婦輕輕地將他的腦袋在枕頭上放好,仍然只是讓他忍耐,端起飯碗出去了。

  祝寶山心裡怒極,想道:「吃裡扒外的老虔婆,你別落到我手裡!」

  他豎著耳朵,拚命聽著外面的動靜,所幸房舍老舊,不怎麼隔音,外面說什麼都能聽個隻言片語。

  一整天過去,祝寶山沒聽見「匪徒」出過一聲,倒是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和老僕婦說話。那女孩聲音很低,說話客氣中還帶著幾分嬌怯,分明是個輕聲細語的大家閨秀。

  祝寶山心裡疑惑道:「怎麼是個小丫頭?難道這就是祿存大人他們要找的人?」

  他一轉念,又覺得有道理——倘若真是個高來高去的兇徒,要跑早跑了,肯定是跑不出去才偷偷躲起來的。

  祝寶山神色陰晴不定,尋思道:「好啊,我還道是這院給匪人佔了,鬧了半天沒有匪人,只有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頭,她能劫持誰?這瘋婆子和老東西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我家窩藏逃犯,怕我洩露形跡,還打暈了我,將我綁回來——姓宋的老虔婆凶得很,指不定就是她!」

  他心裡滴溜溜地轉著壞注意,突然,聽見遠處「咻」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連小庫房的窗戶紙都給映得紅了紅,祝寶山嚇了一跳,過了片刻,外面不知怎麼的喧囂了起來,老偏的院子裡都能聽見。

  沈天樞殺氣騰騰地親自帶人疾馳而至,找仇天璣興師問罪,仇天璣一看,果然,貪狼的狗尾巴藏不住,知道自己殺了他的眼線,要坐不住屁了。

  雙方都覺得自己做得都對,對方是為了一己私利拖後腿的混賬,一言不和,乾脆在城外動起手來,滿城的官兵與黑衣人都到處亂竄,謝允讓人趁機沿街大叫:「來了一大幫反賊,城外打起來了,大家快跑!」

  一個人叫喚,很快變成滿城都在嚷嚷「快跑」。老百姓們不在乎讓不讓上街,也不在乎沒吃沒喝,就怕「打起來」這仨字。

  祝寶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又怕又急,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娘!娘!」

  段九娘也聽見動靜,出去查看了,正不在院子裡,吳楚楚焦急地守在雷打不動的周翡身邊,只有老僕婦聽見了,忙推門進來查看,見祝寶山哭得眼淚鼻涕糊成一團,也心疼:「唉,大少爺,你這……」

  祝寶山哀求道:「宋婆婆,你給我鬆鬆綁,我不亂跑,求求你了,你從小最疼我了,我……我……」

  他羞憤欲絕地往自己下半身看去,老僕婦聞聲一瞧——好,這出息少爺尿了褲子了!

  祝寶山大哭大鬧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外面亂鬨哄的,老僕婦也是六神無主,見他這樣可憐,心疼得不行,忙上前鬆了他身上的繩子,哄道:「不哭不哭,在這老實等著,婆婆給你找一條新褲子去,你等著。」

  說完,還給他揉了揉手腕,轉身往外走。

  她一轉身,祝寶山立刻面露猙獰,可憐相一掃而空,從旁邊撿起一條木凳,趁著老僕婦毫無防備,在她背後重重的砸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3:54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三章 重逢

  祝寶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勁,反正那老僕婦一聲沒吭直接倒下了,他喘了幾口粗氣,又戰戰兢兢地彎腰去探老僕婦的鼻息,四肢不住地哆嗦,沒探出個所以然來。

  祝寶山茫然失措地在原地站了一會,一咬牙跑了出去,繞到小庫房後面,去翻那不到一人高的矮牆。

  小孩都能爬過去,祝寶山卻因為連驚帶怕,狗熊上樹一般頭晃尾巴搖地蠕動了半晌,才橫著從另一邊摔了下去,手掌蹭破了一大片皮,他兜著濕褲子,一瘸一拐地開始狂奔——竟然也不慢!

  祝寶山逃走沒多久,段九娘便回來了,一眼就看見倒在小庫房門口的老廚娘,她面沉似水的抬頭掃了一眼鬆開的繩子和空無一人的庫房,扶起老廚娘,伸手按了一下她的脖頸,見人只是暈過去了,便暫且將她放在一邊,抬手一掌,隔著數丈有餘,一掌拍開了吳楚楚她們那屋的房門。

  吳楚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不及反應,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經進了屋。

  吳楚楚:「夫……」

  段九娘不由分說地將周翡拎了起來。

  周翡不佔地方,即使是女人的一邊臂膀,也夠她靠了,搬運起來不比一床被子麻煩到哪去,她的臉很小,又被段九娘身上一堆雞零狗碎的破布遮住了一半,十分蒼白,幾乎有些嬌嫩的脆弱。

  段九娘心裡忽然柔軟的恍惚了一下,想道:「這是我的孩子麼?」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回過神來——哦,是了,她沒孩子,她的心上人不肯娶她。

  段九娘收斂心神,長袖捲起了吳楚楚,只說了聲「走」,吳楚楚便覺得腳下一空,差點被她捲吐了,七葷八素地飛到了空中。

  枯榮手不愧是昔日縱橫江湖的幾大絕頂高手之一,所到之處片葉不驚,她似乎連氣都不換,即便頂著這一身山雞似的瘋婆子打扮,也讓人無端生出些許敬畏來。

  此時,華容城裡,趙明琛身邊幾個侍衛猝不及防地衝上城門,混亂中,守城的幾個官兵毫無防備,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了,白先生朗聲道:「大傢伙一起將城門打開,咱們出城去!」

  惶惶的老百姓也沒看出是誰在說話,一個人響應,一幫人都跟著去了,愣是人挨人人擠人地將城門撞開,一湧而出,趙明琛出了城門翻身上馬,見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沖散了,忙回頭去找謝允:「三哥!」

  謝允卻仍不緊不慢地回頭張望著什麼,趙明琛大叫道:「三哥,別看了,快走!」

  這回謝允聽見了,他跟白先生與幾個侍衛聚集到明琛身邊。

  謝允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亂不了多長時間,北斗們就會回過神來,快走!」

  說完,他抬起馬鞭重重地抽在明琛的馬上,趙明琛的馬長嘶一聲,已經不由分說地衝了出去。

  謝允喝道:「還不跟緊了!」

  侍衛們和白先生萬萬不敢跟丟自家主人,根本來不及說什麼,只好也跟著縱馬狂奔,謝允卻一撥馬頭,轉身逆著人流往回走去。

  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種感覺,催促著他非得回來看一眼才放心——把明琛送走,他已經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至於自己……反正他的小命也不怎麼金貴。

  而也正如謝允所料,華容城中一亂,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沈天樞立刻便回過神來了,他一掌將仇天璣逼退,仇天璣胸前被他撕下了一塊,當即成了個袒胸露乳的形象,不住地喘著粗氣,顯然比北斗之首略遜一籌。

  沈天樞大罵道:「你這蠢材!人都放跑了!」

  他說的「人」是指趙明琛,仇天璣結結實實地激靈一下,心道:「壞了,吳家人!」

  兩人腦子裡惦記著南轅北轍的事,目標卻是一樣的,頓時顧不上內訌,各自催逼手下人前去圍追堵截。

  方才沒頭蒼蠅一樣的黑衣人們很快將命令傳了下去,立刻又有了方向,滿城官兵忙跟著跑,很快便匯聚成流,一路繞到外城圍堵,一路直穿入城中,強行鎮壓亂成一鍋粥的老百姓。

  謝允握緊了韁繩,心道:「那位前輩到底出來沒有?」

  這時,他身後不遠處有人喊道:「三公子,公子命我保護你,快走!」

  謝允回頭一看,居然是白先生又回來了。

  白先生乃是趙明琛手下第一高手,此時被派到了自己身邊,這兵荒馬亂的,明琛那邊人手也不知夠不夠。謝允眉頭一皺,畢竟不放心他那膽大妄為的堂弟,也不想領明琛的人情,他琢磨了一下,認為那位藏在城中的前輩大概自有想法,便撥轉馬頭:「去追你家公子。」

  他話音未落,突然,城中傳來幾聲驚呼,那些黑衣人們紛紛打起了如臨大敵的呼哨,謝允倏地回頭,看見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山雞」,悍然從那些黑衣人頭頂掠過,所到之處無不人仰馬翻,不過三兩息的功夫,已經到了近前。

  差點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山雞」忽然「咦」了一聲,叫道:「是謝大俠!」

  謝允先開始沒反應過來這聲「大俠」是在叫他,只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還不等他分辨,一隊黑衣人已經衝上了城樓,在上面架起弓弩來。

  謝允臉色倏地變了——那弓弩上穿的不是箭矢,是祿存的毒水。

  不等他叫「小心」,「山雞」倏地一抖袖子,將一樣東西衝謝允扔過來。

  原來那「山雞」正是段九娘,聽吳楚楚叫了一聲,便知道她碰上了熟人,為了騰出一隻手,便將吳楚楚當空扔了過來。

  吳楚楚雖然是個身不過百的小姑娘,可被段九娘以推暗器的手法拋出來,所攜的力道可就不止幾百斤了,哪是柔弱的謝三公子接得住的?

  謝允還沒來得及分辨出對方是敵是友就遭此「橫禍」,眼看要被活活從馬上砸下去,心裡不由苦笑,覺得「大俠」二字著實是受之有愧、無妄之災。

  好在白先生終於突破重圍趕到他身邊,情急之下拽著謝允的後脖頸子用力將他往下一拉,一扯一帶,伴著一聲驚叫,將那「人形暗器」吳楚楚接在手裡。

  與此同時,大山雞段九娘長嘯一聲,手掌橫空拍出,雨點似的毒水竟沒有一滴能落在她身上,反倒震碎了好幾架弓弩,城牆上毒水翻飛,慘叫聲一片。

  白先生大吃一驚,見她一出手,便自知不及遠矣,心道:「三公子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謝允抹了一把冷汗,對一張臉慘白的吳楚楚抱了個拳,苦笑道:「見吳小姐別來無恙,真是萬幸,只是下次勞駕千萬別再叫在下 『大俠』了,險些折煞我也。」

  吳楚楚先前還不大敢跟他說話,這會情急之下卻也顧不上害羞,伸長脖子望向段九娘,叫道:「阿翡!」

  謝允:「什麼!」

  段九娘料理了城牆上一幫陰毒小人,轉瞬便到了謝允他們面前,謝允這才看見她手中的周翡,只見她的頭軟軟的垂著,一動不動,忙要伸手去接:「多謝這位前輩,阿翡……她這是……」

  段九娘往旁邊側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

  謝允:「……」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閒言少敘,走。」

  謝允立刻便要將馬讓給段九娘,反正他跑得快,誰知還不等他下馬來,那段九娘看了他一眼,竟已經飛身在前。謝允與白先生只好連忙帶著吳楚楚打馬追上前去。

  這時,一幫黑衣人包抄了過來,為首一人雖面如金紙,瘦骨嶙峋,往那一站,卻讓人不敢上前,連段九娘都停下了腳步——竟是沈天樞先一步趕到。

  沈天樞盯著段九娘,開口道:「沈某人上了年紀,這對招子越發不頂用了,不知尊駕是何方神聖,還請報上名來。」

  段九娘沒搭理他,低頭看了看周翡,見她一頭長髮幾乎都散了下來,便將纏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條楓葉紅的小綢子解了下來,將周翡的頭髮攏成一束,在她肩頭用那小綢子打了個漂亮的結,然後摸了摸她的頭,輕輕地放在了謝允的馬上。

  謝允忙將人接過去,輕輕搖晃了兩下,叫道:「阿翡?」

  周翡不應,謝允又忙去探她的手腕,只覺得她身上極冷,脈門處卻熱得幾乎燙手,脈搏快得像是要炸了,也不知這是怎麼個情況。

  他這一番,先是希望,而後希望破滅,料想周翡早成了亂葬崗中的一具小小焦屍,不料此時猝不及防地重新見到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被這人詭異的昏迷不醒鬧得提心吊膽,可心路歷程可謂一波三折。

  謝允驚疑不定地抬頭去看段九娘,誰知那大山雞幽幽地嘆道:「不是我的孩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

  沈天樞乃是北斗之首,說出來要叫小兒夜啼的人物,見那女的瘋瘋癲癲,居然視他如無物,登時怒道:「那我貪狼就來領教一二!」

  說著,他一掌打來,段九娘想也不想便縱身迎上,兩大高手轉眼戰在一起,一招一式都讓人心驚膽顫。

  周翡此時其實是有意識的,尤其耳畔喊殺聲震天,她又被人來回換手,隱約還聽見了謝允的聲音,有驚有喜,最多的是急,可是急也沒用,她身上古怪的內息流轉根本停不下來——剛開始的時候,那本道德經後半段上每一頁所錄的內功心法都從是中斷的,然而等她都翻了一遍過後,卻發現體內真氣莫名其妙地流轉起來,並且繡花一樣一點一點地將她被封住的真氣從氣海往外抽,竟不受她控制,無論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始終是不緊不慢、不溫不火,跟那幫老道士們日常言行一脈相承!

  白先生見段九娘與沈天樞一時間竟不分伯仲,越發心驚膽顫,又想起還有個仇天璣,倘不能速戰速決,恐怕危險,當即便要上前幫忙,他將吳楚楚放在馬上坐好,自己飛身而下,口中道:「這位夫人,我來助你!」

  誰知他人未知,那段九娘竟能從與沈天樞難捨難分的打鬥中分神拍出一掌,喝道:「滾!」

  白先生只覺掌風撲面,竟不敢當其銳,忙錯步閃開。

  只聽段繼娘厲聲道:「貪狼是什麼狗東西,老娘揍他還用得著你支手?在我這拿什麼耗子!」

  白先生雖然被那瘋婆子狗咬呂洞賓,但是他八面玲瓏慣了,沒什麼脾氣,想了想,雖然自己「拿耗子」,但貪狼星也一起成了「狗東西」,彼狗東西非此狗東西,不但狗,還得挨揍,還不如自己呢,這麼一琢磨,心裡也就自我解嘲地舒坦了。

  沒等他舒坦一時片刻,祿存的大批黑衣人隨即趕到,白先生飛身上馬,對吳楚楚道了聲「唐突」,對謝允道:「這位夫人武功之高乃是我平生僅見,不會有事,我護著您先走。」

  謝允帶著個昏迷不醒的,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實在也不便逞英雄,點頭一夾馬腹,便衝了出去,白先生快他一步,將馬上掛著的一把長戟摘了下來,囑咐吳楚楚道:「小姐閉眼。」

  說完,他一橫長戟,拍飛了兩個黑衣人。

  他們身後城門大開,無數百姓的哭號聲乍起,只見一大幫端著毒水弓弩的黑衣人狂奔而出,開始追著他們放箭,這樣一來,前後受阻,白先生武功再高也是左支右絀,一不留神,兩匹馬竟被黑衣人衝開了。

  白先生急道:「三……」

  才喊了一個字,他便驚覺不對勁,唯恐在北斗面前暴露謝允身份,硬是將「公子」倆字嚥了回去,可是沈天樞何等耳力,只恨被段九娘纏得分身乏術,便大聲道:「攔下那小子,賞金千兩!」

  黑衣人們得令一擁而上,謝允身手本來就不行,馬上還不能發揮他的「逃之夭夭」大法,當機立斷要棄馬,還不等他有所行動,一個重賞之下黃金上頭的黑衣人迎面撲過來,躥起老高,一刀劈頭蓋臉地便砍了下來。

  謝允來不及格擋,情急之下一拽韁繩,拚命轉過身去,用大半個後背護住周翡。

  白先生大駭,瞠目欲裂。

  就在這時,謝允突然感覺胸腹間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仰面推開,那人掌心按在他胸口上,將他按平在了馬背上,隨後他腰間「嗆啷」一聲,擺設一樣的長劍被人抽了出來,自下而上架住那黑衣人的長刀,而後手腕一翻,劍如長虹,一挑一砍,那黑衣人脖子上頓時多了個血洞,同時持刀的胳膊自肘部斷了個乾乾淨淨。

  周翡回手將長劍插回謝允的劍鞘裡,接住斷臂,敲碎手指扔了下去,奪過刀來,這才伸手抹去嘴角方才強衝開氣海震出來的血。

  她臉頰極白,眼睛卻極亮,揪住謝允的領口將他提起來,笑道:「你又不會使,帶把劍做什麼,嚇唬人用嗎?」

  她分明說的是玩笑話,可是自從上次在客棧與謝允一別,雖不過短短數日,卻幾經生死,此時劫後重逢,僥倖命都在,她不及思量,眼眶已經先濕了。

  謝允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見她那委屈的表情,便忍不住想像段九娘一樣抬手摸摸她的頭髮,可是她不梳那個小丫鬟的頭,垂下來的長髮掃在他胸口,便像個大姑娘了,兩人同乘一匹馬,本來就坐得極近,謝允忽然有些不自在,抬起的手愣是沒敢落下去。

  周翡卻不知道此人在重重包圍下仍有這麼曲折的心路,她從道德經中意外得到的功法竟不知怎麼將那股暴虐的枯榮真氣安撫了下來,這會,她能感覺到兩股真氣並未合而為一,卻能古怪地相安無事,方才她強行衝破氣海禁制,竟沒有大礙,只是一口淤血吐出來了事,反而覺得內息前所未有的豐沛——方才她以劍為刀,殺人剁手的一招,本是破雪刀中的「破」一式,周翡一直難以領悟「破」字鋒銳無匹之勢,直到這會才知道,敢情都是氣力不足,手腕太軟的緣故。

  周翡憋屈了數日,哪會善罷甘休,她縱身從馬背上跳了下去,謝允吃了一驚,一把抓空,見她已經身如散影似的捲入那些黑衣人中間,八式的蜉蝣陣連同手上的破雪刀就彷彿那鐮刀收麥子一樣,先開始,步伐與刀還有幾分生疏,隨著週遭敵人越來越多,她那刀光卻越發凌厲,腳下步伐也越發熟練,把這些黑衣人當了她的磨刀石。

  白先生一口氣方才沉下去,險些被周翡的刀晃了眼,不由得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啊!」

  他還沒感嘆完,便見周翡硬是劈開了一條路,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衝著沈天樞的後背削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06 PM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四章 絕響

  沈天樞如同背後長眼,整個人往前移動了半尺,回手一掌拍上了周翡的刀背,誰知周翡一刀根本就是虛晃,刀背順勢從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經不在原位,沈天樞眉頭倏地一皺:「是你?」

  他本就略遜段九娘一籌,又被周翡攪擾得一晃神,話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經探到身前。

  沈天樞大喝一聲,橫起義肢擋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哢吧」一聲硬折了下來。

  沈天樞趁機錯開三步以外,額角見了汗,那段九娘雖然折的是一根義肢,力道卻已經傳到了他身上,沈天樞一條膀子都在發麻,他盯著段九娘,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枯榮手?」

  段九娘聽了一笑,將身上亂七八糟的布條與緞帶一條一條地解了下來,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她既不瘋,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繫一人,正張狂得不可一世,認為「天地山澤風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樞神色微微閃動,咳嗽了兩聲,低低地說道:「我以為『雙刀一劍枯榮手』都已經絕跡江湖了,不料今日在這窮鄉僻壤之處,竟有緣得見段九娘,幸甚。」

  段九娘負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運?」

  沈天樞陰惻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見高山,哪怕撞入雲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聽了,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不錯,倘若你不是北斗,倒是頗對我的脾氣。」

  沈天樞見她神色緩和,便抬起一條碩果僅存的胳膊,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禮,繼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們分別讓閒雜人等退開,叫我好好領教領教枯榮手,一較高下,生死不論,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見她恐怕要被沈天樞三言兩語繞進去,便插嘴道:「領教什麼,段九娘,你再廢話,想被兩條北狗包餃子嗎?」

  沈天樞眯起眼睛:「你這小輩好不知禮數。」

  周翡立刻冷冷地說道:「我是誰的小輩?你們倆誰配?」

  段九娘臉上卻沒什麼慍色,只說道:「丫頭,你先行一步,前頭等我,到時候我傳你枯榮手。」

  周翡聽了這「先行一步」,心裡便開始發急。

  倘若段九娘是個正常人,周翡絕不會在這裹這把亂,早找機會跑了,可這人三言兩語就能魔障,武功再厲害又能怎麼樣?她早已經見識到了,殺人又不見得非得用刀。

  周翡當下想也不想地將她撅了回去:「枯榮手是什麼東西,我學驢叫也不學你的破功夫!」

  一邊白先生聽這小姑娘一張嘴便將兩大高手一並罵了,眼睛瞪得簡直要脫眶,對謝允道:「三公子這位小朋友不同凡響。」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卻尤為精深,堪稱舉世無雙。

  謝允搖搖頭,悄聲道:「白先生,勞煩你送吳小姐先行一步。」

  白先生心說那不扯淡麼?他正要開口反對,卻見謝允低頭衝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幫我一回忙,務必將吳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來日我結草啣環……」

  白先生倘不是在馬上,當場能給他跪下,哀求道:「別、別,三公子,我……」

  謝允見他惶恐,乾脆變本加厲地耍起流氓,把腰彎得更低了些。

  白先生感覺自己被他活活折去了二十年的壽命,別無辦法,一咬牙,只好跟他對著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違抗,我這就走,只是求三公子記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女十歲,倘三公子有一點閃失,我們這一家子……可就只好陪葬了。」

  謝允瞬間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白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馬,長戟橫在胸前,趁著黑衣人們被沈天樞下令退開,飛快地衝出重圍,他騎術何等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沈天樞對段九娘道:「請。」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週遭一掃,見一大幫官兵正湧過來,她看出沈天樞有意拖著段九娘,雖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臉了,飛快地對段九娘說道:「慢著,你可想好了,是要跟這人比武,還是跟我回家見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閉了閉眼,硬是將自己一身暴脾氣壓了下去,捏著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讓人隨便進,錯過了我,往後可就沒人領你去……」

  沈天樞一見周翡攙和其中,雖還摸不準她是什麼身份,卻已經斷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滿口瞎話,想起自己還囑咐手下遇見了要留她一命,頓時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一個饅頭的感情,此時見她一而再再而三搗亂,饅頭之恩怨也跟著水漲船高——至少還得再加倆油酥!

  他當即大怒道:「臭丫頭!」

  說著,沈天樞邁開腳下「棋步」,轉瞬已掠至周翡面前,兩袖高高鼓起。

  周翡早防著他發難,並不硬接,踩著方才練熟的蜉蝣陣,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鳴風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時間如在懸崖走鋼絲,從步伐到招數無不險惡,眨眼之間接了沈天樞七八招。沈天樞沒料到一別不過幾天,周翡就跟脫胎換骨一樣,竟頗為棘手。他當即大喝一聲,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過去。

  段九娘飛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樞,兩人一掌相接,沈天樞連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後一仰,她順勢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站圈外帶去。

  這兩人短兵相接,殃及池魚,周翡方才從死人手裡拔出來的長刀難當餘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兩斷,周翡習以為常地丟在一邊,懷疑自己前世可能是個吃鐵打鐵的爐子。

  段九娘目光轉動,竟也不痴了、也不傻了,一對眼珠烏溜溜的黑豆似的,掠過一層流光,轉身一掃,黑衣人們就跟讓大風掃過的葉子一樣,當即躺倒一片。段九娘硬是開出一條路來,周翡大大地鬆了口氣,發現自己找到了對付這瘋婆子的不二法門——擺事實講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爺這尊大佛,才能鎮住這女鬼作祟。

  這時,一聲鷹唳響起。

  仇天璣也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晚來了一步。周翡餘光瞥去,見那鷹鉤鼻子不是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官老爺打扮的中年男子,旁邊兩個黑衣人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東西」,老遠瞧不清是男是女,那「東西」見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隨即回手一掄,將周翡扔到了謝允的馬上,然後又拍了一掌,那馬吃痛狂奔,幾個轉瞬就從黑衣人的包圍圈裡衝了出去。周翡預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癢,可能沒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頭長髮,喝道:「上來!」

  傳說中民間有三大絕學——揪頭髮、撓臉、扒衣服。

  謝允有幸近距離目睹了其中之一,頓時一哆嗦,連自己的頭皮都跟著抽痛了一下。

  段九娘輕輕鬆鬆地綴在狂奔的馬身後,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彈了一下,周翡只覺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謝允眼疾手快地託了她一把,險些掉下去,那段九娘便沖周翡笑了一下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樣。」

  她聲音本來很輕,卻並不被淹沒在狂奔的馬帶起的風聲裡,反而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人耳。

  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沒說對過她的輩分了,她對上那瘋婆子的目光,卻只見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不知什麼時候清醒了一樣!

  段九娘又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儘是會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騙我。」

  周翡穴道一時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聽得出我騙你,方才為什麼聽不出那癆病鬼騙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找我,一輩子別想進我家的門!」

  段九娘聽了卻只是笑,而後突然拔下頭上一根舊釵,一下紮在馬屁股上,那馬一聲慘叫,四蹄朝天也似的飛奔出去。

  她是什麼時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說不清,細想起來,恐怕是老僕婦宋婆子對她說出那一句「寶山虛歲十九」了的時候。

  狂風捲走了周翡的聲音,兩側的黑衣人們當然要追,段九娘一個人守在那裡,竟是萬夫莫開之勢,幾下便將他們都攔了回去,眼看那馬已經要絕塵而去,沈天樞與仇天璣同時攻來,段九娘大笑道:「來得好!你們這些廢物,早該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與沈天樞動手的時候,彷彿只比他高一點,沈天樞倘若用點腦子,還能拖她一時片刻,誰知不過這麼一會,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麼大力丸,功力一下暴漲,對上貪狼祿存兩人一時竟不露敗相。

  她身負絕學,渾渾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夢中身醒,竟頗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

  當年的枯榮手,能將生死成敗輪轉不休,號稱能褫奪造化之功,那是何等的霸氣?

  沈天樞方才本就頗耗了些氣力,感覺那枯榮手彷彿一股沉甸甸的壓力,竟是要將他真氣都從經脈中壓出來,那女人一雙乾瘦的素手,竟讓他一時間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沒機會目睹什麼是真正的「枯榮手」,否則她一定死也不會說出「破功夫」三個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樞的肩膀,險些將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時看也不看,一腳踹中了祿存的胸口,仇天璣橫著就飛了出去。沈天樞心下駭然,他橫行九州,罕逢敵手,就連朱雀主木小喬,在他面前也只有魚死網破的份,何曾遇到過這樣的險境?

  他心裡發了狠,想道:「斷然不能讓此人離開。」

  當下從懷中摸出一根長鉤,一卡一扣,便裝在了他那義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間勾來,那長鉤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個有手的人,根本提不住,兩邊都有刃,血槽裡不知塗了什麼東西,幽幽地泛著點藍綠色,極其鋒利,沈天樞一抖袖子間,那空蕩蕩的長袖已經給這鉤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對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長長的衣帶柔軟地一捲,頃刻將那長鉤纏成了蠶繭,兩人單手為戰,極小的空間裡你來我往地接連拆了七八掌。忽然,段九娘身後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原來是那仇天璣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一把捉住了祝寶山。

  祿存仇天璣一雙大手分筋錯骨可謂是輕而易舉,他將祝寶山的一雙手擰在身後,那骨節「嘎嘣嘎嘣」地響了兩聲,祝寶山的叫聲頓時響徹華容城!

  祝縣令乃是一文官,當場嚇得跪在了地上,七八個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璣見段九娘竟真能鐵石心腸到面不改色,當即放聲大笑道:「堂堂枯榮手,漢子死了,竟躲在個小縣城裡,給縣官當小妾,可笑,太可笑了!這話倘若說給南刀李徵的墳頭聽,不知他作何感想?」

  段九娘的臉色終於變了:「找死!」

  她轉身要去抓仇天璣,衣帶尚且綁在沈天樞的鉤子上,段九娘隔著衣帶重重地往那長鉤上一按,喝道:「下來!」

  便聽沈天樞的臂膀上一聲脆響,那長鉤被她掰了下來,沈天樞竟不追擊,縱身一躍,轉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識到不對勁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聲巨響,那長鉤竟在她手中炸開了——那短短的接口處竟然撞了雷火彈之類的下三濫玩意,沈天樞誘她強行掰開,當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腰腹間一片鮮血淋漓,裹著長鉤的衣帶分崩離析,帶出了半截手掌。

  仇天璣一聲長哨,所有黑衣人一擁而上,無數毒水上了弦,將段九娘重重包圍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噴射到她身上,祝寶山被隨意丟在地上,暈過去又醒來,迷迷糊糊中,竟隱約想起了一點陳年舊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園裡玩,被父親哪一方沒孩子的妾氏瞧見,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雖不過是個小小的哈巴狗,對小孩子而言卻也如同一隻「嗷嗷」咆哮的怪獸了。祝寶山嚇瘋了,連哭帶嚎地往外跑,以為自己要給咬死了,一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腿上,隨即只聽一聲慘叫,追著他的哈巴狗便飛了出去,那個人把一隻手放在他頭頂上,很纖細很瘦的一隻手,掌心溫熱……他卻想不起是誰了。

  恍惚間段九娘在重圍中回頭看了他一眼,祝寶山周身一震,不知怎麼的,小聲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齊名,誰也沒聽見他這聲貓叫。

  段九娘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像是被困在淺灘中的蟠龍,鱗甲翻飛,幾次難以脫困,似乎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沈天樞踉蹌著退出站圈,不住地喘息,活像是一副要斷氣的模樣,仇天璣見了他這幅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貪狼大哥,怎麼樣了?尚能飯否?」

  沈天樞額角青筋暴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仇天璣越發得意,上前一步道:「那麼兄弟我替你報仇,領教領教這枯榮手!」

  枯榮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來逞英雄,沈天樞聽了這番不要臉的話,像是要給活活氣死。那仇天璣人來瘋一樣大喝一聲「閃開」,分開兩側手下,直衝段九娘撲了過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鮮血淋漓的後背。

  誰知彷彿翁中鱉的段九娘卻突然極快地一側身,竟讓開了他這一掌,一隻手掌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穩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璣的喉嚨,轉頭露出一張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還掛著微微的笑意。

  仇天璣萬萬沒料到她在此絕境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心下大駭,拚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閃地受了這一掌,胸口幾乎凹了進去,手上的力道卻沒有鬆開一點,簡直像個厲鬼,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條陪葬也不錯,你不必著急,你那幾個兄弟,我一個也不放過,死後必然身化厲鬼,將爾等活活咬……」

  她話音戛然而止,仇天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只見一柄鋼刀以他為遮掩,自仇天璣身後穿入,將他們兩人一起捅了個對穿。

  是沈天樞。

  仇天璣這個礙眼的東西,終於成了一條得意洋洋的誘餌。

  沈天樞猛地抽出鋼刀,段九娘終於難以為繼,抽搐著癱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而她竟然還笑得出,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樞一眼,彷彿在跟他說「我說到做到」,沈天樞無端一陣膽寒,一刀將她的頭顱斬下。

  頭上一雙眼睛沾滿了泥土和血跡,然而還帶著笑意。

  寶山十九了,她當年千金一諾,至此已經塵埃落定。

  只是錯開這許多年,李徵倘若轉世投胎,這會都該是個大小伙子了,那麼來世相見,他指不定又已經娶妻生子,要麼就會說些什麼「君生我已老」之類的廢話。

  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幾輩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榮手沒有傳人,怕是真要成絕響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15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五章 九流

  小客棧頗有一些年頭了,木階走起來「嘎吱嘎吱」直響,一面臨街,一面靠著幾棵百十來年的古樹,將二樓的小窗往起一支,就有一大片濃郁的樹蔭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每日早晌,雲霧尚未給收入露水中,遠山近水氤氳繚繞,長街上人煙稀少,石板被霜,一眼能看見盡頭。

  圓滾滾的掌櫃扯了一條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夥計後背上拍了一下,罵道:「懶骨頭,眼睛裡沒活是不是?還在這磨蹭!」

  他一邊嘴裡嘮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臨街的窗邊瞄了一眼。

  那裡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衣裳穿得很素淨,頭髮上卻繫了一條紅綢子,少女自有自己一番眉目如畫,不必穿紅掛綠,也不必珠光寶氣,有這一點顏色,就夠畫龍點睛。

  她在店裡已經住了三天,每天剛一濛濛亮,固定起來到窗戶邊上坐著,倒像是在等什麼人。這年月間,出門在外的大多灰頭土臉,鮮少能見著這樣水靈的姑娘,掌櫃的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他訓斥小夥計已經壓低了聲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極靈,還是聽見了,偏過頭來看了一眼。掌櫃的忙親自上前,滿臉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點想吃點什麼呢?我看昨天那盤小菜您沒怎麼動,是鹹了淡了,還是東西不愛吃啊?」

  衡山腳下,方圓好幾十里,只有這麼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客棧,雖說如今世道蕭條,但也頗為熱鬧。

  據說此地早年間也是個熱鬧地界,大小店舖紛紛雜雜,後來都倒了,只剩這家名喚「三春」的客棧一枝獨秀。

  南北往來路過客,都得在這歇腳打尖,來的自然是什麼人都有,逞兇鬥狠的、不講道理的、特別難伺候的、怪癖一筐的……這老闆全都給答對得順順當當,叫客人們平安來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真功夫。

  窗邊坐著的正是周翡,衡山這一片乃是南北交界之處,打起來的時候,是兩邊都要爭,眼下暫時太平了,又成了兩邊都不管的地方,魚龍混雜,著實是亂。

  她跟謝允一路從華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內逗留,一口氣跑出了北朝管轄之外,才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算而今,三天期限已過,段九娘卻一點音訊也沒有。

  周翡沒什麼胃口,但是見人家熱情,又不好意思耷拉張臉,便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有點吃不慣,隨便上吧。」

  掌櫃的覷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團和氣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來,可也得吃飽了不是?大清早的,別的客人都沒起,您容小老兒我多兩句嘴,蹉跎到小人我這把年紀,您就知道了。再過不去的事,都有過去那一天,想家的,遲早您能回家,想人的,遲早您能再見著人,別著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麼奇事呢,天天都有盼頭,不挺好嗎?」

  掌櫃的長著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倘若將這人抻開壓平了放在紙面上,就是個正楷的「恭喜發財」,看著就心寬,周翡見他實在討人喜歡,便忍不住跟著他笑了一笑。

  掌櫃的說道:「這不就行了嗎?姑娘等著啊,小人叫那偷懶的猢猻給您端熱的去。肚裡有食,心裡不慌嘞——」

  這胖子說話底氣十足,兩鬢斑白了,依然很有勁似的,將那抹布往肩頭一甩,哼著小曲就下樓去了,周翡聽見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聲如洪鐘似的叫道:「喲,謝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側頭看去,只見謝允三步並兩步地跑上來,對她說道:「白先生護送著吳小姐一路過去,大概會走些偏路,吳小姐不耐勞頓,路上可能還得多歇幾天,肯定比咱們慢一些,我大概算算,這兩天大概能有信捎來。」

  周翡總算有了點精神,問道:「會有信嗎?怎麼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腳幫』,手底下有些雜七雜八的門路……」謝允一句話沒說完,小二就端了早飯上來,謝允一躍而起,自己跑過去接過搖搖欲墜的水壺,「慢點慢點,我來。老闆娘調的醬還有嗎,今天給我盛了嗎?我看我臨走怎麼也得順一罐走,不然以後半年吃飯都沒味。」

  風塵僕僕趕路的,大多心情不會太好,店小二難得碰見這麼會說話的客人,樂出了一口裡出外進的齙牙:「給您盛了一大碗。」

  謝允坐回來,先沾著熱水燙了筷子,把兩碗麵放好,從周翡的碗裡挑走了小半碗麵條,又把自己碗裡的幾片肉撥給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謝允抬起頭來衝她一笑,露出一個不仔細看瞧不出來的酒窩,煞有介事地說道,「這種好醬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醬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樣罪大惡極。」

  周翡這幾天連逃命再趕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氣——謝公子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說了,他就想跟你爭辯「太陽是打西邊升起來的」,也能往那一坐,滔滔不絕地白話一天,非得能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發自肺腑地認為太陽就是打西邊升起來的。

  周翡便也不跟他多費口舌,只是問道:「行腳幫是什麼?」

  謝允將老闆娘釀的黃醬往麵裡一拌,說道:「知道丐幫嗎?」

  周翡點點頭。

  謝允便道:「丐幫網羅天下乞丐,裡頭有幫主有長老,按著地頭劃片,各行其是,很講道義,裡面規矩也嚴,幾袋的長老幾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們算是『白道』。行腳幫差不多,也是一幫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過有道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走的是『黑道』。」

  周翡沒十分明白,問道:「什麼……什麼牙?」

  「快吃飯,一會別涼了,聽人說話不佔你的嘴。」謝允屈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見她低頭扒了幾口麵,才不慌不忙地接著道,「『車船店腳牙』說的大致是五種行當,駕車的、撐船的、開店的、行腳的、倒買倒賣的,這些人走南闖北,倒不一定壞,只是裡頭人多水深規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進來,被人殺人越貨也只有自認倒霉。」

  周翡心裡「咯噔」一下,一想到吳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個「殺人越貨」的人手裡,吃到嘴裡的東西就有點嚥不下去。

  謝允接著說道:「這五種人統稱『行腳幫』,雖然不歸一個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間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條線路有一條線路的兄弟,做的買賣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裡有線,那麼放心,行腳幫的規矩大過天,無論你是送東西送信還是打聽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說,你也想像得出來——白先生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是我一個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條行腳幫的線路,跟著他走,只要不兜頭遇上北朝鷹犬,去水匪寨子裡都有人給你燒魚吃。」

  周翡「哦」了一聲,她原先還以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為了噁心北朝皇帝的,出來逛一圈,人人都覺得她是名門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還是在世外桃源長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能請他們幫忙找人送信嗎?」

  謝允:「嗯?」

  周翡挨個數:「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別,我又找不著了,她回家沒法跟我娘交代,這會指不定得怎麼上火,再有晨飛師兄的事我也得告訴她……還有那邊叛變的暗樁,不知道牽扯了多少人,也得知會長輩一聲……」

  謝允驚奇地打量著她:「你腦袋不大,可還真能裝事。」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半死不活地衝他翻了個白眼,越發的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連跟李晟較勁都懶得,每天除了練功就是偶爾應付應付李妍,心裡什麼事都不裝,哪怕是剛下山那會,她也只想老老實實地給王老夫人當一個本分的跟班,連寨中的暗樁在什麼地方都不曾留意過。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她就孤立無援,一身心事。

  謝允想了想,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這個給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過,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包糖塊,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恐怕是農家自製,切得粗枝大葉,一塊能噎死個把小孩子。

  周翡狐疑地看了看謝允:「我以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鬧了半天是買糖去了?」

  謝允搖頭晃腦地說道:「眉下一對眼,有人看宏圖霸業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興才是正事,有什麼高下之分?我覺得我更風雅一點。」

  周翡皮笑肉不笑道:「謝大哥,我看你那輕功還得練,起碼得跟嘴賤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災。」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

  客棧開門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門都是敞開,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

  只見那人身材乾瘦,嘬腮尖下巴,一張雷公嘴,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還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剛哭完靈。

  為首的瘦猴一腳裡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沖掌櫃的抱拳拱手道:「大爺,兄弟們『升棺發材』,方才四抬著三長兩短入陰宅,嚎了一路,賣了不少力氣,您討個吉利,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

  周翡皺著眉往樓下看,這會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了,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臉色都不大好看。

  掌櫃的也真是個人物,碰見這事,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團團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這個沒問題,小路子,拿些茶錢過來給『白孔方』的大哥們解渴!」

  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便抬眼盯了掌櫃的片刻,殭屍似的笑了一下,比劃了一個大拇指道:「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勁兒,懂事。」

  周翡小聲問道:「『白孔方』又是什麼玩意?」

  謝允道:「就是紙錢——原來有大戶人家出殯發喪講排場,怕家裡孝子賢孫不夠,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現在沒那麼多生意,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了。沒事,開店迎客,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話音沒落,便只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

  掌櫃點頭哈腰地說道:「區區茶錢,不成敬意,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墊一墊肚子好不好?」

  大約是錢給夠了,那瘦猴墊了墊手中的錢袋子,神色也緩和了不少,點頭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誤你生意,走——」

  他一聲令下,一大幫「孝子賢孫」拿起送出殯的嗩吶銅鑼,一個個唱念坐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紙錢。店小二見他們轉身,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櫃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罵道:「看什麼看,還不掃地去!」

  之後他又很快堆出一臉笑容可掬,挨個給店裡的客人賠不是。

  倘有那好說話的,抱怨一聲就算了,也有不好說話的,須得掌櫃再三作揖,吉利話說盡,嘴皮磨破一層才行。

  周翡從樓上看,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磕頭不倒翁」,忍不住惻然,感覺開店這行當,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的。

  她曾經感覺邁過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沒什麼能難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不要說大事業,「小事業」也是一團亂。周翡捏了一塊謝允買的糖,塞進嘴裡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她心想:「這次回去,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了。」

  就在這時,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嗩吶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客棧一靜,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

  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只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馬上的人頭戴斗笠,看不清臉孔,直接從白孔方那幫人中間闖了過去,騎馬的人手拿長鞭,兩下掀翻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孝子賢孫,只見那鞭子上生了倒刺,黏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

  那兩人轉眼衝到了三春客棧門前,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不由分說,便向他抽了過去。

  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自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險惡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過,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噗通」一聲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樹葉。

  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斗笠,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25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六章 青龍

  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年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了。

  馬上那青年模樣可謂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過分修長了些,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幾乎掃入鬢角,看著十分陰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雙好似帶了毒的眼,看誰都像是跟人家有殺父奪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彷彿照著民間相書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頁長的。

  那青年人囂張地喝罵道:「哪來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當是何方妖孽,原來耗子也能成精」,結果話湧到嘴邊,沒說出來——謝允那廝不知道買的什麼破糖,把她的牙黏住了。

  周翡剛剛路見不平、拔了筷子,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摳,只好頗為隱晦地瞪了謝允一眼,高深莫測地端起旁邊的茶杯漱口。

  謝允不明所以,還當她是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後穩重了不少,心裡嘆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紀,口舌之利都能忍住不逞,著實不容易。」

  深切地誤會了周翡的謝允笑眯眯地衝樓下拱手道:「這位兄台氣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個眼瘸擋路的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此言一出,客棧中不少人臉色都不對了,顧不上瞧熱鬧,紛紛開始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撤。

  周翡一腦門霧水,便見謝允眼睛看著樓下,手指沾著水,在桌上寫了「青龍」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樞的時候,從對方嘴裡聽說過,活人死人山上有四個頭頭,分別以「四象」給自己臉上貼金,木小喬就是「朱雀」。

  樓下這青年人應該不是「青龍主」,否則不會讓她一根筷子打掉長鞭,但瞧他那神氣的樣子,想必在青龍座下也是個人物。

  馬上的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旁邊他的同伴卻緩緩伸出一隻手,擋住了他。

  那人緩緩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老態龍鍾的面孔,渾濁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到謝允身上,沙啞地說道:「我家少爺脾氣不好,趕路又急,多有得罪,給諸位賠不是了。」

  那青年在旁邊似乎老大不樂意,耷拉著臉,覷著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棧的掌櫃的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客棧中跑出來,雙手將店小二從地上拎了起來,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擋了尊駕的路,真是對不住。」

  一個老隨從,一個胖掌櫃,各自客氣各自的,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互相「對不住」了半晌,直到旁邊青年人的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說道:「二位這堂還拜得完嗎?」

  掌櫃的忙拎著自家小夥計讓路,說道:「您請。」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馬,將馬韁繩隨意一扔,身後的老人雙手接住,像個盡忠職守的家僕。

  青年旁若無人地走進客棧中,先是指著二樓的周翡說道:「我對女人向來網開一面,算你運氣好,待此間事了,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便不與你計較了。」

  周翡一臉驚奇,有點沒明白,好不容易把那塊糖漱下去了,忙問謝允道:「你看清楚了嗎?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還是他打了我?」

  謝允在桌上畫下的「青龍」二字水跡未乾,剩了寥寥數筆,組成了一個「月尤」,見她三言兩語間,好似執意要打架,謝公子心道:「剛想說沉穩了不少,唉,真不禁誇。」

  當下他也只好閉口不言,抓緊時間把剩下的麵扒進肚子裡,準備隨時捨命……給君子加油助威。

  白臉青年氣得柳眉倒豎,頤指氣使地對身邊的老人說道:「給我把那臭丫頭捉下來!」

  老人遲疑了一下。

  白臉青年便跳著腳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嘆了口氣,緩緩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普通的短劍或輕、或靈,乃是刺客的愛寵,那老人手上的短劍劍柄卻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滿一圈,上面活靈活現地雕著幾條蟠龍,尾巴釘在劍柄上,張口欲嗜人似的。

  謝允目光一掃,忽然說道:「九龍叟一雙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什麼時候倒要對一位後輩言聽計從了?」

  那老者搖搖頭道:「主上有命,不可違,這位公子、姑娘,得罪。」

  那話音沒落,佝僂的老頭就好像自從平地拔起,轉眼已經躥上了二樓,短劍出鞘聲如龍吟,直指周翡,這老頭子斷然不是什麼善茬,上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下一刻手裡短劍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給人留反應的餘地。

  倘若周翡幾個月以前遇見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經懵了。

  然而見識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榮手,周翡就像是一棵給無數絕代高手揠起來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個不知世事的鄉下丫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她當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橫刀架住短劍,一伸腿將對面謝允連人帶長椅踹出了兩丈有餘,省的他礙事,隨即手腕一翻,長刀「蹭」一下亮了相,貼著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謝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數丈以外,乾脆翹起了二郎腿,嘴裡還不肯閒著:「留神他劍柄裡的乾坤。」

  剛說完,只見那「九龍叟」手腕「嘎啦」一聲,擰成了一個頗為嚇人的角度,「咻咻」的聲音從張著大嘴的龍口中掠過,劍柄上兩條小龍口中突然射出了巴掌長的小箭,一條射向周翡,一條射向那姓謝的支嘴驢。

  謝允一看,這死老頭好霸道,連看熱鬧的都打,猛地往旁邊挪了半尺,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那條短箭,椅子卻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謝允也不生氣,乾脆收起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盤膝往地上一坐,神神叨叨地說道:「老人家,凡事太盡,緣分必然早盡,您不勸勸自家人,反而聽之任之,為虎作倀,實在有失高人風範。」

  周翡腳尖一點,上了桌子,那小箭擦著她的鞋底鑽進了木桌子裡,一支不算,只聽「篤篤」幾聲,接二連三的短箭冒出來。

  蜉蝣陣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間走轉騰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整個二樓頃刻間沒了人。

  這時,突然有人揚聲道:「住手!」

  那九龍叟聽了這人出聲,臉色倏地一變,頓時顧不上週翡,連樓梯都來不及下,雙腳一跺,使了個破壞性極強的「千斤墜」,直接將二樓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樓,攔在那小白臉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算哪根蔥?」

  她當即就要追上去,被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的謝允一把拉住:「英雄等等,給人說兩句話的功夫。」

  只見一個三十七八的漢子緩緩從後廚走了出來,那人瘦高條,身上穿著圍裙,兩肘往下套著兩個微微有些油漬的套袖,是個廚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淨,卻不知為什麼,整個人依然顯得十分落魄疲憊,一點精神都沒有。

  謝允小聲道:「原來那醬不是老闆娘釀的。」

  周翡將長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閉嘴。

  只見那廚子沖掌櫃的彎腰施禮道:「掌櫃的,對不住,給您惹麻煩了。」

  掌櫃的擺了擺又白又胖的手掌,想說什麼,又嘆了口氣。

  廚子緩緩地將兩臂上的套袖卷下來,放在一邊,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龍叟護在身後的小白臉,說道:「阿沛,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連累不相干的人。」

  那名叫做「阿沛」的小白臉聽了,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哇,這麼說你是出來還債的?」

  廚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說。」

  小白臉笑道:「這個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當著我的面,剁下自己一隻右手,再自斷經脈,跪在地上給我磕上百八十個頭,叫我穿個三刀六洞,咱們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說到這,三春客棧外面突然冒出來一大幫人,每個人袖子上都繡了一條張嘴欲嗜人的惡龍,虎視眈眈地瞪著一雙只有眼白的大眼睛。

  客棧中其他人見來者不善,紛紛退至牆角,硬是騰出了中間一塊空地。

  周翡自從見識了木小喬的所作所為,對「活人死人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她覺得這小白臉沿街傷人不說,看起來還格外討厭,連喘氣的姿勢都特別找揍。

  李大當家說過,提刀不敢拔,不如給人家切瓜去——何況那九龍叟方才不由分說動手,也不算與她毫無瓜葛。

  周翡這段時間本就心有鬱結,乾脆縱身落到樓下,將長刀往地上一戳。

  廚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臉立刻退了一步,見狀,那廚子笑了一下,停下腳步,輕聲說道:「那倒也沒什麼,我同你回去,要殺要剮全看你,不要攪擾了人家。」

  掌櫃的忽然開口道:「慢,慢動手,諸位大爺,勞駕,您看,我這小店裡就這麼一個廚子,您將他領走了,我上哪去再找一個呢?」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那小白臉面前作揖。

  小白臉冷笑一聲,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了刀鞘上,正待出手,卻見那麵糰似的掌櫃伸手一帶,便將那小白臉的胳膊別了過來,小白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蹌幾步,頃刻受制於人手。

  掌櫃的扣住他半個臂膀,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那小白臉疼得滿頭冷汗,而他居然也還算硬氣,悶哼一聲過後,愣是咬著牙沒再吭聲。

  周翡沒料到還有這種變故,一縮手,翹起來的刀鞘「啪嗒」一下落了回去。

  謝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邊說道:「衡山腳下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當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嗎?你瞧見那掌櫃一雙手了麼?」

  周翡搖搖頭。

  謝允見她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翹起,顯得十分可愛,賤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動,故意吊著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說道:「說句好聽的,我告訴你。」

  周翡:「……」

  她一提刀柄敲在謝允肋下:「說不說?」

  謝允被她捅的一彎腰,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見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說說說,英雄省點力氣——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裡都是掌櫃的當夥計、夥計當驢使,你瞧那掌櫃的,好幾次打烊清掃擦桌子之類的粗活都是自己動手幹,幹活的人掌心自然繭子羅繭子,你不覺得他那雙手皮肉太細了嗎?」

  周翡還真沒留意過,聞言一愣,仔細看過去,只見掌櫃那雙手潔白如羊脂,皮肉比吳楚楚還細,掐著那小白臉的脖子,手背上連一條青筋也看不見,依然是不溫不火地笑道:「勞駕,勞駕,諸位堵著門,我這一大早沒法做生意,求大爺們體諒體諒小人,給您作揖了。」

  他說著,往下彎了彎腰,那小白臉隨著他的動作臉都扭曲了,漲得紫紅,廚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說什麼,卻又想起掌櫃這是為自己出頭,只好憋回去了。

  九龍叟目光閃動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門口。

  謝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沒來得及問,便見那九龍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牆角一個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邊跟著好幾個走鏢的護衛,愣是誰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地見他拎小雞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紛紛拿起兵刃,卻誰也不敢先動。

  廚子臉色一撂,沉聲道:「你們做什麼?」

  九龍叟一臉無奈,嘆道:「掌櫃的真人不露相,一舉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無策,搶不回人,若是討要,掌櫃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麼是『看護不力』,要麼是『辦事不利』,二者擇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著我家主上的脾氣,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麼令掌櫃也便是老朽的殺身仇人了,我一個老廢物,別的事辦不成,只好先給自己報個仇,諸位掏錢住店,乃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這樣算來,連坐也沒什麼不妥當。」

  他話沒說完,雙手已經驟然發力,那倒霉的過路行商吱都沒吱一聲,頭一歪已經沒了氣。

  九龍叟將屍體一扔:「青龍旗立在門口,此地便是只許進不許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們還等什麼?」

  客棧外面圍的一大幫人聞言,立刻衝進了客棧,將這小小客棧連掌櫃帶住客一起圍住。

  周翡:「……」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35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七章 斷水纏絲

  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張豁牙的短劍,徑直衝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掌櫃的方才聽見他管這小白臉叫「少主」,料想此人也許是青龍主子侄一類的人,這麼個麻煩精,真死在這裡,以後恐怕永無寧日了,當下便挾持著那小白臉往後退去。

  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了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櫃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霉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櫃雖然深藏不露,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干教眾衝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周翡:「知道就別礙事。」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衝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

  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站在哪邊,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這會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糊家雀,鬧了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了這夥人身上,周翡再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盪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龍叟凶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九龍叟爆喝一聲,加了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了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了,只見他手中短劍「喀」一下轉了個角度,劍柄上一條小龍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來,九龍叟卻藉機運力於掌,一把拍向她後心。

  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了起來,正替她擋了半掌。

  木條分崩離析,周翡只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內府巨震,嗓子眼裡頓時冒出了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轉流。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她以往動刀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掃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卻彷彿逼出了長刀的凶性,他愣是沒敢硬抗,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榮真氣,卻到底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了,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了她。

  這股險些要了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了她的短。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了短劍,衝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了,我們這裡大動干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的,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

  九龍叟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住了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又變成了「恩怨與姑娘無關」,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殺不不動,又變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

  「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裡塞這麼多屁,一時間歎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旁邊沉默了半晌的那廚子卻開了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了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了起來。

  周翡卻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九龍臉頰繃了繃,隨即皮笑肉不笑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了客棧的門,飛快地結了陣。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了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搗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佔去了大半,震驚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掌櫃,又看了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

  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如北風捲雪之勢,塞外除了風沙就是牛羊,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了,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了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了。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污了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被胖掌櫃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了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周翡驚呆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布就能哭靈嚎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了。」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紀雲沉聽了,神色彷彿更黯淡了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了」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裡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那小白臉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家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一頭霧水聽他吠了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從一而終,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九龍叟涼涼地看了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了,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了上去。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像一夥組織嚴謹的螞蟻,而且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巨人」,每個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頭髮,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這客棧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洩不通。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了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只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了一個青龍教眾,隨後以「風」字一式,眨眼功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了一瞬,整個人驟然竄起,腳尖在一個青龍眾肩上一點,便攀上了二樓木階,掙脫了那糾纏不休的翻山搗海大陣。

  她低頭一看下面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了個「風水寶地」——木階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呲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周翡聽他說得好輕鬆,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切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波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開裡外兩伙青龍教眾,再和客棧裡的人裡應外合才行。

  周翡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不行。」

  周翡:「……」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頭一看,胖掌櫃點了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她將不周風發揮到了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

  人網在她身後不住收縮,周翡心裡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了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43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八章 破陣

  紀雲沉說話有一點中氣不足,語氣卻非常平靜,好像旁邊這些大俠與魔頭們將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動搖不了他這心如死灰的平靜。

  這位傳說中的北刀傳人說道:「破雪刀共九式,從前往後,分別是『山』、『海』、『風』、『破』、『斷』、『斬』、『無匹』、『無常』、『無鋒』,我年幼的時候,有幸見過李前輩一面,以為他的刀,精華在『無鋒』,而破雪刀到了李大當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見過一次,她的刀,精華在『無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剛開始覺得這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連累了這麼多人也沒什麼表示,便看他有點來氣,不想聽他嘮叨,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聽進去了,及至聽到「無鋒」「無匹」那一段,周翡便覺得好像有一根鐵楔子鑿開了她的腦殼,就算不是『醍醐』灌頂,起碼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頂。

  她手上不由得頓了一下,險些被包圍過來的青龍中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對啊,我外公沒的時候,我娘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學成了什麼熊樣呢,她說破雪刀就是『無堅不摧』,到底是祖傳的還是自己編的都不一定,我為什麼就奉為圭臬了?」

  周翡自從下山後,長得不光是心眼和見識。

  曾經,她將李瑾容當成自己做夢都想超越的目標,一方面,周翡覺得李大當家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她能毫不費力地奪下她娘手裡地長鞭,另一方面,周翡又隱隱地對李瑾容有種說不出的依賴——她潛意識裡相信,哪怕天塌下來,只要李大當家還在,四十八寨就不會被埋在裡面,因此她說的話一定是無可辯駁、無可爭議的,她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權威的,周翡非常在意她的評價。

  可是此時,好像都反過來了。

  周翡親眼見了人間無數她想都想不到的艱辛,親身承擔過一點……跟李瑾容當年比起來微不足道的責任和壓力,才知道李大當家其人,確乎是了不起的。

  反倒是李瑾容的功夫,雖然也屬於一流,但這世上還有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北斗貪狼甚至枯榮手這樣的絕頂高手,李大當家也未必就能一枝獨秀。

  周翡心裡冒出了這個念頭,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彷彿突然在她心裡分崩離析,周翡想也不想,橫出刀背,壓住一個青龍眾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用力往上頂,周翡順勢就著刀鋒滑了過去——像她無數次用一根柳條滑過牽機線一樣!

  滑到盡頭,周翡手中刀鋒陡然一立,「破」字訣已經蓄勢待發,她面前的人來不及反應,已被那如毒蛇吐信似的刀捅了個對穿。

  周翡一腳將那屍體從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隨後伸手一抄,拎起屍體的領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補陣的人頓時被撞飛了。

  天下陣法,雖然千差萬別,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雖然從未曾系統地學過,但對打架……特別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極高,一套「蜉蝣」就已經足夠給她如虎添翼了。

  她撞開補陣人,不往前走,反而回退一步,手肘一吊,點在一個青龍教眾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邊的人忙要上前,一劍刺來,周翡用刀背一頂,順著他的力道側身掠出去,將密集的陣法豁開一條小口。

  有五六個青龍教眾見狀,忙上前來截,周翡就像練了縮骨功一樣,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極靈巧地鑽了過去,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卻又驟然翻臉,周翡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決狠辣真值得記下一筆,一個青龍教眾難以當其銳,來不及回撤,後背上已經挨了一刀,他劇痛之下往前一撲,正好撲到幾個同伴的兵刃上,當場成了一塊被穿了好幾根簽子的臘肉。

  整個翻山蹈海陣中立刻被周翡這一沖一豁,開出了一個窟窿。而她轉眼已經到了門口。

  這時,只聽樑上謝允一聲大叫道:「你的『銷骨散』呢?」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會意地一揚袖子,堵在門口的一干青龍教眾聽了這等恐嚇,預感到有種見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體往後退了一步。

  周翡一刀將退的慢的人腳踝斬下,「哐」一下甩上了客棧的門,回手長刀橫掃,逼退想要靠近門的青龍教眾,接著又自己將客棧木門拉開,方才上了當的一幫傻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要往門裡撞,一下沒剎住,噹噹怔怔地撞在了迎面一捧「不周風」上,血潑在門口,一下多了好幾具屍體,成了天然的門擋。

  謝允當即喝道:「都愣著幹什麼,陣已破,不足為懼,你們怎麼還不反擊?」

  其實翻山蹈海陣沒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將整個陣給牽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錯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揮得當,這陣眨眼就能歸位,可惜九龍叟正跟胖掌櫃鬥得難捨難分,無暇他顧,謝允這一句妖言惑眾當即落地生根,立竿見影地將青龍教的翻山蹈海陣給嚇亂了。

  客棧中原來沒有招架之力的人一聽,立刻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跟堵在門口的周翡兩面夾擊,這樣一來,那陣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謝允抽時間沖周翡擠了擠眼,比了個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鋒之利,我有三寸長舌之絕,天衣無縫,合作無間。

  周翡心說:「呸。」

  她扭過頭去,懶得看這不要臉的東西手腳並用地扒在樓梯夾縫裡散德行。

  場中情形登時逆轉,胖掌櫃一聲大喝,雙手一合,那對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將九龍叟的短劍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槍不入的意思,然後他一腳橫踢,正中九龍叟的側腰,所謂「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龍叟挨了個正著,橫著便飛了出去,一頭撞在木階旁邊的立柱上。

  他倘若是個瓷人,此刻恐怕已經給踢碎了半邊。

  九龍叟抽著氣無意中一抬頭,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階夾縫裡的謝允目光撞上。

  謝允:「啊喲,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龍叟一見這小白臉,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來,只恨不能把謝允碎屍萬段剁餡餵狗,一劍向他刺去。

  謝允就像一片紙,幾乎不著力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腳尖剛一沾上地面便順勢滑開。

  密封的客棧中好像無端捲來一陣秋風——謝公子就是那片隨風而動的落葉。

  「落葉」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嘴上不歇氣地說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軟的捏啊,多損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他說話間已經飛身上了二樓,回頭沖九龍叟呲牙一笑,又從九龍叟方才踩出來的洞口往下落去,只將九龍叟氣得七竅生煙,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櫃卻正好在洞口底下等著,當即獰笑道:「你下來吧!」

  九龍叟再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胖掌櫃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將他拽下來掄在了地上。

  此時,一干青龍教眾沒有了翻山蹈海陣,就彷彿一幫沒腦袋的烏合之眾,門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裡面的人已經給憤而反擊的住客們殺了個七七八八。

  胖掌櫃便低笑了一聲,沖那九龍叟道:「老哥,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說完,他大手一擰,便要將九龍叟的腳腕擰斷。

  可是就在這時,「哢」一聲極輕的動靜響起,客棧太嘈雜了,連胖掌櫃自己都沒聽見,紀雲沉和謝允卻同時抬起頭,異口同聲道:「小心!」

  那九龍叟的腳踝處竟然還有一處機簧,外力一拉一擰,一根巴掌長的小鐵箭便直衝著胖掌櫃的面門飛去,胖掌櫃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將九龍叟一條腿生生撅折,然後抬手護在面門前,那小鐵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櫃那雙刀槍不入的手邊彷彿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陣灼痛瞬間捲上全身,血流出來就是黑的——那鐵箭上竟然有毒!

  紀雲沉的臉色陡然變了,驀地站了起來,卻見那胖掌櫃滿頭冷汗地從旁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落的板斧,大喝一聲,將自己一隻中箭的右手齊腕剁了下去。

  紀雲沉失聲道:「花兄!」

  從九龍叟暗算,到胖掌櫃中箭斷腕,統共不過一息的光景,謝允連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已經呆了。

  半晌,他才低聲道:「花?難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櫃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兩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卻還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還有人記得我這老東西,幸……幸甚。」

  九龍叟一條腿畸形地垂在一邊,差點疼暈過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渾濁的雙眼中竟又清明起來,聞聽「花正隆」三個字,他目光閃爍,一隻手便要探入懷中。

  忽然,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閃,九龍叟的瞳孔只來得及一縮,還沒縮到位,本人已經成了個「無頭叟」,大好頭顱嘰裡咕嚕地滾了出去。

  不知什麼時候趕到的周翡微微一錯身,避開濺出老高的血跡,皺著眉掃了謝允和紀雲沉一眼,真是不知道這倆嘴炮玩意到底有什麼用。

  方才被周翡一個人堵在客棧外面的青龍教眾終於破開木門,還沒來得及往裡衝,就跟九龍叟單飛的腦袋打了個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不留神,讓門檻絆了個大馬趴,然後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了起來,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有這麼個帶頭的,門外的青龍教眾頓時鳥獸散,轉眼間跑了個乾乾淨淨,徒留一堆血跡,自三春客棧門口綿延到了長街上。

  方才被打鬥聲驚動,紛紛閉門關窗的商販與人家又重新把窗戶支了起來,往來過客沒事人似的重新走動,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場面,彷彿地面上那一灘不是人血,是狗屎——除了小心別踩一腳,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意之處了。

  胖掌櫃花正隆踉蹌著往旁邊一座,紀雲沉連忙上前幫他止血包紮。那角落裡被點了穴的小白臉見眾人都十分繁忙,沒人搭理他,便自行冷笑一聲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傳人,哪怕成了個廢人,也有一幫狗腿子上趕著保你……」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一晃身就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倘若那小白臉的脖子再細一點,非得讓她這一巴掌將腦袋周下來不可。那一邊白白淨淨的臉頓時腫起老高,細條瓜子臉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輕不重地說道:「再噴糞就割了你的舌頭。」

  謝允忙道:「不錯,這位兄台還是趕緊閉嘴吧,她真幹得出來!」

  那小白臉狠狠地盯著周翡,目光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紀雲沉替花掌櫃止了血,嘆了口氣,回頭沖周翡一揖到地,又抬頭在客棧中環視一圈,沖眾人說道:「紀某人連累諸位了,實在百死莫贖。」

  小白臉冷笑,橡子臉妨礙發揮,笑得嘴有點歪,然而此人真是一條天生的賤骨頭,拼著挨割舌之刑也要說話討人嫌,仍不肯消停,說道:「你們扣下我無所謂,我不過是青龍主座下一條會搖尾巴的狗,可你們殺他的九龍叟、破他的翻山蹈海陣,公開打了他老人家的顏面,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這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紀雲沉轉過頭來看著他,嘆道:「阿沛,你現在這樣,要是給你雙親見了,心裡不知要怎麼難受,別再糟踐自己了。」

  那小白臉聽見「雙親」二字,簡直要當場犯病,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脖頸子上的青筋暴起好懸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約能跳起來咬人,大聲道:「你還有臉提我爹娘!你……」

  他話音沒說完,地面突然無端震了起來。

  滿大街支起的門窗就跟排練好了似的,齊刷刷地關了回去,方才還人來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沒了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51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九章 暴露

  周翡掐指一算,感覺只要是有謝允在身邊,她就沒遇上過什麼好事,實在忍不住,便又用刀柄捅了謝允一下:「你說,你是不是掃把星轉世?」

  謝允連忙蹦跶著躲開:「雖然此話確實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什麼都賴我啊!」

  客棧中方才死裡逃生的一幫人又緊張起來,特別是還聽了那小白臉危言聳聽一番,當場就有人崩潰道:「難道真是青龍主來了?」

  那齊刷刷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周翡用刀柄勾住謝允的後脖頸子,將他往旁邊一甩,說道:「閃開點。」

  這一個客棧中,紀雲沉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廚子,花掌櫃又剛剛受了重傷,周翡目光一掃,見眾人都是神色慘淡,個個頂著一臉等死的惶恐,只好自己提刀而出。

  客棧的木門方才被倉皇逃竄的青龍教眾合上了,周翡一腳踹開,抱定了「輸人也不能輸陣」的打算,一臉睥睨無雙地走了出去……然後愣住了。

  她前腳出去,謝允後腳也跟了上去,只看了一眼,這方才在九龍叟面前還大放厥詞的謝公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只見來的這一眾人馬隊伍整肅,幾乎稱得上是令行禁止、鴉雀無聲,斷然不可能是活人死人山這種邪門的江湖門派。

  為首一個中年男子端坐在馬上,周翡看了兩眼,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這個人。

  正是當年親自帶人去四十八寨接周以棠的「飛卿將軍」聞煜!

  聞煜旁邊還跟著個戴斗笠的人,到了近前,那人將斗笠往上一抬,沖周翡他們一笑,正是白先生。

  周翡見這陣仗,滿心納悶,問謝允道:「你不是說,白先生會用行腳幫的暗線來送信?行腳幫現在都改行去當官兵了?」

  謝允將聲音壓得極低,飛快地對周翡道:「妹子,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說完,他扭頭就要跑,不料尚未抬腳,那聞將軍轉眼間已經到了近前。

  聞煜翻身下馬,將座下高頭大馬往謝允面前一拉,擋住他去路,然後用一句話就給謝允施了個定身法。

  聞煜低聲道:「參見端王殿下。」

  周翡:「……」

  端什麼玩意?

  她心裡瞬間好似有一千個掃把星拖著大尾巴劃過天際,炸了個青天白日滿地坑,周翡猛地扭過頭去,瞪向那一臉慫樣的謝公子。

  聞煜又轉過頭來衝她一笑道:「這是周姑娘吧,一晃也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朋友呢。」

  是啊,還隔空打掉了小朋友的刀柄。

  周翡方才為了裝腔作勢而掛在臉上的絕代高手表情沒來得及撤換,已經先行僵在了那,呈現出某種木然的深藏不露,只好冷淡地點了個頭。

  謝允抬頭看了白先生一眼。

  白先生一笑一口白牙,說道:「屬下奉命護送吳小姐先行一步,可是一想起『三公子』的安危還懸在一線,便不由得坐立難安,豈敢置之不理,唉,可惜我自己又能力有限,只好帶著吳小姐快馬加鞭趕到最近的聞將軍駐地,請飛卿將軍幫忙,方才到地方就聽說此地居然有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出沒,可真是嚇死屬下了,緊趕慢趕而來,幸虧您平平安安的。」

  說到這,白先生頓了一頓,覷著謝允鍋底一樣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拱了個手道:「三公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江湖處處險惡,您孤身一人到處走,也太讓人提心吊膽了,還是回家吧。」

  謝允苦笑道:「我就知道,明琛把白先生留給我,沒安什麼好心。」

  白先生乃是一位知書達理的流氓,聞言樂呵呵的,一點也不覺得別人是在罵他,沖左鄰右舍緊閉的房門拱了拱手,彬彬有禮道:「對不住諸位鄉親,多有攪擾。」

  整一個客棧預備著要跟青龍主殊死搏鬥的江湖人都被這變故驚呆了。

  接著,聞煜有條不紊地安排親兵跟著他在客棧中住下,其他人就地安營紮寨,又吩咐了不得擾民,將吳楚楚從隨行的一頂小轎中請了下來,風度翩翩地對謝允道:「殿下,請。」

  謝允好像被「殿下」倆字崩了牙,方才還叨叨起來沒完,這會陡然成了個沒嘴的葫蘆,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聞煜先是同周翡說道:「令堂託人捎了一封信來到周先生那,聽說你在這,周先生就順便命我帶來了。」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周翡,又笑道:「一別數年,你爹一直十分掛念,時常提起你。當年聞某奉命別下姑娘一把刀鞘,多有得罪,沒記恨我吧?」

  周翡其實記恨了好多年,但是沒好意思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衝他點了個頭。

  聞煜很慈祥地看了看她,又十分客氣地跟客棧中一干江湖人打了招呼,這才跟到樓上去了,不知要找謝允說些什麼。

  吳楚楚見了周翡,就跟見了親人一樣,也不怕這一客棧橫七豎八的臭男人們了,黏在她身邊不肯走,一迭聲地說道:「你沒事太好了。」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聞煜交給她的信,見那信是拆過的,信是寫給她爹的,上面的字跡千真萬確是李瑾容的,她還有點沒回過神來,便漫不經心地回了吳楚楚一句:「我能有什麼事?」

  後面本來還有一句「不就是北斗的幾條狗嗎」,後來覺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猖狂不好,又頗為穩重地嚥下去了。

  然而過了一會,穩重的周翡法忍不住一探頭,壓低聲音問吳楚楚道:「端王是什麼王?」

  吳楚楚聽她提起這事,便說道:「我也沒想到,一開始白先生帶我去聞將軍駐地的時候,可把我嚇了一跳,誰知道他們居然是朝廷的人,還有謝大……呃,端王殿下……竟然是當年懿德太子之子,舊都叛亂時,東宮被圍,後來起了一把大火,本以為一個人都沒能跑出來,後來才知道有個老太監冒死將小皇子送出了宮,後來南邊的建元皇上把他接到了身邊,冊封為『端王』,後來又是怎麼……嗯……」

  變成這麼一個不靠譜的江湖騙子滿街亂跑,外人就不知道了。

  吳楚楚將後面那句話嚥回去了,她覺得周翡的臉色有點難看,便說道:「端王放著錦衣玉食的金陵不去,一個人在外面風餐露宿的,必定也是有什麼苦衷,未曾言明身份也是自然……阿翡,你是不是生氣了?」

  周翡的心情十分一言難盡,說不上生氣,只是太震驚了,她對端王還是懿德太子沒什麼太明確的概念,華容的縣官她還能有一點真實感,那些個王公貴族,她基本過耳就忘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周翡方才還在緊張地琢磨著萬一來的人真是那什麼活人死人山的青龍主,怎麼把這一幫廢物都全鬚全尾地保下來,這會又猝不及防地灌了一耳朵前朝舊事,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奮力游泳的魚,分明正在衝擊風浪,衝到一半,河溝突然乾了,周圍來了一幫走獸,讓她站起來跟著跑。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手上這把新弄來的長刀,說道:「那倒也沒有……」

  就是差點把先太子遺孤捅成蜂窩。

  她想了一會,還是十分消化不良,便乾脆撂在一邊,抽出李瑾容寫給周以棠的信看了起來。

  李瑾容的信上廢話非常少,寒暄都沒幾句,周翡看了,懷疑他們倆肯定是時常通信,才能這麼言簡意賅。

  李大當家寫這封信的時候,還不知道吳家只剩下吳楚楚一個人了,信裡對周以棠說,她思量再三,覺得四十八寨畢竟是個窮鄉僻壤之地的江湖門派,恐怕會有莽撞人衝撞了夫人小姐,實在不大方便,因此她已經修書一封給王老夫人,倘若迎到吳家人,便往南護送到聞煜將軍那裡,請周以棠代為照顧安排。

  後面又說,周翡李晟他們也隨行其中,另外四十八寨中還有一些周以棠用慣的舊物,雖都不值錢,但不在身邊恐怕不方便,因此也託了人給他送去,幾個晚輩本就頑劣,這一趟出門恐怕連心也跑得野了,讓周以棠嚴厲一點,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慣著他們。

  周翡一目十行地看完,緩緩地皺起眉。

  吳楚楚問道:「怎麼?」

  「沒什麼,」周翡道,「我娘叫我轉道護送你去南邊。」

  吳楚楚「啊」了一聲,一雙眼睜得有些茫然的惶惑。

  周翡看了她一眼,承認李瑾容這麼安排似乎也有道理——千金小姐就應該住在高門大院裡,出門有香車寶馬、進門有丫鬟婆子才對,四十八寨裡一幫師兄弟們整天除了比武就是鬥毆,也確實養不好這麼嬌嫩尊貴的花。

  可奇怪的是,李大當家早幹什麼去了?轉道往南的事,在他們出門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還有讓人捎東西給周以棠……周以棠離家多少年了?哪怕斷胳膊斷腿都應該習慣義肢了,東西現在才想起送?雖說李瑾容確實算不上什麼賢妻良母,可也不至於粗枝大葉到這種地步吧?

  她抓著手中的刀柄在手上反覆轉了幾次,起了個主意,想道:「不行,我得回家看看。」

  周翡打定了主意,沒有聲張,百無聊賴地聽吳楚楚說了一些路上的見聞,見聞煜那些親兵們很快將客棧打掃乾淨,乍一看,客棧簡直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除了原先的住客都紛紛離開了。

  這一場大鬧,從早一直亂到了正午,謝允一直也沒露面,整個二樓都站滿了聞煜的親兵,言明不必伺候,客棧裡沒有客人好招呼,小夥計已經退到後堂去了,花掌櫃臉色好了一些,紀雲沉就像個真正的廚子,去廚房炒了幾個小菜,給幾個各自心事重重的人端上桌,又重新泡了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他轉頭對那小白臉說道:「阿沛,我請花兄解開你雙手的穴道,來吃些東西吧。」

  花掌櫃依言用碩果僅存的手指一彈,解開了小白臉上身的穴道。

  小白臉冷笑道:「我這碗裡的耗子藥都放好了?」

  紀雲沉二話沒說,端起他面前的飯菜,自己吃了一口,然後沉默地在他面前放好。

  小白臉哼了一聲,倒也能屈能伸,低頭扒了起來。

  周翡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方才寧可被割舌頭打臉也不肯服軟,怎麼這會給口吃的又老實了?餓瘋了?還是又憋了什麼壞注意?」

  隨即,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她發現自己想的事越來越多了,幾乎到了有點蛛絲馬跡就忍不住琢磨一下的地步,也不知道自己是變得「明察秋毫」了,還是「一驚一乍」了。

  兵荒馬亂是一天,太太平平也是一天,誰也不比誰短長到哪去,夜幕降臨的時候,周翡早早地把吳楚楚趕去休息,自己回房轉了兩圈,又把李瑾容的信拿出來看了一遍,心想:「我娘讓王老夫人把吳家人託付給聞將軍,現在既然聞將軍已經在這了,那我也算完成囑託了。」

  這麼一琢磨,她就心安理得了,三下五除二塗了一封信,壓在茶杯底下,自覺不算不告而別,然後周翡將自己隨身的東西一捲,扛起長刀,便悄無聲息地鑽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4:57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章 夜奔

  結果周翡鑽出來只看了一眼,就縮回去了——聞煜大半夜不睡覺,看賊似的坐在她平時愛坐的窗口附近,正在自斟自飲,空蕩蕩的客棧裡燈火通明,上上下下好幾個親兵輪班轉。

  她再一推開窗戶,只見往日早早靜謐下來的長街格外熱鬧,挑燈的兵將三五一群地沿街巡視,把小小一家客棧包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簡直有點插翅難飛的意思。

  周翡撐著下巴,在夜色中凝神想了想,認為自己沒必要自作多情,聞將軍防的賊肯定是好不容易捉到的那位行為不端的王爺,自己要走,他不見得會攔,實在不必這麼鬼鬼祟祟,大大方方地推門出去就行了。

  「倘若他狗拿耗子,連我一起攔……」周翡略微回憶了一下當年聞煜打掉她刀鞘的那一掌——她承認,那時候聞煜確實比自己厲害,至於現在麼?

  周翡將長刀在手腕間轉了一圈,心道:「倒可以來試試。」

  就在她打算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光明正大地告辭的時候,旁邊一間房的窗戶突然給人推開了一條小縫。

  客棧的木頭窗戶框年久失修,發出了細細的「吱呀」一聲,周翡側頭去看,等了半天沒等到下一個動靜,還以為是風吹的,正要離開,那窗戶縫裡突然飛出了一個小東西。

  周翡忙側頭躲開,定睛一看,不是暗器,是隔壁彈進來一塊紙團疊成的「菱角」,正落在她的窗邊。

  隔壁住的是謝允,周翡不知道他又作了個什麼妖,疑惑地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分別用正楷、行草以及隸書三種字寫了一長串「救命」,白紙黑字間都能聽見他嗷嗷慘叫的心聲。

  周翡白天沒回過神來,這會夜深人靜了,才有機會細想這件事。

  「端王」這封號,一聽就讓人覺得還挺值錢的,此人化名「謝允」,四處招搖撞騙,還離家不歸……周翡自動把謝允和李晟歸到了一路貨色裡。

  理智地想一想,讓他回「家」也不是要害他,就謝允這種三腳貓還自以為「夠用」的功夫,整天在兵荒馬亂的世道中四處亂竄,活蹦亂跳到現在,實在是祖墳上冒青煙。

  周翡冷漠地心說:「愛莫能助。」

  她抬手便要關上窗戶,剛關了一半,隔壁就急了,從打開的窗戶縫裡傳出了一聲捏著嗓子的貓叫,尾音顫顫巍巍的,足以以假亂真。

  周翡:「……」

  臉呢?

  周翡探出頭,往四下看了看,見這會四下人不多,便沖隔壁小聲道:「你幹……端王殿下,你在搗的什麼鬼?」

  謝允一唱三歎地「喵」了一聲後,將窗戶縫推大了一點,露出半雙手,以十分正宗的要飯姿勢沖周翡作了作揖。

  周翡翻了個白眼,果斷將窗戶甩上了。

  突然,長街盡頭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鑼聲,「鐺」一聲,傳出去老遠,在山間來迴響,砸得人心頭一跳。

  周翡忙往窗外望去,只見霧氣昭昭的長街上,除了聞煜巡夜的親兵外,多了約莫有七八個人,先開始是幾條影子,眨一下眼,那些人便近了不少,再眨一下眼,這幾個人竟然已經鬧鬼似的到了客棧下面,這幾個人個個包得嚴嚴實實,從樓上看,帽頂到衣衫,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走在最前頭的人手裡拎著一面銅鑼,無視周圍已經戒備起來的官兵,在客棧門口,振臂一鎚,又將那銅鑼「鐺鐺」敲響了兩次。

  周翡耳邊一炸,一時竟然有點暈。

  只聽隔壁低聲道:「三更鑼?」

  周翡驀地一偏頭,只見謝允衣衫整潔地靠在隔壁窗邊。

  謝允伸手點了點她:「我算認識你了。」

  周翡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合適,便乾脆省了,直接問道:「三更鑼是什麼?」

  「是……」謝允剛說了一個字,一掀眼皮,掃了周翡一眼,「就不告訴你。」

  周翡的刀柄蠢蠢欲動。

  這時,客棧中跑出兩個親兵,彬彬有禮地衝外面那夥人一拱手,說道:「我家將軍問青龍主安好,不知青龍主深夜前來,有何貴幹?」

  這一幫子夜幽靈聞言,紛紛讓開,露出走在最後面的一個人,那人生得人高馬大,幾乎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來,負手而立,打量了這三春客棧一眼,隨後略微一低頭,旁邊一人立刻會意,屈著膝蓋走到他面前。

  青龍主輕輕地捏起這手下的下巴,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句什麼。

  周翡心道:「有話不吭聲,這是幹什麼?」

  隨即她一轉念,反應過來了——是了,聞煜派親兵出面,這青龍主也是好大的架子,非得同樣讓手下回答。

  帝王將相看江湖草莽,是一群不服管教的匪人,各路高手看朝廷鷹犬,乃是一群摧眉折腰的奴才,自來是互相看不上,且又知道對方不好惹,因此都互相繞著走,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曹仲昆破了這個規矩。

  早年間宣揚「大昭正統」的抗曹人士中,有不少熱血書生,這些人眾很多不見得官高,也不見得權大,卻結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士,一朝被北朝強行鎮壓,有那些個江湖莽撞人自然要相救,惹了不少事。惹事倒沒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犯了國法,抓得到的抓了就是,過一段時間也就算了,偏偏那曹仲昆仗著手下北斗,非要去攪合這一潭混水,鬧得現在仇深恨大,哪裡都是亂七八糟。

  青龍主的手下上前兩步,開口說道:「我家主人言道,此地南北不沾,不知是哪一位將軍過宿?」

  親兵將手中令牌一亮。

  那青龍主門下人又道:「原來是飛卿將軍,深夜不速之客,攪擾將軍休息了,只是我家主人走丟了一條小狗,那小狗伶俐得很,乃是我家主人愛寵,自己頑皮跑了,聽人說被人綁了關在這家客棧中,我們也只好陪著來走一趟,請將軍見諒。」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做出傾聽的模樣,想必青龍主是有「傳音入室」之類的功夫。

  過了一會,大概是青龍主傳完了,那人又學舌道:「另外有手下狼狽逃回後,說這客棧中有一夥兇徒,不分青紅皂白,不但扣了我家主人的狗,還殺了我們青龍座下的使喚人,踩裂了青龍旗,我等不過是來討要個說法,飛卿將軍也是個講理的人,想必不會怪罪。」

  「兇徒」之一的周翡和謝允對視了一眼。

  便見聞煜緩緩地從木階上走下來,抬頭沖青龍主笑了笑,開口說道:「不是聞某不講理,只是三春客棧中眼下住了貴人,實在不便久留諸位,我們明日清早就走,青龍主不妨多等一宿,明天您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我們絕不打擾。」

  青龍主終於拿完了架子,低低地笑了一聲,卻搖了頭。

  那敲鑼的見狀,又將手中銅鑼重重地砸了一遍,隨即這七八個人倏地散開,同時出手,立刻便有幾聲慘叫響起。

  居然招呼都沒打一聲,說翻臉就翻臉!

  周翡神色一凜——這幾個跟在青龍主身邊的,每個人的武功都不在九龍叟之下。

  這時,那青龍主本尊突然抬起頭來,周翡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與他對上,瞳孔不由得一縮,只見那青龍主面白無鬚,一張大嘴卻大得驚人,整張臉下面好像開豁了口,裂開好大一條縫,陰惻惻地衝他們一笑,然後憑空拔地而起。

  周翡面前的木窗都在震顫,彷彿要被他一掌給吸過去。

  這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武功都太過可怖,周翡卻未懼反迎,手中刀鞘破窗而出,不由分說地撲向青龍主的掌心,被青龍主輕飄飄地一把抓在手中,然後鐵打的刀鞘從尖端竟開始塌陷融化,一寸一寸地被他揉成了一團。

  轉眼青龍主已經上了二樓,手印在牆上一印,留下了半寸深的痕跡,謝允再顧不上開玩笑,喝道:「阿翡,躲開!」

  周翡沒理他,仗著窗外青龍主無處著力,破雪刀的「破」字訣流星似的潑了出去。

  這刀被貪狼、九龍叟乃至於青龍教的翻山蹈海陣先後磨練過,快得發亮,青龍主似乎有些驚奇,「咦」了一聲,擦著周翡的刀光在空中一旋身,隨後一揚手,要去抓周翡的刀背。

  周翡躥上窗戶,陡然變招,她的刀好像分成了三道鋒,將青龍主整個人籠在了其中。

  青龍主連避三下,隨後「砰」一下抓住了她的刀背。

  周翡當時就覺得一股無法抵禦的大力順著刀身傳了過來。

  她乾脆飛身而出,伸腳一踩謝允推開的窗戶,輕輕一蹬,先是將謝允連窗戶再人都給拍回到了房中,隨後藉著這一腳之力,將身上的枯榮真氣運轉到極致,雙手陡然下壓,硬是將青龍主從半空中壓了下去。

  聞煜提劍上前,一劍向著青龍主身後挑來。

  青龍主拽著周翡的長刀,回身輕拍了一掌,歪了的刀鋒立刻撞在聞將軍的劍上,聞煜輕輕一側身,騰出一隻手扶了她一把,笑道:「真是後生可畏,周先生見了,一定很欣慰。」

  周翡一提肘撞開他的手,執刀立在一側,輕輕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腕。

  聞煜卻不給她再戰的機會,吹了一聲長哨,幾個親兵立刻上前,將青龍主團團為住。

  周翡皺皺眉,正要上前,突然覺得身後有風聲襲來,她本能地伸手一格一擰。

  只聽「嗷」一聲慘叫,周翡愕然地發現謝允那廝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連忙放開。

  謝允一臉呲牙咧嘴地甩著手:「快別逞英雄了,趕緊跟我趁機溜,快點!」

  周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5:10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一章 殷沛

  謝允話沒說完,突然一縮頭。

  周翡吃他的霉運已經吃撐了,一看他的動作,立刻默契十足地連頭都沒回,橫刀就砍,原來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鑼人不知怎麼往這邊飄了過來。

  刀刃撞上銅鑼,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是揮了一刀,那鑼卻頃刻間響成了一片,堪比敲鑼打鼓喜迎新媳婦。

  敲鑼人一撤手,銅鑼四周立刻長出了一圈利齒,那鑼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個刀槍不入的烏龜殼。

  此人輕功極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發詭異可怖,偏偏周翡的蜉蝣陣越走越熟,兩人轉眼間在原地轉了約莫有七八圈,簡直讓旁觀者都眼花繚亂。

  周翡刀法為一絕,跟蜉蝣陣搭起來更是絕配,可這敲鑼人抱著個可攻可守的銅鑼盾牌,像個蜷在殼裡的王八,教人無從下口,而且無論蜉蝣陣怎麼千變萬化,他好像總能先一步察覺。銳利者常不能持久,何況周翡年輕,積累不深,這麼長久地跟他磨下去也不是辦法。

  謝允看得直皺眉,四下尋摸了一番,突然扭頭衝進客棧,不知從哪找了個銅盆出來,朗聲道:「阿翡,法寶來了,速戰速決!」

  周翡:「什……」

  她沒問完,就聽身後「嗡」一聲。

  周翡吃了一驚,腳不沾地地閃開,只見一個碩大的銅盆破空而來,噹噹正正地撞在鑼上,撞出一聲石破驚天的巨響。

  銅盆邊給那豁牙的鑼撞了個口,嘰裡咕嚕地彈了出去。

  周翡一抄手將破洞的「法寶」接在手裡,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聖,差點回頭給端王跪下磕頭。

  這打得正熱鬧呢,一個破銅盆趕來搗什麼亂?

  可惜人家不給她五體投地的機會,那敲鑼人先是被砸過來的銅盆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又捲土重來。

  周翡手裡舉著個礙手礙腳的銅盆,扔也沒地方扔,左支右絀地用銅盆當盾牌擋了幾下,這通亂響,震得她自己耳朵都發麻,簡直好像化身雷公電母。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了這銅盆的妙處——那敲鑼人原來眼神有點問題,半夜三更裡需要靠鑼聲的動靜定位,加上一個搗亂的盆,他頓時成了個沒頭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亂了!

  這謝允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這麼多年到處閒逛,是不是仗著輕功好跑得快,滿世界聽牆根了?

  那吊死鬼似的敲鑼人很快露出破綻,周翡抬手將銅盆丟到一邊,「咣當」一下,敲鑼人下意識地跟著響動偏了一下頭,然而這一刻分神已經致命——周翡一帶拉回長刀,半點不拖泥帶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頭,發現謝允那廝已經不見了,四下掃了一圈沒找著人,突然,面前落了一個小石子,周翡抬頭一看,見他竟不知什麼時候上了房頂,正衝她招手。

  周翡趁亂縱身躍上一棵大樹,腳尖在樹梢上一點,倏地上了房頂。

  謝允一拽她的袖子,嘴裡還美顛顛地胡說八道:「拐個小美人私奔嘍!」

  說完,他預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頭,誰知等了半天,周翡卻沒動手。

  謝允詫異地一回頭,見周翡摩挲著沾了血跡的刀柄,問道:「打王爺犯法嗎?」

  謝允道:「打誰也不對啊,毆打庶民與毆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勸說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聽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個心,當即提起一腳便將謝允從房頂上踹了下去。

  謝允像隻九命貓,雖然是滾下去的,但在空中十分舒展地翻了個身,落地時已經調整好了姿勢,幾乎悄無聲息地飄落在馬廄旁邊。

  他一手扶著馬廄的木頭柱子,驚魂未定似的撫胸道:「分寸呢,分寸呢?男人閃了腰是鬧著玩的嗎!」

  周翡蹲在房頂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問他:「哎,你真是端王爺嗎,會不會……」

  她本想問「會不會是他們認錯人」,但是轉念一想,聞煜雖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來是個靠譜的人,應該不會犯這種錯,於是話音一轉,問道:「……是你投錯胎了?」

  謝允的嘴張了又閉上,愣是沒想出應該怎麼接這句話,啞然片刻,終於忍不住扶著腰笑了出來:「不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這都能讓你看出來?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說著,他三下五除二從馬廄中拖了兩匹馬出來,將一段韁繩丟給從房頂上跳下來的周翡:「放心,聞將軍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龍主從他手裡討不了什麼好處……咦?吳姑娘?」

  周翡回頭一看,只見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雙手還抱著個小小的包裹,氣喘吁吁的。

  周翡皺眉道:「這裡刀劍無眼的,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去!」

  吳楚楚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們這就要走嗎?東西都帶齊了嗎?」

  謝允笑嘻嘻地回道:「跟著我抬腿就能走,什麼都不用帶,沒錢了……」

  周翡面無表情地接道:「去要飯。」

  謝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我還幹過這一行?是不是見我年輕貌美,偷偷跟蹤過我來著?」

  周翡:「……」

  周翡其實看得出,吳楚楚不想獨自跟聞將軍他們走,南朝無親無故,她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去投奔一個從不認識的人,投奔的人只聞其盛名,從未見過,人品好不好、脾氣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確實令人惶然恐懼。

  可是周翡自己風裡來雨裡去,隨時能跟人拔刀動手,也實在不方便帶著她,只好有意危言聳聽,想讓吳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心想:「怪只怪我本事不夠大吧。」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樣就好了,跺一跺腳,整個武林跟著震三震,當年帶著一個重傷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還能大搖大擺地從北往南,想去哪就去哪,哪用顧忌那麼多?

  以吳楚楚的家教,斷然不會開口強人所難,一時間,「可不可以帶上我」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出來,眼淚都快下來了,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她身後伸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脖子。

  吳楚楚被迫仰起頭,連聲都發不出來。

  只見那分明被花掌櫃封住穴道的小白臉居然不知怎麼自己站了起來,他半張臉都隱藏在暗處,鼻樑高而細窄,下巴尖削,嘴角含著一點笑意,越發像個傳說中殺人吮血的妖。

  他越過吳楚楚的頭頂看向周翡他們,輕聲道:「別動,我雖然本領稀鬆,比不得南北刀這種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個小丫頭還是不難的。」

  周翡一看見此人就戾氣上湧,森然道:「你大可以試試,她少一根頭髮,我活片了你。」

  小白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側頭在吳楚楚頭髮上輕輕嗅了一下,品評道:「我覺得這個姑娘比你好看一點,女孩子,細細軟軟的才好,整天打打殺殺的,小心長一臉皺紋……哦,也對,我忘了,通常你們都活不到能長一臉皺紋的年紀。」

  周翡動了殺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暫地關閉了她的伶牙俐齒,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小白臉。

  小白臉衝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說,我看起來難道像個怕死的人?」

  這時,沉默了許久的謝允忽然叫道:「阿沛。」

  那小白臉聽見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動。

  「唐突了,我聽紀大俠這樣稱呼閣下。」謝允彬彬有禮地衝他笑了笑,然後一張嘴就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想必閣下大名便是這個了,那麼敢問尊姓,是否是『殷』呢?」

  周翡沒聽明白,心說姓「陰」還是姓「陽」有什麼區別?

  那小白臉的臉色卻倏的變了,整個人就跟被瘋狗咬了似的,嘶聲吼道:「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吳楚楚真快斷氣了,哆嗦得像一片秋後的枯葉。

  花掌櫃不知什麼時候潛到他身後,那小白臉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沒能察覺,被獨臂的花掌櫃一掌打了個正著,他踉蹌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去,周翡毫不遲疑地一步邁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臉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帶了點分筋錯骨的意思,「嘎啦」一聲便將他的小臂關節卸了下來,同時接住吳楚楚,往身後一甩丟給謝允,提刀便要宰了對方。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落下——

  「住手!」

  「慢著!」

  周翡的刀刃離倒在地上的小白臉只有一線,油皮都擦破了,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森冷的刀光一閃,便收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臉色一片鐵青。

  出聲的一個是謝允,一個是紀雲沉。

  紀雲沉先低聲下氣地說道:「我沒料到他竟然學了青龍主的移穴之法,一時失察,實在抱歉。」

  那殷沛人在刀下,依然孜孜不倦地試圖找死,聞言大笑道:「難不成你以為我入青龍教是個幌子?」

  怪不得這小白臉給什麼吃什麼,鬧了半天是積聚體力,等著夜深人靜沒人防備的時候再殺人逃跑。

  紀雲沉沒搭理他,誠懇地對周翡道:「可否請姑娘饒他一命,看在……」

  周翡預備著他只要敢說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在這小白臉脖子上開個洞。

  這紀雲沉婆婆媽媽、磨磨唧唧,天天頂著一張活膩了的晚娘臉,也不知道給誰看,要不是被他連累,花掌櫃也不至於自斷一腕,他不說替朋友出氣,反而給這小白臉求情。

  雖然花掌櫃本人沒說什麼,周翡一個外人也不好做些強行替別人打抱不平的事,但這不妨礙她看紀雲沉不順眼。

  幸虧紀雲沉的臉沒那麼大,只聽他口中說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懸好懸才把準備在嘴邊的「算哪根蔥」給嚥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謝允在她身後低聲道:「阿翡,是真的,要是我沒猜錯,此人是殷聞嵐之後。」

  周翡愕然道:「……『山川劍』?」

  山川劍就是「雙刀一劍」中的那一劍,劍乃君子,自古十個練武的,起碼得有六七個使劍,但凡能靠劍闖出名頭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劍殷聞嵐和枯榮手那些少年成名、風頭無雙的不同,他是正經八百出身名門,一輩子穩紮穩打,最後大器晚成、自成一代宗師。

  殷氏曾經興盛一時,舉世無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江湖中已有數百年沒出過號令群雄的盟主,山川劍在世的時候,卻真能一呼百應,雖無名號,卻隱隱是群龍之首。

  可惜,殷氏地處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樣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對峙的時候首當其衝,自然不能獨善其身。

  當年七大北斗聚齊殷家莊裡,逼迫殷聞嵐投向北朝。

  堂堂山川劍,連正統大昭趙氏都沒有依附過,怎麼肯晚節不保投靠偽朝?殷聞嵐自然不肯,只是他當時年紀大了,倒也沒什麼鬧事的心,一時生出歸隱的念想。可惜不招風的樹除了矮就是死了,殷聞嵐一再避讓,終究沒能躲開險惡的世風。

  殷聞嵐怎麼死的,至今仍然是眾說紛紜,到了周翡他們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聞嵐暴斃而亡,此後殷家莊分崩離析,像無數淹沒在塵埃中的門派一樣,斷了傳承。

  周翡的目光緩緩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臉身上:「他?是山川劍的後人?」

  周翡的神色實在太驚詫,不知怎麼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臉驀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

  周翡忙縮手撤刀,用腳尖將殷沛踩了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5:21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二章 凋敝

  周翡暴躁道:「你都長成這樣了,還怕別人說?真這麼要臉早幹嘛去了?」

  不知是她下腳太重,還是殷沛氣性太大,聽了這句話,殷沛當場怔了片刻,之後面如金紙,居然活活嘔出一口血來。

  紀雲沉神色微微一動,面露不忍,嘆道:「其實他……」

  謝允見他又是一山高的苦衷,忙打斷他道:「紀大俠,別其實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

  他還沒說完,客棧樓上突然有人說道:「三公子,您在這哪?嚇死屬下了,以為您又丟了。」

  白先生找來了!

  謝允腳底下大抹了十八層純豬油,「蹭」一下鑽到周翡身後,一迭聲道:「英雄救命,快快快幫我攔住他。」

  周翡:「……」

  謝允比她高了半頭,跟她對視了半晌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端肩縮脖彎下腿,施展出縮頭大法,硬是把自己塞進周翡一點也不偉岸的背影裡,眼珠一轉,嘴裡還嘀咕道:「你恐怕打不過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說幾句話,拖一會,容我想想。」

  周翡徹底拜服在端王爺這張厚重無雙的臉皮下,感覺要是將此物剝下製成鎧甲,肯定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她一抬腳,將殷沛踢到了花掌櫃那邊,口中卻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沒明白周翡讓他小心什麼,聽她出口示警,還以為身後有敵人,連忙四下查看,這一分神可不要緊,只聽「呼」一聲風響,待他回過頭來,正見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衝他撲過來。

  客棧後院中曬了幾床換下來的被縟床幔,周翡眼疾手快地挑了個最厚的,一把掀起來,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臉,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後面有什麼,忙提劍便劈。

  誰知周翡就在被子後面,那被子帶著她的勁力,白先生剛一動刀,她就猛一掌將其推了出去,兩廂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頃刻間粉身碎骨,內裡大團大團的棉絮炸了個「千樹萬樹梨花開」,飛得漫天都是,白先生當即被迷了眼,就這麼剎那間,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閃電似的絞開白先生的掌中劍,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沒吃過這種悶虧了,一時大意,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暗算了——還是個他一直以為忠厚直爽沒心眼的小丫頭!

  周翡低聲道:「對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渾身僵直,胃裡往上反酸水,然而還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隨後似乎十分羞愧地衝他一抱拳,說道:「我都說讓您小心了。」

  撂下這麼讓人七竅生煙的一句,周翡跳下去就跑了。

  白先生:「……」

  他就知道!整天跟他們家三爺混在一起的,怎麼可能近墨者不黑!

  謝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紀雲沉這次終於長了一回眼力勁兒,揮手道:「青龍主未必是自己來的,你們騎馬出行太危險,請先跟我來。」

  說完,他率先帶路在前。

  周翡猶豫了一下,謝允卻衝她招招手:「走吧。」

  周翡一揚眉,還沒說話,謝允卻彷彿知道她要問什麼,緩緩地說道:「再教你一個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來不對你的脾氣,討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俠,任憑自己混成這幅半人不鬼的模樣,至少說明他人品還不錯。」

  周翡雖然不相信紀雲沉,卻比較相信他,提步跟了上去,當下舉一反三道刺了他一句:「這麼說,端王殿下任憑自己混成這幅江湖騙子的德行,也是因為你人品還不錯?」

  謝允好像一點也沒聽出她的嘲諷,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承了這句「誇」,讚嘆道:「聰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這樣一來,花掌櫃、吳楚楚,乃至於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臉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來了。紀雲沉將他們領到了後院的酒窖下面,掀開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個通道,看起來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紀雲沉隨意摸出一個火摺子,率先潛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櫃手裡,無暇鬧妖,嘴卻還不肯閒著,見狀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客棧裡給人做廚子,做廚子都惶惶不可終日,硬是要給自己挖一個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櫃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氣息驀地一滯。

  那花掌櫃卻在神色緩和了片刻後,緩緩地開口解釋道:「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關紀老弟的事。」

  周翡和謝允都沒問,只有吳楚楚不太懂這些規矩,奇道:「您留下這一條密道做什麼?」

  花掌櫃也沒跟她計較,一笑起來又是一團和氣,說道:「姑娘,我們這些人,有朝一日肯隱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殺,沒別的緣由啦。」

  這時,走在前面紀雲沉忽然將密道兩側的小油燈點了起來,黑黢黢的空間裡瞬間有了光亮,將人影拖得長長的,細弱的光裡搖搖晃晃,吳楚楚嚇了一跳,隱約聞到了一股潮濕腐爛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無人來的密道裡生出了不請自來的苔蘚。

  紀雲沉的後背有一點佝僂,每天迎來送往、切肉炒菜,大概久而久之,彎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不怎麼能直回來了。

  周翡聽著花掌櫃和吳楚楚說話,心裡卻另有想法,她見識了花掌櫃斷腕的果斷狠辣與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會是那種為了躲避仇殺委屈自己鑽地道的人,還是覺得他在給紀雲沉扯遮羞布。

  周翡問道:「這條路是往哪的?」

  花掌櫃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腳下。」

  周翡「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直接挖到衡山腳下,衡山派沒意見嗎?」

  早年間各大門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華山劍,衡山路飄渺,峨眉美人刺」,這樣算來,衡山應該也是個很有名的名門大派。

  周翡本是隨口問的,誰知她一句話出口,週遭靜了靜。

  周翡十分敏感道:「怎麼?」

  謝允低聲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這一片交戰……大概有六七年前了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頗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燒身。」

  花掌櫃接道:「不錯,那一戰從掌門到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都折在裡頭了,零星剩下幾個小輩,哪裡撐得起這麼一個爛攤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著新掌門離開了,聽說那新掌門乃是老掌門的關門小弟子,走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從花掌櫃那張被肥肉擠得變形的臉上掃過,又落到殷沛身上,心裡一時有點茫然。

  二十年前,最頂尖的高手們,現而今,都已經音塵難尋——南刀身死,北刀歸隱關外,眼下只剩下一個武功全廢的傳人,在小客棧裡當廚子;山川劍血脈斷絕,滿院蕭條,就剩下一顆歪瓜裂棗,枯榮手一個瘋了,另一個也銷聲匿跡了十年之久。

  至於蓬萊東海的「散仙」,此人好似從未曾入過世,至今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都說不好。

  而那些好像能翻雲覆雨的名門大派,也都先後分崩離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處興風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四大道觀各自龜縮、自掃門前雪,少林遠避世外、有念不完阿彌陀,五嶽人丁凋敝,連個叫得出名號的掌門都沒有……

  當年,哪個拿出來不是風風光光?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了、散了,就是老死異鄉。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籠了一層說不出的陰翳,所有星塵微弱黯淡,死氣沉沉,在亂世中同人人一起自危自憐。

  反而剩下幾個北斗,威風得很,令人聞風喪膽。

  中原武林傳承浩瀚千年,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千萬般手段,到了這一代人,好像都斷了篇。

  乃至於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沒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一下撞在謝允的後背上。

  謝允趕緊扶了她一把,又調笑道:「你從前面撞多好——磕著鼻子了嗎?」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見前方突然開闊了些,接著石壁上的油燈,周翡看見前面居然有一處簡陋的小屋子,裡面有長凳桌椅可供休息,牆角還儲存了不少食物。

  紀雲沉這才回過頭來,說到:「諸位請先在這裡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龍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們出去,脫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說道:「脫身?別做夢了,青龍主是什麼人?得罪了他,必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一條粗製濫造的密道就想避過他?」

  周翡道:「還指望你主子來救?少做夢了,他要是真追來,我先宰了你,像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後人不如沒有,拖來陪葬到了下邊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該勃然大怒,聽了這話,卻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道:「救我?青龍主倘若追上來,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吳楚楚見沒人理他,無端覺得這小白臉有點可憐,便問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掃了她一下:「你知道什麼。」

  「我聽說,別人都是收徒弟,」謝允忽然說道,「青龍主收了十八個義子義女,方才九龍叟稱你為『少主』……」

  花掌櫃哼了一聲:「認賊作父。」

  「不敢當,只是自甘下賤而已,」殷沛說道,「你們沒聽見有些鄉下人管自家養的狗叫『兒子』麼?我們見了他,要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說站起來才能站起來,他吃飯的時候,要跪在他膝頭,高高興興地等著他用手捏著食物餵,吃完沒死,主人才知道飯菜裡沒毒,將我們打發走,偶爾心情好了,還能從他那討到一塊額外的肉吃。」

  殷沛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直地盯著紀雲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僂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點,說不出的憔悴可憐。

  「至於我,我最聰明,最討人喜歡,最順從,時常被青龍主帶在身邊,那九龍叟本領稀鬆,跪下都舔不著主人的腳趾頭,只好捏著鼻子來拍我的馬屁。跟我出門解決一個廢人,也浪費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運氣好,還能名正言順地搶點東西,豈不便宜?只是沒想到北刀身邊實在是人才濟濟,連南朝鷹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趕來護衛攪局,還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龍叟折在裡頭。」 殷沛笑道,「我私下裡狗仗人勢,這沒什麼,回去頂多挨一頓鞭子,但出門闖禍,不但將他的幹將折損其中,還斷送了一個翻山蹈海大陣,這就不是一頓鞭子能善了的了。」

  紀雲沉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擺著桌椅板凳,又將小壺架在火上,熱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麼的,沒能拿住酒罈子,脫手掉了,謝允反應極快,一抄手接住:「留神。」

  紀雲沉愣愣地站了一會,擺擺手道:「多謝——阿沛,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怒道:「你就算對不起他,這些年的債也算還清了,他去給人做狗,難道不是自願的?難道不活該?」

  殷沛惡毒地看著他笑。

  紀雲沉從懷中摸出一塊乾淨的絹布,將一摞舊碗挨個拿過來擦乾淨,倒上熱氣騰騰的米酒,遞給眾人,那米酒勁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點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來,縈繞在週遭的潮氣彷彿也淡了不少。

  紀雲沉盯著石桌,低聲道:「我年少時,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別老師,執意要入關,老師勸過我,但我覺得是他老了,膽子小,不肯聽。我的老師勸不住我,臨別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後行,他說『你手中之刀,譬如農人手中鋤頭、賬房手裡的算盤,鋤頭與算盤,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紀雲沉說到這,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周翡,不知是不是從她身上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沒有搭腔,心裡將北刀關鋒的幾句話過了一遍,沒太明白。

  「我當然聽不進去,」紀雲沉說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靈,『斷水纏絲』就是我一手一腳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鋤頭算盤之類的蠢物?我入關中,果然能憑著這把刀縱橫天下,很快闖出了一點虛名,結識了一幫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開宗立派,讓『北刀』重現人間,便在半年之內連下七封戰帖,先後打敗一干成名高手,不料……聽見了一個謠言。」

  周翡聽得有點堵心——李瑾容十七歲就敢入北都刺殺皇帝,段九娘二十出頭的時候,已經靠一雙枯榮手橫行天下了,就連眼前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的紀雲沉,也是初出茅廬,便一刀驚世,心裡開始惦記著要開宗立派。

  可是她呢,連家傳的刀法也是稀鬆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殺,像個沒準備好就被一腳踹出窩的雛鳥,也就只能在謝允這種人面前找點成就感了。

  周翡頭一次對自己失望起來,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麼大成就了,既然資質這樣稀鬆平常,那她手裡的刀和鋤頭算盤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吳楚楚好奇地問道:「是什麼謠言?」

  「有人說,北刀關鋒當年之所以龜縮關外,幾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為敗給了山川劍殷聞嵐,可見『斷水纏絲』不過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並稱南北。」紀雲沉道,「離殷家莊越近,這謠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聞嵐下了戰書,想要闢謠雪恥——卻被拒絕了。」

  「我雖然頗為不甘心,但殷前輩為人謙恭,言談舉止令人如沐春風,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臨走時,碰見殷家莊偷偷跑出來一個小孩,機靈得很,也不認生……」

  殷沛冷哼了一聲,眾人立刻明白過來,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這是殷家的孩子,背著大人偷跑出來玩,當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卻哭鬧不休,我哄了半天沒用,想著自己左右也沒別的事,乾脆帶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轉一圈算了,小孩子麼,用不了多久就玩膩了,到時候再將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樓中歇腳時,聽那說書賣唱的伶人竟然編出了山川劍是如何大敗北刀的段子。」

  「我聽完大怒,殷家是什麼勢力?若不是他們默許,怎麼敢有人在殷家莊腳下說這些?」紀雲沉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越發慘白起來,「一時衝動……」

  「一時衝動,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戰書。」殷沛冷笑道,「紀大俠,真是名俠風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5:33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三章 舊恩仇

  眾人靜了片刻,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紀雲沉看她的那個眼神,便捫心自問道:「如果是我,我會幹出這麼衝動的事嗎?」

  想了想就覺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過,下戰書也是丟人現眼。

  周翡這麼一琢磨,心裡不由得有點淒涼,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傳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總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這麼個想法,估計能請她吃一頓皮鞭炒肋條。

  紀雲沉不吭聲了,殷沛卻來了勁,大言不慚道:「可笑,就算我爹帶傷應戰,照樣能打得你滿地爬!」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臉一言難盡,連吳楚楚都快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足有房高的一個大小伙子,張嘴就是「我爹這我爹那」,將自己的出息兜了個底掉,還陰陽怪氣不知道寒磣。

  唯有周翡,悚然發現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這小白臉異曲同工,忙以人為鑑,默不作聲地低頭反省去了。

  紀雲沉也沒生氣,坦然道:「不錯,我不是殷前輩的對手……我豈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對手?」

  謝允端著熱過的米酒碗在掌中轉著圈捂手,緩緩地說道:「紀大俠,言語好似飛沫,有忠言如良藥的,也有見血封喉的、勾魂亂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裡去了,便是讓人無形中擺佈了你。人心險惡處,譬如九幽深谷,別人心機千重,算你一片赤誠,你那時年紀又輕,一時衝動上當,本不必太自責。」

  紀雲沉沉默地衝他拱拱手以示謝意。

  殷沛卻跳起來大罵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滿門被滅是什麼滋味嗎?」

  周翡忽然想起吳楚楚跟她說過的「端王」的來歷,立刻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只見謝允臉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氣的寧靜,連眼神也不曾波動一點,甚至還帶著一點遷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氣和地對殷沛道:「殷少俠,冤有頭,債有主,你討債討錯人,別人縱然看你可憐,不怪罪你什麼,你就能當自己贏了嗎?那真正的始作俑者豈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居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多謝公子替我開脫,」紀雲沉說道,他倒是沒聽見聞煜在客棧外面對謝允口稱「端王」,只聽見白先生嚷嚷什麼「三公子」,便也跟著口稱「公子」,接著又說道,「但紀某確實犯了錯,欠了債,沒什麼好抵賴的。」

  周翡這會才知道謝允方才那句「至少人品還不錯」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倘若還知道羞恥,還能坦然認罪,那不管他看起來多不痛快、多優柔寡斷,當不成英雄,也不至於是狗熊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無端挑釁之前,殷前輩剛剛打發過北狗,當年身上本就帶了傷,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帶傷而來。可即使這樣,我仍然不及,比武時,他本可以殺我,卻寧可震碎自己的劍,讓自己傷上加傷,也沒把我怎麼樣。我記得他當時說過一句話……」

  周翡問道:「什麼?」

  「他說『雖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後幾十年,必定是不好過的年頭,你們這些後生們,往後有的是刀槍火海要闖,怎能無端折在我手裡?』」

  周翡端著酒碗放在鼻端,一時居然忘了喝。

  紀雲沉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米酒,他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曾經容易得意、容易衝動,或許心氣有些浮躁,卻又熱血講義氣,一句投機,就能和別人一起喝個四腳朝天,兩句不和,便又能抽刀拔劍大打出手。

  不過二十年的風霜,足夠將石頭磨成砂礫,也足夠讓一個人面目全非了。

  「我雖然敗在殷前輩手下,卻心服口服,自然要將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紀雲沉說道,「不料我帶著阿沛返回殷家莊的時候……」

  殷沛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問道:「所以當時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劍,在你走之後,又立刻偷襲殷家莊——那會是誰?」

  因為方才紀雲沉說殷聞嵐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經跟北斗的人動過手,山川劍是絕代高手,說不定武功還在李徵之上,殷聞嵐受了傷,跟他動過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北斗不太可能一邊設局,一邊賠本打前戰。

  紀雲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卻沒答話。

  花掌櫃忽然大聲道:「兄弟,到了這地步,你還護著這小子!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錯,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當年害殷大俠的人不少,這些年我們兄弟隱姓埋名,就是在追查當年的真相,催逼殷家莊投效偽朝的北狗算一個,當中又有不少跟著他們渾水摸魚的無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還有一方也是主謀之一——殷沛,你可聽好了,就是你認的那好幹爹!」

  周翡以為殷沛又得跟讓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來狂吠一通,誰知殷沛卻緊緊地閉了嘴,除了陰惻惻地看了花掌櫃一眼,什麼都沒說,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麼意外。

  花掌櫃冷笑著用僅剩的獨臂拍了拍紀雲沉的肩頭,說道:「瞧見沒有,現在你看明白自己養大的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紀雲沉兩口把一碗米酒灌進了嘴裡,不知是因為喝得太快,還是別的什麼,臉上從眼眶一路紅到了額頭,額角的筋張牙舞爪地露出形跡來,幾欲破皮而出。

  花掌櫃恨聲道:「這傻子滿心愧疚,二十餘年來沒睡過一宿好覺,發誓再也不跟人動武,除非手刃仇人——還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地養大了這條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吧——敢問花大俠,你要是知道養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還能繼續裝孝子賢孫嗎?」

  花掌櫃不待見他恐怕不是一天兩天,慈祥的胖臉上硬是繃出了些許怒目金剛的意味:「我哪有這能耐,我看你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練,真是英雄出少年。」

  紀雲沉:「行了!」

  花掌櫃陡然將手中酒碗一摔,指著紀云沉對殷沛道:「你當年突然不告而別,可知他是怎麼找你的?他就差將三山六水每個石頭縫都翻個底朝天了!後來你去而復返,我見你神色陰鷙,眼神不對,幾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這小子偏不聽,怎麼樣?中山狼咬一口疼嗎?被迫自斷經脈好受嗎?」

  這邊本來好好地回憶著崢嶸歲月,突然吵起來了。

  周翡謝允吳楚楚三個人完全接不上茬,只能大概從這吵吵嚷嚷中拼湊出了一點真相——殷沛無意中得知殷家莊覆滅和紀雲沉有關係,因此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麼,總之被青龍主撿去了,每天學習怎麼做一代魔頭,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心術不正」這方面上,果然是天賦異稟,初出茅廬,就成功暗算了紀雲沉,害他自絕經脈。

  紀雲沉「騰」一下站了起來:「都休息夠了,我送你們出去。」

  花掌櫃城府很深,即便失態,也是略一閉眼就恢復了正常,抬手制住殷沛,捏住他的喉嚨,強迫他閉嘴,然後捉在手裡,跟著眾人往外走。

  再見天日的時候,居然已經快要臨近正午了。

  剛從地底下爬上來,那陽光還顯得有些刺眼,周翡探頭一看,綿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頭能隱約看見那藏在雲霧中的頂峰,山脊上披著一層濃墨重彩的碧色,風來不動,遠眺時,還能望見四下成片的瀟湘竹林,是好端莊的一方俊秀河山。

  只可惜,河山雖俊,卻遠近無人。看得出附近本該有一些村子,依稀還有些個破屋爛瓦剩下,不過都已經成了遺蹟,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鳥,人跡渺茫,越發蕭條。

  眾人都是風裡來雨裡去慣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麼覺得疲憊。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吳楚楚的臉色,提議道:「先休息一會吧,天色還早,下午趕路不遲。」

  吳楚楚雖然強忍著沒吭聲,聽了這話卻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這麼躺下。

  謝允沖紀雲沉拱拱手道:「多謝紀大俠帶路。」

  紀雲沉搖搖頭,問道:「公子要往何處去?」

  謝允笑道:「我一個閒人,何處不可去?倒是二位,鬧了這麼一場,三春客棧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裡走呢?」

  周翡聽到這,心裡一動,忙見縫插針地替她們家大當家拉攏人脈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臉殷沛有點問題,帶著是麻煩,殺了也不好,難不成就地放生嗎?似乎對環境不太好。

  花掌櫃笑了笑,正要答話,突然,靜謐的山間突兀地響了一聲鑼,驚得群鳥都嘰喳亂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炸,對謝允道:「你不是說聞煜靠譜嗎?怎麼那敲鑼打鼓的戲班子這麼快就追來了?」

  謝允心道:「廢話,聞將軍打一半發現丟了人,哪還有心情對付這幫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肯定又得挨揍,謝允急忙堆出滿臉憂鬱,沖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踩了他一腳。

  謝允:「……」

  周翡道:「不知道為什麼,看你擠眉弄眼就來氣。」

  她說完,拎起長刀四下戒備,那鑼聲傳得滿山谷都是,一時分不清是從哪來的,花掌櫃捏著殷沛的喉嚨,說道:「跟我走!」

  一幫人在鑼鼓喧天聲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櫃不愧在此地迎來送往好多年,儼然成了個地頭蛇,在濃密的山林中東鑽西鑽,周翡先開始還能記路,轉了兩圈以後便「雲深不知處」了,只好悶頭跟著,鑼聲漸漸甩下,花掌櫃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半山腰處——此地路非常窄,後面還有個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進去十分隱蔽,居高臨下還正好易守難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見吳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聲,只見一幫白影不知什麼時候飄然而來,幾個呼吸間便來到了上山的小路盡頭,為首一個開路的在路邊插了一面青龍旗,然後分開兩邊,那面如鯰魚的青龍主越眾而出,好整以暇地仰頭望著周翡他們這幫老弱病殘,隨即向空中一伸手,一隻大灰耗子似的動物突然從殷沛身邊的樹上跳了下來,幾下就蹦到了青龍主手裡。

  青龍主十分愛憐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順了順毛,也不嫌髒,還上嘴親了一口,笑道:「項圈都沒摘的狗,別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給花掌櫃掐著脖子,好懸沒斷氣,好不容易花掌櫃手一鬆,他總算是逮著了說話的機會:「我們每日服食一種丹藥,身上有味,人聞不到,只有他手裡那隻尋香鼠能聞見,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誰讓你們非得挾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簡直可惡之至,周翡感覺山川劍的面子已經不夠使了,她非得動手宰了這小白臉才能消心頭之恨。

  那青龍主一鬆手,灰耗子就訓練有素地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他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青龍主說道:「不錯,快把我家的小狗還回來,本座賞你們一個全屍。」

  周翡正要開口嗆回去,謝允卻一抬手攔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著轉來轉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著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樣,舉手投足間,居然帶出幾分不徐不疾的貴氣來。

  謝允一抬手,從袖中拋出了什麼東西,只聽「咻」一聲,一截煙花拖著掃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裡也十分耀眼。

  青龍主的臉色倏地難看起來,忙往周圍望去,此地山風凜冽,吹著樹枝來回擺動,倒彷彿埋伏了人。

  謝允看著他,似笑非笑道:「是嗎?本王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要給我留一個全屍,嘖,曹仲昆就不肯,青龍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驚地看著謝允一抹擦臉,頃刻間就從一個油腔滑調的江湖騙子化身「端王爺」,一時間有些消化不良。

  謝允隨即側過身,背對青龍主,高深莫測的表情忽地又一變,衝她做了個呲牙咧嘴的鬼臉。

  周翡:「……」

  然後謝允緩緩走到殷沛面前,迎著殷沛和花掌櫃如出一轍的驚駭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詳片刻,又輕輕在他臉上拍了幾下,說道:「本王剛開始還有點不信,不過看青龍主這不打自招的陣仗,看來『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圍一幫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好集體繃著臉,儘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樣來拆台。

  謝允旁若無人地緩緩對殷沛說道:「把山川劍交出來,本王保你一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5:46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四章 斬字訣

  紀雲沉和花掌櫃對視了一眼,全都是一臉震驚。

  只有周翡感覺自己將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棧,還在納悶地想:「山川劍不是死了嗎?怎麼交?」

  殷沛被花掌櫃卡著喉嚨,眼珠瞪得都快要從眼眶裡離家出走,目光化成錐子,仇恨地釘向謝允。

  謝允笑了笑,說道:「你先是說,那九龍叟不過二流,連你都要巴結,他帶來的一幫手下更是嘍囉,又說你騙出九龍叟,一不小心弄死了他,所以青龍主要追殺你——少年,你自己聽聽,這前後的說法哪一句對得上?勞駕編瞎話也費點心,都不過腦子。」

  聽瞎話也沒過腦子的周翡飛快的眨了一下眼。

  她方才就覺出有點不對勁,只是沒細想,這會聽謝允說出來,才明白不對勁在何處,周翡心道:「哦,鬧了半天追殺他是因為他偷了青龍主的東西,還糊弄九龍叟那大傻子給他保駕護航。」

  殷沛一瞬間有些慌亂。

  謝允又說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劍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為花言巧語幾句,就能讓本王撈你一回?你是覺得我傻呢,還是斷袖呢?」

  殷沛氣得臉紅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臉,然而一時想不出詞——他不可能在青龍主面前自曝自己的出身,哪怕罵起大街來都要斟詞酌句、謹防說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龍主慎重地問道:「我說南朝大將為什麼會無端出現在此地,不知閣下是哪一位貴人?」

  謝允笑了一下,沒吭聲。

  一般這種情況,他仙氣飄渺的一笑完,就應該有個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來,替他宣佈「我家王爺是誰誰」。

  可是謝允笑完,再放眼四周——發現身邊沒有配備這個角色。

  紀雲沉和花掌櫃全都不明所以。

  謝允只好隱晦地給周翡使了個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沒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場——謝允好不胸悶,敵人來得突然,友方陣營裡沒有一個能接住他的戲的!

  就在他頭皮發麻地琢磨著怎麼把形象圓回來的時候,終於有人出面救場了。

  只見吳楚楚一攏雲鬢,走上前去,沖那青龍主盈盈一個萬福,輕聲細語道:「我家王爺封號為『端』。」

  謝允「啪」一下將扇子打開,表面上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其實在風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吳楚楚大家出身,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別,一開口就好像有清風飄過,恰如亂葬崗中長出了一朵嬌貴的名品蘭花,因為太過賞心悅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讓人有些恐懼……尤其是青龍主這種多疑的人。

  吳楚楚說完,低頭抿嘴一笑,便又回轉到謝允身後。心跳得快從嗓子眼滾出去了,要不是之前跟著周翡,一路從兩個北斗包圍的華容城中闖出來,也算見過了風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穩都不一定。

  青龍主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這惡貫滿盈的四大魔頭之首,有朝一日能讓個倆手抱不動半桶水的小丫頭給糊弄了。

  正這當,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山間又來了一陣風,簌簌的風刷過林間,好似有人竊竊私語似的,青龍主心裡有鬼,便覺得哪裡都有鬼,頗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周翡雖然當不好報名的丫鬟,但當個打手還是十分兢兢業業的,她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推開刀鞘,「嗆」一聲在山間迴蕩出老遠,竟無端有種肅殺感,居高臨下地朝著青龍主一笑。

  謝允笑道:「這東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只有苦主討還自己東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順,如今,那苦主骨頭渣子都爛沒了,咱倆爭搶山川劍,都只能算賊,青龍主這樣的前輩,想必不會幹出『賊喊捉賊』的齷齪事吧?」

  青龍主的臉色不太好看。

  謝允說完,看也不看青龍主和他那一大幫神神叨叨的狗腿子,轉身就要往山上走。

  此時,他整個人的氣勢簡直難以形容,單是這一個拽得二五八萬的背影,周翡感覺他拿出去逼宮造反都夠用了。

  青龍主在聞煜手下吃了大虧,幸好飛卿將軍中途不知有什麼事,走得很匆忙。

  越往南,南朝後昭的勢力越大,聞煜他們這些個「朝廷鷹犬」自然也就能越猖狂,青龍主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帶出來的幾個人,一時底氣不足,遲疑著愣是沒敢往上追。

  青龍主不是沒懷疑過那自稱「端王」的小白臉是故弄玄虛玩空城計,可聞煜其人,他親眼見了,還親自吃了一頓虧,那飛卿將軍當時就言明,三春客棧中住了「貴人」,這麼看來應該就是端王。

  按照當時的情景,是聞煜放了他一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軍擊退了,那聞煜有什麼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邊,乃至於跟他玩「空城計」?

  謝允裝得實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後果,青龍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

  謝允讓吳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間是緊繃的紀雲沉和掐著殷沛不讓他亂說話的花掌櫃,周翡作為除了「身有殘疾者」與「還不如殘疾人」的唯一一位,別無選擇,只好提刀斷後。

  謝允其實方才一掃青龍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了傷。聞煜本人不見得鬥得過這臭名昭著的大魔頭,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個個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龍主先有傷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計,是真有後援,也不見得唬得住人家。

  如今這山間乍看平靜一片,他越是表現得有恃無恐,青龍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謝允不相信那大鯰魚會不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幾十年如一日的專門幹壞事,實在很難經久不衰。

  他們一步一步往前走,青龍主神色莫測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實質,連周翡都感覺到了如芒在背,此時,他們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龍主的一念之間。

  她拚命豎著耳朵留神背後的動靜,走出老遠去仍然不敢放鬆,隱約聽見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了兩下,不敢回頭,只好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想道:「走了嗎?」

  青龍主陰沉地盯著殷沛逐漸走遠的背影,終於決定今日人手不足,暫時放棄,他一甩袖子,身邊的白衣教眾們訓練有素地準備回撤。

  就在這時,尋香鼠突然從他肩頭溜了下去。

  這小畜生領會不到人們之間的暗潮洶湧與相互猜忌,見那需要追蹤的味道逐漸飄遠,以為自己的事還沒完,靈巧地在原地蹦跶了幾下,撒開四肢便順著小路追了上去。

  青龍主身邊一個隨從見了,忙要伸手去抓,被青龍主一抬手擋住了。

  尋香鼠晃蕩著細長的尾巴,步履十分輕快,連跑帶顛地循著山路往上躥。

  青龍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大灰耗子片刻,忽然咧開那張裝得下一個天圓地方的大嘴,說道:「好哇,居然差點被一幫小崽子騙過去了。」

  尋香鼠雖然頗有特長,但本質依然是鼠類,生性敏感,遇到人多的地方都會東躲西藏,然而它眼下這麼放心大膽地順著山路往上跑,只能說明這條山路上根本沒有人!

  周翡手心突然無端一陣發涼,就在這時,方才被他們甩開的青龍主突然發出一聲長嘯,整一片青山都給他驚動了,走獸驚惶,群鳥亂飛,而草木依然是草木,後面並沒有露出埋伏的大隊人馬來。

  穿幫了!

  周翡想也不想道:「跑!」

  話音沒落,謝允已經兩步趕上去,一拎吳楚楚的後脊,整個人離弦之箭一樣,率先飛了出去。

  紀雲沉和花掌櫃繼方才那聲「本王」之後,又再一次震驚於他這神鬼莫測的輕功,不過震驚歸震驚,老江湖們靠譜,喜怒哀樂再盛,不耽誤正經事。花掌櫃一掌將殷沛磕暈,像扛麻袋一樣把人往胳肢窩底下一夾,然後用那只剩下一條光桿缺了手的殘臂勾住了紀雲沉的衣帶,也跟著健步如飛而去。

  周翡落後一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一干青龍眾人追來得好快,還有一條灰色的小影子一閃而過。

  對了,差點忘了那該死的耗子!

  周翡停下腳步,眼看尋香鼠先追了上來,她長刀一捲,便聽「嘰」一聲,將那大灰耗子一刀兩斷,隨後,她以一隻腳為軸,猛地旋身斬向一側的山岩。

  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之前還有些運轉不靈的枯榮真氣將她的經脈撐到了極致,不過二尺長的刀鋒不管不顧地揮向南嶽大山,刀刃與巨石接觸的一瞬間,周翡竟隱約摸到了「山」一式的內核——以極薄撬動極堅,以極幽微斬向極厚重!

  灌注了枯榮真氣的刀尖一下滑入石縫之間,周翡猛地再提一口氣,用手腕一帶,手腕被震得發麻,一塊巨大的山石就這麼生生被她撬了下來,當空搖晃了幾下,轟然往下滾去。

  此時,為首的幾個青龍嘍囉已經追得很近了,不妨遇上個從天而降的「石將軍」,跑得最快的最倒霉,那人情急之下,居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同伴,險些把別人也帶下去,白衣人們短暫地混亂了片刻。

  青龍主大罵道:「廢物!臭丫頭!」

  他一抬手拽開一個礙事的貨,當空拍向那滾落的山石,只聽一聲巨響,大石竟然在他手中分崩離析,濺得到處都是。

  此時情形可謂極其危機,可是周翡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自家破雪刀的領悟又深了一層。

  這「四十八寨第一膽」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畏懼立刻就給歡欣沖淡了,並且驟然突發了一個奇想,周翡尋思道:「破雪刀九式平時都是排好隊的,有沒有可能兩招羅在一起用?」

  簡單來說,使單刀的時候,往左砍就沒法同時往右劈,因此「兩招並作一招」基本不能實現,非得是融會貫通的大家才能改良招式。

  周翡的想法卻更加異想天開一點,她發現枯榮真氣又霸道又微妙,一方面好似能拔山撼海、唯我獨尊,另一方面,每次輔以不同的刀法,它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似乎在提點她刀中之意。

  周翡順著山路飛快地往最濃密的林中跑去,將方才領悟到的「山」一式中的枯榮真氣強行用在了「不周風」的招數上,本來就快如煙雲的刀法一下變得暴虐起來,成了呼嘯而來的旋風。一息之內,周翡連出了七刀,乍一看光與影都不分,悍然直取青龍主面門。

  青龍主和她交過手,當時只走了幾招就被聞煜攔下了,並沒有感覺到這小丫頭有多大能耐,此時猝不及防地直面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破雪刀,陡然大吃一驚,胸口內傷處被刀鋒所逼,竟在這時發作起來。

  青龍主驀地後退,他手下一干人等上行下效,都十分貪生怕死,眼看老大都退了下來,自然別無二話,一起如臨大敵地定住腳步。

  「大敵」周翡這會卻不大好過,她的丹田氣海都被那七刀給抽空了,這會要是有人撲過來給她一下,她大概連刀都舉不起來,雖然不太明白那油皮都沒蹭破的青龍主退什麼退,但好歹算是給了她片刻的喘息餘地。

  周翡學著謝允那裝腔作勢的模樣,將鋼刀倒提,輕輕一歪頭,大言不慚道:「活人死人山?不過如此啊,我看你還不如木小喬呢。」

  青龍主聽她提起木小喬的名號,當即更慎重了幾分,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周翡來不及臨時給自己編個名號,又做不到像謝允那樣厚顏無恥地開口自稱「本什麼」,於是她濃密的眼睫忽閃了一下,要笑不笑道:「你猜。」

  青龍主:「……」

  就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一聲長嘯,謝允徒手爬洗墨江的輕功真不是鬧著玩的,周翡都沒料到這片刻的功夫,他竟能爬這麼高。

  接著,一根不知從哪摸來的極長的籐條垂了下來,周翡一把撈起來纏在手腕上,整個人騰空而起,與此同時,她這一悠一蕩間,用方才說話間攢的一點力氣橫刀斬向青龍主。

  破雪刀「斬」字訣,據說有橫斷天河之威。

  青龍主自然知道厲害,然而刀在上,他人在下,山路細窄,旁邊還有一幫礙手礙腳的,青龍主別無他法,只好大喝一聲,出手硬接。

  一時間,他雙掌泛起金屬的光澤,上下一合,竟牢牢地將周翡的刀鋒夾住了。

  周翡早就力竭了,別說「天河」,小溪她也斬不動,這一刀聲勢浩大,其實壓根就是虛的,見對方出手,她乾脆大大方方地一撒手,將長刀送給了青龍主,同時藉著他這一掌之力,猛地悠開數丈之高,上面人再一拽,轉瞬,她便不見了蹤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6:04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五章 舊物

  周翡藉著青龍主和籐條之力,飛快地將自己遁入茂密的林間,她目光一掃,還沒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一隻手拎了上去。

  謝允方才搭架子用的「王爺門面」早成了一塊抹布,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臉色罕見的難看,好像隨時準備破口大罵。

  不過可惜,謝允嘴裡只會扯淡,不會罵人,憋了半晌,愣是沒能說出什麼來,好一會才對周翡道:「你單挑青龍主?你怎麼不上天呢?」

  周翡心說:「要沒有他老人家那一掌,就你那點力氣,頂多能拉上一籃柿子,還想把我拽上來?」

  但她這會心情正好,便難得沒跟謝允一般見識,只是十分無辜地衝他眨眨眼。

  武學一道,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大殺四方的經歷都是在傳說裡,須得有無數獨自枯燥的積累,再加上機緣巧合,方才能得到一點小小的堪破,每每往前走上半步,都好像又翻過了一重山。

  破雪刀對於周翡來說,原本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每天做夢都在反覆回憶李瑾容那堪稱敷衍的教導,卻總覺得差著點什麼,好像隔著一層朦朧的窗戶紙。

  方才被青龍主逼到絕境時,那層窗戶紙卻突然破了個小口,透過來一大片陽光,照得她相當燦爛。

  周翡在木小喬的山谷中摸到了「風」的門檻,在北斗包圍中偶然間得到了「破」字一點真章,而第一式的「山」,她雖然早就學會了,卻是直到被憤怒的大鯰魚攆在後面追殺,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領悟。

  不知道別人學武練功是為了什麼,有些人可能是奔著「開宗立派」去的,還有些人終身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著「天下第一」,到了周翡這裡呢,她也爭強、也好勝,但為了自己爭強好勝的心並不十分執著,要說起來,倒有些像傳說中的「五柳先生」,「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謝允這會頭皮還是麻的,跑的時候,他只道周翡雖然年紀不大,但遇事非常靠得住,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便沒有太過操心管她,誰知跑到一半,一回頭發現丟了個人!

  謝允忙將其他人留下,掉頭回去找,竟然見她真的一本正經去「斷後」了。他當時三魂差點嚇沒了七魄——真跟青龍主對上,他是決計幫不上什麼忙的,可把周翡一個人撂下,謝允也萬萬做不到,實在不行,大概也只好下去陪她一起折在這。

  此時,謝允見她絲毫不知反省,笑起來居然還有幾分得意的意思,簡直氣得牙根癢癢。

  這感覺新鮮,因為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氣得牙根癢癢。

  謝允對著女孩子罵不出來,打也打不過,忍無可忍,只好曲起手指,在周翡腦門上彈了一下:「笑什麼!」

  周翡:「……」

  這貨是要造反嗎?

  謝允動完手,不待她多話,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邁開得天獨厚的大長腿,飛快地從山林中穿梭而過。

  他速度全開時,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須得他稍微帶一帶才行。

  周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練武功不比別的,不是說一個人學會了寫字,想要彈琴,就得放下一切從頭學起,字寫得好不好與琴彈得好不好沒什麼關係——輕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硬功或許不算擅長,也不大可能完全不會。一個人倘若沒有跟人動武的經驗,對別人怎樣出手沒有預判,光靠四處亂竄躲閃逃命,哪怕跑得跟風一樣快,也很難像謝允一樣遊刃有餘。

  可奇怪的是,謝允又確實是只會跑。

  謝允身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恐怕就算當面問他,他也不會說,但儘管他有一山的秘密纏身,周翡卻依然無端信任他……不知是不是佔了臉的便宜。

  謝允將她拉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周翡正在走神,卻見山岩間突然憑空冒出一個頭來,衝他們喊道:「這邊!」

  周翡嚇了一跳,這是何方妖孽?

  她定睛一看,發現腦袋竟然是吳楚楚的,原來那山石間有一處十分隱蔽的小隧道,也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挖掘,旁邊荒草叢生,要不是事先知道此處的玄機,絕對會直接錯過去。

  隧道十分狹窄,周翡一眼掃過去,先替花掌櫃捏了一把汗,感覺他非得使勁吸氣收腹才能把自己塞進去。

  謝允將周翡往裡一推,自己謹慎地往外看了一眼,這才跟進去,又用石頭將開口細細地堵上。

  周翡道:「不用緊張,那耗子已經被我宰了。」

  謝允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好漢真牛——等等,你刀呢?」

  周翡無言以對。

  謝允啞然片刻,簡直難以想像,她到底是怎麼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龍主糾纏了那麼久的。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在腰間摸了摸,摸出一把佩劍——公子哥兒們出門在外,一把扇子一把劍是標準裝束,像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戴珠花手鐲似的,都是比較流行的裝飾。

  謝允說道:「雖然不是刀,但我暫時也沒別的了,你先湊合拿著用。」

  周翡抓在手裡掂了兩下,非但不領情,還反問道:「你還隨身帶著這玩意,壯膽啊?」

  謝允:「……」

  這位一到關鍵時刻就總想用「動手」解決一切,私下裡擠兌自己人倒是機靈得很。

  「你這話剛才要是也來這麼快多好?」謝允揉了揉眉心,伸手比劃了一下,又對周翡道,「我回去啊,肯定給你打一個特質的背匣,七八個插口排一圈,等你下回再出門,插滿七八把大砍刀,往身後一背,走在路上準得跟開屏似的,又好看又方便,省得你不夠用。」

  吳楚楚聽這話裡帶了挑釁,生怕他們倆在這麼窄小的地方掐起來,連忙挽住周翡的胳膊肘,說道:「別吵了,快先進去,裡面寬敞些,紀大俠他們在那等著了。」

  從前在四十八寨的時候,是沒有人會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這麼黏糊,早被扒拉到一邊去了。

  周翡一條胳膊被吳楚楚摟著,另一隻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擺動了,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同手同腳地被吳楚楚拖了進去,一時間倒忘了跟謝允算賬。

  再往裡走一點,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筆了。

  兩側的磚土漸漸平整起來,仔細看,還能看出些許刀削斧鑿的痕跡。

  能找到這麼隱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誤打誤撞。

  周翡四下掃了一眼,問道:「衡山派?」

  「嗯,據說當時有官兵圍山,那幫小孩就是從這條道跑出去的。」謝允解釋道,「當時附近有些江湖朋友聞訊,曾經趕來接應過,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個衡山派人去樓空,咱們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裡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龍主多半傷得不輕,應該不會逗留太久。」

  說話間,周翡已經看見了火光,低矮狹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山壁有回聲,將人的腳步聲襯得十分清晰,她隔著一段九曲迴腸的小路,都能聽見紀雲沉和花掌櫃正在爭論什麼。

  花掌櫃道:「先前我沒見過這人的時候,還當他只不過是年少衝動,容易被人挑唆,或許也有情可原,現在可算見識了——這樣的人,你還護著?」

  紀雲沉低聲道:「花兄,畢竟是……」

  「別嫌老哥說話不好聽,」花掌櫃打斷他,「殷大俠要是還在人世,非得親自清理門戶不可。」

  紀雲沉沒有回答,他大概是聽見腳步聲,舉著一個火把迎了出來:「周姑娘,吳姑娘,還有端……」

  紀雲沉停頓了一下,不知怎麼稱呼。

  謝允一擺手,面不改色地說道:「端什麼?都是蒙他們的,紀大俠叫我『小謝』就是。」

  紀雲沉這種關外來的漢子,從小除了練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塊,所以當年剛到中原,就給人利用得團團轉,他腦子裡再裝十八根弦,也跟不上謝允這種「九假一真」的追風男子。

  紀雲沉沉吟片刻,問道:「那麼請問謝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龍主說的『山川劍』又是怎麼回事?」

  周翡趁機將自己的僵成一條的胳膊從吳楚楚懷裡抽了出來,漫不經心地想道:「八成也是謝允這玩意編的。」

  便聽謝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編的。」

  紀雲沉:「……」

  謝大忽悠邁步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我早年聽說過一些事,不知真假。據說當年南刀被北斗暗算,一路且戰且退的時候,幾度以為自己脫不了身,他當時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毀去了。這傳聞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殺,不想著怎樣脫身,會毀掉自己的兵刃嗎?」

  周翡眉梢一動。

  謝允又道:「後來民間有好事者,編排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說是有一種邪功,只要能拿到傳說中武林名宿隨身的兵刃,便能獲得他生前的成名絕技……紀大俠不用看我,我也是聽說,為了研究這件事,還特意去學了打鐵鑄劍。」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扭過臉去,心想:「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紀雲沉是個老實人,聽謝允這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當真了,還非常一本正經地回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謝公子難道要告訴我,當年青龍主算計殷家莊,就是因為聽信了這種鬼話?」

  謝允笑道:「這你就得問問殷公子了,青龍主到底因為什麼不依不饒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還沒醒,花掌櫃伸出大巴掌,在他臉上「啪啪」兩下,活生生地把他一雙眼抽開了。他略有些迷茫地睜眼一掃週遭,看見謝允,臉色一變:「你……」

  謝允笑眯眯地雙手抱在胸前:「殷公子,現在能說青龍主為什麼一定要抓你了嗎?」

  殷沛反射性地緊緊閉上了嘴。

  謝允說道:「花掌櫃說你多年前得知殷家莊覆滅的真相,曾經一怒之下與你養父反目,這個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龍座下忍辱負重這許多年後,會做出大老遠跑來殺一個早已經廢了武功的人這種不知所謂的事。」

  殷沛聽到這,也不吭聲,只是冷笑地盯著他。

  先前,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又廢物又不是東西,渾身上下泛著一股討人嫌的浮躁,此時再看,他依然不是東西,那種流於表面的浮躁和惡毒卻已經褪下去了,變成了某種說不出的陰鬱、甚至帶了一點偏執的瘋狂。

  周翡問道:「所以他表面上氣勢洶洶地帶著九龍叟來找麻煩,其實是為了借刀殺人——殺九龍叟?」

  細想起來,殷沛一路跑來儘是在招人恨,先不問青紅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動了手——當然,白孔方比較慫,見人家氣勢洶洶,自己就縮頭了,沒能留下來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開他四冥鞭之後,不說躲著她,進了三春客棧,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釁,乃至於後來他親自動手推搡花掌櫃,順理成章地被人捉住,還不嫌事大,不斷地出言不遜,直到激化矛盾,花掌櫃出手宰了九龍叟。

  他會移穴之法,卻偏偏不跑,青龍主找上門,又意外和聞煜衝突上,他才趁亂出來,還打算劫持吳楚楚,這樣一來,又能借上聞煜之勢……雖然沒成功,但也機緣巧合下跟著他們跑出來了。

  反正有紀雲沉在,他小命無虞,到現在,雖然形容狼狽,殷沛卻成功擺脫了青龍主,他們一大幫人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周翡一想,發現自己還冒險替他殺了那隻窮追不捨的尋香鼠,也算讓人利用了一回,頓時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臉。

  殷沛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帶著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說道:「端王爺聰明絕頂,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何必問我?」

  謝允嘆道:「跟殷公子算無遺策比起來,在下可就是個蠢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6:14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六章 密道驚魂

  周翡一隻手的手背被方才飛濺的山石劃傷了,她這一路又是亢奮又是逃命,自己都沒發現,直到這會,才覺得細長的小傷口有點癢。

  她低頭舔了一下,就著那一點略帶鐵鏽的腥甜氣,微有些困惑地問道:「紀前輩既然已經不再拿刀,你就沒想過,萬一客棧裡的人殺不了九龍叟會怎麼樣嗎?」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轉,落到周翡身上,有那麼一會,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滿,好像在疑惑這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為什麼有那麼好的運氣——家學深厚,刀鋒銳利,並且被慣出了一身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麼樣?」殷沛低聲反問道,「還能怎麼樣?」

  周翡一頓,隨即她很快反應過來——不錯,怎樣也不怎樣,最多是紀雲沉和一個客棧的倒霉蛋死在九龍叟手上罷了。

  殷沛只需要隨便編一個理由,聲稱自己和紀雲沉有仇,作為邪魔外道,和北刀傳人有仇天經地義,九龍叟不會懷疑,倘若紀雲沉就此折了,九龍叟只會沾沾自喜於此而已。

  因為那老頭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來就根本沒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經心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依然活蹦亂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麼手段,總歸沒那麼容易死——是不是,紀大俠?」

  紀雲沉死了也沒事,他還備著別的後招,反正九龍叟蠢。

  紀雲沉說不出話來,只是撐著一隻手,死命攔著怒不可遏的花掌櫃,清瘦粗糙的手上佈滿了青筋。

  那一點也不像名俠的手,手背上爬滿了細小的傷疤和皺紋,指甲修剪得還算乾淨,但指尖微微有裂痕,還有零星凍瘡和燙傷的痕跡——那已經成了一雙不折不扣的廚子的手。

  謝允搖搖頭,說道:「背信棄義的事,我見得不算少了,如今見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無反應。

  他能在殺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麼在乎別人不痛不癢的幾句評價。

  「端王爺方才有句話說得好,」殷沛道,「那老魔頭,當年不擇手段偷了東西,所以他是個賊。山川劍也好,其他的什麼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來,是不是理所應當?既然理所應當,為什麼要說給你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幾個賊嗎?」

  這話一出口,連謝允這種曠世絕代的好脾氣聽了,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殷沛話音沒落,那花掌櫃便一把推開紀雲沉:「我蒙紀兄救命大恩,他既然執意要護著你,我也不好當著他的面動手把你怎麼樣。殷公子既然這麼厲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會再用誰保駕護航,今日從這走出去,你歸你走,我歸我走,下次倘讓我再見著你……」

  他說到這裡,森然一笑,又回頭看了一眼紀雲沉,說道:「這些年,你的恩我報過了,我與這小子有斷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沒有意見?」

  紀雲沉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似乎想笑一下,終於還是沒能成型,自顧自地走到一邊,挨著周翡他們坐下,眼不見為淨。

  謝允沖殷沛拱拱手,客氣又冷淡地說道:「殷公子好自為之。」

  小小一間耳室中,六個人分成了三撥坐,殷沛嘴角擎著一點冷笑,自顧自地佔了個角落閉目養神,紀雲沉坐在另一個角落,也是一言不發。

  周翡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見氣氛這麼僵持下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乾脆靠在土牆一角,閉目沉浸到破雪刀中。

  她很快將什麼「青龍朱雀」都丟在一邊,心無旁騖下來,在心中拆解起無數次做夢都在反覆磨練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點刀中真意,整個九式的刀法在她心裡忽然就變得不一樣了。

  漸漸的,她身上的枯榮真氣開始隨著她凝神之時緩緩流轉,彷彿在一點一點滲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覺中,整一天都過去了。

  周翡是給餓得回過神來的,她倏地將枯榮真氣重新收歸氣海之內,鼻尖縈繞著一點肉湯的味道,一睜眼,只見謝允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鍋,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湯。

  她一抬眼,對上了花掌櫃若有所思打量的視線,周翡目光中無匹的刀鋒未散,花掌櫃的瞳孔居然縮了一下,剎那間竟不敢當其銳,忍不住微微別開了視線。

  吳楚楚一回頭,見周翡睜眼,便笑道:「阿翡,你餓不餓?多虧了花掌櫃,捉住了一隻兔子,還從密道裡找出他們以前用的鍋碗來,我給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聲,接過一碗熬得爛爛的肉湯,沒油沒鹽,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她聞了一下,頓時覺得有點飽了。

  謝允看了看她頗有些勉強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長胳膊在周翡的碗邊上一碰,說道:「有道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咱們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兔兄主動獻身,幸甚——來,一口乾了!」

  剛從鍋裡盛出來的肉湯滾燙,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差點灑出來,她糊著一臉熱騰騰的水汽,掃了謝允一眼:「你乾,我隨意。」

  謝允:「……」

  吳楚楚在旁邊笑了起來,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聲道:「你跟端……謝公子關係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頭,正好對上謝允的目光,然而謝允不知做賊心虛還是怎樣,一觸即走,立刻又將目光移開了,嘴裡嘀咕道:「夭壽啊,誰跟她好?你快讓我多活幾年吧。」

  這小賤人說完,立刻端著碗原地平移了兩尺,料事如神地躲開了周翡一記無影腳。

  這時,花掌櫃忽然開口和周翡搭話道:「我聽說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這刀法已經很有火候,是從小就開始學嗎?練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在艱難地嚥下難喝的肉湯,聞言差點脫口一句「臨出門之前我娘剛教的」,話到嘴邊,又給難喝的肉湯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覺出門在外,不好隨便洩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陣了……不是從小,呃,有兩三年?」

  花掌櫃吃了一驚:「兩三年?」

  這是嫌太長了?

  周翡便又心虛地改口道:「要麼就是一兩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實不知道,除非走捷徑、練魔功,否則但凡是天下絕學,非得有數年之功來填不可。

  周翡覺得自己跟段九娘、紀雲沉這些人比起來有辱家學的時候,其實忘了,她學破雪刀的時日,至今滿打滿算也沒有半年。

  只是她迷這個,平時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幾經生死,被各路高手錘煉了一個遍,還誤打誤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縷枯榮真氣,進境已經堪稱神速了。

  花掌櫃沒再問什麼,只是搖頭感慨了幾句「後生可畏」,便摩挲著碗邊,不知出什麼神去了。

  突然,狹長陰暗的密道中炸起一聲銅鑼響,堪比石破天驚、小鬼叫魂,真是能將人心肝都給嚇裂了。

  周翡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吳楚楚的嘴,將她一聲驚叫生生給按了下去,同時一伸腳,將吳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攪肉湯的鐵勺子挑了起來,挑到半空中,被謝允一抄手接住。

  謝允跟花掌櫃誰都沒吭聲,飛快地將火滅了,肉湯扣在地上,用旁邊亂七八糟的沙土茅草蓋住。

  花掌櫃面色平靜,沖眾人擺擺手,幾不可聞地說道:「衡山派當年出逃的時候,密道口沒封,那是故意留著拖延追兵的,他們一時半會追不到這裡,敲鑼只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不要慌。」

  原來這密道下面四通八達,像個大迷宮一樣,有無數開口——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進不來。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機關,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東南西北,沒有地圖,很快就會被密道和機關困住。

  方才花掌櫃卻是帶著他們從隱蔽的出口進入的,並未深入,隨時能逃。兒青龍主大概是帶人搜遍了整個衡山,沒找著人,在衡山派舊址中無意中發現了密道入口。

  花掌櫃用耳語大小的聲音說道:「不用擔心,那老東西進來容易出去難,今天指不定誰死在這裡,否則他們偷偷摸進來突襲我們便是,敲什麼鑼?」

  謝允回頭看了一眼同樣警醒起來的殷沛:「青龍主看來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罷休了?」

  二十年前,青龍主為了殷聞嵐手上的某一樣東西,不知算計了多少人,可想,現在那東西被自己養的狗偷走是什麼心情——哪怕謝允身邊真有南朝大軍,他想必也只是暫時撤退,必要陰魂不散地一直跟著的。

  正這當,一個聲音從密道中傳出來,經過無數重封閉的窄路與耳室,聽著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龍主見一聲銅鑼沒能打草驚蛇,便親自開了口,說道:「我待你不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何曾吝惜過?你貪財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麼,我何時不給過?叼個空劍鞘走做什麼?山川劍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錢的,你現在乖乖的還回來,我絕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動。

  那青龍主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便似乎是嘆了口氣,又道:「莫非你這狗東西還跟殷家有什麼關係不成?」

  殷沛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陰狠的冷笑。

  然而下一刻,青龍主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竟還帶了一點隱約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當年殷家女人們的滋味,我手下這幫兄弟們現在都還唸唸不忘,你這年紀,不定是哪位的兒孫呢,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叫別人笑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6:21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七章 對敵

  殷沛的眼睛紅了,然而紅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時那種從眼珠到眼眶的紅法。

  他薄薄的一層眼皮好像銅鐵鑄就,再洶湧的七情六慾也能給擋在後面,將他沖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縮在眼球裡。

  人的血是不能凝滯不動的,凝滯在哪,就會涼在哪,變成蛇的血、蠍的血。

  花掌櫃嘴上說了不管他,卻還是在時刻留神殷沛,預備著他一有異樣,就給直接打暈。

  然而他發現自己居然多慮了。

  青龍主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當中含著勁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裡捅,無人回應,他反而越說越有趣味,嘴裡說出來的不全是污言穢語,還夾雜著不少自以為妙趣橫生的描述,不管別人怎麼樣,吳楚楚卻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鯰魚的話實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華容的事。

  那時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聽著仇天璣在外面踐踏她親人的屍首,編排她的父母,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鯰魚還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隨著他的話音,那不祥的銅鑼再次響了起來。

  「咣」一聲,身體弱些的紀雲沉和吳楚楚臉色頓時都難看了起來,連周翡都被那聲音震得有些噁心。

  銅鑼聲比方才更近了!

  謝允低聲道:「不妙,花掌櫃,我聽人說,青龍主座下有一批『敲鑼人』,能在黑燈瞎火中靠三更鑼的回音判斷前面有什麼,要是這樣,那些死胡同、有機關的地方,他們不用親自進去試探就能及時退出來,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們。」

  花掌櫃顯然也料到了,面色頓時不太好看。

  謝允飛快地問道:「照這樣下去,他們多長時間會找到我們?」

  花掌櫃沒回答,但是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謝允皺著眉想了想,轉身便要隻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幹什麼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暫時安全,咱們就先從這密道裡撤出去。」謝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不用擔心,你在這等著,萬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找過來,花掌櫃一個人容易顧此失彼。」

  說完,他便飛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幾乎是原地閃了幾下,立刻便不見了——眼神不好的大概還得以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沒拉住他,轉眼一看這週遭老弱病殘,又不敢隨便走開。

  原地想了想,周翡轉向花掌櫃,問道:「前輩,既然是銅鑼探路,我看進來時候那一段路又窄彎又多,此地也還有些石頭,您看看這樣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們先從耳室裡退出去,躲進窄路裡,將窄路用石頭封上幾層,假裝是個死胡同?」

  花掌櫃也不知道三更鑼究竟是個什麼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臨時抱佛腳堆的,可惜別無他法,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點頭道:「試試。」

  花掌櫃是個利索人,先抓過殷沛,三下五除二將他綁了個結結實實,扔在一邊,隨後自己去那細窄的小通道裡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邊裝死的紀雲沉突然伸出手,輕輕地壓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幾不可聞地輕聲問道:「姑娘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為看他那黏黏糊糊勁兒很費勁,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話就說。」

  紀雲沉靜靜地盯著自己的腳背片刻,漫長而四通八達的地下密道中,青龍主大概是說膩了,將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給了某個手下,字字句句都從他身邊滑過,把整個衡山都泡在了一泊無恥裡。

  紀雲沉閉了一下眼,對周翡說道:「此人當殺。」

  周翡一愣,難得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一回。

  紀雲沉略抬起眼,看著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樣長得很齊整,看她的面貌,眼下還不能說是完全長開,再過上個三五年,大概真能長成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長而有些單薄,手掌也不厚實,這樣一個女孩要是換成別人來教,說不定會將她送上峨眉,選尖刺、長鞭之類省力機巧的兵刃,或是乾脆練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輕功過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裡長輩怎麼想的,偏偏給她使刀,還偏偏傳了破雪刀給她。

  紀雲沉突然嘆道:「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出身和模樣的女孩,即便是驕縱無能,也足夠過順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處顛沛流離?」

  周翡還以為他要感慨些什麼,突然聽來了這麼一句,當即怒道:「前輩,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扯淡?」

  紀雲沉當即失笑。

  一個女孩子,倘若打心眼裡知道自己漂亮,無論如何舉止中都會帶出一些,譬如她會無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麗之處。可是周翡卻偏偏沒有一點知覺,這恐怕並不是因為她年紀輕輕就能超凡脫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這麼大丫頭了還不知道美醜……很可能是從小到大,從未有人誇過她、偏寵過她的緣故。

  絕代的才華與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見之寶,但一旦對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變成一個人難以擺脫的魔障。

  紀雲沉忍不住想,當年倘若不是自己太過恃才傲物,太把自己當回事,那些破事……還會發生嗎?

  紀雲沉的臉色突然一沉,點頭道:「好,那麼你記著,將來無論是誰同你說這樣的話,都是害你,一個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說的話,你要聽好了——當年並稱的南北雙刀,南刀極烈、北刀極險,又有種說法,說『斷水纏絲』是殺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師之刀。據說修破雪刀者,如風雪夜獨行,須得心智極堅、毅力極大者,或能一窺門路,尤其「無匹」「無常」「無鋒」之後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許平平無奇,有些人或許終身難以參透這一點,刀法再精、內力再深,也沒法踏上這一層,乃至於修煉多年、一事無成。」

  他這論斷說得毫無迂迴,要是李瑾容用這個語氣,周翡不會生氣,周以棠說了,周翡也不見得往心裡去,可一個萍水相逢的外人,這樣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適了……特別他還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人。

  周翡:「……」

  她有點跟不上紀雲沉這東拉西扯不著邊際的節奏,只聽懂了此人咒她「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謝允匆忙狼狽地重新從密道裡鑽了進來,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說道:「青龍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帶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馬又都下了密道,現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們現在馬上走,將這洞口堵住,讓這密道再拖一會……哎,你們怎麼了?」

  紀雲沉絲毫沒理會謝允,盯著周翡道:「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問你,你是要跟他們逃,還是與我冒一次險,留下來幫我殺青龍主。如果你肯,我就傳你『斷水纏絲』,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就以你的根骨資質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個好選擇,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讓你送死,只要你能幫我拖住他一陣子,其他的,我自有辦法解決。」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謝允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疙瘩,截口道:「不行!」

  紀雲沉抿了抿嘴,沒吭聲。

  「你讓個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你簡直……」謝允溫潤如玉似的臉一沉,直接從白玉變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頭,才把「厚顏無恥」四個字嚥了回去,又說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給她吃一顆。紀大俠,不是晚輩無禮,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是非寵辱都是過眼雲煙,忍一時能怎麼樣?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鑽牛角尖,現在還鑽,你……」

  周翡一抬手打斷他。

  謝允沉聲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轉向謝允道:「花前輩大概不用你管,那個小白臉愛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是先替我照顧吳姑娘一會就好,先走吧。」

  說完,她不看氣急敗壞的謝允,轉向紀雲沉道:「既然你說你自有辦法,我就留下來幫你一回,留下來是為了殺那大鯰魚,但是別的什麼,你不必教,我也不會轉投他派。紀雲沉,南北雙刀當年並稱,我本不該不敬,但是見識了紀前輩你這種人,少不得也要說一句『斷水纏絲算什麼東西』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6:34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八章 試手

  大概是已經過了和少年人鬥口角的年紀,紀雲沉聽她出言不遜,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愣了愣,隨即黯然道:「我的斷水纏絲,確實也不算什麼東西——不管怎麼樣,多謝你。」

  謝允臉色很不好看,靠在一邊的石壁上不出聲。

  吳楚楚率先開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花掌櫃看向紀雲沉,問道:「你是瘋了嗎?」

  紀雲沉搖搖頭。

  銅鑼響如催命追魂,「噹」一聲,餘音冰涼,在密道中反覆迴蕩,一聲響盡,花掌櫃才略低了一下頭,面帶無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話沒說完,已經一抬手扣住了紀雲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強行帶走。

  紀雲沉沒有掙扎,被花掌櫃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帶得一個踉蹌,神色卻不動——通常只有不會武功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反抗掙扎,像紀雲沉這樣的人,自然明白哪些力氣是白費的。

  他只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對花掌櫃說道:「躲躲閃閃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花掌櫃的兩頰繃了起來。

  「我在想,我查了那麼多年才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誰,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了,我為什麼不留在客棧裡呢?我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漫山遍野地躲著他們?」紀雲沉低聲說道,「因為我打不過。遇到危險,掉頭就跑,乃是人之常情,花兄,我變得貪生怕死了。我做夢都想手刃青龍主,而今人來了,我卻在躲著他,你想想這事情可笑不可笑?」

  紀雲沉說著,在花掌櫃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為了這麼一天,我這樣的廢人,何必苟延殘喘至今?為了了結這些事而苟延殘喘,也算有用,總有一天,我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殘喘了,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櫃怔了片刻,緩緩地鬆了手。

  紀雲沉道:「快走吧。」

  花掌櫃看著他搖搖頭:「我今日走了,何時能再回來給你收屍?」

  他這話出口,紀雲沉死氣沉沉的眉目終於非常輕地波動了一下,好像從誰那裡傳染到了一絲活氣。

  一輩子,就剩下這一點情與義了。

  花掌櫃問道:「你需要多久?」

  紀雲沉回道:「六個時辰。」

  花掌櫃點點頭,說道:「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過一兩遭,我替你引開他們一陣子,六個時辰恐怕辦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辦法。」

  花掌櫃說完,扭頭就走。

  他們兩人的對話叫人雲裡霧裡,什麼「六個時辰」、「收屍」之類的,跟打啞謎差不多,叫人聽來一頭霧水,因此花掌櫃突然掉頭就走,除了紀雲沉,其他人愣是都沒反應過來。

  紀雲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顛鍋的力氣了,哪裡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拂袖,輕易就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閃身而出。紀雲沉這回臉色真變了,三步並兩步地追了出去,只見出了耳室,還有一道彎,前面登時多了四五條岔路,花掌櫃敦實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蹤跡難覓。

  紀雲沉的眼眶突然紅了。

  這時,被綁在牆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動,你道那胖子這些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沒有緣由嗎?」

  紀雲沉驀地扭過頭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頭望著他,笑道:「你們倆真有意思,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辦了虧心事,不敢當著人面承認,做些多餘的事來,還自以為彌補,暗地裡被自己的俠肝義膽感動得一塌糊塗。」

  紀雲沉雙拳緊握,不去理會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說道:「那我就發發好心,告訴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將『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掛在嘴上,聽說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既不胖,也不醜,也算是個能看的男人,他英雄救美,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傷,命懸一線,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這事吧?」

  紀雲沉充耳不聞,權當他自己吠叫,對周翡道:「可否先幫我將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們一會。」

  周翡其實還蠻好奇的,但她剛剛還對紀雲沉不假辭色,實在不好探頭瞎打聽,只好拉著一張冷臉,挽起袖子開始往耳室門口細窄的通道裡堆石頭。

  謝允反正不會自己跑,閒著也是閒著,便也走過來,一邊動手幫她,一邊企圖用嚴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囂自己的憤怒。

  殷沛被眾人集體曬在一邊,遭到了冷遇,卻也沒妨礙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依然自己說道:「他救的女人,有個挺厲害的仇家,震傷了他的心脈,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從花正隆嘴裡聽說你二人有交情,便跑來找你,想跟你討一顆『九還丹』救命。『九還丹』你還有一顆,但剛開始沒給她,只是每日用內力給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續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討不到藥,還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來又單純又善良,對不對?你可知那單純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誰?」

  紀雲沉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包,最外層是防水的油紙包,裡頭又裹了好幾層質地不同的布,層層打開後,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細密的銀針。

  見他不聽也不回應,殷沛便自問自答道:「早年間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團名叫『鳴風樓』,那女人是鳴風樓主的關門弟子。」

  豎著耳朵偷聽的周翡手一滑,差點將手裡的石頭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腳,還好旁邊謝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鳴風樓?還是刺客!」周翡心裡驚疑不定地想道,「不會和我們寨中的『鳴風派』有什麼關係吧?」

  紀雲沉終於有了點反應,淡淡地說道:「那又怎樣?」

  那畢竟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後來花掌櫃也沒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個刺客裝的好姑娘也罷,都與他並不相干,紀雲沉沒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細細的銀針,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片刻,緩緩地從自己頭頂刺了下去。

  他動作極慢,眉目微垂,動作非常鄭重,幾乎有點神神叨叨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

  他下針比尋常針灸深上幾分,中間停頓了三四次,額角很快冒出一層冷汗,顯得非常痛苦。

  這一根針下完,紀雲沉極沉極重地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對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斷水纏絲』討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兩語攪得疑竇叢生,一方面又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紀雲沉手中詭異的銀針,正在全神貫注地一心二用,對方突然說話,她都沒反應過來:「……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鬥。」紀雲沉一抬手,指著自己對面道,「請坐,你知道什麼叫『文鬥』嗎?」

  「武鬥」是交手,「文鬥」是過招,文鬥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說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觸的情況下大概比劃幾下,誰也不傷誰,非常和平。

  周翡猶豫了一下,不知紀雲沉又鬧什麼妖,殷沛卻又不甘寂寞地開了口。

  「鳴風樓的刺客,只要接了單、收了錢,自己的親娘老子都能宰,你覺得她單純善良——紀雲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滿懷惡意地笑道,「你後來把僅剩的一顆九還丹給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紀大俠,你為什麼剛開始不肯給,後來又給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渙散了,心道:「對啊,這為什麼?」

  紀雲沉好像氣力不繼似的,緩緩說道:「我入關時,家師相贈兩顆九還丹,據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能有拓經脈、療舊傷之奇效。兩顆九還丹中的一顆,早年間為了救一個朋友,已經用了,只剩下一枚,是我給你留的。你自幼胎裡帶病,經脈先天不通,難以習武就算了,還身體虛弱,我想等你長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經洗髓。」

  殷沛道:「可是你沒想到突然東窗事發,我知道了那件事——你想不想問問,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紀雲沉道:「是我酒後失言……」

  「你酒後失言,我剛好聽見?」殷沛笑了起來,因為怕把青龍主招來,他的笑聲壓得輕而急促,像個漏孔的風箱,不一會便上氣不接下氣起來。

  殷沛道:「紀雲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誰灌醉了你,誰引誘你說出來的?誰特意安排我聽見的?我既然聽見了,為何連與你對質一番都不肯,當場不告而別?你發現我不見了以後,是不是那女人還假惺惺地幫你一起找過?」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就雲裡霧裡,若干年後被人簡簡單單提起,好多內情卻簡直是顯而易見的。

  那個女刺客為了救花掌櫃,設計了一個圈套,叫殷沛撞破養父的秘密,讓他們兩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許是自己離開,或許是被她使了什麼手段逼走……除了當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還丹自然順順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櫃的肚子裡,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櫃一命——那麼花掌櫃後來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如今看來,想必是知情的。

  身邊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場的源頭之一,好比紀雲沉之於殷沛,又好比花掌櫃之於紀雲沉。

  殷沛覷著紀雲沉的臉色,忍不住無聲地大笑起來。

  密道中又一聲銅鑼響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聲音卻又遠了,那些遊蕩在地下的惡鬼與他們擦肩而過,岔到了另一條路上,此時聽在耳朵裡,這鑼聲倒像是一句冷嘲熱諷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個人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對這些破事作何評價。

  紀雲沉卻倏地閉了眼,再不去看殷沛。

  接著,他伸手一攏,將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針攏入手心裡,自頭頂「風府」逆行督脈直入氣海之間,蒼白泛黃的臉色陡然紅了起來,卻是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的氣息驟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驀地睜眼,將挾著兵戈之氣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兩指,自下而上地輕輕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詭異。

  周翡下意識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熱鬧,內行人卻遠非如此,南北雙刀都是頂級的刀術,在她眼裡,那端坐不動的紀雲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詭譎的長刀,從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一掛,泛著寒光的刀劍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是要害,周翡再也顧不上去琢磨方才聽見的秘聞,忙後退一步,端起胳膊一檔,她手臂這麼一抬,立刻便發現不對——這姿勢太彆扭了,她吃不住力。

  紀雲沉一搖頭,隨後手勢倏地一變,陡然做下劈狀。

  周翡的手一鬆,差點把謝允給她的那把佩劍掉在地上,瞳孔微縮。

  吳楚楚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見紀雲沉對周翡隨便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周翡的臉色就變了,殊不知周翡眼裡,她方才已經被斷水纏絲「一刀兩斷」了一次。

  謝允緩緩地直起腰。

  紀雲沉緩緩地說道:「我需要六個時辰,花兄拖不了他們那麼久,外面的遮擋也只能騙過他們一時,最後恐怕還是要勞駕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細窄,他們人再多也難以一擁而上,這是我們的優勢,那青龍主最擅以強欺弱,見你一個年輕女孩,必然會親自動手,他內功積累遠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絕代刀術。」

  「我讓你見一見無出其右的殺術,你用這一宿的時間,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龍主一時半會奈何不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8:44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九章 刀鋒

  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了手。

  她略側了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統統收斂了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只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但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只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電光石火間,周翡彷彿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大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彷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開山」的一刀彷彿陷進了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方輕鬆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了「不周風」。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周翡:「……」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沖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家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說不定心裡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里地了。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裡飛二里地了。

  謝允一眨眼的功夫就想好了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了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姑娘,萬萬不能留在這,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了看謝允,又看了看吳楚楚。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幹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牆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牆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閉了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別人信不過。

  謝允放柔了聲音,說道:「吳姑娘,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胚,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了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先開始跟著點頭,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罵槐。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一定要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裡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周翡:「……」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罵槐!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了,再要從耳朵裡挖出去是來不及了。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裡,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家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

  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面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道,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只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了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如游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是『百兵之膽』,因為有刃一側永遠在前。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了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水纏絲,都就成了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鑑。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於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了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謝允聽了這話,卻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了。」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制,聽不出有多大火氣,只是眼睛裡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一口吞了,緩緩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張了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謝允略低了頭,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逕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凶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面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晌一聲的敲鑼聲突然密集了起來。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了,餘音一散,隱約的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了過來。

  要麼是青龍主觸動了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櫃跟他們遭遇上了!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了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注了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

  「鄭羅生,你信不信報應?」

  說話的人正是花掌櫃,「鄭羅生」應該就是青龍主的大名。

  鑼聲與人聲嘈雜成一片,每個人多凝神拚命的聽,響了不知多久,那銅鑼突然被人一記重擊,好像一腳踩在了人心上,帶著顫音的巨響來回往復,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這斷然不是個好兆頭,花掌櫃方才遭遇青龍主,第一時間開口,以聲示警,倘若青龍主真的被困住,他應該會再出一聲才對。

  周翡一口氣吊在喉嚨裡,恨不能將耳朵貼在密道的土牆上,不甘心地聽了又聽,四下卻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靜。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沒有自己跑,還真的去引開青龍主了,嘖,運氣不行,看來是已經折了。」

  周翡捏緊了劍柄。

  紀雲沉卻啞聲道:「再來,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經別無選擇,連謝允都閉了嘴。

  周翡強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紀雲沉地面前,深吸一口氣:「再來。」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被方才的那陣鑼聲影響了,周翡覺得自己格外不在狀態,她的破雪刀彷彿遇到了某種屏障似的,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紀雲沉很多時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經落敗。

  其實如果紀雲沉的武功沒有廢,周翡反而不至於在他手中沒有還手之力。

  她的功夫雜而不精——以她的年紀,實在也很難精什麼,但周翡向來頗有急智,與人動手時,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還是沛然中正,如黃鐘大呂,下一手指不定一個就地十八滾,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從老道士那學了蜉蝣陣後,她這千變萬化的風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對上青龍主,周旋幾圈也是不成問題的。

  可關鍵就是,此時她跟紀雲沉並不是真刀真槍的動手。

  「文鬥」,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又平和又無聊,基本看不懂他們在比劃什麼,但對刀法與劍招的要求卻更高。因為武鬥時,靈敏、力量、內外功夫、甚至心態都會有影響,但眼下紀雲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圍著他上躥下跳,蜉蝣陣法首先使不出來,而對上斷水纏絲刀,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小招數再拿出來,便未免貽笑大方,周翡不會丟人現眼地抖這種機靈,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與他你來我往。

  紀雲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雖然武功已廢,但一點一動,具是步步驚心,輕易便能將人帶入他那看不見的刀鋒中,周翡本以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憑她近日來對山、風與破字訣的領悟,在他手下走個十來二十招總是沒問題的,卻不料此時束手束腳,差距瞬間就出來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好歹已經邁進門檻的破雪刀在紀雲沉那幾乎不堪一擊。

  周翡從未有過這麼大的挫敗感,這讓她越來越焦躁,方才噴出去的大話全都飛轉回來,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越急躁,她就越是覺得自己手中這把破劍不聽使喚——特別是那忽遠忽近的鑼聲重新有規律地響起來之後。

  花掌櫃是不是已經死了?

  青龍主他們還有多久能找到這來?

  她還有多長時間?

  周翡環顧四下,發現此地除了自己,基本上沒有第二個活物具備動手的功能,她後背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在此之前,周翡從未懷疑過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在她心裡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適合破雪刀?」

  這念頭甫一冒出,便如春風掃過的雜草一樣,不過轉瞬,便鋪天蓋地的鬱鬱蔥蔥起來,瞬間佔領了她心神的空地。

  紀雲沉立刻便感覺到了她的異常,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他話音沒落,青龍主探路的銅鑼聲正好響了一下,聲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彷彿距此地已經不到數丈。

  周翡激靈一下。

  吳楚楚依然環抱著膝蓋坐在牆角,謝允垂著眼盯著紀雲沉小布包裡剩下的一排銀針,不知在想什麼。

  「是了,」周翡想到,「他們倆是因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沒用,也得拚命試試,否則連累了他們,下輩子都還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當成破罐子給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練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條。」

  她將心裡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併踩在了腳底下,將面前的紀雲沉與身後催命的鑼聲都忽略了,原地拄著劍,閉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過招都化成實實在在的交鋒,從周翡腦子裡呼嘯而去,隨後招數漸漸淡去,她心裡只剩下兩條雪亮的刀刃——

  周翡驀地睜眼,以劍為刀,虛虛地提起,指向紀雲沉。

  紀雲沉目光一閃,這一次,他竟然搶在周翡這小輩前面率先動了手,險惡重重的殺招以他蒼白皸裂的手指為托,化成逼人的戾氣撲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風」字訣相對——這樣的試探她本來已經用過一次,「風」一式以快和詭譎著稱,和北刀有微妙相似,但她在紀雲沉面前,經驗實在太有限,轉眼便被紀雲沉找出了破綻。

  紀雲沉微微一皺眉,直覺周翡不是這樣的資質,見她「黔驢技窮」,自己卻並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壓,舉重若輕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處破綻,逼她招數不老便撤回自亂陣腳。

  那一瞬間,周翡肩頭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勞的擋了一下,整個人卻微妙地調整了姿勢,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紀雲沉吃了一驚,看不見的刀鋒彷彿已經被周翡打散。

  而此時,銅鑼聲音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起來,那些人好像已經找到了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吳楚楚下意識地用後背靠緊了牆壁,她倘若有毛,應該已經炸起來了。敲鑼人似乎有些不確定,鑼聲的節奏微微變了,一下之後又連著敲了數聲試探前路,像是在確定被謝允他們用石頭堵上的窄道是否通暢。

  紀雲沉和周翡卻好似全然不受影響,你來我往間剎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滯的刀驀地行雲流水起來,她好像找到了一根看不見的線,將九式的破雪刀穿了起來。

  而密道外面的銅鑼響了一陣,又往遠處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騙過了敲鑼人。

  吳楚楚大大地鬆了口氣,一顆心幾乎跳碎了,將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氣還沒落地時,耳室背後的密道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謝允虛虛地堆在那裡的石頭瞬間分崩離析,吳楚楚再也壓抑不住,驚叫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8:54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章 短兵

  要是這會兒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會知道,天光已經大亮了。

  密道中眾人或緊張、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緊繃得像拉緊的弓,居然誰都沒有察覺到飛快奔湧過去的光陰。

  假石牆破碎的一剎那,周翡沒有從方才那種近乎玄妙的狀態裡出來,對她來說,週遭所有聲音、變動,都層次分明起來,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紀雲沉,以及身後炸開的銅鑼間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穿起來,周翡根本不必太費心思量,劍尖順著那條線走就無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塊落地,她已經旋身從崩開的碎石中逆流而上。

  謝允的佩劍可能是從趙明琛那蹭來的,作為這窮酸身上唯一一件值錢的貨,那用來裝飾的佩劍並不只有劍鞘珠光寶氣,出鞘時一聲短促的尖嘯,兩側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閃過,幾乎能吹毛斷髮。

  耳室門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過,走在先頭推開石堆的人乃是個墊背,一聲沒吭,便被周翡一劍穿心,立斃當場。

  寶劍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蠟,沒有一點凝滯。周翡回手一帶,將那屍體拉到身前,剛好卡住窄小的過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狹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著抖動起來。

  周翡藉著敵人的光往前望去,劍尖輕輕地在古舊的牆面上擦了兩下,出聲道:「等你們一宿了。」

  白衣的敲鑼人與她隔屍相望,一時弄不清是自己比較鬼氣森森,還是面前這突如其來的少女更可怖些,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僵在了那裡。

  這時,他身後有人沉聲道:「退下。」

  敲鑼人低眉順目地說道:「是。」

  說完,他小心戒備地盯著周翡,弓著腰,將銅鑼擋在身前,倒著退出窄小的過道,在拐角處沖外面的什麼人深施一禮。

  片刻後,頂著一張魚臉的青龍主背負雙手,緩緩走入窄道,他本來就長得不那麼盡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他一張獨樹一幟的面孔光影紛呈,越發駭人了。

  也不見青龍主腳下有什麼動作,他人影彷彿一閃,幾個轉瞬便到了周翡近前。

  青龍主混到如今這地步,多少靠真才實學,多少靠卑鄙無恥,這不好說,但必屬天下一流高手無疑。

  他身材高大,醜得天賦異稟,從窄道中這麼「呼啦」一下飄過來,帶來的壓迫感難以言喻,與青天白日下嚴重不少。

  倘若周翡還有路可退,這會必然已經膽怯了。可她頭天晚上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復自我懷疑後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這會反而「豁出去」了——別說來了個青龍主,就算來了個索命閻王,她也要將這條路攔定了。

  「有些膽色。」青龍主沒有急著動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笑。

  火光下看醜人,能醜得撕心裂肺,看美人,卻是別有風華。

  青龍主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實在笨重得很,不適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裡人?」

  周翡從看見他開始就在火冒三丈,聽此人一開口,更是恨不能挖了這人的狗眼。

  同時,她也明白了紀雲沉的意思。

  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過一人,如果此時擋在這裡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櫃,像青龍主這等好色又怕死的貨,便絕不會親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鑼人不見得有多厲害,卻必定有不少陰損的招數——花掌櫃很可能就是這麼著的道兒。

  唯有周翡這麼一個少女孤零零地擋在這裡,能讓青龍主掉以輕心。

  和壞人比武功,或許能拖上一陣子,比誰不要臉,他們就毫無勝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片刻,將怒火強行壓下去,神色緊繃地問道:「花前輩呢?」

  「誰?」青龍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後一仰,十分惺惺作態地笑道,「你說那皮薄餡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問。」

  周翡一不小心將劍柄上一顆鑲得不結實的寶石摳了下來。

  青龍主自我感覺良好地說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還是覺得殺了你很可惜。這樣吧,你要是願意跟著我走,以前幹了什麼,在我這都一筆勾銷,到我那裡,吃香的喝辣的,出來進去,有人像狗一樣伺候著你,你喜歡什麼有什麼,金玉珊瑚隨便戴,不比現在這寒酸樣強?」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過道裡的屍體身上:「這也能一筆勾銷?」

  青龍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這算什麼,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隨便殺。」

  周翡沉默了片刻,餘光往耳室裡掃了一眼,紀雲沉似乎已經扎完了全部的針,不知謝允嘴裡的「搜魂針」是個什麼東西,總之眼下的北刀像個快要涅槃的刺蝟,臉上時青時紅,顯然是到了緊要的關頭,不知能變成個什麼。

  謝允在紀雲沉身邊,衝她搖了搖頭。

  倘若能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經驗豐富一些的女人在這,大概能有一千種花言巧語能拖住青龍主,可是臉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臉不那麼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必須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從頭頂往外冒的殺氣,一時間便有些詞窮。

  青龍主卻以為她這沉默是羞怯,越發蹬鼻子上臉地猥瑣起來,往前一探手道:「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過來,告訴我你叫什麼。」

  謝允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青龍主動動嘴也就算了,這一動手,周翡腦子裡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一下崩斷了。

  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屍體,往自己面前一擋,給青龍主摸了一手血,隨後拔劍自下而上,一劍彷彿自無端處突出,毒蛇似的撲向青龍主的咽喉。

  青龍主「嘖」了一聲,渾似不著力,往後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劍尖,還笑道:「我喜歡脾氣暴的。」

  他看似輕鬆不在意,其實用了暗勁,一掌挾著七八成的內力壓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

  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劍尖的時候,周翡手裡的佩劍卻十分狡黠地順著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間滑了出去。

  青龍主不由得有些驚詫,這女孩是將劍當成了長刀使,而刀法竟然還在他預料之上!

  「斷水纏絲……一日不見,有個自身難保的廢物還臨時教了你兩招?」青龍主喃喃道,原來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斷水纏絲的纏綿泥濘之意,只可惜並不純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兩招是倉促間才學來的,即便她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使出來也到底生硬了。

  青龍主笑道:「可惜。」

  他話音未落,緊接著便運力於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劍,相接出「嘡啷」一聲,周翡覺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鐵棒,而非血肉之軀,硬得要命,生生將她手中寶劍崩出了兩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蹌了半步,青龍主趁機一手探出,抓向她領口。

  周翡卻順勢一轉身,當當正正地將手中屍體塞進了青龍主懷裡。

  那屍體也是人高馬大,一臉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撲,親親熱熱地在青龍主臉上親了一下。青龍主平白無故被一具屍體佔了便宜,驚詫之餘怒不可遏,一掌將那屍體拍進了窄道的土牆裡,四下裡活似地震一般,塵土撲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長劍行雲流水似的轉過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劍式陡然一變,衝著青龍主當頭砸下。

  她方才兩招竟然都是虛晃!

  這一劍如蒼龍入海,呼嘯落下,隨即,周翡只覺得一股大力順著劍尖反彈了回來,端王爺這把寶劍指定比人金貴,這樣硬撞,竟然也沒碎,只是「嗡」一聲尖鳴,劍尖震顫不休。

  而與此同時,一縷頭髮從晦暗的密道中飄落——青龍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來了,劍風還割斷了他的頭髮!

  周翡無數次在紀雲沉手中一刀落敗的時候,並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數中。

  她雖然沒有去學北刀,卻在潛移默化中從紀雲沉連綿不斷的殺招裡悟到了「連綿」二字。

  周翡在山間小路上第一次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時,便隱隱發現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連之處,一宿專注於刀法,她突然領悟了原本隱約看見輪廓的東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著好幾招,每一刀裡又有無數變化,只要稍作變通調整,立刻就能貼合成一個整體,這一點千變萬化的變通之道,卻恰好就是破雪刀「無常」一式。

  一次出手驚豔四座,恐怕是運氣,連續兩招步步緊逼,那可能是狀態,但周翡接二連三出人意料,及至這斷髮一刀,便足以叫青龍主正色下來了。

  青龍主上一次與她交手的時候,周翡還是個只會連蒙帶騙、虛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時卻已經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處。

  青龍主目光陰沉地在狹窄的過道中注視著周翡,低聲道:「我改主意了,小丫頭,你這樣的人,任誰見了都要毀掉,絕不能容你再練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現在,只有這一句叫人聽著最順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殺你,還用不著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過!」青龍主爆喝一聲,一雙袖子突然鼓了起來,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過來。

  周翡毫不猶豫地便提劍而上。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周翡是心裡惦記著謝允他們,強令自己絕不能輸、絕不能退,那麼眼下在窄道與重壓之下,青龍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強則強的本性。

  謝允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著貼身的護甲。」

  周翡眼角瞥見青龍主鼓起的袖中銀光一閃,心道:「怪不得砍不動,還以為他刀槍不入呢。」

  青龍主冷笑一聲,一掌已經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將劍鞘往前一送,「喀」地卡在青龍主手掌心,隨後她面色一變——這聲音不對!

  青龍主的手指突然暴長了數寸,十指間居然伸出好幾把長刀,一下越過周翡手中劍柄,勾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應夠快,然而撤手時到底來不及了,小臂上頓時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血道子。

  謝允好像自己被大鯰魚撓了一把似的,眼角難以抑制地抽動了一下。

  青龍主朗聲大笑,追擊而至,利刃劃過耳邊的聲音簡直讓人顫慄,而且時長時短,防不勝防,窄道中躲閃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間便多了數道傷口,她好似已經無從招架,不住後退,轉眼已經退至耳室門口,礙於身後還有人,卻只好負隅頑抗。

  謝允猛地扭頭去看紀雲沉。

  紀雲沉好像已經對外界失去了知覺,連氣息都微弱得叫人聽不見,臉上青紅二色退卻,竟浮起行將就木似的死灰來。

  青龍主好像玩出了樂趣,避開了周翡身上要害,好似貓逗耗子似的欣賞她左支右絀的掙扎,時不常在她身上添幾道傷口,繼而一把抓向她胸口。

  謝允找死似的衝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9:06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一章 無恥

  周翡往後一縮,好似已經走投無路,倉皇中將劍鞘往青龍主掌心一塞。

  青龍主一隻爪子百無禁忌,張手一扣便抓住了擋路的劍鞘,隨即他指縫間的利刃又伸長數寸,他獰笑著將劍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周翡卻忽然笑了一下。

  此時,她已經退回到耳室門口,背後是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讓她上躥下跳,而對手卻正好在密道拐彎處最窄的地方。

  青龍主發現不對的時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縮,卻是不行了。

  原來他這麼一扣一伸,那鑲金戴玉的劍鞘支楞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裡,一時摳不下來。

  周翡那因為「毫無還手之力」而有些發飄的劍卻驟然凌厲起來,轉瞬間殺氣凜凜地遞出三劍,走轉間近乎無中生有,卻又招招致命。

  無論是剛開始調戲她還是後來對她起了殺心,青龍主歸根到底還是輕視她的,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長收縮的幾條利刃被周翡折斷了兩根,掌心處竟然多了一條醒目的傷口。

  青龍主側身連退幾步,自肩頭至手腕處豁開了一條裂口,露出下面貼身的軟甲來。

  周翡稍稍有些遺憾——要不是那隱隱閃著銀光的護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將這老東西一條胳膊絞下來。

  她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卻無師自通了一點食肉猛獸捕獵時的技巧,會利用退讓、甚至一點血來試探敵人古怪的兵刃,同時不斷降低對方的戒備之心,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必殺!

  周翡輕輕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餘光往旁邊斜了一眼,先掃了一眼依然一動不動的紀雲沉,又發現衝上來的謝允——謝允臉上掛著一點茫然。

  周翡十分納悶,飛快地小聲問道:「你幹什麼?」

  謝允:「……幫你。」

  周翡奇道:「幫我什麼?」

  謝允道:「……擋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方才得罪過謝允,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謝允面無表情地把轉動目光,假裝此地沒她這麼個活物,不再跟她交流。

  他雙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擺出他的矜持架勢,沖青龍主說道:「當年東海蓬萊有一巧匠,姓甚名誰不祥,雙手可以點石成金,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暮雲紗』,據說此物通體皎潔,不沾煙火,放在暗處的時候,好似一條湧動的月色,入手極輕,穿在身上便能刀槍不入。」

  一直沒吭聲的殷沛握緊了拳。

  謝允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這件暮雲紗乃是山川劍殷聞嵐專門為其夫人定做的,閣下穿在身上,不覺得有點緊嗎?」

  謝允神神叨叨的,說話半清不楚、似假還真,青龍主到現在都沒摸清他的路數。

  那大鯰魚低頭舔了一下手心裡的血跡,險惡的小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到謝允身上:「你想說什麼?」

  周翡見謝允又拉開長篇大忽悠的架勢,有意替她分散青龍主的注意力,忙略鬆了口氣,微微活動了一下手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才彰顯出存在感,變本加厲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來,倘若此地沒有外人,她大概要開始呲牙咧嘴了。

  謝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殷家的東西既然都在你手裡,為什麼你沒有變成第二個山川劍?」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門口的時候,被周翡一橫劍,又給擋了回去。

  青龍主聞聽此言,神色大變,一掃方才猥瑣調笑的邪模怪樣,臉頰緊繃,乃至於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無所不知。」謝允停在周翡長劍阻擋的範圍內。

  周翡雖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卻依然忍不住有點想讓他說下去,更不用說不知他深淺的青龍主。只見那謝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輕輕地吐出四個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說著話,怎麼還詠起風物來了。

  青龍主的眼角卻神經質地抽動了兩下,隨後他竟然毫無預兆地無視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謝允。

  周翡原來指望他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能拖一段時間,不料此人不是出來幫忙的,是探頭作死的!

  非但毫無益處,還在雪上加了一把細霜。

  周翡不能任憑他真的作沒小命,只好硬著頭皮提劍擋在兩人之間。

  青龍主卻彷彿已經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來,周翡莫名又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從木柱上拍下來的感覺——所謂「一力降十會」,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與機變有時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發悶,可她別無選擇,只能承著千鈞的重壓槓上青龍主。

  她劍勢不減,胸口卻傳來尖銳的疼痛,那滋味與方才的皮肉外傷不可同日而語,應該是已經受了內傷。

  不過周翡從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雖然未能長成一團滴流亂轉的陀螺,卻遠比常人抗揍。

  她不但對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還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閃地一劍壓上。

  劍尖彈在暮雲紗上,像是一道流過夜空的旱天霹靂打碎了層層月色。

  破雪,「破」字訣。

  青龍主單手扛住她的劍,接連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

  周翡的蜉蝣陣縱然虛實相生、且戰且走,卻依然是險象環生,最後被他掌風掃了個邊,一側的肩膀登時脫開,軟軟地垂下來。

  她只覺自己的經脈已經漲到了極致,隱隱泛起快要崩斷似的痠疼來,周翡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倉皇之間扭頭看去,紀雲沉依然沒動靜!

  周翡崩潰地想道:「六個時辰還沒到嗎?他的『自有辦法』究竟是什麼辦法?在旁邊做法詛咒大鯰魚趕緊升天?」

  青龍主倒沒顧上對她趕盡殺絕,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謝允。

  謝允邁開長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後:「有話好說,不要激動,『海天一色』這四個字誰是你仇人?改天告訴我一聲,在下保證不提了。」

  此人連招再撩撥,弄得那青龍主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飢腸轆轆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綠光來,偏偏夾著個周翡搗蛋,一柄長劍不遺餘力地從中作梗。

  青龍主怒道:「臭丫頭!」

  周翡以為她又要迎來一串連環掌,強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出招,餘光便見那青龍主一揚手,手中亮光一閃。

  這麼高的武功,居然打架還要出陰招!

  周翡一時躲閃不及。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從她身後帶了一把,隨後周翡眼前一黑,方才還在她身後礙手礙腳的人一遇到危險,頃刻間便躥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後背為擋,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視線完全被謝允擋住,足有數息回不過神來,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從萬丈高處一腳踩空,手指差點勾不住佩劍。

  謝允居然說到做到,真的給她擋刀!

  這念頭一過,周翡陡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腦子裡「嗡」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白煙,一時像是給人使了定身法。

  原來那青龍主袖子裡別有乾坤——九龍叟果然「物似主人型」,在喜好暗箭傷人這一點上,青龍座下可謂是一脈相承——青龍主藉著自己深厚的掌力,從袖中甩出兩把小鉤子。那鉤子雖然只有指甲大,尖鉤上卻閃著鬼火似的光,像是淬過毒。

  誰知道這索命鉤沒勾住周翡,謝允這礙手礙腳的東西居然突然衝上來。

  周翡睜大了眼睛:「謝……」

  謝允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知道他捨不得殺我,嘿嘿。」

  周翡:「……」

  什麼東西,浪費感情!

  眼看索命鉤要掛上謝允,青龍主還沒從他嘴裡聽見「海天一色」的詳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過來,忙出爾反爾,一震長袖,親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點手忙腳亂。

  他這邊狼狽,周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藉著謝允的遮擋,一劍穿過謝允腋下,刁鑽無比地直指青龍主咽喉。

  青龍主既可以一掌拍過去碾壓周翡,又可以隨便弄點雞零狗碎的小手段幹掉她,可偏偏中間隔著一個謝允……不,一句語焉不詳的「海天一色」,青龍主百般的投鼠忌器,居然淪落到要跟周翡拼劍招的地步。

  如果說周翡乍一動手時還有幾分生澀刻意,這會一口氣不停地與青龍主鬥上了上百回合,不斷修修補補,硬是在生死一線間將她的刀法遛熟了,這會居然多出幾分狡黠的遊刃有餘來。

  他們兩人聯手,居然在「無恥」二字上勝過大魔頭一籌,亙古未有,堪稱奇蹟。

  青龍主以算計別人為生,多少年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了,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逼到這份上,胸中怒火簡直能把整個衡山下鍋煮了!

  雙方你來我往,青龍主用暮雲紗撞開周翡的劍,一側身,正好能看見耳室中的場景。

  吳楚楚原本心驚膽顫地在旁邊觀戰,猝不及防對上那大鯰魚掃過來的眼神,被那眼神裡的惡意驚得結結實實地掃了個激靈。

  青龍主驀地目露凶光,他假裝去抓謝允後頸,在周翡拎著謝允後撤躲閃的一瞬,將手指間夾的一樣東西彈了出去,直衝著吳楚楚胸口!

  無論是周翡還是謝允,再要施援手都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佈滿傷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的輕鬆隨意,將那飛過去的東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銳的骨釘。

  紀雲沉咳嗽了兩聲,不知什麼時候,總算完成了他「坐地孵蛋」的大業,身上的銀針不知是拔了還是怎樣,這會居然一個都看不見了。

  他低著頭,將手中的小釘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好似氣血兩虛似的咳嗽了幾聲,對吳楚楚說道:「姑娘,請你往裡邊去一點,不要誤傷。」

  他依然落魄得連後背都挺不直,髮梢乾枯,頭上卻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瀟灑,連眼神都是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憂鬱。

  可是當他「憂鬱」地抬頭望向青龍主的時候,周翡卻見那大魔頭臉色變了,背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招,他身邊狗腿紛紛趕來,擁堵在耳室門口。他看似無所畏懼地邁進了耳室,其實是將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將他本人團團圍在中間。

  紀雲沉掃了一眼,說道:「鄭羅生,你這些年來毫無長進,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青龍主端詳著紀雲沉:「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說北刀已經廢了,」紀雲沉接道,「否則你這些年來又怎麼敢高枕無憂?」

  周翡目光掃過地上依然攤開的小布包,發現紀雲沉方才用過的牛毛小針既沒有放回去,也沒有被他扔在一邊,只是憑空不見了,便小聲問道:「怎麼……」

  謝允「噓」了一聲:「回頭我再……」

  他本想說「回頭我再告訴你」,說了一半,想起周翡幹得那些讓他牙根癢的事,他便將自己的外衣扯下來,扔給滿身血道的周翡,同時睨了她一眼,話音一轉道:「就不告訴你。」

  周翡:「……」

  青龍主撐著顏面冷笑道:「關外北刀果然有兩把刷子,廢人都能重新站起來——好,正好,我正愁無緣見識『雙刀一劍』到底有多厲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沒有長進,你這北刀能有多大長進。」

  他嘴裡放著打算日天的牛皮,看來卻絲毫沒打算親自上陣,一揮手,身邊的敲鑼人便訓練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擺了一個人數更少、更精的「翻山蹈海」陣,準備人多勢眾,一擁而上。

  紀雲沉輕輕一彈指,殷沛身上地繩子便不知怎麼崩開了,那小白臉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桎梏,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養父的背影。

  紀雲沉道:「快走吧,好自為之。」

  然後他輕輕笑了一下,突然動了。

  最外圍的敲鑼人根本不及反應,首當其衝落到了紀雲沉手中,他兵刃尚未舉起,整個人就好像個牽線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紀雲沉將死人一推,提著奪過的長刀,漠然地望向青龍主。

  他站起來、接骨釘、殺人奪刀一氣呵成,眼神越來越平淡,好像一個與他錯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緩緩地在他身上甦醒,周翡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佩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把沾了血的佩劍微微地顫慄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9:18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二章 聽雨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了天光,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密道出口鑽了進來,捲來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了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緊繃的漣漪。

  青龍主爆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都是死的嗎?」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們心裡,青龍主這個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雲沉一擁而上。

  紀雲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複道:「快走吧。」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捨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絲」。

  「雙刀一劍枯榮手」對於她、乃至於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棵枯黃的殘荷根莖——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云亦云的舊景了。

  化身廚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鞘的山川劍,都叫人瞧著心生尷尬。

  誰能想到,「斷水纏絲」竟能有一日死而復生?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雲沉手中的刀卻遠非她想像的那樣炫目,她甚至覺得紀雲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劃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那好似是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術,北刀傳人的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感,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緊逼也好,都沒有什麼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

  那黯淡的刀光叫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裡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術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只有狹窄的一線,流動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只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血跡……和一條性命。

  紀雲沉並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處亂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內,週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喉。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機,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裡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顫慄感。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了紀雲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蹈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雲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的遊刃有餘,敲鑼人們根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周翡:「怎麼?」

  謝允輕聲道:「小心了。」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了變化。

  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乃是個見蓆子就捲的小人,眼見不過兔起鶻落之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雲沉一把刀殺了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雲沉頭頂,做出打算拚命的架勢。

  而後兩人轉眼間過了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了紀雲沉,那動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動作一模一樣!

  周翡自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師,不料風水輪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麼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評價。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了耳室那一頭的出口處,打算將自己一干敲鑼人手下都當成累贅扔在這,強行突圍!

  幾個人心裡同時叫了一聲「不好」。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棍子,一天到晚沒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攪合,要讓此人出去,往後必然得陰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了。

  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了會很麻煩,卻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牆,何況是青龍主?

  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後的長辮子。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髮,不料如今風水輪流轉,她也體會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

  謝允無辜地縮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後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回去。

  周翡:「……」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情分上。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鑽進密道,流轉進九曲迴廊的密道中,被無數逼仄的窄道變了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就在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動,擋在了門口。

  他在旁邊裝死還倒罷了,這一現身,立刻提醒了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動干戈的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了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絲,他要功敗垂成,誰知這小子居然自己自不量力地自己撞上來了!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鄭羅生哪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紀雲沉已經解決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提刀轉身斬向青龍主的後背,青龍主驟然加速,並不十分在意——因為紀雲沉尚在兩步之外,他身上的暮雲紗足以應付。

  殷沛卻古怪地笑了起來,他趁鄭羅生注意力全在身後,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處連拍了好幾下。

  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地身手,可是這動作他竟然像是千錘百煉過一樣,快得驚人、熟練得驚人。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麼一按,雖然不痛不癢,卻將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雲紗解開了!

  那緊緊裹在他身上的軟甲驟然鬆懈崩開,鄭羅生後脊頓失屏障,斷水纏絲好像已經扎入了他後背裡,他發了狠,一掌將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臉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活像一碗打碎的紅湯,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雖然是條白眼狼,但紀雲沉心裡還是狠狠地顫動了一下:「阿沛!」

  鄭羅生一把將身上的暮雲紗扯了下來,抬手摔在紀雲沉臉上。

  紀雲沉正在憂心殷沛,見山川劍舊物飛來,本能地伸手接住,誰知剛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雲紗尾巴上竟有一串蠍尾似的小鉤子,將他紮了個正著,立刻見了血。流出來的血見風變黑,黑氣毒蛇似的,很快順著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鉤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櫃被九龍叟所傷時中的毒只烈不軟!

  倉皇逃竄的鄭羅生腳步一頓,轉頭沖紀雲沉冷笑道:「黃蜂尾後針,也叫『美人恩』,從來最難消受,紀大俠,滋味怎樣?」

  紀雲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像花掌櫃一樣斷腕求生。

  誰知紀雲沉卻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開懷,經年日久,剩下滿面愁苦,即使笑起來,褶皺的眉宇間也好像存著一把欲說還休的心事重重,是說不出的鬱憤與孤苦。

  「美人恩……」紀雲沉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連周翡這樣纖細的小姑娘行動都要受限,卻偏偏不是斷水纏絲的障礙,誰也沒料到,紀雲沉竟然拼著毒發也要殺青龍主。

  鄭羅生早有防備,見他出手,立刻往後掠去,紀雲沉的刀緊追不捨,他手上的黑氣轉眼攀上了脖頸,繼而又瀰漫到了臉上,北刀那張本就憔悴的臉顯得像個死人。

  鄭羅生惜命惜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財奴,見這瘋子不顧中毒,找死似的越發來勁,覺得紀雲沉簡直不可理喻,當即惱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說到這裡,話音陡然一頓。

  鄭羅生覺得自己腳下好像踩了什麼東西。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被他一掌打飛的殷沛居然沒死。

  面容陰鬱的青年像條狗一樣蜷縮在牆角,撥開滿頭滿臉的血跡,咧開嘴衝他露出一個惡意的微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殷沛道:「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響起一聲平地炸雷,冷冷的電光甚至透入狹長的密道裡。

  與此同時,鄭羅生腳下也是一聲巨響,與隆隆的雷聲合為一體,整個密道都好似搖搖欲墜地晃動起來……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龍主腳下扔了一顆下九流的雷火彈!

  青龍主這次終於避無可避,撕聲慘叫起來,紀雲沉再不遲疑,一刀捅進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轉,在他胸口豁開了一個血肉不相連的破洞。

  鄭羅生殺豬似的嚎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時瞪大了眼睛,幾乎露出些困惑相來。

  外面緊接著又是一道閃電落下,漏進來的光照亮了紀雲沉的臉,密道中石頭沙礫撲簌簌地下落,劇烈的震動迴蕩在整密道中。

  鄭羅生眼睛裡垂死掙扎的光終於還是黯下去了。

  紀雲沉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瞳仁散開,然後沒有抽刀,鬆開了握刀的手。

  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好像想穩住身形似的,胡亂伸手在漸漸皸裂的密道土牆上抓了幾把,卻到底還是狼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紀雲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牆壁上,與鄭羅生的屍體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疲倦極了似的,微微閉上了眼睛。

  謝允將周翡的辮子往她肩頭一扔,側耳聽了片刻,只覺得密道裡的雜音越來越大,便道:「我怕這密道要塌,先離開這!」

  周翡這會也顧不上跟他報揪辮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紀雲沉,飛快地說道:「前輩,那大鯰魚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藥,你等我來搜……」

  紀雲沉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推到一邊,笑了一下,低聲道:「怎麼,姑娘,你不知道何為搜魂針嗎?」

  周翡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催著吳楚楚快走,一邊沖周翡低聲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針原名叫做『大還針』,是一種關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復燃』,無論多重的病,多要死的傷,都能蓋過,讓你覺得……似乎是丟了的舊時光上了身。」

  紀雲沉接道:「然後迴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嘩啦」一聲,暴漲的天河被什麼刺破,咆哮著傾倒入人間,大雨驟降。

  泥土中泛起陳舊的腥味,紀雲沉眼睫低垂,神色渙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後目光微微動了動,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聽見「迴光返照」四個字,整個人一僵,神色複雜地看向紀雲沉。

  紀雲沉想了想,似乎理應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臨到頭來,剩語寥寥,又覺得沒什麼好廢話的。紀雲沉便一笑,第三次低聲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沒說完,密道這邊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經老舊,殷沛那一顆雷火彈更是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砂石傾盆似的落下,紀雲沉猛地將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蹌幾步,被謝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數息之間便已經被落下的砂石堵上,將北刀攔在了那一頭,而通道仍在不斷地動盪。

  紀雲沉雙腿一陣劇痛,被巨石壓了個正著,他卻沒躲,只是悶哼一聲,覺得全身虛脫了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搜魂針的迴光返照本不該這麼短,可是眼下鄭羅生已死,撐著他的那一點精氣神也懈了。密道的震顫與雷聲混合在一起,須得極仔細,才能聽得見其中的風雨聲。而漸漸的,風雨聲微弱了下去,紀雲沉知道,這並非雨過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落。

  他無端想起當年初入關中時,偶然在一酒樓上見到一副畫。

  店家附庸風雅,不知是從哪個粗製濫造的民間藝人手裡買的,畫工不值得細看,唯有角上掛了一首古人詞,紀雲沉沒讀過幾天書,已經記不全了,彷彿是什麼「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09:50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三章 冷戰

  謝允拖著周翡往外跑去,砂石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幫人灰頭土臉的人破開密道出口,一露頭就被傾盆大雨蓋了個正著,雨水與塵土交加,全和成了「醬香濃郁」的泥湯。

  殷沛竟也命大,沒人管他,愣是掙扎著跑了出來。

  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創,亦或者是骨頭斷了,血跡斑斑的手扶著一側的山石倒著粗氣,眼睛望著已經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麼一時片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殺了鄭羅生,又搭上了紀雲沉,可謂買一個還搭個添頭,他大仇得報了,快意麼?

  那麼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又怎麼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棧裡裝蒜時說的那些話,有些是意味深長的挑撥離間,有些卻又隱隱帶了點不想讓紀雲沉死的意思。

  倘若他那張嘴放屁的樣子是裝出來的,那麼當中有幾分深意、幾分真意呢?

  周翡已經見識了「一樣米養百樣人」,知道「以己度人」乃是大謬不然,這些念頭在她心裡一閃,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

  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塵歸塵、土歸土,那一點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謝允想起山上還有青龍主的餘孽,便上前和殷沛說話,問道:「殷公子,你要往何處去?」

  殷沛置若罔聞,將有幾分漠然的目光從密道口上移開,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亂的髮絲和外衣,一臉倨傲地抬腳與謝允擦肩而過。

  謝允忽然又問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嗎?」

  殷沛終於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牽動,面露譏誚,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門子淡,然後他不置一詞地緩緩走入雨幕中。

  謝允皺了皺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卻沒有追上去。

  他們三個還真沒在衡山遇上青龍主那幫狗腿子,看來這年月間,做惡人的也得有點機靈氣才行,否則恐怕等不到壞出境界,便「出師未捷」了。

  過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處邊境,連年打仗,這大昭正統所轄的地界也沒顯出比北邊太平到哪去,基本也是「村鍋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破敗的官道上一處小酒肆裡,吳楚楚坐在瘸腿的長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雜麵餅子,她跟挑魚刺似的仔細抿了抿,確定裡頭沒有牙磣的小石子,這才放心出動牙齒,咀嚼起來。

  雜麵餅裡什麼都摻,餵馬餵豬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麵」,這餅子吃起來又乾又硬,卡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吳楚楚怕別人嫌她嬌氣,也沒聲張,吃一口便拿涼水往下沖一沖。她胃口本來就不大,這麼一來,差不多能灌個水飽,半塊餅夠了,顯得十分省錢好養活。

  謝允重新置辦了車馬,跟她們倆湊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門路頗廣,而且很能湊合,一點也看不出有個王爺出身。

  謝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盤子裡看不出真身的醃菜,說道:「這裡還是靠近前線,地也不好種,是窮了點,要是往東邊去,可沒有這麼寒酸,金陵的繁華和舊都比也不差什麼——真不想去瞧瞧嗎?」

  吳楚楚默默地搖搖頭,偏頭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沒吭聲,見她看過來,才一搖頭道:「我回蜀中。」

  吳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對謝允說道:「阿翡說她回蜀中,那我跟著她走。」

  謝允一點頭,沒表態。

  周翡問道:「你呢?」

  謝允彷彿沒聽見,慢吞吞地夾起一片醃菜——他手裡那雙筷子儼然已經彎成羅圈腿了,夾菜竟還穩穩當當的,可見此人至少在吃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個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吳楚楚一下:「問他。」

  吳楚楚尷尬得快把身下的長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問……謝公子,你呢?」

  謝允笑容如春風,彬彬有禮地說道:「我自然奉陪到底,總得有人趕車對不對?」

  他們仨分明擠在一張不到三尺見方的小桌上,誰也沒耳背,謝允和周翡之間卻誰也不搭理誰,咳嗽一聲都得讓吳楚楚傳話——虧得吳小姐脾氣好。

  因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時衝動,出言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後又一不小心多嘴笑了一下,仇上加仇。脫險之後,謝允就變成了這幅德行,還是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們,然後就不跟她說話。

  周翡咬牙切齒地跟那噎人的雜麵餅較勁半晌,終於被這玩意降服了,放棄努力,一揚脖乾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餅子混成一坨,一路從她嗓子眼噎到了胃裡,好半晌才咣當落下。

  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比吞金省錢,效果還差不多,真是賺了。」

  她想休息一會再戰,同時心裡有好多的疑問,周翡垂目琢磨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出來,她對吳楚楚說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個鄭……鄭什麼『蘿蔔』的聽完以後那麼在意?」

  吳楚楚一愣:「我不知道呀。」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句不是問自己,耳根都紅了,轉向謝允把周翡的話重複了一遍。

  謝允抿了一口涼水,臉上找揍的神色收斂了一點,片刻後,他沉聲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說是一夥神通廣大之人的聯盟,有人說是一筆財產,也有人說是一個武庫,還有人說是一支私兵或是一幫神出鬼沒的刺客——刺客這個最不靠譜,畢竟,相傳『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聞嵐。他們說當年殷聞嵐之所以能不是武林盟主、勝似武林盟主,就是因為手上的這個秘密……我個人是不太相信的。」

  這回不等周翡發問,吳楚楚便自發地開口問道:「為什麼?」

  謝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眾,爹娘都不見得管得住,世上哪有什麼能號令這幫烏合之眾的東西?倘若真有那麼個秘密,那也不外乎『為人處世』與『豪爽仗義』兩個秘訣罷了,這都有現成的詞,不必另外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叫什麼『海天一色』。」

  吳楚楚跟周翡對視了一眼,問道:「那殷沛知道嗎?」

  「裝作不知道,」謝允說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沒聽鄭羅生說嗎,他盜走了山川劍的劍鞘。整個殷家莊都落在了青龍主手上,他別的東西都熟視無睹,為什麼偏偏要一把殘劍的劍鞘?」

  「關於這個,我原先也有些猜測,據說殷聞嵐曾經說過,他一生只有兩樣東西得意,一個是山川劍,一個就是『海天一色』,」謝允灌了一口涼水,接著說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麼秘密——諸如信物、鑰匙之類,他會放在哪裡呢?」

  周翡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

  吳楚楚卻莫名地追問道:「哪裡?」

  周翡道:「山川劍上,天下第一劍是怎麼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圍的人都還不如你靠譜,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裡的刀劍了。」

  吳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隨即又看了她一眼,懷疑周翡在指桑罵槐,找碴氣謝允。

  謝允依然在裝蒜,好似全然沒聽見,站起來結了賬,又催兩個姑娘把剩下的雜麵餅打包帶走:「走吧,這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實在不好投宿,咱們天黑之前怎麼也得趕到衡陽。」

  說完,他便逕自起身去拉馬車。

  周翡磨了磨牙。

  吳楚楚偷偷拉了她一把。

  周翡小聲對她說道:「他是不是還來勁了?」

  吳楚楚六歲以後就沒見過這樣活潑的慪氣方式,十分想笑,又覺得不太好,只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時候,謝公子也是擔心你。」

  回想起來,周翡也承認,就以她的本領來說,一口答應紀雲沉拖住鄭羅生確實是自不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虧,便只好往下壓了壓火氣,木著臉沒吱聲。

  吳楚楚想了想,又問道:「你當時那麼相信紀大俠嗎?」

  周翡略一愣,搖搖頭。

  她當時其實不知道紀雲沉在搞什麼名堂,也從沒聽說過「搜魂針」。

  吳楚楚奇道:「那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周翡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當時沒什麼計劃,甚至剛開始,她也是耍了詐才從青龍主眼皮底下溜走,知道自己打不過,千方百計地不想跟那大魔頭起正面衝突。

  要說起來,她大概是在密道中聽見鄭羅生滿口污言穢語的時候,方才起了殺心。

  作惡,這沒什麼,「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聽過了,什麼時候那幫人能幹點好事才是新聞。

  可是憑什麼他們能這麼理直氣壯、洋洋得意呢?

  憑什麼大聲喧譁的,永遠都是那些卑鄙的、無恥的,憑什麼他們這些惡棍能堂而皇之地將二十年沉冤貼在腦門上招搖過市,而白骨已乾的好人反而成了他們標榜的旌旗?

  這豈不是無數個敢怒不敢言慣出來的嗎?

  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其中苟且偷生的人們,還有什麼可期盼的呢?

  周翡並不是憐憫紀雲沉,直到如今,她依然認為紀雲沉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只是覺得,當時如果不答應幫這個忙,她一定會對自己十分失望。

  就連吳楚楚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她就算不會武功,難道沒長眼睛,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櫃綁在一起,也鬥不過一個鄭羅生嗎?弱質纖纖的小姑娘尚且為了朋友不肯獨自離開,何況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來在琢磨著跟吳楚楚從何說起,結果一抬頭,正好發現謝允套好了馬車站在不遠處,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不過一見她目光掃過來,謝允立刻別開眼看天看地,擺出一副「不聽不聽我就不聽」的欠抽樣。

  周翡匡扶道義的女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個屁股蹲,迅雷不及掩耳地敗退了

  她瞬間沒好氣地將自己滿腹情懷總結成了仨字:「我樂意!」

  吳楚楚:「……」

  這場混賬官司到蜀中之前還能不能打完了!

  衡陽有地方官,附近還有一部分駐軍,看著像樣多了,起碼沒人當街砍人。

  傍晚時分,車伕端王穩穩當當地將兩個姑娘帶到了衡陽城裡,他一看就是慣常在外面行走的,趕車很有兩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顛不簸,幾乎沒怎麼拐冤枉路,十分舒心。

  此地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顯得不太平整,沿街叫賣的小販和鋪子像是山間石峰裡的草木,有點縫就能活,客棧中兼有酒樓,為了招攬客人,甚至還請了民間藝人。

  民間藝人是一對連說再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聲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歲憂」謝某某的《離恨樓》,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個托盤,在客人中間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討人嫌,倘若有人給錢,就輕輕盈盈地衝人斂衽一禮。

  謝允放了一把銅錢在她的托盤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臉之後一愣,她遮著半張臉,面紗粗製濫造,有點透,能輕易看出下面坑坑窪窪的疤痕,為免失禮,周翡只一瞥就移開了視線,心裡止不住的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輪廓秀氣,本該是個能稱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轉身走了,吳楚楚才小聲問道:「她……」

  「燙的,」謝允好像見慣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多半是自己燙的,謀生不易,總得有點自保的辦法,要臉沒什麼用?快吃吧,吃完早點休息吧,這一陣子顛沛流離,也實在沒睡過幾宿好覺。」

  那對夫妻一直在客棧裡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經回客房休息了,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細細的「咿呀」聲,但看起來沒什麼收穫,《離恨樓》紅得太久,眾人天天聽,已經有些聽膩了,大多數人耳朵沒在他們身上,也對女人的托盤熟視無睹。

  周翡洗涮乾淨,本應十分疲憊,卻怎麼都睡不著,乾脆盤膝而坐,像個武痴似的在冥想裡錘煉她的破雪刀。

  就在她將九式破雪刀從頭到尾連起來一遍,又有些進益的時候,突然聽見隔壁「吱呀」一聲,謝允又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10:07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四章 謠言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裡,都會緩緩平息下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她從未滿六歲的黃毛丫頭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裡溜躂了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叫那雜麵餅吃飽了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幾個稀稀拉拉的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他給謝允端了一小壺渾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擦起桌子。

  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女人的嗓子已經啞了,瞎男人撥弄著稍微有些受潮的琴絃,琴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豔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就會出一會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瀟瀟,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她便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前面的部分給鎮紙壓住了,周翡只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纍纍,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睫。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從謝允的小酒壺裡倒了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砸吧了一下,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麼滋味來——她不大意外,謝允看似瀟灑隨便,其實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平白幹不出狂飲烈酒、爛醉如泥的事來。

  周翡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謝允的筆桿。

  上了年紀的舊筆桿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然而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整整地接住了那顆渾圓的墨點,一氣呵成。

  謝允:「……」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嘴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衝他一笑。

  她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愛答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麼?」

  謝允一邊有些鬱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抽回筆桿,沒好氣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了。」

  謝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運了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她比武輸了,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還得用人哄?她心裡這麼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了,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可是事絕對沒辦錯。

  謝允將筆桿放在旁邊,嘆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沒誠意來。」

  還想怎樣?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點火氣頃刻就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好在謝允沒有「得寸進尺」,瞪了她一會,他繃著臉道:「姑娘,你是名門之後,不能總逮著我這種溫厚老實又柔弱的書生欺負。」

  周翡聽他又開始不要臉地胡謅白咧,就知道謝允已經消氣了,頓時鬆了口氣,眼角一彎,往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可不是麼,我真沒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寫什麼?」

  「一齣新戲。」謝允說著,旁邊油燈的小火苗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來有一層淡淡的流光,「講一個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聽戲的樂趣在哪,念白她還偶爾能聽懂幾段,至於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戲詞寫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裡,統一是又細又長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喚什麼。

  說說英雄也就算了,還講「逃兵」,周翡一臉無聊地用鞋底磨著木桌的一角,問道:「逃兵有什麼好講的?」

  謝允頭也不抬地飛快地寫了幾行字,漫不經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麼好講的?一個人倘若變成了舉世聞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經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著眼,一知半解地稱頌,卻誰也不瞭解他,不孤獨麼?再者說,稱頌大家都會,用的詞自古也來就那麼幾句,早都被車軲轆千百遍了,寫來沒意思,茶餘飯後,不如聊聊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你是還在諷刺我嗎?」

  謝允悶聲笑了起來,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哎哎,踢我可以,別掀桌。」謝允小心翼翼地護住他那堆亂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過一張紙,看了兩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歸來……」

  謝允:「哎,是來歸,你那眼神會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來歸帝子鄉,千鉤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懷萬古刃……呃,不對,萬古刀,誰顧巴裡舊……章台?」

  周翡念了兩行之後,被謝允一把搶回去,謝允將那張紙團成一團,往空杯子裡一扔:「姑奶奶,饒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覺得得重寫。」

  周翡本來就沒有什麼吟風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問道:「你是說這個貪生怕死的逃兵胸懷萬古刀嗎?」

  「他沒逃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錦還鄉,風風光光地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孩。結果後來發現朝廷不用他頂天,也不用他立地,也沒把他當人,他只是個誘敵深入的活誘餌,死在那任務就完成了,於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險阻重重,逃回家鄉,也沒能見到他的女孩。」

  周翡問道:「為什麼?」

  謝允眼珠一轉,注視了她一會,似笑非笑道:「因為那女孩是個水草精,已經乘著鯉魚遊走了。」

  他一句話說完,微微有些後悔,因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沒聽出來,她臉上露出一個單純的驚詫,真誠地評價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謝允說不好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懶洋洋地說道:「那你別管了,反正能賣錢。咱們要去蜀中,還得沿著南朝的地界走,從衡陽繞路過去,好幾千里,不是一時半會能走完的——你知道貴寨的暗樁都怎麼聯繫嗎?」

  周翡毫無概念。

  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衣吃飯才是頭一等大事,光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聽了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了一驚:「你還操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叫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齣,飛快地縮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物。」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

  她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感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了不少別的東西,可是不等她細想,謝允便有些生硬地將話題擋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情一瞬間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怎麼?」

  謝允蘸了一點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了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了他的人,劃破了他的手掌,還能全身而退……雖說是沾了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一樣連個趁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身二流。只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碰上過,碰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了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了唄,怎麼還扭起來了。」

  謝允又將他的毛筆倒過來,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桿在酒漬上又一劃,說道:「但是也不必洋洋自得,此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家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鳳毛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只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了點精神,因為這不屬於武術技術評價,屬於奇聞軼事,在這方面上,她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聖那樣的人嗎?」

  謝允「唔」了一聲,眉心一揚道:「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雖然位列四聖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腿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別人,四聖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物,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她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已經開始發癢,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別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物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了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隱,留個徒弟尚未成名,已經隕落,也稍差了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少絕學重現人間,多少軼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了一身顫慄的雞皮疙瘩。

  謝允手中的筆桿卻突然在桌上一劃,那半乾的小山被他塗成了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了,一陣風的功夫就過去了,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樞窮凶極惡地襲擊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只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髒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鬆,任憑裂縫的舊筆桿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這時,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謝允的話音也就跟著停住了,他目光一轉,好像頃刻間就從方才盤點的古今中走了出來,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遞給周翡道:「我看那兩位也要收攤了,替我送他們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納悶道:「你不是自己還貧困潦倒寫小曲呢嗎?怎麼走哪在哪仗義疏財?」

  謝允擺手道:「身外之物、權宜之計,不能沒有,但也沒那麼重要,不如紅塵相逢的緣分珍貴,拿去吧。」

  周翡當即被這酸唧唧的腔調糊了一臉,意識到謝公子確乎是個稱職的小曲話本作者,抓過零錢,又倒了杯茶水,給那唱啞了嗓子的歌女端了過去,說道:「姐姐,你歇一會吧。」

  歌女忙起身道謝,頗為拘謹地收了她遞過去的錢,小聲道:「姑娘既然給了賞,便點一曲吧。」

  周翡沒料到給了錢還不算完,頓時好生發愁。

  別說曲子,連山歌她也沒聽過幾首,那毀容的歌女面帶愁苦,唱什麼都淒悽慘慘的,實在不是什麼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麼說才不讓人察覺出自己不愛聽來,謝允便也收了筆墨走過來,插嘴道:「小孩子家聽不出什麼好賴來,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費嗓子,說個熱鬧點的故事哄她早點去睡覺就得了。」

  周翡:「……」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了謝允一次,因為這句聽著還是像諷刺。

  那歌女見他們這樣客氣,有些受寵若驚,想了想,便輕輕地壓著嗓子說道:「既如此,我與二位說一段時事吧,道聽途說,不見得是真的,博諸君一笑——近日來,聽聞南北交界之處,著實出了幾件大事,還有一個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們就是從南北邊界走過來的,聽著這個開頭,便覺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來了興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慢慢地喝、仔細地聽。

  「據說此人是一位女俠,隱居深山,習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的了不得。」

  周翡一邊聽,一邊想道:「女俠、了不得,還在南北交界附近……說的不會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聲音雖輕,卻十分引人入勝,只聽她繼續道:「……她一出關,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圍華容城,當時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俠憑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殺了祿存星,衝出一條血路,毫髮未傷,飄然而去,而後千里獨行奔衡山,客棧打抱不平,設巧記引出青龍主大魔頭,截殺於衡山腳下,人人稱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後?」

  周翡一口米酒嗆進了氣管,咳了個死去活來。

  歌女還以為周翡是聽故事聽得太入神,便笑道:「據說這位女俠是南刀之後,二十年,破雪刀又重現江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1 10:15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五章 賣戲

  「假如你說話靠譜……」

  馬車轆轆地往前滾著,拉車的馬屁顛屁顛地邁著四方步,周翡把謝允獨霸的車伕寶座搶走了一半,手裡無意識地玩著一根馬鞭,全無心欣賞沿途靈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謝允抗議道:「我說話本來就靠譜,你見過幾個人能像我一樣,滿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數家珍的?」

  耳朵長嘴碎有什麼好驕傲的?

  周翡沒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擺擺手,簡單粗暴地說道:「按著你那個『層次』的說法,我頂多是個二流貨色。」

  謝允哼了一聲,接道:「狀態好的時候能算。」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聽見那說書的把我說成什麼了?」

  謝允搖頭晃腦道:「連跳兩級,技壓頂尖高手,直接奔著一代宗師去了——別的宗師不值一提,個個鬍子一把孩子一幫,在青春貌美這點上就遠不及你,聽得我都快給你跪下了,大俠,小的以後不幹別的了,專門給你趕車行嗎?你打算什麼時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兒捅下來?」

  吳楚楚莫名其妙地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呃……不對,你們倆又開始說話了?」

  謝允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在說一代名俠『周斷刀』的故事。」

  周翡:「……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謝允有恃無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俠能把馬車趕到南疆去。」

  周翡:「……」

  謝允仍不肯見好就收,沒完沒了道:「就你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俠』啊,到時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飯。對了,大俠,你會唱『數來寶』嗎?要不然我臨時教你幾句?」

  周翡忍無可忍,一腳掃了出去,謝允就好像一片靈巧的樹葉,輕輕地「飄」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個驚險又好看的把式,風度翩翩地掠上了車頂,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吳楚楚下意識地伸手蓋住自己的腦袋——怕他老人家將車頂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趕得不得法,還是拉車的駑馬屁股上有老繭三尺厚,怎麼也不肯再加速,那馬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緊不慢地往前溜躂。

  周翡怒道:「這其實是踩了高蹺的驢吧。」

  她聽了歌女那段聳人聽聞的「武林軼事」,足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一會夢見北斗四聖湊了一圈太極八卦來圍攻她,一會夢見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當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著腳轉了好幾百圈,第二天睜眼醒了還在頭暈眼花。

  可是這麼沒煙兒的謠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的?

  周翡忽然皺皺眉,想出了一種可能性,問車頂的謝允道:「你說會不會是沈天樞在背後陰我?」

  「怎麼陰?」謝允的聲音從車頂上傳來,「昭告天下,說自己敗在了一個黃毛丫頭手上?」

  周翡:「……」

  也對,沈天樞他們那幫成名已久的大壞蛋,幹不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再說大動干戈地對付她一個無名小卒,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謝允又慢吞吞地說道:「你不經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傢伙對北斗積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條貪狼星被個什麼野孩子打得滿地爬的謠言,連沈天樞自己都計較不過來了,一般不會有人當真。」

  周翡奇怪道:「誰閒得沒事編這種謠言,有意思嗎?」

  「有啊,」謝允十分逍遙地晃蕩著兩條長腿,「所有人都在泥沼裡憤世嫉俗的時候,總是希望能有個英雄橫空出世的。不過呢……你的情況特殊一點,巧就巧在青龍主真死了。」

  三春客棧旁邊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窗戶縫後面有多少個伸著脖子看熱鬧的,周翡在三春客棧跟九龍叟大打出手確實鬧了好大動靜。

  後來在衡山,除了他們仨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裡了——殷沛連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認,想來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造謠或者澄清什麼。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棧出沒過,沒多久青龍主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從局外人的角度一想,好像還真有點像真的。

  華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聽途說,三春客棧的事卻能以訛傳訛。

  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真敢單挑青龍主,贏了人頭後飄然而去……那她挫敗沈天樞的事聽起來頓時顯得真了不少。

  周翡乾巴巴地說道:「我娘肯定會打死我的。」

  謝允從車頂上探出一個頭來:「你還有心事想你娘?唉,真是不諳世事。阿翡,我勸你啊,從現在開始夾起尾巴做人,能不動手儘量別跟人動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儘量裝死,讓他們傳去,只要你不露面,不闖新禍,他們過一陣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較簡單,她倒不是怕別的,主要李瑾容都一直說自己沒得到破雪刀的真傳,她自己不過學了一點皮毛,就整天讓人「傳人傳人」的叫,感覺還不夠給祖宗抹黑的,因此當時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謝允的話。

  可能是前一段時間過得太驚心動魄,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簡直堪稱太平。

  謝允寫完了他那出荒謬的新戲,周翡則終於把馬車趕順溜了,吳楚楚也越來越沒有大家小姐的矜持。

  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來自外界的壓力,周翡好像是個臨時抱佛腳的學童,每天膽顫心驚地擔心別人揪住她「考試」,只有抓緊一切時間,不分晝夜地磨練起她的破雪刀來。

  連吃飯的時候她都不閒著,周翡時常吃著吃著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筷子尖。

  謝允將筷子伸過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為刀,一招「分海」敲了過去,謝允的筷子應聲而折。

  謝允:「……」

  吳楚楚只好忍無可忍地出面調停:「食不言寢不語,打架也不行!」

  當然,周翡也沒有太過躲躲藏藏,畢竟,沒人猜得到所謂的「南刀傳人」長成這樣,在一路上越發千奇百怪的江湖謠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經從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俠」,變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陽,謝允的「寒鴉聲」正式完稿,三人也便安頓下來。

  傍晚時分,謝允動手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他給自己貼了兩撇小鬍子,還不知怎麼塗塗抹抹了幾下,在臉上弄了幾道皺紋,一轉身,他就從一個翩翩風度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個滿口「嗚呼哀哉」的中年書生,惟妙惟肖,幾乎是大變活人。

  謝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領子:「現在老朽就是『千歲憂』了,怎麼樣?」

  周翡如實評價道:「你要是往小碟子裡一躺,吃餃子的時候可以直接蘸。」

  謝允拿扇子在她頭頂一拍:「丫頭無禮,怎麼跟老爺說話呢?」

  周翡伸手撥開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頭一回給人裝丫頭,在王老夫人身邊的時候還能蹭馬車坐。可是老夫人身邊帶個小丫頭正常,一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大爺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爺們兒身邊也帶個小丫頭……那不是老不正經嗎?

  謝允聽聞她的顧慮,十分震驚地問道:「你居然以為千歲憂是個正經人,你怎麼想的?天下久試不第的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寫淫詞豔曲,怎麼從中脫穎而出?」

  周翡:「……」

  謝允擠眉弄眼地衝她招招手,說道:「我賣戲去,吳小姐是大家閨秀,我帶在身邊覺得多有不便,你呢,怎麼樣,敢不敢跟我長長見識?」

  周翡覺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經沾過不少血,依然覺得跟一個寫淫詞豔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麼長臉的事。

  謝允:「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話沒說就跟上了。

  謝允似乎對邵陽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都「賓至如歸」似的,沿途指點風物,侃侃而談,周翡都懷疑他是編的。

  見他又駕輕就熟地鑽進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巷子,周翡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這麼熟?」

  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在這要過飯。」

  周翡:「你……啥?」

  「我小時候,老師嫌我太嬌氣,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讓我分文沒有的出去要三年飯,還答應只要我三年以後沒餓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幫混過,混得不太好,丐幫雖然自稱是白道,但是這幫花子裡有好多不是東西的滾刀肉,大乞丐欺負小乞丐蔚然成風,很不友愛,我只好憤然叛出,剃了頭去當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點,有些禿頭還真能念幾句經,會唸經的要飯就輕鬆多了,特別是我還十分英俊瀟灑……」

  周翡當他放屁,木著臉,壓低聲音問道:「令師沒被誅九族啊?」

  謝允頂著中年書生那張老臉,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將摺扇打開忽閃了幾下,嘆道:「你自己非要問,說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麼了?」小巷子一頭,突然打開一扇窗戶,一個女人冒出頭來,她探出半身來,托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睨了謝允一眼。

  那女人長得說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長,半睜不睜的眼角好像掛著一條小小的鉤子,神情倦怠,說不出的風情萬種,她素白的鵝蛋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千歲憂先生,幾年不見了,風流依舊。」

  謝允衝她一拱手:「老闆娘,幾年不見了,被你顛過去的眾生怕是站不起來啦。」

  「老闆娘」聽了這番油腔滑調,非但沒生氣,反而有點得意,衝他一勾手指道:「帶好東西了嗎?帶了就上來,沒帶就滾,老娘不招待你這種窮酸。」

  謝允哈哈一笑,回頭沖周翡招招手,小聲道:「這是金主,賣了錢給你買把好刀,一會好好說話,別捅婁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周翡見過岳陽外的粗野村婦,見過吳家的夫人和千金,見過瘋瘋癲癲的段九娘……可是這個「老闆娘」跟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她的骨頭看起來輕飄飄的,柔軟得好像怎麼折都可以。

  周翡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還不知什麼叫做「風塵氣」。

  小巷盡頭有一扇很窄的門,一看就不是正門。樓上的老闆娘親自下來給他們開了門:「進來……咦?」

  她忽然看見了謝允身後的周翡,睜著一雙桃花眼有些驚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拐來的小美人?」

  謝允面不改色地掰道:「我閨女,叫謝紅玉。」

  周翡:「……」

  有個人是不是活膩了!

  老闆娘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明顯不信,但也沒多問。

  她懶洋洋地邁開步子,將兩人帶了進去,後院不算大,但四下開滿了花,牆邊堆滿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紅的,中間還有個鞦韆,旁邊的小桌上放著琴,一股幽香無處不在,不知是從哪傳出來的,周翡應接不暇地悄悄四處打量,只覺得其中說不出的別緻。

  老闆娘伸出塗滿蔻丹的手,沖謝允一攤:「拿來吧。」

  謝允從懷中摸出他那卷裝訂好了的「寒鴉聲」遞過去,還不誤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個指響,以防她東張西望一腳踏進人家魚池裡。

  老闆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鞦韆前坐下,指著石桌石凳對謝允他們說道:「二位坐。」

  說話間,好幾個穿紅戴綠的美貌少女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端茶倒水之餘還不忘跟謝允「先生長先生短」地貧上幾句——有一個還伸手捏了周翡的臉。

  周翡:「……」

  她老老實實在旁邊坐著也能被殃及池魚!

  這些姑娘看起來和謝允頗為熟稔,不知為什麼,對他卻並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謹的恭敬。

  老闆娘沒多久就翻完了,隨即她若有所思片刻,抬頭看了看謝允。

  謝允:「怎麼?」

  「你確定要給我這本?」老闆娘問道,「總覺著你是拿了別人的血淚出來賣笑。」

  「是賣唱,嘖,我賣藝不賣身,說那麼難聽。」謝允輕描淡寫地糾正道,「血淚這東西,自己吃也是噁心,講給別人聽也是不合時宜,我借來換點路費,豈不物盡其用?」

  老闆娘目光一轉,「噗嗤」一笑,說道:「行吧,我收了,老規矩。」

  她話音剛落,就有個少女端著個托盤過來,遞上一個錦囊。

  謝允接過來墊了墊,連看都沒看,便收入懷中:「就知道老闆娘痛快……其實這回還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闆娘豎起一根手指。

  謝允從善如流地從那錦囊裡拈了一片金葉子送還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覺得謝允賣戲根本不是為了路費,是為了買消息。

  老闆娘大大地翻了個白眼,一把奪過來,冷笑道:「拿老娘的錢打發老娘,真有你的,有話說,有屁放!」

  謝允道:「我想問老闆娘一個消息,十二重臣護送當今南下時,幾個文官捨命也不夠,因此路上必有高人護送,當時除了殷聞嵐,隨行之人中是否還有齊門,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闆娘一愣,將金葉子緩緩推回給謝允,說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葉子買得下來的。」

  謝允目光一閃:「我可以交換……」

  他話沒說完,一個腳步有些慌張的少女快步走進後院,趴在老闆娘耳邊低聲說話。

  周翡五感靈敏,聽見那少女說的是:「夫人,一幫『行腳幫』的『五子』不知幹什麼,來了不少人,前後門都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0:14 A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六章 暴露

  老闆娘有些懷疑的目光首先便落在謝允身上。

  謝允一張臉皮本來就「深不可測」,做過手腳後,越發沉穩如山、紋絲不動,茫然道:「來的是你的債主,還是我的債主?」

  老闆娘注視了他片刻,隨即長眉一挑,站了起來。

  「誰的債主都一樣,」老闆娘冷冷地一笑,「討債討到我這裡來了。」

  老闆娘說完,轉身就走,身上寬鬆的錦緞飄在身後,彩雲追月似的如影隨形,她整個人好像個霓裳羽衣中憑虛御風的仙子,美麗得近乎繁盛。

  謝允沉思了片刻,沖周翡一招手:「咱們也去看看。」

  周翡悄聲問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謝允眉尖輕輕地一挑,他被假皺紋糊住的眼角波動了一下,臉上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譏誚與冷峻,「我又沒犯王法,他憑什麼抓我?就算當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說『抓』這個字。」

  走過後花園,是一座小樓,前面還有個院子,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花,地方顯得寬敞多了,原來此地住了個戲班子,一幫年輕女孩子在院子裡吊嗓子,有拉筋的、有板腿的,什麼奇怪的動作都有,卻並不讓人覺得不雅觀,比姹紫嫣紅的後院顯得還要花團錦簇。

  女孩們見老闆娘帶著兩個陌生人走出來,都停了下來,好奇地望著他們。

  前院大門氣派多了,「吱呀」一聲分向兩邊打開,周翡便瞧見了門口圍著的人。

  放眼一望,來人個個都是灰撲撲的短打扮,臉上統一一致地帶著寒酸的風霜之色,不少人微微弓著肩,是一副被力氣活壓彎了腰的模樣,雖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卻別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細看,都分不清誰是誰。

  門裡的女孩子們有多麼姹紫嫣紅,門外的漢子們就有多麼灰頭土臉,兩廂對望,別提多古怪。

  見老闆娘親自出門來,有個中年漢子越眾而出,似乎是其中領頭人,他便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聲下氣地說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擾。」

  霓裳夫人將鬢角的一縷長髮輕輕地撥到耳後,輕輕地靠住門框,笑道:「奴家一個只會彈琴唱曲的弱質女流,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諸位大哥,叫你們這樣氣勢洶洶地來堵人家的門?這院裡可都是花骨朵一樣的姑娘,個個膽子小得很,經不起人家放肆,嚇著了可怎麼了得?」

  她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女孩子們立刻嘻嘻哈哈地小聲笑了起來,好像一陣小風吹來,滿院的花枝都開始亂顫。

  敏銳如周翡,卻察覺到這鶯歌燕語中藏著一股細細的殺機,儘管不是衝她,她的後脊卻不由自主地略微緊繃了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上前一步,神色越發恭謹有禮,近乎卑躬屈膝了,他說道:「小的們不請自來,本來無意打擾夫人,實在是受人之託——夫人今日接待的貴客行蹤縹緲,過了這村沒這店,小的們也是沒有辦法。」

  霓裳夫人眉頭微皺,跟周翡一起轉頭望向謝允。

  謝允有些意外。

  他知道行腳幫背後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負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讓他這麼跑了。

  那個老流氓耳目靈敏,知道他「千歲憂」的這層皮不意外,「千歲憂」的名號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傳出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陽,倘若從衡山奔蜀中而去,沿著南朝邊界,此地是必經之路,謝允要在此落腳,幾乎是十有八九會來拜會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會來,在這裡守株待兔似乎也說得過去……

  為防這一關節,謝允還特地喬裝打扮了一番,雖然看起來沒瞞過去。

  他有點想不通這些行腳幫的人是怎麼認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瓏?就算用了什麼方法認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棧後再派人去堵,何必大喇喇地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個霓裳夫人?

  這沒有道理。

  這幫行腳幫的窮酸上來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哪能讓他們拔這個份?

  她當即一翻眼皮,笑容風情萬種,話卻很不客氣:「我這裡只有寫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貴客是沒有,賤人一大幫,你要誰?」

  那領頭人假裝沒聽懂她的夾槍帶棒,唯唯諾諾地說道:「不敢,不敢,勞煩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場人齊齊一愣。反應過來後,一同將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還不大能接受自己這一場意外躥紅,未能習慣眾人圍觀的目光,驚嚇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間一摸——什麼都沒有,她的刀還在謝允承諾的未來裡,尚未橫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謝允一眼,隨即喃喃地低聲道:「破雪刀?」

  行腳幫的領頭人低下頭作了個揖,循著眾人的目光鎖定了周翡,對她說道:「小的們受人之託,尋找姑娘的蹤跡,找了不知多少門路,總算摸到了一點端倪,煩請姑娘可憐可憐小的們,跟我們走一趟。」

  周翡這麼長時間自詡老老實實,半個禍都沒闖,一時有點懵,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麼找上自己的。謝允心頭一轉念,卻有點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腳幫的人盯著他,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順勢賣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卻給霓裳夫人伸手擋住了。

  霓裳夫人仔細看了看周翡,只覺得這個丫頭就是個普通的丫頭,除了不那麼活潑以外,與滿院的姑娘相比毫無異常,既看不出凌厲,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將她從頭打量到腳,愣是沒看出「破雪刀」三個字寫在哪了。

  她心裡浮現出荒謬的將信將疑,想道:「難道真有人天縱奇才,小小年紀就能達到這種返璞歸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閃爍,人也站直了些,問周翡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沈天樞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慚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貴客!」霓裳夫人用一聲大笑打斷了她,在周翡驚詫的目光中,她眉目間矯揉造作的媚氣倏地一散,連連大笑數聲,「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幹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點火爆,根本不聽她解釋,一步邁出門口,門口圍著的行腳幫中人除了領頭的,集體往後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懼她。

  霓裳夫人朗聲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們哪來的狗膽要人要到老娘頭上?滾!都是下九流,誰怕誰?」

  此人前一刻還巧笑嫣然、風情萬種,下一刻卻又冷漠兇狠,活像準備嗜人的女妖,院子裡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們頃刻就安靜了下來,圍在班主霓裳夫人身邊,飄逸寬大的舞袖中隱約有兵刃的冷光閃過,周翡目瞪口呆,無端打了個寒戰。

  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一伸手,壓下身後蠢蠢欲動的手下,口中道:「好說好說,稍安勿躁。」

  說著,他從袖子中摸出一個手鐲,對周翡道:「僱主讓我把這個帶給姑娘,說你應該認識,只要看見它,肯定會來。」

  周翡不僅認識,還相當熟悉,她的臉色一瞬間就冷了下來——那手鐲材質看不出,外面一圈被綵綢纏滿了,還掛了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掛身上走到哪響到哪,別提多麻煩。

  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沒什麼正事,哥哥姐姐都懶得搭理她,因她長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師兄弟和長輩們都待她寬容得很,逐漸養出一身活潑俏皮的好吃懶做來,她的功夫出名的爛,吃喝玩樂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經一聽見她身上亂響的鈴鐺就腦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李妍為什麼會離開四十八寨?

  誰帶她出來的?什麼人敢扣住她?

  慢著……李妍不可能是自己出來的,她身邊必有長輩隨行,依照李瑾容給周以棠信裡說的,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金陵,沒必要、也不可能走北邊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誰敢扣住她?

  難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難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華容城中帶著吳楚楚躲避北斗時一樣,一瞬間,她的心智就從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裡脫胎換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靜與謹慎。

  她心裡兜兜轉轉地起了好幾個念頭,將那鐲子塞回袖子裡,冷下臉道:「你僱主是誰?知不知道這手鐲的主人是誰?是不是找死?」

  她話音中殺意越來越盛,那行腳幫的領頭人臉上隱隱露出戒備的神色。

  周翡隱晦地和謝允對視了一眼,謝允不著痕跡地衝她一點頭。

  平時不想惹麻煩,可是現在李妍落在別人手裡,這時候「謙虛誠實」可就不合時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裝腔作勢,對方就越得掂量,當下乾脆不解釋,將高手的架勢足足地端了起來——不可一世的眼神來自於段九娘,冷靜倨傲的態度來自於重新拿起刀的紀雲沉。

  沒辦法,這麼短短幾個月,想將兩大高手的本事都學來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調還能模仿一二。

  謝允適時在旁邊搭腔道:「我與貴幫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沒聽說過兩單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白准就是這麼讓人做事的,真長見識。」

  他倆一唱一和,頗像那麼回事。

  那領頭人的領頭人卻也沒那麼好糊弄,他眼珠一轉,陪笑道:「這位先生的話小的有些聽不懂,小人不過是個替人跑腿送信的,諸位都是俠士,何必與我們下等人一般見識?幹咱們這行,跑腿傳話,就仗著朋友多、人路廣,不多嘴乃是第一等要事,就算是給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們也不能代僱主胡說八道,對不對?」

  此人嘴上是在給自己賠不是,其實也未嘗不是在隱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無懈可擊,吃飯睡覺如廁的時候也能嚴加戒備嗎?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們這一群陰溝裡的耗子。

  「不過呢,僱主的大名,那邊倒是沒說不讓報,」那領頭人遞出個軟釘子,緊跟著又退了一步,既讓人掂量,又顯得十分有誠意,「不知姑娘可否聽說過『擎雲溝』?」

  江湖中大小門派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幾個遊手好閒的惡少就能組織個「無敵神教」,大多籍籍無名。

  大傢伙都口耳相傳的,要麼像當年的殷家莊那樣,出了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物,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要麼便是各大門派,家大業大、底蘊深厚。

  「擎雲溝」聽起來不比「無敵神教」高級到哪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麼玩意?沒聽說過——不知你們那不長眼睛的僱主聽沒聽說過『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們哪裡,是討債還是討公道,你們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當家。」

  謝允忙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暗示周翡狂過頭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麼,這個擎雲溝不是什麼窮山僻壤的野雞門派?」

  就在這時,街角處傳來一聲冷哼。

  行腳幫的人「呼啦」一下散開,只見一個青年人緩緩從那一頭走進來。

  這人身量頎長,面色不善,模樣倒也堪稱英俊,就是有點黑。

  他衣服黑,臉也黑,手中還拎著一把通體漆黑的雁翅刀,整個人順了色,老遠一看,是好一條人間黑炭!

  擎雲溝「擎」的居然是朵烏雲!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時候,忽然就讓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這人腳步沉穩,步履間雙肩紋絲不動,器宇軒昂,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覺得一頂蜀山一樣大的帽子當空砸在了腦門上,還得強行梗著脖子頂著。

  那青年稍微帶著點口音,他說話十分用力,每個字都重重地咬一下,聽起來有點像一字一頓的語氣。

  他一雙眼盯著周翡,又道:「你剛才說,擎雲溝是什麼『玩意』。」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們僱主?」

  那青年不答,衝她伸出一隻手:「我是擎雲溝主人楊瑾,聽聞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來討教。」

  周翡:「……」

  這人沒病吧?

  自稱楊瑾的人臉上帶著青年男子特有的削瘦,好似稍稍一咬牙,額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種奇特的語氣說道:「你既然是南刀傳人,與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關係匪淺,放心,我絕不傷害無辜。我手中刀名叫『斷雁』,磨練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來見識『天下第一刀』……」

  那行腳幫的領頭人出言打斷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門口說這話不合適。」

  楊瑾分出一線目光,掃了霓裳夫人一眼,隨即毫無興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著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處打聽你的蹤跡已經數月,只要讓我見一見你的刀,成敗不論,我保證你們寨中人必定安然無恙。」

  周翡一時間覺得無比荒謬。

  二十年前紀雲沉挾持殷沛挑戰山川劍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問題是,山川劍是真高手,她是個被人吹出來的高手!

  楊瑾將手中的長刀往前一橫:「我的刀在這裡,你的呢?」

  周翡:「……」

  沒錢買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0:32 A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七章 備戰

  周翡尚未成為一個英雄,已經先體會到了窮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過她這當事人都還沒來得及表態,那位變臉如翻書的霓裳夫人卻忽然莫名暴怒道:「放肆,你當我羽衣班隨便欺負嗎?」

  行腳幫的領頭人同時喝住那黑炭:「阿瑾,說得什麼話!」

  那楊瑾雖然明面上是「僱主」,但見他與行腳幫領頭人說話的樣子,似乎更像個十分相熟的後輩,他皺著眉,先用「關你鳥事」的眼神掃了霓裳夫人一眼,沒開口反駁,看起來居然還有點委屈。

  領頭人頓了頓,沖霓裳夫人道:「少年人衝動,夫人勿怪。咱們豈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諾未必千金,也肯定不會做出隨便爽約之事,咱們大可以另約時間,另約地方,您看……三天之後如何?」

  他說話十分狡猾,言語間彷彿周翡已經答應了跟楊瑾比武,謝允擔心她被行腳幫的流氓繞進去,正待插話,周翡卻先開了口。

  周翡自從見過了仇天璣和青龍主,是不憚以惡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沒有山川劍那麼寬廣如海的好心胸。

  她心裡快速地權衡片刻,直接對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說道:「四十八寨收留無數走投無路之人,為此,李家父子兩代人搭了性命進去,留下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小遺孤——就是被你們扣下的人。你們一群自詡……」

  周翡微微一頓,抬起下巴,目光在楊瑾和那一群行腳幫的人臉上掃過。

  她剛開始說的話,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而已,誰知說到這裡,她卻不由得真情實感起來,十多年前,那個在她記憶裡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悠忽間在她眼前閃過,周翡心裡那一點因名不副實和被迫裝腔作勢而產生的荒謬感,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悲憤衝開了。

  「你們一群自詡身懷絕技、門路遍天下的英雄豪傑,居然為了這一點無冤無仇的名分之爭,就出手扣下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周翡接著說道,「好,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今天的事我記住了。」

  謝允暗自以哂,知道自己是多慮了。

  和周翡相處時間長了,他總是忘了她在華容城中隻身行走於兩大北斗之間的豐功偉績,總覺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謂「天真」,大概只不過是在狹窄背光的地下暗牢裡,明明四面楚歌,明明聽懂了「此地危險」,還是執意將一袋亂七八糟的藥粉順著牆上的小窟窿塞過來吧?

  謝允適時地點點頭,在旁邊替周翡找補了一句,說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這故事還能連說再唱,今天這事她記住了,明天全天下都會知道——老闆娘,你的姑娘們敢不敢開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腳幫殺人滅口啊?」

  霓裳夫人聞言大笑道:「能聽得懂我曲子的男人們十幾二十年前就都死絕了,剩下的不過是些多長了一條腿的齷齪濁物,多說句話都嫌髒了舌頭,老娘早就活膩了,有本事就拿著我的人頭上北邊去,偽帝腳下狗食盆子還空著倆呢!」

  楊瑾好像不太會說話,一時有些無措。連行腳幫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許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來是名門之後,手上刀法又厲,先前只是想著這位傳說中的「南刀後人」可能跟楊瑾差不多是一路貨色,有人約戰,再稍微搓把小火,必定得憤然應邀,至於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幾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對方全然沒有一點應戰的意思,還三言兩語間讓場面落到這麼個地步,楊瑾和行腳幫的領頭人一時間都有些騎虎難下——行腳幫一向消息靈通不輸丐幫,大概怎麼都想像不到,他們數月以來聽得神乎其神的這位後起之秀全然是個「誤會」。

  周翡的情緒本來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聽了霓裳夫人一句緋色飄飄的話,她的悲憤頓時又煙消雲散,心大地開起了小差。

  「什麼?」她詫異地想道,「十幾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不,她有那麼大年紀嗎?完全看不出來啊!」

  好在旁邊還有個靠譜的謝允,謝允丟下楊瑾不理,只問那行腳幫的領頭人道:「閣下貴姓?」

  領頭人頗有些灰頭土臉:「不敢,小人免貴姓徐。」

  「徐舵主,」謝允點點頭,「好,既然你說三天之內,那我們三天之內必須見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這,要不然……徐舵主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看著辦。」

  楊瑾急了,沖周翡道:「你不敢應戰嗎?」

  周翡飛快地把溜號兒的神智拖回來,超常發揮了一句:「就憑你辦出來的事,人人得而誅之,應戰?你配?」

  霓裳夫人一摔袖子:「說得好,送客!」

  說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幾個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說地便將徐舵主等人關在了門外。

  被關在外面的人怎樣就不知道了,反正經過這一場混亂,周翡他們從蹲在後院賣戲的窮酸變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剛開始一身風塵氣,楚楚動人。

  隨後面向外敵,她能說翻臉就翻臉。

  翻完臉,關門打量著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處亂飄了,纖纖玉指也不沒完沒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從一身上下找了幾根尚且能撐得住門面的骨頭,人都站直了幾分。她好像個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搖身一變,成了個宜室宜家的賢惠女子。

  霓裳夫人用一種近乎慈祥的和顏悅色對周翡說道:「你是李家後人?弟子?」

  周翡一點頭,含糊地說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沒追問,看了看她,「我以為李大當家會選一個男孩……至少看起來壯實一點的傳人。」

  周翡想了想,低聲道:「要都以『天生』的資質為準,看著不行就覺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於學語學步了,畢竟剛生出來的小孩看起來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麼南刀傳人,那都是以訛傳訛的,我只不過才剛學了一點皮毛……」

  她還沒解釋完,霓裳夫人忽然捂著嘴笑了起來。

  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哪裡可笑。

  「我剛還說一點都不像,誰知這會就說嘴打臉,你這神態真是跟他一模一樣,」霓裳夫人笑道,「我剛認識李大哥的時候,也就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吧,還年輕得很呢,我們一大幫人機緣巧合結伴而行,問他是什麼師承,他也不太提,就輕描淡寫地跟人家說『沒什麼師承,祖上傳下來一套刀法,還沒大練熟』,我還道這是哪來的鄉巴佬,自家刀法沒練熟就出來現世,誰知……哈哈,他頭一回出手的時候,我們都快被嚇死了。」

  周翡乾笑了一聲。

  李徵脾氣溫厚,虛懷若谷,他說「沒練熟」,那必須是謙虛……別人居然當真了。

  到了她這,破雪刀卻是真的沒練熟,這分明是沒有一點水分的大實話,可愣是沒人信!

  天理何在?

  謝允衝她擠擠眼,周翡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謝允見周翡一臉說不出口的鬱悶,便很仗義地替她打斷了霓裳夫人對錦瑟年華的追憶,並且只用了一句話。

  他問道:「看來霓裳夫人和當年幾大高手交情甚篤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給按了什麼開關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彎起來的嘴角還盛著笑意,眼神卻已經暗含了警惕,沖謝允溫聲道:「我說了,一片金葉子不夠,你那一袋都不夠,千歲憂先生,沒有籌碼,你就別再刺探了,咱倆也算是舊相識,你該知道,世上沒人能撬開我的嘴。」

  謝允絲毫不以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吭聲了。

  霓裳夫人被他攪擾得談興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攏了攏頭髮:「這幾日你們就住在我這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煩。」

  周翡忙道:「夫人,我們客棧裡還有一位朋友。」

  「無妨,找幾個人去接來。」霓裳夫人厭倦地擺擺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說「無」的時候,才剛站起來,說到「來」字的時候,人已經出了前廳,衣擺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春風拂檻。」謝允面帶讚嘆地說道,「據說脫胎於舞步,這或許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卻肯定是最好看的,飄飄欲仙,時遠時近,讓人……」

  他沒說完,一轉頭,見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皺著眉,便笑道:「怎麼?」

  周翡其實也不知道怎麼,相比起霓裳夫人對徐舵主等人明顯的排斥和憤怒,她對謝允稱得上是十分禮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兩語之間,她卻莫名從霓裳夫人輕輕柔柔的話音裡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腳幫包圍時還要濃重且深邃的殺機。

  周翡遲疑道:「她……好像生氣了?」

  「沒有。」謝允笑道,「只是我問了不該問的事,她想殺我而已。」

  周翡:「……」

  「怎麼,你以為就你感覺得到嗎?」謝允又端起茶來細品,沒事人似的抿了兩口,他滿足地嘆了口氣,「剛才在後院喝的都是陳茶,這會才捨得給上點雨後新茶,這女人太小氣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千歲憂這名字就是羽衣班宣傳的,我認識她不是一兩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給錢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罵了,哪有這麼心平氣和的態度?」

  周翡眨眨眼,一時沒聽懂這句話。

  謝允便給她細細地解釋道:「假如有人來問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說的事,你會怎樣?勃然大怒,警告別人少打聽嗎?你不會的,你雖然最開始想這樣,但冷靜下來,你很快會盡最大可能平靜下來,絕不刺激對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夠深,你甚至連一點震驚都不會表露出來,你會不斷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胃口,讓別人以為你只是騙好處,自己放棄,對不對?」

  周翡:「那……」

  「沒什麼,」謝允壓低聲音,「我問她,也只是試探她的態度而已。妹子啊,千萬不要被那些『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前輩們給慣壞了,你要知道,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問了別人就會說的,你得學著從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隱瞞與算計的節奏裡找出你想要的東西——好,這些廢話就不說了,我知道你現在最想打聽擎雲溝的事。」

  周翡遲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她雖然剛剛放了一番厥詞,心裡卻沒什麼底。

  這會坐下來,她忍不住想,話逼到這份上,那些人會不會乾脆破罐子破摔,對李妍不利?

  「行腳幫不敢。」謝允一眼就看出她心裡的憂慮,不慌不忙地說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腳幫雖屬於黑道,但也是屬於南邊的黑道,他們這些人無孔不入,很不擇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會站錯地方,這是規矩,跟人品什麼的都沒關係,倘若犯了這一條,往後他們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個姓徐的又不傻,不會為這點小事自尋死路——何況擎雲溝也不算什麼歪門邪道。」

  周翡問道:「擎雲溝到底是什麼?」

  「是個三流門派,」謝允道,「你看楊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雲溝地處南疆,瘴氣橫行,草木豐沛,他們不以武功見長,神醫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稱『小藥谷』……」

  周翡奇道:「難道還有大藥谷?」

  「有過,」謝允簡短地說道,「現在沒了,滅門了——這個不重要,別打岔——一代一代的人,總會出怪胎,比如每隔幾輩人就會出一個不愛治病救人,專門喜歡下毒殺人的,不過醫毒不分家,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這一輩,擎雲溝卻有了一個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計這個楊瑾也就是勉強分得清人參跟蘿蔔的水平,唯獨醉心刀術,還頗有些天縱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輩挨個揍了個遍。」

  周翡沒料到黑炭的身世這樣曲折離奇,一時有點震驚。

  「這個人早就開始四處挑戰了,算是近幾年群星黯淡的中原武林裡難得的後起之秀。」謝允道,「我猜他是奔著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讓你橫空出世截了胡,肯定不服氣。他眼裡只有刀,別的沒什麼惡名,至今沒幹過什麼濫殺無辜的事。」

  周翡黑著臉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謝允嘆道:「唉,誰不是呢?哪個娘生娃的時候也沒跟肚子商量過——總之你把心放下吧,你們寨裡的人肯定沒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較高下,他要名,你認個輸就沒事了。」

  周翡沒吭聲。

  謝允等了一會,突然抬頭道:「慢著,你不回真想應了他的約戰吧?」

  周翡目光閃爍了一下,有些猶豫:「你覺得我不該應?」

  謝允謹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證不打我,我就說實話。」

  周翡:「……」

  已經知道答案了。

  「楊瑾的『斷雁十三刀』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吧,至少已經位列一流高手了,我聽說前年崆峒掌門都輸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練幾年,才有跟現在這個楊瑾有一戰之力。」謝允坦白道,「你還是聽我的吧,要說在衡山冒險跟青龍主周旋是為了道義,那也便罷了。但這算什麼?虛名如蝸角,連個屁也頂不起來,時間長了還得為其所累,爭這個有什麼必要?」

  周翡底氣頗為不足地點點頭,這事她確實不佔理——無謂的逞勇鬥狠,還是在打不過人家的情況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最大的好處,就是哪怕她脾氣再暴、性情再衝動,也不大容易像「睡涼炕的傻小子」一樣火力旺,即便沒有道理地熱血上頭,只要把道理給她講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會太難勸。

  謝允察言觀色,卻覺得她雖然聽進去了,但不知為什麼,還是有點意難平,便問道:「到底怎麼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點難色,倘若事關她自己的名聲,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丟得起面子的,反正不管外面吹的多厲害也是謠傳,能有個機會戳破也挺好,還她一個「不入流」的本來面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覺到,徐舵主也好、楊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們對她的稱呼,都是統一的「南刀」,甚至沒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

  她不再是個出門找不著北的無名小卒,她被趕鴨子上架地當成了一個符號、一塊名牌,頭上頂著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唔……沒什麼,我在想,一會得給楚楚寫一張紙條,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見得會跟著來。」

  她一個兩手空空,連把刀都沒有的人,說出「想為了南刀應戰」,恐怕得讓人笑掉大牙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0:46 A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八章 取巧

  李妍雖然被軟禁了,但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像周翡擔心的那麼水深火熱,她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條腿,給她吊兒郎當地翹起了半邊,始終保持著只有兩腳著地的搖晃狀態,旁邊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這敗家玩意把栗子挨個捏開,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讓它們呲牙咧嘴地一邊涼快去。

  她這麼一邊吃一邊往外挑,十分優哉游哉,看不出是被人抓來的,還是自己跑來給人當姥姥的。

  關她的人怕她悶得慌,還給她準備了一本志趣不怎麼高雅的民間話本,這可是個新鮮玩意,在四十八寨萬萬無緣相見,雖然水準比較低級,但李妍還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話本中間有起承轉合,只有一段結束、又恰好要翻頁的時候,李妍才能偶爾想起自己的俘虜身份。

  每當這時,她便心血來潮地吼上兩嗓子,諸如「放我出去,你們有沒有王法,我家裡人知道了不會放過你們」之類的廢話,然後見沒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無用功,又一頭紮進話本裡的愛恨情仇,被關押得樂不思蜀。

  到了晚間,她嗑瓜子把舌頭嗑出了一個泡,牙齒發澀,微微一抿,她感覺自己兩顆門牙好似比往常疏遠了不少。又用舌頭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呲牙咧嘴,由此遷怒起把她扣在這的罪魁禍首。

  李妍跳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深吸一口氣,準備了一通胡攪蠻纏的大罵。

  就在她的話將出未出時,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拎著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楊瑾與李妍對視了片刻。

  楊瑾冷冷地問道:「你要幹什麼?」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氣質震懾,湧到舌尖的大罵又「嘰裡咕嚕」地滾回了肚子,她因為自己這份不爭氣十分憤慨,於是怒氣衝衝地衝門口的人吼道,「你們關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楊瑾一臉「你不可理喻」,瞪著李妍。

  李妍緩過一口氣來,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誰嗎?你知道我姑父是誰嗎?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混蛋,居然敢……」

  楊瑾忽然打斷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孫女?」

  李妍愣了愣,反應了好一會「李徵」是哪根蔥——畢竟,平時在家不會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掛在嘴邊,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屍骨已寒的爺爺,趾高氣揚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麼樣?怕了吧,嚇死你!」

  楊瑾的臉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樣,說道:「南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後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當即出離憤怒了,拿出她在家裡跟師兄弟們撒潑打滾的刁蠻,伸手將腰一叉,擺出個細柄茶壺的姿勢,指著楊瑾道:「沒有我這樣的孫女,難道有你這樣的孫子?孫子!奶奶還不要你呢,我們家有錢,用不著燒你這種劣質炭!」

  楊瑾忍無可忍,額角的青筋隱隱浮現,突然往前邁了一步。

  李妍先是緊張兮兮地一扎馬步,雙手一分,擺了個預備大打出手的姿勢,隨後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判斷自己打不過,於是又大呼小叫地抄起她方才坐過的椅子橫在胸前,繞到桌子後面。

  椅子一條腿上掛了個圓潤的栗子殼,李妍揮舞著她的凶器,一邊後退一邊咋咋呼呼地說道:「你敢過來,我就讓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我告訴你,小白……不對,小黑臉,姑奶奶從小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短劍使得出神入化,長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蘆,別、別別逼我對你不客氣!」

  楊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領教……」

  「阿瑾。」好在這時徐舵主來了,皺著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聲道,「你老大一個人,跟個小女娃娃一般見識什麼?」

  李妍一見徐舵主,頓時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

  原來周翡他們走了之後,過了幾個月,李瑾容不知因為什麼,也突然決定要離開四十八寨出去辦什麼事——究竟是什麼事,她自然也不會告訴李妍。

  這可是十分新鮮,因為自從李妍有生以來,大當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針,從沒離開過。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帶走了,李妍本來就頗感無聊,聽聞姑姑也要走,頓時不樂意了,她幹了一件哥哥姐姐們誰都不敢的事,跑到李大當家面前撒潑打滾地撒了好一通嬌,李瑾容被她煩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罵吧,李妍臉皮厚,罵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動手打呢,李大當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鬆二五眼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給打出個好歹來,只好順勢答應派人將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住一陣子。

  自從離開了李瑾容的視線,李妍就像脫了韁的野驢,比起周翡剛下山時那會雖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現,她簡直要尥起蹶子來。

  剛離開蜀州,李妍就在酒樓裡聽說了周翡的豐功偉績,聽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顧旁邊長輩們的臉色。

  不過別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謂的李妍,一群長輩聽了都很憂心,早早離席,回去商量怎麼報給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強行拉走了,可她還沒聽夠,晚上趁人不注意,自己又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跑出來,想再聽一遍說書。

  自從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隻眼盯著蜀中,一隻眼四處打探,早盯上李妍他們這幫人了,只是平時有幾個高手看得嚴,他沒什麼機會,眼見李妍居然自投羅網地落了單,徐舵主感覺這是個機會,不管有用沒用,當然先捉了再說。

  行腳幫坑蒙拐騙無所不精,拐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李妍如探囊取物,等李妍明白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拿麻袋運到了邵陽。

  李妍將椅子往下一砸,瞪著徐舵主,怒道:「老騙子!」

  徐舵主轉向她,臉上立刻跟變戲法似的堆滿了笑容,衝她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要早知道姑娘是李家的小姐,無論如何也不敢對您無禮,李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睜眼的瞎子一回,成不成啊?」

  李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行腳幫的人面軟心黑,慣是沒皮沒臉的,只覺得這個徐舵主已經很老了,兩鬢白了大半,比平時遇到的伯伯還要年長一些,馬上要奔著爺爺去了。

  李妍雖然嬌蠻,但心腸卻不壞,一見這麼大年紀個老男人畏畏縮縮地賠笑,便先心軟了,不管信不信他的說辭,也不好再繼續發作。

  她訕訕地放下椅子,皺著眉道:「就算我不是李家的人,你們也不能隨便抓啊,犯法的。」

  徐舵主笑容一僵,沒料到天下第一匪幫裡還有這麼守法的良民。不過他很快就調整過來,真心實意地笑道:「正是,李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奉僱主之命,本來在替人追查一個仇家,因那人年紀形貌與姑娘相仿,小人一時大意,這才不甚抓錯了人,唉,都是我這老眼昏花。」

  楊瑾聽他滿嘴跑馬,也不好拆台,只好在旁邊當一根面色冷峻的黑炭。

  徐舵主這話要是騙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

  她聽了這番解釋,又環顧了一下滿地的瓜子皮,感覺人家雖然抓錯了人,但對她也算禮遇了,便將徐舵主原諒了大半,只說道:「我家裡人肯定急瘋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貴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陽,我們聯繫到她,立刻送您過去。」

  「高人?」李妍納悶道,「誰啊?」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傳人,據說她先前對我行腳幫誤會頗深,恐怕……唉,到時候還得請姑娘多多美言幾句啊。」

  徐舵主三言兩語,就把白的說成了黑的,李妍眼睛卻「刷」一下就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嗎?我姐姐怎麼在這?」

  這傻狍子三言兩語就透露了廣大江湖八卦中想打探而無門路的名字,楊瑾和徐舵主十分隱晦地對視了一眼。

  「周翡。」楊瑾低低地唸了一聲。

  「幹嘛?」李妍衝他翻了個白眼,「瞎叫什麼,『周翡』是你叫的?我姐隨便拿一把破……破……那個什麼刀,就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讓你得意!」

  楊瑾:「……」

  他還是不想相信這女的是李家人。

  李妍衝他一揚下巴,楊瑾陰惻惻地咬著牙一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看她怎麼打得我滿地找牙。」

  「破那個什麼刀」的周翡不知道李妍給她分派了這麼一個艱巨的任務,她心事重重地安頓了吳楚楚,心事重重地隨便吃了兩口東西,便兵荒馬亂地勉強自己去休息了。

  誰知強扭的瓜不甜,周翡好不容易睡著,眼前亂夢卻一團一團的。

  她夢見了一個男人,只是個高大的背影,看不見臉,她自己則似乎是變成了一個小女孩,被那男人牽在手裡,抬眼只能看見他腰間別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樣。

  男人鬆開她的手,用一隻非常溫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開口說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周翡心裡奇道:「這人是誰,怎麼跟我娘說的話一模一樣?」

  不過話雖然一樣,語氣卻大有不同,這男人要比李大當家溫和得多,說「只教一遍」的時候,好似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遺憾。

  他說完,便上前幾步,在周翡面前站定,「嗆」一聲,雪亮的刀光橫空而出,幾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裡重重的一跳,那男人驀地動了,山、海、風、破、斷、斬……那人在刀風中,一招一式好似帶了她以前未能察覺到的聯繫,叫人隱隱又別有一番體悟。

  九式的破雪刀在周翡面前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周翡一口卡在喉嚨裡的氣息這才落出了口,恍惚間有種自己已經踏遍天下、行至萬里的錯覺。

  這個人的破雪刀簡直就像李瑾容……不,他比李瑾容的刀更內斂、更厚重、更渾然天成!

  刀鋒倏地一收,寒光遍隱。

  周翡一瞬間意識到了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誰,同時,她耳畔響起紀雲沉的聲音:「李前輩的刀,精華在『無鋒』……」

  周翡瞳孔倏地一縮,見眼前人拄刀而立,而四下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蕭蕭的大雪。

  漫天的飛花四下飛舞,男人一身白衣,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他面孔模糊,與周翡似乎隔了一層迷霧,他的目光透過迷霧與二十年的光陰,落到未曾謀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輕柔地嘆了口氣,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周翡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愣愣地盯了被子片刻,隨即詐屍似的一躍而起,三下五除二間套上衣服,隨便找了根繩把頭髮一紮,沒頭沒腦地便跑了出去。

  謝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門砸起來的,倒也好脾氣,居然沒急,他拉開門,也不請周翡進去,反而有點曖昧有點賤地打量著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個男人的門是什麼意思嗎?」

  周翡脫口道:「我要應楊瑾的戰!」

  謝允:「……就為這個?」

  周翡還沒從自己的夢裡回過神來,思緒亂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無賴,但不能墮了『南刀』的名頭」這麼一個念頭,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點頭。

  「看那裡。」謝允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後,在她實誠地順著手指轉頭的一瞬間,回手拍上了自己的房門。

  不過周翡的「南刀傳人」名號雖然是個謠言,反應速度卻也不是白給的,千鈞一髮間她一伸腳卡住了謝允的房門:「謝大哥,幫幫忙!」

  謝允寧死不屈地繼續要關門道:「我只幫風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談……幹什麼!非禮啊!」

  周翡不由分說地隔著一道房門把負隅頑抗的謝允推了進去。

  謝允一把攏住鬆鬆垮垮的外袍,瞪著周翡道:「我賣藝不賣身!」

  「閉嘴,誰買你這賠錢貨?」周翡翻了個白眼,「你聽我說,我要贏楊瑾……」

  謝允「嘖」了一聲,懶洋洋地活動了一下肩膀,他雙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還要當玉皇大帝呢。」

  周翡有求於人,忽略了謝允的一切冷嘲熱諷,直奔主題道:「連齊門道長的蜉蝣陣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來,那什麼斷雁十三刀也肯定瞭解的對不對?不然你怎麼知道崆峒掌門輸了一招?」

  謝允油鹽不進地哼了一聲:「蒙的,路邊聽說書的說的。」

  周翡睜著眼睛盯著謝允。

  她眼神清澈,太清澈了,乃至於燈下甚至微微泛著一點淺藍。她不冷嘲熱諷也不拔刀打架的時候,看起來非常柔軟可愛,謝允默默地移開目光,不跟她對視。

  周翡:「求求你了。」

  謝允「哼」了一聲:「求我有什麼用?我又不能讓你一夜之間武功暴漲——我要有那本事,還寫什麼淫詞豔曲?早就賣大力丸去了!」

  周翡見他語氣鬆動,立刻眉開眼笑道:「我有辦法,只要你給我仔細說說斷雁十三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1:51 A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九章 來戰

  「斷雁十三刀沒什麼底蘊,要從這一點來說,確實沒什麼可怕的。」謝允將鬆鬆垮垮的外袍繫好,水壺空了,他便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酒壺來,照例是淡得開瓶半天都聞不到酒味的水貨。

  周翡接過來,直接當水喝了,完事砸吧了一下味道,她不滿地晃了晃空杯子:「這種酒喝來有什麼用,要是就為了水裡有點味,你撒一把鹽不就得了?」

  「暖身的。」謝允緩緩地搓了搓手,此時月份上雖然已經臨近深秋,邵陽卻還拖拖拉拉的不肯去暑,推開窗戶,小院裡的花草鬱鬱蔥蔥,沒有遲暮的意思,可謝允的手卻蒼白中微微有些發青,好像他是真覺得冷。

  謝允抱怨道:「我一個文弱書生,沒有你們大俠寒暑不侵的本事,特別夜深露重被人從被子裡挖出來的時候——你哪來那麼多事兒,到底聽不聽了?」

  周翡連忙閉了嘴,大眼睛四下一瞟,她難得靈機一動,長了一點眼力勁兒,溜鬚拍馬痕跡頗重地端過酒壺,給謝允滿上了一杯。

  平時就動輒毆打,這會有事相求了,倒會臨時抱佛腳了,早幹什麼去了?

  謝允頗為鬱悶地掃了她一眼,平平板板地接著說道:「斷雁十三刀和你們這些名門之後所練刀術有很大的區別,你練過劍對吧?」

  謝允第一次在洗墨江邊見到周翡的時候,她手裡拿的是一把非常窄而狹長的刀,有點苗刀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她那時年紀尚小、身量不足的緣故,那刀的刀身和刀柄都比尋常的苗刀短且秀氣不少,老遠一看,它更像是一把單刃的長劍。

  「南刀破雪,北刀纏絲,雖然一個中正、一個詭譎,但都有個共同的特點,」謝允道,「就是這種成了一代絕響的刀術不是純粹的刀術,關老也好,李寨主也好,當年都是一代大家,他們流傳下來的傳世武功,集眾家之所長在外,又有自己的精魄在內——打個比方,破雪刀中的『破』字訣,就有長槍的影子,而『風』,肯定從劍術中借鑑了不少,『山』字更妙,跟當年的山川劍隱隱有相互印證的意味在裡頭,我說得對不對?」

  這些話,周翡此前聞所未聞,被謝允三言兩語點出來,她居然覺得真是那麼回事。

  同時,隱約的疑惑又在她心頭飄浮起來。

  一個不會武功的人,真的能一針見血地說出她自己都尚在摸索的武功體系嗎?就算此人真的天縱奇才,能通過這一路上她磕磕絆絆的招數窺得破雪刀神韻……難道他還真見過山川劍嗎?

  殷家莊覆滅的時候,端王殿下開始換牙了嗎?

  「李氏是刀法大家,所以你肯定知道,學刀的門檻比學劍要矮上一點,所以有『三年練刀,十年磨劍』的說法,但貴派的『破雪』除外。」謝允端著酒杯,緩緩地說道,「這就是『破雪』被稱為宗師之刀的緣由,你要是沒有足夠的底蘊,可能連模仿都模仿不像,若我沒猜錯,你小時候跟令堂習武時,所學必不止於刀術,各門功課都曾經有所涉獵,對不對?但楊瑾就不是這樣,他練刀數年,只解決一件事——就是如何讓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沒有插話,若有所思地回憶起楊瑾提在手中的斷雁刀,寬背,長柄,刀背上有金環如雁翎,非常適合劈砍。

  「你們名門之後,見識多,視野寬,倘若悟性足夠,能走到老寨主那個路數上,那十年後,別說是『斷雁刀』,就算是斷魂刀,也絕不是你的對手,但是相對的,前二十年裡,你們沒有他專心,沒有他基本功紮實,也沒有他的刀快,現在的南刀在你手裡,更像是一個漂亮的花架子,剛搭起來,裡面填的東西太少,雖然看著輝煌,實際一戳就破。」謝允伸出兩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以巧破力?」

  周翡闖進來的時候像個熱血上頭的二百五,此時聽了謝允堪稱不客氣的一套分析,卻絲毫沒有激動的意思,反而冷靜地問道:「快是多快?『力』又有多大?」

  「倒也不至於快到讓你反應不過來的地步,他要是真能到那種程度,早就是新一代的『南刀』了。」謝允想了想,伸出手,做了一個斜斜下劈的動作,他的動作並不快,手指依然冰冷蒼白,乃至於帶著幾分孱弱,他也並不是紀雲沉那種哪怕經脈廢盡,依然帶著凜凜殺意的名刀,但他的動作非常精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遞到了周翡面前,落點正是一個讓她進退都不舒服的位置。

  「這一刀真正落下的時候,會比我的手快上成百上千倍,庸手見人來襲,很可能會倉皇格擋,」謝允隨手拿起他放在旁邊的扇子,在自己的手掌下輕輕一碰,「楊瑾的刀你看見了,非常重,倘若他順勢一壓,以你的功力,不見得還拿得住兵刃。當然,你不是庸手,否則早就死在青龍主掌下了,你可能會順勢上前一步,側身避開,然後……」

  「斬。」周翡也伸出一隻手,先是與謝允凝滯在半空中的手掌擦肩而過,隨即陡然一橫。

  「這就是『功夫』叫『功夫』,而不叫『招數』的原因,你沒有楊瑾那麼紮實的基本功,所以你的身法絕不會比他的刀更快,你這一『斬』沒有醞釀好,就會被他中途打斷。」謝允搖搖頭,回手在周翡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又道,「當然,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左支右絀地跟他對上幾招,每一回合,他都可以逼退你一步,步步緊逼,疊加在一起,直到你避無可避,到時候可就好看了。」

  周翡沉吟不語。

  「我知道你想維護誰的名聲,」謝允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更要避而不戰,好不容易佔了理,應不應戰的主動權都在你,就算你怎麼都不肯應戰,此事傳出去,也只是楊瑾手段下作,不配而已,不比你輸的一塌糊塗好看?」

  約定的三日很快就過去了,周翡三天沒出屋,送飯的羽衣班小姑娘什麼時候進去,都能看見她落地生根似的靠著窗口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練的是哪門子奇功。

  第三天一早,徐舵主和楊瑾等人就來了,還送了一份大禮——徐舵主找了兩個弟子抬了個滑竿,李大小姐連路都不用走,還如願以償地吃上了桃,也不知神通廣大的徐舵主從哪弄來的。

  周翡沒看見李妍的時候,十分擔驚受怕,一見她就青筋暴跳,特別是此人縱身從滑竿上跳下來,一手黏糊糊的桃汁就要往她身上撲的時候。

  李妍:「阿——翡——」

  周翡:「你給我站那!」

  李妍才不聽她那套,吱哇亂叫著奔跑過來,桃核一丟,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上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差點就見不著你了……」

  徐舵主備好的一肚子話都給這「生離死別」的場面堵回去了。

  吳楚楚和不少羽衣班的姑娘們紛紛好奇地探出頭來打量她,李妍見到這一院子「姹紫嫣紅」,終於想起要臉了,她腳步頓了一下,遲疑地閉了嘴:「怎麼這麼多人——對了,我哥呢?」

  周翡的目光越過李妍,落在楊瑾身上,冷冷地說道:「被人拐走當姑爺去了,躲開,我一會再找你算賬。」

  楊瑾站在十步之外,整個人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刀,戰意十足地盯著她。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轉過頭去,見了楊瑾,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對周翡道:「就是那個黑炭,最可惡了——黑炭頭我告訴你,現在求饒道歉還來得及……」

  楊瑾刀背上的幾個環輕輕地一動,「嘩啦」一聲輕響,雁鳴似的。

  李妍倏地閉了嘴,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總算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周翡和楊瑾之間的不妥之處。

  謝允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疲憊地捏了一下鼻樑,對李妍嘆道:「姑娘啊,你就別添亂了。」

  周翡回頭沖霓裳夫人道:「晚輩想跟夫人借把刀。」

  此言一出,楊瑾的臉色越發黑了。江湖上但凡有頭有臉的人,手中兵刃未見得比人名氣小,他絕不相信周翡連把像樣的刀都沒有,這絕對是當面的侮辱。

  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沒料到周翡這個背地裡「虛懷若谷」的「好孩子」居然這麼掃擎雲溝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邊一個女孩道:「去將我那把『望春山』拿來。」

  那女孩十分伶俐,應了一聲,一路小跑打了個來回,捧出一把長刀來。

  霓裳夫人接過來,輕撫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嗆」一聲輕響,這塵封的利器發出一聲嘆息,露出真容來。長長的刀刃上流光一縱而逝,彷彿只亮了個相,便消彌在了內斂的刀身裡,刀身處有一銘字,是個「山」。

  「那會南北還沒分開,有一年特別冷,」霓裳夫人道,「幾十年不刮北風的地方居然下起雪來,衡山腳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山陰處,有一處落腳的小客棧,我記得名叫『三春』客棧,這麼多年,大概已經不在了。我,李徵,還有幾個朋友,一起給困在了那裡,運氣實在不算好……誰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棧裡偶遇了傳說中的山川劍。」

  「殷大俠和李大哥一見如故,在三春客棧裡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約在了衡山的一處空地,酣暢淋漓地比試了一場,結果刀劍齊斷。他們兩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麼天大的高興事,我當時卻還小,不懂什麼叫做『棋逢對手』,只覺得可惜,放下大話,說要替他們尋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劍出來。」霓裳夫人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閃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後來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劍,刀銘為『山』,劍銘為『雪』……只可惜這一對刀劍一直沒找到機會送出去,亂世便至,誰也顧不上誰了。」

  她說完,將這把望春山遞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來了也好,這把刀用完就帶走吧,不必還來,就當我是踐了故人約。」

  周翡道聲謝,接過來的時候,卻覺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緊了緊,彷彿不捨得給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後,她終於還是留戀地鬆了手,神色有些蕭條,女妖一般好似顏色永駐的臉上陡然染上了些許風霜神色。

  謝允在旁邊低聲道:「阿翡。」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見他隱隱的阻攔之色,便又飛快地移開視線,上前兩步走到楊瑾面前,倒提長刀,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允無聲地嘆了口氣,想起那天晚上的話。

  「躲過了這一場,然後我繼續頂著南刀的名頭招搖撞騙,等著張瑾、王瑾趙瑾挨個找我比試嗎?」周翡搖搖頭,「沒這個道理,就算我投機取巧也贏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頭露尾強。」

  楊瑾大喝一聲,率先出手。

  他這是將自己放在了「挑戰者」的位置上,態度可謂十分謹慎,手中的斷雁刀背上的金環「瀝瀝」地響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連自己的刀都不拿出來」的態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謝允描述得還要快!

  周翡卻並沒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陣,將手中「望春山」當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條,幾乎不施力地黏著楊瑾的刀鋒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齊門?怎麼會是齊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2:01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章 三點水

  僅僅是一瞬間,霓裳夫人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本能地想去看謝允一眼。

  不過霓裳夫人畢竟是個老江湖,飛快地權衡過後,她生生將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裡卻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這個來歷成謎的「千歲憂」是不是從她方才一聲脫口的驚呼裡聽出了什麼。

  即便對於羽衣班來說,「千歲憂」這個人也是隱藏在重重迷霧後面的。

  一個簡簡單單的文弱書生,能在當今這個雲譎波詭、四處暗藏危機的江湖中有驚無險地蹚出一條悠閒自得的路來?

  霓裳夫人雖然看過無數的話本,唱過無數傳奇,卻早已經過了相信這些鬼話的年紀了。

  謝允卻好似全然沒有在意她的異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楊瑾和周翡的你來我往。

  周翡顯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期,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瘋到能在洗墨江裡一泡三年的。

  從楊瑾的第一刀開始,周翡就沒還過手——謝允給出的分析相當準確,他們兩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無法彌補的差距,一旦周翡還手,這種差距立刻就會顯示出來,比較弱的一方就會完全喪失自己的節奏,一直被人壓著打。

  因此她並不還手,只是閃避,偶爾非常巧妙地從對手那裡借一點力,不走遠、不靠近,始終保持著一點彷彿在刀尖上行走的愜意從容,不知她這樣躲來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來,她顯得十分遊刃有餘。

  楊瑾不是鄭羅生、花掌櫃那種內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況下,他的刀再快,快不過洗墨江的細刃,力氣再大,大不過能牽動千斤巨石的牽機……更何況周翡現在還有越來越得心應手的蜉蝣陣助陣。

  要不是謝允不是第一天認識周翡,幾乎也要懷疑起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周翡無計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楊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為了看一看所謂「斷雁十三刀」的深淺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許還在驚嘆這女孩身法從容,謝允作為眾人裡唯一一個知道輕重深淺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穿花繞樹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間,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遠不知疲憊地團團轉下去。

  除非……謝允的目光漸漸落到楊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綻。

  不錯,楊瑾性情暴躁衝動,又是個武痴,從某個方面來看,他跟紀雲沉有點像,確實很可能一時激憤失了水準,莫非周翡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這小丫頭下山一趟可真沒少長心眼。

  不過在謝允看來,即使楊瑾被她遛得怒髮衝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綻,周翡能抓住機會一舉制敵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雙閱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對手的弱點,可她的身手不見得跟得上這份眼力。

  果然如謝允所料,三十招之內,楊瑾還在有條不紊地步步緊逼,之後他的刀越來越快,幾乎成了一片殘影,刀背上的銅環聒噪地響成了一片。

  周翡轉了個大跨步,一手將望春山往身後一背,輕輕擋了一下楊瑾捲過來的刀鋒,而後整個人彷彿隨風而捲的海浪,頭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不知怎麼一晃半繞過了羽衣班門口的一塊下馬石,楊瑾的刀緊接著追至,失之毫釐地與周翡擦肩而過,「嘡」一下落在了那石頭上,一剎那,石頭上居然彷彿有火星濺起來,與他眼睛裡愈燒愈烈的怒火很有相映成輝的意思,楊瑾果然被周翡這種「輕慢」的態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這時周翡回過頭來,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楊瑾猛地上前一步,轉瞬間遞出三刀——劈、帶、截,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險些要叫一聲「好刀」。

  可是這「好刀」卻沒能截住泥鰍一樣的周翡,每次斷雁刀都像是擦著她的衣角滑過,每次都驚心動魄地差那麼一點。

  楊瑾此時已經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尋常比武,他未必會這麼沉不住氣,可是面對這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南刀傳人」,他卻是有些先入為主。

  周翡越是遲遲不出招,他心裡對她的想像就越妖魔鬼怪,乃至於他無意中用了一個重複的招數,左側腰處竟露出了空門。

  周翡等的是這個嗎?

  謝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別人拿刀追著他砍,他都不會提心吊膽得這樣全神貫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沒有回轉的餘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沒有趁機動手。

  她依然是若離若即地甩開了楊瑾的刀鋒,同時,將左手一直拿著的刀鞘遞了過去,輕描淡寫地在楊瑾那處空門虛虛一點,笑了一聲,又飄然轉開。

  楊瑾額頭上頃刻間見了冷汗。

  她看出來了,卻不出手,為什麼?

  在楊瑾看來,這場比武對於周翡來說,好似跟玩鬧一樣,她之所以繼續,是因為還沒有看到他黔驢技窮。

  他的怒氣登了頂,乃至於心裡竟然生出一股隱約的屈辱……還有恐懼。

  他親眼見到周翡的時候,理智上固然將她當成了平生大敵,可心裡卻始終存著幾分疑惑——這看起來幾乎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女孩怎麼會是破雪刀的傳人?她真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聲名鵲起?真能挑了眾人都談之色變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聖之首?她究竟能有什麼能耐?她的功夫是從投胎那天就開始練的嗎?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點過來的一剎那,這懷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說楊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裡還想的是「我要贏」,那麼到此時,他心裡隱隱升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我可能會輸」。

  高手過招,有時候差的就是那麼幾分精氣神。

  楊瑾原本如行雲流水似的雁翅刀頓時多了幾分不甚明顯的凝滯,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卻再一次放過了他,這一次她連刀柄都沒動,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還頗為遺憾地微微搖了搖頭。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麼?」

  謝允一直緊鎖的眉頭卻忽然打開了,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霓裳夫人:「你笑什麼?」

  謝允從刀光劍影中移開了視線,背過雙手,低頭沉吟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發問道:「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前一陣子,齊門內突然生變,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認為這是舊都那邊覬覦他們的奇門陣法之術,派了北斗前去追殺……」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

  「我想這傳聞可信,」謝允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幾不可聞地壓成了一線,「夫人或許也不知道,忠武將軍死後,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殺,這似乎也沒什麼稀奇,只是追殺他們的人正是北斗祿存。這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兒寡母而已,何必出動這麼大的一條鷹犬來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縮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個通體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閃,她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謝允終於轉過頭來,他的眼角被假皺紋黏住了,眼皮只能睜開平時一半的大小,眼睛無端小了一圈,卻並沒有擋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靜而悠遠,甚至微微帶了些許悲憫之意。

  霓裳夫人對上他的目光,無端一愣,蜷起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

  「沒什麼,」謝允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與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敵是友您看得出來,只是有些事已經洩露,我特地來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霓裳夫人心思急轉:「你是誰的人?梁紹……不,周存的人?」

  謝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輕輕地說道:「只是個大昭的故人。」

  霓裳夫人正待追問,忽然聽見李妍驚呼一聲。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楊瑾手裡的雁翅刀引了過去。

  楊瑾第一次露出破綻是因為激憤,第二次則是因為慌亂,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這一次是致命的,他遲疑了。

  快刀是不能遲疑的。

  一個人信不過他手中刀劍的時候,意味著這些翻臉無情的冷鐵也會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這一刻,陡然從洗墨江上一根細軟的柳條變成了銳利無匹的破雪刀,一瞬間,正神歸位,恢復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動已久的枯榮真氣陡然提到了極致,刀尖轉了一個極其圓滑的弧度,而後,刀斬衡山的「山」字訣劈頭蓋臉地砸向楊瑾。

  楊瑾心神巨震之下,倉皇舉刀去扛,方才片刻的遲疑終於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勢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畫地為牢的斷雁刀身上,而楊瑾的手腕甚至尚未來得及發力,刀背上的銅環陡然發出一聲悲鳴,刀柄被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來,斷雁刀竟然脫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緊逼,頃刻間抽刀撤力,「喀嚓」一聲,將望春山還入鞘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對手。

  她竟然真的勝了這一場本應實力懸殊的比試!

  楊瑾好似已經呆住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刀,繼而目光又緩緩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見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說道。

  她近乎倨傲地衝他一點頭,轉身走回謝允身邊,然後在謝允難以形容的複雜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將他那飄逸過分的衣擺拽了過來,把手心的冷汗擦乾淨了。

  謝允:「……」

  楊瑾好似依然沒回過神來,好似不認識了似的盯著橫陳地面的斷雁刀。

  徐舵主搖搖頭,心道:「要不是擎雲溝於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撿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將刀柄上的塵土擦乾淨,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楊瑾好像方才回過神來,他合上自己的刀,讓過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幹嘛?你輸都輸了,還想幹嘛?」

  楊瑾臉色忽紅忽白,嘴唇顫動幾次,終於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了。

  徐舵主嘆了口氣,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謝周姑娘指點,這回老朽思慮不周,多有得罪之處……」

  他頓了頓,從懷中摸出一個拇指大的瑪瑙小印,通體柿子紅,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上面刻了個活靈活現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覺地沒湊到周翡跟前,而是轉身遞給了李妍,說道:「拿個小玩意給姑娘回去耍,此物叫做『五蝠令』,往後出門在外,您只要是帶著這個,甭管是住店還是僱車,一干差遣,必沒人敢耍滑頭,保證盡心竭力。」

  李妍到現在都是一腦門漿糊,還不知道什麼叫「行腳幫」,她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奇道:「啊?怎麼著,能給便宜點啊?」

  周翡伸腳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賠了個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周姑娘,你聲名已起,往後怕是要是非纏身,必然步步驚心,多加小心。」

  周翡沒怎麼當回事地一點頭,心說:「反正我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們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當然看得出她的不以為然,便也不再交淺言深——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廬,躊躇滿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過那些污濁紛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揮揮手,來無影去無蹤地帶著他的人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2:08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一章 物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走了個乾淨,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霓裳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還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聞言,心裡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裡過了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今天晚上不會託夢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個絕頂的自來熟,很快七嘴八舌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只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

  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鬆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周翡整整三天沒怎麼闔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細細與她講來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調過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

  第二天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於是大氣一鬆,決定放棄。存了放棄的念頭後,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就會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裡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台詞!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鑽進她雙耳、肺腑乃至於魂魄之上。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對自己出爾反爾,並且突然不知從哪來了一股靈感,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她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愛行不行,大不了丟人現眼。武裝了幾層臉皮,她就放心大膽地上了。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一瞬間之前,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她心裡「高興」的念頭剛冒了個頭,就給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沖垮了,第無數次在心裡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裡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往她眼裡塞,「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

  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寒著臉色進入了說好的「跟李妍算賬環節」,衝她吼道:「誰讓你亂跑的?你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癟癟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妍:「……」

  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家……」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讓幹什麼幹什麼,別人都安排好了,她整好偷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

  在師兄們面前,她會相對放鬆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

  而在謝允面前,她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

  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女孩朋友,她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不過因為吳楚楚大家閨秀出身,雖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但友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意味,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打鬧鬧耍貧嘴。

  這會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成了個憤怒的「家長」,訓斥完,她又開始不熟練地操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她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了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這樣吧,咱們儘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盡快去找他們會合。」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嘴,我說了算……等等,這是什麼?」

  李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衝她解釋道:「這個裡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他讓我隨身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家走散了,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們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露出了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後又不以為然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亂跑吧。」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她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她在諷刺自己。

  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只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她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麼,自從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麼年輕之後,周翡心裡就隱約有點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女孩帶著,進了小樓上羽衣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澱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裡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了歷史,深刻地滲入到了這屋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木頭當中。

  紗帳宛然,牆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只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家的曠世神兵來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去了,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為什麼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她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

  她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了,」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幔現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關老,其他人不配——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只從謝允嘴裡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熟悉一樣,她也卡了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了一聲。

  「小輩人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霓裳夫人感嘆了一聲,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出了會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了「外祖父」這個稱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麼,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裳,見了女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像不出有個大姑娘叫他『外祖父』會是個什麼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麼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只需要周翡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衣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她終於不免帶出了幾分蒼老的意味,她說起自己是怎麼跟李徵偶遇,怎麼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杏子林裡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路遇過山匪猖獗、劫匪濟貧,還碰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家揮劍自盡,強行託孤,他們一幫莽撞人輪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亂地千里護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後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動靜太大,不小心驚動了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給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了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情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麼『武林盟』的計劃,逼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亂竄,結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麼?」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聽她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被從少女的回憶中被強行拉了出來,轉眼,她又成了個尷尬的年長者。

  霓裳夫人頓了頓,而後近乎端莊地攏了攏鬢角長髮,擠出一個溫和又含蓄的笑容問周翡道:「是你娘告訴你的嗎?」

  是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

  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於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沒有送出去的「飲沉雪」還掛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陣陣的牆上,當年的一甲一劍都已經破敗在陰謀和爭奪裡。

  還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棧」,老闆和唯一的廚子先後失蹤,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機靈又命大的小二該到哪裡去討生活呢?店面又有誰來接手呢……但無論如何,恐怕不會再叫「三春」客棧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頗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你在哪裡學的蜉蝣陣?」

  周翡心裡飛快地將事情原委過了過,感覺沒什麼不可說的,便將自己誤闖木小喬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揀揀簡要說了一遍。

  同時,她也一直暗中觀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發現,自己提起「木小喬」三個字的時候,霓裳夫人纖秀的眉心明顯地一皺。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天謝允在後院裡問的問題——當年護送今上南下的人裡,有沒有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謝允在木小喬山谷裡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類似的詞,當時他說的是「不那麼體面的江湖朋友」,周翡當時只是以為他是諷刺,可是後來她發現,謝允對於黑道還是白道的態度卻並沒有多大不同,只要人還有那麼些許亮點,他的門戶之見比一般人還要輕一些。

  那麼謝允兩次指代,他的重點會不會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麼體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問道:「那看來是李大當家命你護送吳將軍遺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個人?」

  跟吳楚楚有關的事,周翡全給隱去了——包括從木小喬山谷裡放出張師兄他們一行的事,當時仇天璣瘋狗似的在華容城裡搜捕他們的經歷,讓周翡再粗枝大葉也不免多幾分心眼。

  她心思急轉,隨即露出些許不好意思來,裝出幾分莽撞道:「我因為……咳,一些事,跟家裡人走散了……」

  她一邊說,目光一邊四處游移,好像羞於啟齒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著她,不知看出了什麼端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12:16 PM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二章 回家

  刻意誤導是刻意誤導,但親自將謊話說出口,卻又是另一碼事了——特別是周翡對霓裳夫人還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幾天,剛剛還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過好感歸好感,愧疚歸愧疚,如果吳楚楚身上有什麼東西,是連仇天璣都要覬覦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頭,也不可能實話實說,這點輕重緩急她心裡還有數。

  周翡故意支吾了兩聲,本指望霓裳夫人能憑藉「心照不宣」的想像力,自己誤會出一個前因後果,不再追問。

  可惜,霓裳夫人一臉興致勃勃,沒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這位美麗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華貴地坐在木椅上盯著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兩扇厚重而華麗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著下巴,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道,「那是因為什麼呢?」

  周翡:「……」

  隨即,她將心一橫,把自己為什麼會追到木小喬山谷的緣由改編了一下:「這次出門,是我跟家兄一起隨行,路上家裡長輩偏心太過,我一時不忿就跑出來了,不巧被吳姑娘撞見,她是出來追我的……唔,誰知在路上遇到了馬賊搶劫路人,我一時熱血上頭,追上去管了閒事,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裡。」

  周翡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不怎麼理直氣壯——但也說不上違和,因為爭寵慪氣這種事離家出走,確實不便高聲宣揚,如果霓裳夫人不是聽說了南刀傳人在華容的「豐功偉績」,又被謝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璣在華容截殺吳氏遺孤」的重要信息,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就真的信了這個小丫頭。

  霓裳夫人覺得頗為有趣,因為周翡這個姑娘,看起來並不屬於那種非常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她會說話得多。

  周翡面對陌生人,有種舊時那種醉心刀劍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幾分可靠,但是好像沒什麼心計,非常容易被人算計。她要是開口說話,別人會擔心她衝動、擔心她不知人心險惡……但是大概不會擔心她隱瞞什麼。

  所以她真的隱瞞起什麼的時候,就顯得分外不露痕跡。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她端起細瓷的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順著周翡的話音笑道:「這可不常見,一般長輩不是會更寵女孩子嗎?」

  周翡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過了她,不鹹不淡地講起自己來,「那時候不論是誰跟我說話,聲氣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麼,只要說上幾句好聽的,自然會有人爭先恐後地幫我弄來……有一次我在小樓上彈琴,樓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點不高興,便將琴上的穗子揪下來扔了出去,好多人為了爭搶那把穗子,打了個頭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輕輕掠過望春山刀鞘上細細的紋路,暗地裡鬆了口氣,循著霓裳夫人的話音,想像那妖妃褒姒烽火戲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隨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華才行。」

  據周翡觀察,現在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腳下那種南北交界的地方,別說大姑娘在樓上彈琴,就是在樓上表演上吊都不會引起圍觀。

  霓裳夫人輕聲道:「那時的江湖啊,真是花團錦簇。你騎著馬走在路上,彷彿走到哪都是豔陽天,十個落腳的客棧中,八個有是非,那些負篋曳屣的流浪說書人們高興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張口就來。少俠行遍天下,紅妝名動四方,你要是名氣夠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戰的,有找你去觀戰的,好多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要出頭,便先準備一打帖子,將前輩們挨個挑釁一遍……當然,這麼浮躁的,大部分都給打回老家去了。」

  「像紀雲沉那樣嗎?」周翡想問,看著霓裳夫人臉上的一點懷念,又嚥了回去,沒開口掃興。

  「跟你們現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傻精傻精的,覺得天下都在我的鼓掌中,沒有你那麼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裡一跳,總覺得她這句是話裡有話。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好像一夜之間,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人卻都散了。」霓裳夫人嘆了口氣,半晌沒吭聲,直到周翡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轉告千歲憂一聲,叫他下次不要來邵陽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麼?」

  霓裳夫人便氣如游絲地哼唱道:「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纍纍,離人遠行胡不歸……」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過,是謝允新戲詞裡的一句。

  霓裳夫人聲音並不像尋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瘖啞,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鑽入人耳,像是一塊小小的砂紙,輕柔地磨蹭著人的頭皮。

  周翡忍不住問道:「夫人要往哪裡去?」

  「哪裡能去呢?哪裡有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輩子守著一個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擺脫它,不料現在居然有蠢人上趕著來討要,我還能怎麼辦呢?自然是找個地方將它埋了,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即笑容倏地一收,她轉向周翡,問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

  周翡實話實說道:「不是,我只是幫著拖延了一段時間,是北……是紀前輩用搜魂針強續經脈,最後手刃鄭羅生的。」

  霓裳夫人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似乎說得太多也太疲憊了,擺擺手,示意周翡自行離去。

  周翡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但霓裳夫人已經言明了是「秘密」,貿然追問未免顯得不識趣——何況她自己也沒有實話實說。

  她心裡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滿腦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個十里豔陽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暫住的屋裡,一推門就看見李妍正坐在她床邊,不知從哪弄來一打五顏六色的絲帶,正在那給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絡子。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怎麼還在?」

  李妍見她推門進來,「呸」一下吐出嘴裡的緞帶:「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說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麼厚顏無恥地將「重要」倆字跟自己扯上關係的,她回手將房門一關,將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副「有本早奏無本退朝」的臉,無聲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飛快地說道:「你跟那個大黑炭比武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男的跟班主姐姐說了幾句話。」

  「那個男的」只能是謝允,因為霓裳夫人的小院裡,他是萬裡紅花一點綠,周翡沒顧上糾正「班主姐姐」這個聳人聽聞的稱呼,緩緩把手放了下來。

  李妍人送綽號——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給起的——李大狀,她從小就是個告狀的高手,不單嘴快,耳朵也靈。

  如果說別人耳聰目明都是因為功力深厚,李妍這方面則完全彷彿是天賦異稟,對人說話的聲音尤其敏感,別人數丈之外的耳語,她都能摸到個隻言片語,在「偷聽」這一行當裡,同輩無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躕了一下,問道:「說了什麼?」

  李妍難得在她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用場,嘴皮子飛快,一字不差地把謝允和霓裳夫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她還沒說完,就發現周翡臉色不對了,李妍話音一頓,奇道:「阿翡,你怎麼了?」

  周翡:「……」

  完蛋,穿幫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尷尬得宛如剛剛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馬燈似的變了一圈顏色。

  胡亂打發走李妍,周翡一隻手蓋住臉,仰面往床上一躺,心裡七上八下地猶豫著該怎麼跟霓裳夫人解釋這件事,實話實說,把自己扯破的謊揪回來嚥下去?

  還是厚著臉皮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周翡這幾天實在太勞心費力,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直到晨曦破曉,第一縷晨光刺到了她眼睫上,院子裡隱約傳來細細的笛聲,周翡才驀地從夢中驚醒,「呼啦」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她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幾下,飛快地把自己收拾乾淨,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然後她怔住了。

  只見院中桌椅板凳依舊,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吊嗓的女孩子一個都不見了。

  石桌上的瑤琴、樹杈上的羽衣也都跟著不翼而飛,孤零零的鞦韆架上只剩下一個懶洋洋的謝允。

  他將臉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長了腿搭在旁邊的小桌上,手裡拿著一根粗製濫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還鶯鶯燕燕的小院中寂靜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們,都是一群來去無形跡的鬼魅與精魄,帶給她一場光怪陸離的黃粱大夢,便乘著夜風化霧而去,杳然無蹤。

  謝允中斷了笛聲,抬頭衝她一擺手:「早啊。」

  周翡沒心情管他,一路小跑著去了霓裳夫人的繡房,這間她流連過的屋子門窗大開,裡面的屏風、香爐一樣沒動,小桌上擺出來的兩個茶杯還沒收起來,好像屋主人只是短暫地出去澆個花……唯有牆上那把名叫「飲沉雪」的重劍沒了。

  「別看了,走了。」謝允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上來,沒骨頭似的靠在一邊,伸了個懶腰,「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戲。」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上面還逡巡著一點餘溫,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說,她一直守著一個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劍有關嗎?還是和你說的那個海天……」

  謝允輕而堅定地打斷了她:「噓——」

  周翡抬頭對上他的眼睛,謝允視線低垂,臉上有點缺少血色,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帶了幾分諱莫如深的孤獨:「不要隨便提起那個詞,據我所知,和它有關係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無表情地杵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裝神弄鬼。」

  謝允「嗷」一嗓子,呲牙咧嘴地彎下腰:「你謀殺親……那個……哥!」

  周翡:「你是誰親哥?」

  「你是我親哥。」嘴上沒門的端王爺忙往後退了兩步,接著又一臉無賴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沒什麼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個什麼寶藏秘籍的故事橫空出世,你沒聽過嗎?你盡可以往不可思議裡想嘛。」

  周翡聽過,不過大多是陳詞濫調了,聽著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呢?

  根據青龍主鄭羅生的反應,似乎他當年害死殷聞嵐就是為了這個。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樣,有求財的、有求權的、有求情的……還有一小撮頂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麼樣的寶藏或者秘籍能滿足這麼多種念想,讓眾人都瘋狂爭搶,乃至於當年宗師級的人物都會隕落?

  周翡撇撇嘴,忽然說道:「你說會不會這秘密追究到最後,大家終於你死我活出了結果,然後挖墳掘墓、歷經艱險,最後找到一個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小箱子,打開一看,裡面就倆字?」

  謝允疑惑道:「什麼字?」

  周翡道:「做、夢。」

  謝允先是一呆,然後驟然退後一步,扶著欄杆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被一陣狗叫打斷了。

  羽衣班的門口傳來一陣拍門的聲音,有個耳熟的中年男子沉聲道:「請問主人家,我家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貴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了——她聽出了這聲音,這是當年秀山堂考教弟子的馬總管!

  離家這麼久,周翡幾乎都要忘了家裡人是什麼樣了,一路的驚慌與委屈,不見蹤影的李晟,慘死的晨飛師兄,孤苦伶仃的吳家小姐,至今聯繫不到的王老夫人,華容城裡瘋瘋癲癲的枯榮手,大當家寫給周以棠那封令人掛心的信……還有她這飛來橫禍一般莫名其妙的虛名,這些簡直一言難盡的事平時都被她深深地壓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沒有一絲半毫吐露的意思——因為告訴她實在沒什麼用。

  直到這一刻,通通爆發了出來,周翡二話沒說就衝了出去,擦肩而過的時候,謝允看見她眼圈居然有點紅。

  吳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聲音驚動,趕忙跟著跑了出來。

  周翡深吸一口氣,一把拉開大門,門外以馬吉利為首的一干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門鬆動的時候微微露出一點戒備來,然後下一刻集體震驚了。

  馬吉利敲門的手還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2:06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三章 隱憂

  「大當家,都準備好了,您再看看嗎?」

  「不了,」李瑾容好似永遠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她低頭一擺手,又問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還是都沒回信?」

  替她打雜的女弟子口齒伶俐地說道:「尚未,這回北狗動了真格的,咱們在北邊的人都跟寨裡斷了聯繫,王老夫人一時半會想必也沒辦法。不過咱們王老夫人是誰?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該北狗讓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沒理會這句寬慰,因為在她看來,「寬慰」也是廢話的一種,依然是皺著眉問道:「馬吉利他們上次來信說到哪了?」

  女弟子察言觀色,忙嚥下多餘的言語,說道:「上回寫信來報,似乎是剛出蜀,李師妹頭一次出門,頑皮了些……」

  「給他們回封信,讓李妍老實點,外面不比家裡,不用縱著她,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邊在心裡盤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遺漏,一邊心不在焉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們一早就出發,用了晚膳叫各寨長老到我這來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擾,應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想起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帶上一把刀、幾個人,就敢隻身北上,說走就走,回來的時候險些沒了路費。匆匆數年,她身上負累越來越多,出一趟門簡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

  家裡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帶在身邊的車馬人手,便足足猶豫了好幾天。她何等爽利的一個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業拖成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進她的小書房,謹慎地反扣上房門。

  書房裡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東西,文房與書本都還在原處,沒有動過,牆角有一大排書架,上面排滿了四書五經與各家典籍,倘若把這一架子書看完吃透,考個功名大概是足夠的。不過自從周以棠離開以後,這些書就無人問津了,至今已經接了一層灰。

  李瑾容隨手拉出一本《大學》,抖落了上面的塵土,翻開後見上面熟悉的字跡寫的批註比正文還多,一股書呆氣息順著潮氣撲面而來,她便忍不住一哂,輕輕放在一邊,將書架中間一層的幾個書匣挨個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繼而一摳一掰,「哢噠」一下,李瑾容取下了一塊木板。

  木板後面靠牆的地方居然有一個密格,裡面收著個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沒拿出來過了,那小盒簡直快要在牆裡生根發芽了。

  李瑾容也不嫌髒,隨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將木盒取了出來,例外檢查了一番,她還挺滿意——這足以讓魚老跳著腳嚎叫的爛盒子只是邊角處有些發霉,還沒長出蘑菇,用李瑾容的標準來看,已經堪稱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鐵軸已經鏽完了,剛一開蓋,就隨著一股霉味「嘎吱」一聲壽終正寢。

  可是出乎意料的,這盒子裡被李大當家大費周章收藏起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珍寶與秘籍,而是一堆雜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的裌襖,肩膀微有些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才穿得進去,李瑾容伸手撫過上面層層疊疊的褶子,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來有種受了潮的異樣黏膩,褶子已經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針腳一樣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頭打量了它片刻,塵封了很多年的記憶湧上心頭——

  「破雪刀我有個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闖進來門,而後腳步一頓,「爹,你幹什麼呢?」

  傳說中的南刀頭也不抬地屈指一彈,針尾上的線頭立刻乾淨俐落地斷開,他將自己的「傑作」拎起來端詳了片刻,好像十分滿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著。」

  少女時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過來的一塊布,她也謹慎地退後了兩步,方才調整好姿勢抄手接住,李徵扔過來的是一件十分活潑的碎花裌襖,剪裁熟練,針腳也十分整齊,手藝雖說稱不上多精良,也算很過得去了。無論是顏色樣式還是尺寸,都能看得出是給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隨即臉「騰」一下紅了,她自覺是個大姑娘了,總覺得讓爹給縫衣服有點丟人,便氣急敗壞道:「你怎麼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會做嗎?」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沒見你張羅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數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這個粗枝大葉勁兒,真不知道像誰,將來嫁給誰日子能過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試試,不合適拿來我再給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說……」

  後面就是沒邊的長篇大論了,李瑾容把舊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點堪溫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傳到了南刀哪個版本的傳說,反正在李瑾容的記憶裡,李徵永遠是不緊不慢、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嘮叨她,因為弟弟比她脾氣好,說什麼他都好好聽著。

  李瑾容總是懷疑,李徵有時候跟她沒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說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麼大成就似的,高高興興地飄然而去。

  偏偏她年輕時候還總是如他的意。

  在這一點上,李瑾容覺得周翡其實就不太像她,周翡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個有點不愛搭理人的野丫頭,但心思比她年輕時重,周翡看見什麼、心裡是怎麼想的,都不太肯聲張出來,除了「溫良有禮」這一點沒學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雖然很少對晚輩給出什麼當面肯定,但要說心裡話,她覺得無論是李晟的圓滑還是周翡的銳利,都比當年被李徵嬌生慣養的自己好得多——儘管他們倆在習武這方面的天賦好像都不姓李。

  不過縱然武無第二,一個人能走多遠,有時候還是武功之外的東西決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現在跑哪去了,一路在外面瘋玩沒人管,好不容易塞進他倆腦子裡的那點功夫可別就飯吃了。

  李瑾容搖搖頭,把舊物和紛亂的思緒都放在一邊,從那盒子底下摸出一個金鐲子。

  那是個十分簡潔的開口鐲,沒有多餘的花紋,半大孩子的尺寸,李瑾容神色嚴肅起來,在鐲子內圈摸索了一遍,最後在接近開口處摸到了一處凹凸的痕跡,她對著光仔細觀察了片刻,只見那裡刻著個水波紋圖。

  李瑾容眯起眼,從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處——那裡也有一個印,和她鐲子上的水波紋如出一轍。

  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寫就,只寫明白了一個地名,後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當年遭遇的意外或許另有隱情」,便再沒有別的了。

  這一次,李瑾容最後決定離開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數個暗樁接連無端斷線,逼得她不得不去處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了這封信上。

  李徵從小到大只送過她這麼一隻鐲子,後來見她不喜歡,便也沒再買過第二個,這本是個普通的金鐲子,雖值些錢,但也不算十分珍貴,絲毫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如果不是李徵的遺言。

  他最後一句讓她聽清楚的話,就是:「爹給你的鐲子要留好了。」

  後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云云。

  但不要打探什麼?他再沒機會再說清楚了。

  鐲子上的水波紋圖到底代表了什麼?

  為什麼那封信上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印記?

  寫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她曾經非常信任的長輩,而此人在暫時找不到聯繫四十八寨的途徑時,託付了周以棠轉交。

  四十八寨是個獨立於世外的桃源,也是個奇蹟。

  這奇蹟成就於它內部徹底打碎的門派之見,以及對外的極端封閉,兩條缺一不可,李瑾容執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這一點,多年來她一直在勉力維持這個平衡,疲於奔命地粉飾著這蜀中一隅的太平,對外基本做到了「無親無故」四個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無論是老寨主的過命之交,還是她女兒的父親。

  李瑾容接到這封神秘的來信後,緊接著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樁接連出事的消息,她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在決定親自走一趟的時候,便給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後捎了信,讓王老夫人盡快繞道南邊,為保險起見,可以先將那群纍纍贅贅的年輕人暫時託付給周以棠,又寫了信給周以棠,並以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語表示自己「不日將離開蜀中,辦完一些事可能會去見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樣收拾兩件換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從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這樣一來,從決定走到開始準備,中間便拖了幾個月。

  讓她心裡更加不安的是,這兩個月裡,無論是周以棠還是王老夫人,都沒有給她回信。

  北邊通訊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來往慢些正常,可周以棠那裡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他真出了什麼事,不可能會瞞著不說,那只有可能是送信途徑受阻……難道繼北邊暗樁出事之後,南邊還有內鬼?

  這念頭一起,李瑾容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在四十八寨內布下無數眼線的同時,她還是不放心,臨時找了一批信得過的心腹,把李妍也送走了。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勢在平穩了一段時間後,在北斗頻頻南下的動作下開始變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著建元皇帝的鐵腕,在前後兩代人的積澱下,兵、吏、稅、田、商等等方面,完成了當年間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療毒似的革舊翻新……不過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產,這些事沒什麼人關心。

  他們關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傾覆;北斗在積怨二十年之後,依然不將日漸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裡,越來越放肆;霍連濤南逃之後開始四處拉攏各方勢力,打著「家國」與「大義」的名號,大有再糾集一次英雄大會的意思;衡山下,南刀傳人橫空出世,殺了四聖之首,除了叛出四聖的朱雀主木小喬之外,其他兩個山頭的活人死人山眾紛紛表示要報此仇;最近聲名鵲起的擎雲溝主人本來聲稱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敗,蠻荒之地的愣頭青也不嫌丟人現眼,公然宣佈了這個結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兩道都在找這位神乎其神的後輩……以及四十八寨的大當家李瑾容悄然離開寨中,攪進了這一潭風雲裡。

  而李瑾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剛剛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她臨走前安排走的人卻在往回走。

  馬吉利雖然身負將李妍這個麻煩精運送到金陵的重任,但聽完了周翡和吳楚楚原原本本的敘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頭回蜀中……尤其那個添亂能手楊黑炭不嫌丟人地把自己敗績宣揚出去以後,周翡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李妍雖然頭一次出門就被中途打斷,但她一點也沒反對,聽了岳陽華容一帶的事,長輩們個個面色沉重,李妍則沒什麼顧忌地大哭了一場,對這江湖一絲躍躍欲試的期盼都在晨飛師兄的死訊裡蕩然無存。

  馬吉利命人給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備齊車馬,喬裝一番低調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己自家人領路,剩下一段路就順多了,隨處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樁接上頭,周翡也側面瞭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攤亂子,難得老實了起來。

  轉眼便已經逼近蜀中,那股游離於亂世的熱鬧漸漸撲面而來,馬吉利讓他們休整一宿,隔日便要傳信,帶人正式進入四十八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2:15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四章 事變

  周翡第一次來到四十八寨周邊的小鎮時,完全是個恨不能多長一身眼睛的鄉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時隔這麼久再回來,她儼然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一路給吳楚楚和謝允指點蜀中風物——大部分是上回離家時鄧甄和王老夫人他們剛告訴過她的,周翡現買現賣,還有一些鄧師兄彷彿提過,但時間太長,她有點記不清了,周翡就會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再編上幾句,胡說得嚴肅正經、煞有介事。

  要不是謝允當年為了潛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潛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謝允壞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胡編出什麼玩意,心裡笑得腸子打結,卻不揭穿她,還擺出一副虔誠聆聽的樣子,勾她多說幾句,感覺自己後兩年賴以生存的笑話算是一回攢足了。

  傍晚住進客棧,謝允還明知故問道:「我看也不遠了,咱們怎麼還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這耽擱一天?」

  周翡心說:「我哪知道?」

  自從遇上馬吉利他們,她就不再是說一不二、拍板做主的女俠了,把臉一擦,周翡轉身就成了個小跟班,跟著王老夫人時候那種「凡事不往心裡擱」的懶散勁兒立刻就回來了,馬吉利說走,她就跟著走,馬吉利說歇著,她就毫無異議地歇著,在哪落腳、走哪條線路,周翡一概不參與意見。

  據說剛學步的小孩如果摔倒了,倘若四下無人,他會什麼事都沒有地自己爬起來,但周圍要有個大人在,那小崽子們就必須得哭個驚天動地,非將一腔委屈廣而告之不可了。

  周翡沒見著親人的時候,頂天立地都不在話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邊,她沒來得及消退的孩子氣就又佔了上風,聽謝允這麼一問,她便十分有理有據地回道:「這個麼,首先是天黑以後山路不好走,林間有霧氣,特別容易迷路,再者……」

  馬吉利實在聽不下去了,故意微微提高一點聲音,差遣隨行的一個弟子道:「人數、名單和令牌都核對好,就送到進山第一道崗哨那裡。」

  周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還有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補道:「對,再者我們寨中進出比較嚴,都得仔細核對身份,得經過……」

  馬吉利為了防止她再胡亂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進出經兩道審核無誤就可以,生人頭一回進山要麻煩些,至少得報請一位長老才行,大概要等個兩三天。這會大當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還要慢一點。」

  周翡點點頭,假裝自己其實知道。

  吳楚楚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謝允端起茶杯擋住臉。

  周翡莫名其妙。

  馬吉利乾咳一聲,說道:「這位謝公子當年孤身度過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來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崗哨和規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謝允在她一腳跺下來之前已經端著茶杯飛身閃開了,茶樓下面彈唱說書的老頭被他嚇了一跳,撥破了一串亂音。

  茶樓裡笑聲四起,說書老頭也不生氣,只是無奈地衝著突然飛出來的謝允翻了個白眼,將琴一扔,拿起驚堂木輕輕叩了叩,說道:「弦子有點受潮,不彈了,老朽今日與諸位說個老段子。」

  謝允翻身坐在了茶樓的木架橫樑上,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方才他那麼上躥下跳,茶杯裡的水居然沒灑出一滴。

  只聽樓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儘是胡編——還是說咱們老寨主嗎?」

  又有好事者接茬道:「一刀從龍王嘴裡挖了個龍珠出來的故事可不要說了!」

  茶樓上下的閒漢們又是一陣哄笑。

  這地方頗為閒適,說書的老漢素日裡與茶館中的眾人磕牙打屁慣了,也不缺錢,頗有幾分愛答不理的風骨,只見他白鬍子一顫,便娓娓道來:「要說起咱們這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頭一號……」

  離家的時候,王老夫人他們趕路趕得匆忙,並未在小鎮上逗留,周翡頭一次聽見本地這種茶館特色,也不跟謝允鬧了,扒著欄杆仔仔細細地聽。

  說書人從李徵初出茅廬如何一戰成名、練就破雪刀橫掃一方說起,有起有落、有詳有略,雖然有杜撰誇張之嫌,但十分引人入勝,儘管此間眾人不知聽了多少遍,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待他說到「奉旨為匪」那一段時,滿樓叫好。

  周翡聽見旁邊的馬吉利低聲嘆了口氣,說道:「奉旨為匪,老寨主……老寨主對我們,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轉過頭去,見秀山堂的大總管端著個空了的杯子,一雙眼愣愣地盯著樓下的說書人,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稀奇什麼?偌大一個四十八寨,不光你馬叔一個人受過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當年揭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漢,戰死沙場一了百了,我那時候卻還不到十五,文不成武不就,被偽朝下令追殺,只好帶著老母親和一雙弟妹逃命,路上親人們一個接一個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著別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馬吉利一點話音,隨口發散道:「以前沒聽您說過令尊是當年反偽政的大英雄呢。」

  「什麼狗屁英雄,」馬吉利擺手苦笑,神色隱隱有些怨憤,似乎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難以釋懷,他沉沉地嘆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

  他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經,彷彿將周翡當成了能平等說話的同齡人。

  馬吉利語重心長道:「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麼?自己死無全屍就算了,還要連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讓孩子從小到大叫他那麼多聲『爹爹』麼?」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會,出於禮貌,她假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裡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說這幹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沒有老婆孩子。」

  馬吉利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誰說話,便搖搖頭自嘲一笑,隨即話音一轉,溫和地教訓道:「你也是一樣,大當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兩片紅紙就撤出來的時候,馬叔心裡就想,這孩子,仗著自己功夫不錯,狂得沒邊,你看著,她出了門準得惹事——結果怎麼樣?真讓我說著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兩歲,要是他將來跟你一樣,我打斷他的腿也不讓他出門。」

  李妍在桌子對面周翡做了個鬼臉,周翡忙乾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道:「馬叔,那老伯說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馬吉利聞言笑了起來:「老寨主的傳奇之處,又何止他說的這幾件事?我聽說當年曹仲昆篡位時,十二重臣臨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還受了咱們老寨主的看顧呢,否則他們怎麼能走得那麼順?」

  吳楚楚睜大了眼睛,連謝允都不知不覺中湊了過來,下面大堂裡大聲說大書,周翡他們幾個就圍坐在馬吉利身邊,聽他說小聲說起「小書」,也是其樂融融。

  由於隨行人中帶著吳楚楚和謝允兩個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饋果然慢了不少,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除非大當家親自叫門,否則誰也不能例外,周翡他們只好在山下的小鎮上住下,好在鎮上車水馬龍,並不煩悶。

  李妍飛快地跟吳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館裡聽說書,就是拽著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亂轉。在小鎮上落腳的第三天晚上,馬吉利端著一壺酒上樓,對周翡他們說道:「明天差不多該來人了,你娘不在家,這幫猢猻辦事太磨蹭,都早點休息——阿妍,我說你呢,明天別又睡到日上三竿,有點太不像話了。」

  吳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走回隔壁間,唯有謝允留在客棧大堂窗戶邊的小木桌邊,手邊放著一壺他習以為常的薄酒,透過支起的窗戶,望著蜀中山間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腳步一頓,她總算是從馬上要回家的激動裡回過神來——無論是「端王」還是謝允,此番送他們回來,都只會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適,謝允……周翡覺得他似乎更習慣過顛沛流離的浪子生活。

  那麼一路生死與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開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鎮上等了太久,周翡發現自己對回四十八寨突然沒有特別雀躍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過去用腳挑開長凳子,坐在謝允旁邊,發現從他的視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隱約能看見零星的燈火,是不眠不休的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麼謝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謝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過一句「我家在舊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無端咂摸出了一點無邊蕭索之意。

  周翡忽然問道:「舊都是什麼樣的?」

  謝允彷彿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方才說道:「舊都……舊都很冷,不像你們這裡,有四季常青的樹,每年冬天的時候,街上都光禿禿一片,有時候會下起大雪來,蓋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馬踩過的地方很容易結冰……」

  按照年代判斷,曹仲昆叛亂,火燒東宮的時候,謝允充其量也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兩三歲能記事嗎?

  這不好說,至少對於周翡來說,她能記住父親冰冷的手和李二爺染血的背影。

  「但宮裡是凍不著的,有炭火,有……」謝允輕輕頓了一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大概除了凍不著餓不著,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那裡面規矩很大——長大以後,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邊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周翡踟躕了一下:「那你……」

  「記不記得曹仲昆火燒東宮?」謝允見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後彷彿被他自己嚇了一跳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記得,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場大火,當然記得——至於要說什麼感覺,其實也沒有,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紅牆的門,我都會失去什麼東西,救我出來的老太監盡忠職守,沒讓我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至於父母……我小時候就見的不多,還不如和奶娘親近。現如今南朝正統有我小叔撐著,這麼多年也從來沒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報仇雪恨什麼的,萬一哪天他們真能掃平反賊,我就順便回舊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還有點沒心沒肺,周翡雖然不長於察言觀色,卻總覺得謝允身上有什麼違和的東西。

  她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山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成群的飛鳥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呼嘯著衝著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風,「啪」一下將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棧裡昏暗的燈花劇烈地擺動起來。

  周翡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此時,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隨意地灑在江面上,偶爾正好落在牽機線上,回有一絲極細的反光擦著水面飛過去。

  李瑾容離開四十八寨之後,寨中一干防務自然戒備到了極致,此時,即便魚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沒有潛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會發現水霧下面的巨石在不斷移位置,一旦有人闖入,牽機立刻就會浮起驚濤駭浪——那威力甚至連周翡都沒見過,魚老一般只是嚇唬她,不可能真把這排山倒海的大傢伙拿給一個尚未出師的小女孩玩。

  可是這一夜,卻有一個人影輕飄飄的掠過殺機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2:2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五章 桃源

  江風驟然變得濃烈,洶湧地灌入江心小亭,窗檯上一個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搖擺片刻,一頭栽了下去,魚老嘴唇上兩撇垂到下巴的長鬍子跟著飄到了耳根,驀地睜開眼睛。

  這時,一隻手極快地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隻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豔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

  女人好像很清楚魚老是個資深事兒媽,她將被風吹開的窗戶推上,又微踮起腳,仔細循著花瓶原來留下的一小圈痕跡,將它嚴絲合縫地放了回去,這才輕舒一口氣,轉回頭打招呼道:「師叔。」

  魚老皺了皺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們這種後輩在這裡,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還有個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親眼見了也不一定認識,過去十幾年裡,她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別家打成一片、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鳴風。

  寇丹就是鳴風的現任掌門。

  也正是因為她是牽機的締造者之一,才能不動聲色地穿過滿江的陷阱。

  「聽說大當家走了,我過來看看牽機怎麼樣。」寇丹說道,她自顧自地在魚老面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絲絹,細細地擦拭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經人到中年,曾經豐滿的雙頰微微有些下垂,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無法掩蓋的紋路,但依然有種別樣的美——不是少女們天生麗質的秀麗,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種灼眼的豔麗,她的五官並非毫無瑕疵,可當她隱隱帶著笑意看過來的時候,別人很難不被吸到她的眼睛裡,從瞳孔往外,她那雙眼睛好像是由一層一層氤氳交疊的秘密構成的,說不出的詭秘動人。

  魚老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用過的絲絹上,寇丹立刻會意,將那絲絹整整齊齊地疊成了一個四方小塊,放在桌角。

  反倒是魚老,整天被不拘小節的李大當家和故意搗蛋的周翡折磨,倒有點不那麼習慣別人順著他來,魚老頗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道:「我其實也沒那麼多事兒,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們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執怪異,這點小偏執就像老百姓遇到難處求神拜佛一樣,是種必不可少的寄託。別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麼能跟著外人不懂事?」

  魚老的目光在她鮮豔欲滴的紅指甲上掃過,臉上難得露出一點吝嗇的微笑,他將兩條盤著的腿放了下來,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勢,有些感慨地點頭道:「多少年沒再過過那種日子了,鳴風樓自從退隱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不過是看魚塘的閒人一個,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時改不過來,不必遷就。」

  他說著,勉強壓下那股如鯁在喉勁兒,故意伸手將桌上幾個杯子的位置打亂。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笑,又動手重新將杯子擺整齊:「師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魚老一頓,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問道:「既不是外人,怎麼還學會跟你師叔話裡有話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師叔——我叫您師叔,大當家因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師叔,這麼算來,倒還是我佔便宜了,可是我有時候想,咱們這樣的人,跟大當家他們那樣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風霽月,咱們活在暗影黑夜裡,潛行無蹤,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處湊呢?」

  魚老笑道:「年輕人,聽見外面濤聲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輕輕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低聲道:「師叔,你何曾聽說過刺客有『避禍』一說,對刺客來說,世道自然是越亂越好,不是嗎?當年您和我師父非要隨老寨主退隱四十八寨時,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鏽的。」

  魚老點點頭,不置可否:「不錯,當年退隱的決定是我和你師父下的,如今你師父也沒了,這麼多年過去,你才是這一任鳴風樓的主人,你要怎樣,我也不會干涉太多,鳴風若是真想脫離四十八寨自立門戶,那也不難,李大當家從來都是去留隨意,實在不行,等她回來,我去替你同她說。」

  寇丹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很甜,幾乎帶著些許撒嬌的意思,說道:「這個自然,周先生當年要走,大當家都沒攔著,又豈會攔著咱們?師叔,您知道侄女問的不是這個。」

  魚老看著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下垂的雙頰一瞬間顯得有些嚴厲。

  寇丹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只見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波紋印記,是蔻丹花汁沒乾的時候印上去的:「這是我師父生前那枚誰都不讓動的私印,他老人家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是什麼,師叔,我還知道世上有這個印記的人絕不止一個,只是你們統一都是諱莫如深。當年鳴風樓之所以退隱四十八寨,必然和這枚印章有……」

  「寇丹,」魚老截口打斷她,冷冷地說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紋的事,別怪我跟你翻臉。」

  寇丹一愣:「師叔,我……」

  魚老站了起來,將門拉開:「牽機挺好的,你看也看過了,這會就算是北斗親自來了,也能把他們切成肉片,時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嘆了口氣,低眉順目地起身行禮道:「師侄多嘴了,師叔勿怪。」

  魚老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

  寇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氣似的,又上前一步,輕聲道:「今年弟子們做的桂花酒釀不錯,改日我再給您送兩壇來嘗嘗。」

  魚老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幾不可查地衝她點了個頭。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這時,她垂著頭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卻越發輕柔。

  「師父和師叔當年既然決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會害我們,既然不能說,我便不問了,侄女回去就將這指甲抹了,師父的遺物,我也會……」

  她說前半句的時候,魚老不可避免地追憶起了過去的事,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眼神一瞬間飄往別處。而僅僅是這麼片刻的分神,寇丹彷彿想伸手攙他一下似的,纖秀的手掌貼上了魚老的後腰——

  下一刻,魚老整個人驀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掃了出去。

  寇丹卻好似早有準備,腳下輕飄飄地打了幾個旋,毫髮未傷地躲到了兩丈開外,與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鮮紅如火的嘴角輕輕咧開,露出雪白的貝齒,她指尖冒著幽藍光芒的牛毛小針一閃而過,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話音:「……好好保存的。」

  這世上最頂尖的刺客下手極狠,於無聲中一點餘地都不留,見血封喉的劇毒一根釘進血管,一根釘進經脈,毫釐不差,魚老那出於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間加速了毒發,眨眼的光景,黑氣已經瀰漫到了臉上,他難以置信地瞪著方才還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說什麼,卻驚覺自己的舌根已經發麻,四肢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寇丹微微歪了歪頭,眼角泛起細微的笑紋,輕聲道:「像師叔這樣在一條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說什麼是不會說的,這點分寸師侄還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從您這裡是拿不到了,那麼我便不問了。」

  轉瞬間,魚老已經面無人色,他整個人都在發僵,能清晰地感覺到從腰腹開始,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寇丹走上前去,像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扶」起魚老,將他扶到椅子上,又為他擺了個靜坐的姿勢,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江風越來越大,吹動水面上繁雜交纏的牽機絲,時而發出細微的蜂鳴聲,小亭中的兩個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靜默無聲,好像一副凝固在夜色中的畫。

  終於,魚老非常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一口氣卡在喉嚨裡,渾濁的瞳孔緩緩散開。

  寇丹有條不紊地檢查了他的心口脖頸,確定此人再無一絲活氣,便從懷中抽出一根長針,楔入了魚老的天靈蓋,彷彿要連他詐屍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後她規矩地後退一步,給魚老磕了個頭,口中道:「師叔,您要是在天有靈,碰上我師父,別忘了替我和他老人家道聲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隱就算了,為了四十八寨的牽機圖紙不旁落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辭勞苦地將我抓回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毀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這樣,侄女便只好回來做鬼,也算不負他老人家重託了,您說是不是?」

  死人當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輕輕一笑,長袖掃過身上的塵土,轉身推開江心小亭的一面牆,水中牽機巨大而錯綜複雜的心臟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揀妝奩一樣,隨手撥動了幾下,洗墨江中的牽機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緩緩地沉入了暗色無邊的水下。

  這隻兇猛的惡犬,悄無聲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潛伏已久的黑影紛紛從洗墨江兩岸跳下來,寇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等這一天,實在有點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非得出頭接收吳氏家眷,「那邊」也不見得捨下血本來動這個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頭,衝著兩側光可見物的石壁上垂下來的繩子笑了笑——

  話說回來,風雨飄搖的夾縫裡,一隅的桃源,真能長久嗎?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時,在山下小鎮中,謝允疑惑地將被風颳上的窗戶重新推開,眯起眼遠遠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轉頭問周翡道:「你們寨中每天人來人往,巡山的到處都是,鳥群有這麼容易受驚嗎?」

  他話音沒落,又一片鳥群衝天而起,候鳥似的在天空茫然盤旋,淒厲的鳥鳴聲傳出老遠。

  周翡下意識地扣住腰間的望春山。

  就在這時,幾個崗哨的燈火接連滅了,不遠處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個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謝允微微側耳,喃喃道:「這是風聲還是……」

  周翡立刻喝住他:「噓——」

  遙遠的風穿過山巒與重重密林,本身已經十分尖利,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中聽到一絲夾雜的哨聲。

  周翡雖然不明緣由,心卻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來,掌心頃刻間起了一層冷汗,掉頭便跑上樓去砸馬吉利的客房門。

  夠資格護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領。

  馬吉利雖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還有小酌過的酒氣,卻在聽了她三言兩語說明原委後立刻便清醒過來,一行護送者轉眼便訓練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邊。

  除了李妍還在不明狀況的揉眼睛,連吳楚楚都警醒地驚惶起來。

  「東西先放下,」馬吉利點了一個隨行的人留下看管馬匹行李,隨後說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動身。」

  周翡這時終於微微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馬叔,楚楚和阿妍……」

  她話音沒落,吳楚楚略帶哀求的目光已經落到了她身上,吳楚楚無數次地以為自己習慣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許自從在邵陽遇上馬吉利等人之後的數月行程太過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發情況裡不可避免的惶恐起來,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時有些踟躕。

  馬吉利卻斬釘截鐵道:「都跟著,大當家命我護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離,倘若寨中真出了什麼事,這鎮上也不見得安全,馬備好了麼?大家快點!」

  周翡心裡隱約覺得不妥,可是也承認馬吉利說得有道理,當時在華容城中,她不也覺得晨飛師兄他們都在的客棧固若金湯麼?

  可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周翡沒有異議,李妍和吳楚楚更不會有,謝允是外人不方便說話,他皺了皺眉,趁人不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小盒銀針,穿在了自己袖口上。

  非常時刻,也顧不上進山的名牌有沒有核對完了,一行人飛快地上馬趕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

  周翡心裡一沉——第一層崗哨處竟然空無一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2:4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六章 叛亂

  馬吉利伸手一攔險些衝上去的周翡:「冒失什麼,小心點!」

  他說著,謹慎地提長劍在手,沖其他人一使眼色。

  眾弟子訓練有素地上前,各自散開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馬總管!」

  馬吉利帶人過去一看,只見那第一道崗哨鐵門看似合著,卻沒關嚴,一排崗哨弟子的屍體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後,全是乾淨利落的一劍封喉,傷口除了致命,幾乎稱得上平平無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劍法。

  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壓低聲音道:「沒有反抗,沒有其他傷,屍體還是熱的。」

  要是放在過去,周翡肯定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歸來後,她卻能在眨眼間便明白馬吉利的言外之意——殺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沒有走遠。

  這會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內亂嗎?

  李妍被夜風中的寒露一激,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後背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樹杈上,「啪嚓」一聲。

  馬吉利被這動靜驚動,提劍的手微微一顫,轉頭看了李妍一眼。

  李妍用力抽了口氣,顫聲道:「對……對不住……」

  馬吉利看著李妍嘆了口氣,神色一緩,繼而似乎猶豫了一下,他轉頭對周翡道:「我錯了,不該把她們帶來,阿翡,我給你幾個人,你帶著客人和妹妹盡快躲遠一點,你能……」

  他話還沒說完,李妍突然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躥起來跑到了他身邊。

  在場的人除了吳楚楚,耳音都不弱,立刻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

  眾人頓時戒備起來,馬吉利本能地把李妍護在身後,就在這時,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現了形,出聲道:「來者何、何人?竟敢擅闖四十八寨……嗯?馬總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嗎,怎麼這會就回來了?」

  此言一出,李妍大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胸口,眾人雖說都未放下戒備,卻也微許放鬆下來,唯有馬吉利後背依然緊繃,手中緊扣著劍。

  周翡眯起眼望著這眼生的巡夜弟子,輕聲問道:「這是哪一派門下的?」

  旁邊人尚未來得及答話,那人已經跑到了眼前,沖馬吉利深施一禮,自報家門道:「晚輩鳴風三代弟子……」

  鳴風……鳴風樓?

  一瞬間,周翡無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個故事。

  電光石火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這其中的聯繫,本能地提起了望春山,而就在這時,她眼角居然有銀光一閃,周翡一把推開旁邊的人,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風」字訣已經捲了出去。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麼東西,周翡散落耳鬢的一縷長髮無端夭折,熟悉的觸感讓周翡一瞬間知道了這是什麼——牽機線!

  馬吉利大驚道:「阿翡不可莽……」

  「撞」字尚未出口,便見周翡毫無預兆地突然將手中長刀往下一壓,「不周之風」幾乎毫無轉折地過度到了「一刀鎮山」上,「嗡」一聲——此處的牽機線畢竟不是與洗墨江中巨石陣相勾連的那種,被她一刀壓彎了。

  謝允突然從懷中彈出一顆與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個如出一轍的煙花。

  煙花倏地竄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上空靜謐的月色,也那幾個隱藏在兩側樹梢上、幾乎與草木融為一體的人影頓時無所遁形。

  原來他們是用一個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經埋伏好了——怪不得幾個崗哨死得無聲無息。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隱隱勝了削金斷玉的牽機線一籌,硬是將牽機線壓變了形,而後輕叱一聲,兩個「牽線」人先後從樹上滾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牽機線上重重滑過,竟悍然無畏地闖進了幾個鳴風殺手的牽機陣中,手中長刀再次變招,這回是「斬」!

  尚未成型的牽機網難當其銳,登時碎在了她的刀下,牽機線四散崩裂,竟將牽線人也綁了進來,李妍一把摀住眼睛,卻還是來不及了,近距離地看見了兩顆腦袋飛了起來。

  而周翡手中破雪刀餘威未衰,直接抵住了那跑來吸引視線的鳴風弟子喉嚨上。

  馬吉利身後,所有人都被這兔起鶻落的三刀驚呆了。

  周翡在外面的時候,也不知怎麼運氣那麼差,每天輾轉在各大高手之間好不狼狽,根本無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進度。

  這會她也看不見身後眾人驚駭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嚨上,冷冷地說道:「你受誰指使?」

  那鳴風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聲,嘆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隨即他目光從周翡臉上轉開,不知對著她身後哪一處虛空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竟然毫無預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那刺客就這麼面帶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周翡輕輕一哆嗦,就在這時,一陣比謝允放的煙花還要刺眼的火光從後山衝天而起。

  不知是誰大聲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正當夜濃欲滴時,出門在外的李瑾容卻仍然沒有休息,她心裡想著事,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描寫舊都的遊記。

  人都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年輕人大多貪睡,上了年紀以後覺才越來越少。

  李瑾容卻有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她從十八九歲開始,就有了失眠的毛病,這小二十年間,也曾經試著調理過幾次,都不見效,好在習武之人身體強健,實在睡不著,大不了打坐調息到天亮,第二天也不耽誤正事。

  此時,李瑾容已經帶人離開了蜀地,一路上不可避免地對新晉風雲人物周翡的「豐功偉績」有了耳聞,然而李大當家卻並不像周翡想像得那麼火冒三丈,反而有些憂慮。

  李瑾容聽了好幾個版本的傳說,第一反應不是奇怪周翡那現買現賣的破雪刀是怎麼把人糊弄住的——而是周翡到底出於什麼原因,才沒在王老夫人身邊的。

  周翡不是李妍,從小喜靜多一些,她辦不出無緣無故自己亂跑的事。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脫離長輩的視線?

  尤其華容城中那一段故事,各種版本的傳說一段比一段吹得天花亂墜。

  在這裡頭,周翡怎麼從那貪狼、祿存那兩尊殺神的眼皮底下順利逃出去的,並不重要,反正按照後續的故事來看,她逃得十分成功,沒缺胳膊也沒短腿——但讓李瑾容想不通的是,中原武林究竟還有什麼人,值得仇天璣與沈天樞兩個人合力圍捕?

  那些神乎其神的謠言中,有一些也提到了吳將軍家人。

  雖然叛將家眷自然少不了被北朝緝捕,但那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兒寡母而已,隨便幾個小兵殺她們也是易如反掌,用得著出動兩個北斗……甚至貪狼星親至?

  曹仲昆的狗是大棒骨吃撐了,沒事出來消食嗎?

  李瑾容隱約覺得自己可能遺漏了什麼,可她思前想後,發現整件事都籠著一層不祥的濃霧,而她始終抓不到那個關鍵。

  她將半天沒翻一頁的遊記放在一邊,用力掐了掐眉心……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麼?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李瑾容瞬間將自己疲憊又茫然的表情收斂得一渣不剩,微一側頭,揚聲道:「進來。」

  她尚未歇下,客房的門便也沒栓,從外面一推就開,李瑾容話音未落,替她打點雜事的那位女弟子便一臉匆忙地闖了進來——李瑾容脾氣臭不是一天兩天了,能跟在她身邊的弟子必定是十分機靈又有分寸的,鮮少會這麼冒失。

  李瑾容揚起眉,做出一個有些不耐煩的詢問神色。

  那弟子道:「您快看看是誰來了!」

  只見一個人快步從她身後走出來,叫道:「姑姑!」

  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晟兒?」

  即使是個子長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看起來也基本不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時候,李瑾容卻險些一時沒認出來。

  他整個人瘦了兩圈,個頭便無端顯得高出了一截。

  在家裡,李晟雖然稱不上驕縱,卻多少有點公子哥脾氣,衣服頭髮必然一絲不亂,往哪一站都是風度翩翩,恨不能將「李家大少爺」五個字頂在腦門上,可是此時站在李瑾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卻比要飯花子強不到哪去,兩把短劍丟了一把半——統共就剩下一支沒有鞘的光桿鐵片,用草繩纏了幾圈。

  他臉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捉襟見肘地繃在顴骨上,臉頰上還有一塊黑,也不知是蹭的灰還是什麼傷口結痂後留下的痕跡,嘴唇裂了幾道口子,隱隱能看見其中開綻的血肉,唯有眼神堅硬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對視了。

  「給他倒杯水來,」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聲,又一迭聲地問他道,「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在這?為什麼弄成這樣?阿翡呢?」

  李晟好像渴得狠了,連聲「多謝」都沒顧上說,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裡潑了下去,不知怎麼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卻並沒有聲張。李晟飛快喝完,將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邊,說道:「阿翡沒跟我一起——此事說來話長了,姑姑,我長話短說,有一位名叫『沖雲子』的前輩托我帶一句話給您。」

  李瑾容:「……什麼?」

  這個名字叫她不得不震驚,因為那封帶著水波紋又語焉不詳的信上,落款正是「沖雲子」,隱居的齊門掌門人,也是老寨主數十年的故交。

  「他說這句話說給您聽,是為了以防萬一,要是您聽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顯地皺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麼意思,「那句話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復生,過去的事既然已經蓋棺定論,再挖墳掘墓將它翻出來的,必然不懷好意,大當家,無論別人跟你說什麼,都不要信,切記,不要追究』……師姐,勞駕再給我一杯水。」

  李晟一口氣說到這裡,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兩下,幾乎嘗出一點血腥味來。

  李瑾容不動聲色地抽了一口氣,平靜的表情下,心裡幾乎炸開了鍋。

  齊門的沖雲子道長跟四十八寨早已經斷了聯繫,卻居然在數月間前後給她傳來兩封信,一封寫在紙上,托周以棠轉交,另一封卻是她從小帶大的親侄子口述的,而兩封信的內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倘若不是齊門那老道士失心瘋了,這兩封信裡必有一封有問題。

  李晟沒理會她的沉吟不語,又飛快地接著說道:「還有一件事,姑姑,去時路上鄧甄師兄曾經跟我細細講過寨中沿途暗樁所在,當時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動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鋒芒,繞路到南朝界內,在衡陽落腳。因為怕誤事,我當時本想寫一封信,通過衡陽暗樁傳給您,不料衡陽暗樁生了異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勢力、誰的人策反的,當時來不及深究,險些被他們扣住,好不容易逃出來,一路被人追殺到這裡——不是普通的追殺,我就一個人,無拖無累,按理說隱於市還是隱於野都容易,但姑姑,我懷疑他們出動的是正經八百的刺客,衡陽暗樁裡有沒有鳴風的人?」

  四十八寨分佈在各地的暗樁,都是各門派分別派駐的,眾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樁的人手都是混著來的。

  但李瑾容知道,鳴風是特立獨行的。

  這是寨中長老都知道的,老規矩了。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來鳴風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來……儘管聽起來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這是老寨主李徵親自定的規矩。

  而四十八寨來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語,為防被人截留破解,來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條線。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兩條線路,一條出蜀後落腳邵陽暗樁,另一條恰好是衡陽線路!沖雲子那封托周以棠轉交的來信恰好走了衡陽線,那麼李瑾容寫信給周以棠的時候,則會避開衡陽,改道邵陽,周以棠如果給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沒收到的回信則會再一次地卡在衡陽暗樁裡。

  如果真是衡陽暗樁出了問題,那……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來,她難得離開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門要重整暗樁,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帶了不少……她在房中緩緩踱了幾步,抬起頭對一直在旁邊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來,咱們立刻折返!」

  那弟子應了一聲,撒腿就跑。

  李瑾容對輕輕吁了口氣的李晟說道:「你跟我來,把路上的事仔細告訴我。」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說道,「有吃的嗎?那個……乾糧就行,我可以拿著,邊吃邊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2:5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七章 沖雲

  久旱逢甘霖,久餓逢乾糧,李晟真是餓得狠了,感覺自己張嘴就能嚥下一頭牛,即使被熱氣騰騰的包子餡燙了一下舌頭,他也依然英勇的磨牙霍霍,絕不退縮。

  一個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墜入深淵,肚子裡連聲響動都欠奉,李晟一連吃了五個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沒飽,但感覺自己心裡有了點底氣,好歹不會被一陣大風掀飛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嚥,消瘦的臉上展開一言難盡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還在等著他回話,李晟一時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對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嗎?」

  李瑾容當然聽說了,霍連濤扛著一大堆大義凜然的旗子,插在腦袋頂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遊說,幾乎恨不能將「報仇雪恨」四個字刻成一副大匾,招攬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點點頭:「貪狼與武曲在岳陽聯手火燒霍家堡,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貪狼和武曲燒的,」李晟低聲道,他微微抬起一點頭,被夜色壓住的地平線遠在天邊,此時只能看見一點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經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接著說道,「是霍連濤為了掩蓋自己的行蹤將霍老爺子留下的,火是他們自家人放的,我……我親眼看見的。」

  李瑾容問道:「你當時在霍家堡?」

  霍老爺子與李徵交情甚篤,但霍連濤就比較不討人喜歡了,霍老爺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對外一直稱病,當年的朋友也便漸漸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動了。

  李晟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隨後,他三言兩語便先將自己一路想方設法脫離王老夫人的緣由和經過說了。

  李瑾容:「……」

  她一時失語,這些年來,她心裡裝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給自家晚輩的,自然只剩下「嚴加管教」一條乾巴巴的準繩——對周翡當然更苛一點。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裡是這麼想的。

  而這本該是最幽微、最不可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時李晟說來,卻是平平淡淡,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咱們寨中的暗樁位置,到什麼地方怎麼走,我都自以為弄清楚了,」李晟說道,「不料剛走就碰上了馬賊,著了暗算。」

  李瑾容回過神來,有些疑惑——李晟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麼馬賊能輕易劫走他的馬?

  「是朱雀主木小喬的人,」李晟解釋道,聽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氣,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於自己嚇唬人成功了,不過那一點笑容一縱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臉色,接著說道,「木小喬脫離活人死人山之後,就成了霍連濤的打手,替他斂財搶馬,我當時被他們打暈丟在一邊,沒等他們回來滅口,就碰上正好路過的沖雲子前輩。」

  李瑾容道:「齊門不問世事已久,沖雲掌門為什麼在岳陽?」

  「齊門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沖雲子前輩一直跟忠武將軍有聯繫,吳將軍身邊有曹仲昆的眼線,他們害死吳將軍之後,順藤摸瓜地查出了齊門的位置,只是齊門外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陣法,他們一時破不開而已。沖雲前輩拖了他們一陣子,率眾弟子趁機脫逃,避走蝕陰山附近,不料遭人出賣,只好臨時換下道袍,裝作普通的販夫走卒,化整為零,這才脫困。」

  一群隱居深山、幾乎與世無爭的道士,到頭來保不住道觀就算了,連長袍拂塵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噓,可心裡忽然隱隱一動,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來——齊門是這樣,現如今的四十八寨難道不是異曲同工?

  「我不知道沖雲前輩為什麼隻身前來岳陽,他什麼都沒跟我說,」李晟的聲音打斷了李瑾容的思緒,「我執意不肯回去,死皮賴臉要跟著他一起走……他便帶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們偷偷潛入的時候,霍連濤已經不止從哪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個霍家堡成了個空殼,我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經……」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無聲地追問。

  「傻了。」李晟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記得了,話也說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餵下去,就這樣還是滿處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圍了一個……」

  李晟搖搖頭,沒忍心仔細描述:「可是沖雲道長卻不知為什麼,總懷疑他是裝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潛伏了好幾天。」

  「正好看見霍家堡大火?」李瑾容疑惑地問道。

  李晟點點頭:「姑姑一定奇怪,我和沖雲前輩都在,既然看見了,為什麼沒把老堡主救出來——著火的時候,老堡主正在院子裡澆花,澆一會就發一會呆,他那幾天一直是這樣,有時候就傻得很徹底,有時候就恍恍惚惚的,水壺都空了,他還倒拎著壺呆呆地站在那,我聽見前院傳來騷動,有人大喊走水,整個霍家堡一片混亂,本想把他扛出來,沖雲前輩卻按住了我,我看見……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邊笑一邊搖頭,然後抬起頭看著我們藏身的方向。沖雲子前輩就現了身,兩個人一個在院裡,一個在院外,這時屋子已經著了,濃煙鋪天蓋地地蔓過來了,我心裡著急,不知道他們倆在那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麼……然後霍老堡主對沖雲子前輩遙遙一抱拳,漸漸不笑了,又搖了搖頭。」李晟說道,「然後有個僕從大呼小叫地衝進來,想將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卻大笑三聲,抬一掌便將那人輕飄飄地甩出了小院,隨手折了一支新開的花,頭也不回地緩緩走進那著火的屋子裡,關緊了門窗……」

  四十八寨最精銳的人馬匆匆而行,馬蹄聲近乎是整肅的,李晟最後幾句話幾乎淹沒在馬蹄聲裡,輕得像一聲嘆息。

  李瑾容的神色卻越繃越緊。

  她早些年聽說過霍老堡主傻了的傳說,倒也沒太往心裡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爺子比李徵還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倒也不稀奇,可她聽李晟這麼三言兩語的描述,卻起了個可怕的推斷——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還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復神智的過程?

  如果是這樣,罪魁禍首是誰簡直昭然若揭。

  「沖雲前輩不讓我去救他,一直含著眼淚在旁邊看著,直到大火吞下了整個小院,馬上要掃過來了,我們才避開搜捕的北斗爪牙離開。」李晟說道,「沖雲前輩知道我的師承,從岳陽離開後,他便沒有繼續走,反而找了個農家小院住了下來,還問我想不想學他們的奇門遁甲之術。我跟他學了兩個多月,然後另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找來了,那個人道號沖霄,彬彬有禮,對沖雲前輩也十分恭敬,以掌門相稱。」

  李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李瑾容沒聽說過「沖霄」的名號,便追問道:「怎麼?」

  「沖雲前輩便將那句要轉述給您的話告訴了我,說這是一句很要緊的話,接著便打發我回蜀中。我這些日子承蒙前輩教導,受益匪淺,但見他們門內有要緊事的樣子,也不便打擾,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蒼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線,「可是……我總覺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時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轉身走進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樣,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對勁,便掉頭去找……那小院裡,卻已經人去樓空了。」

  李瑾容握緊了馬韁繩,反覆思量沖雲子帶給她的那句話。

  李晟也不打擾她,安靜地走在一邊,這少年去年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轉眼一回來,卻儼然有了男人的模樣。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點他臉上的那塊污跡,問道:「這又是怎麼弄的?」

  李晟隨手抹了一把,滿不在乎道:「哦,沒事,摔了一下,擦破點皮,結的痂剛掉,過幾天就好了。」

  李瑾容:「……怎麼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點小聰明和沖雲道長教的巨石陣擋住了窮追不捨的刺客一陣子,之後沒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來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北往南遷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領頭人,自己已經是人下人,卻依然靠盤剝隊伍裡的老弱病殘來維持自己「領頭羊」的地位,新來的想要「受領頭人庇護」,必須得足夠識相,交夠口糧才行。

  鳴風的刺客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氣急敗壞地追著那狡猾的李家少爺一路往南的時候,那位再狼狽都沒掉過顏面的「少爺」其實就在路邊,被幾個窮凶極惡的流民頭頭按在地上「教訓」,臉在地上蹭出一道沾滿了灰塵的血道,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冷冷地透過無數條泥腿子看著追殺者們視而不見地往遠處跑去。

  他就是靠這個,徹底甩脫了鳴風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這個,有點得意,也有點慚愧——因為學藝不精,才非得使這種小聰明,而就在他在「顯擺機智」和「少丟人現眼」之間來回搖擺的時候,李瑾容伸過來的手碰到了他的臉,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卻用指尖輕輕蹭了蹭他那塊蹭破過的皮肉,忽然說道:「吃了不少苦吧?」

  在跋山涉水時跟一大夥刺客們鬥智鬥勇的李少俠頓時鼻樑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沒紅,他將視線低垂,往後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有什麼,我看鳴風也不過如此麼……對了姑姑,我路上聽見好多亂七八糟的傳說,阿翡他們那邊出什麼事了,人還沒回來嗎?」

  周翡從越發沸沸揚揚的傳說中潛逃成功,卻不料還沒到家,便被當頭糊了一篇更大的危機。

  華容城中,她帶著吳楚楚東躲西藏,衡山密道裡,她拿著一把不趁手的佩劍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對的都是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敵人,可將那幾樁事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刻,叫她茫然無措過。

  上前一步生,後退一步死,大不了將小命交代在那,也能算是壯烈……可是這裡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萬水的險惡中,支撐著她的一截脊樑。

  幼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與喊殺聲上,分外真實起來。

  馬吉利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什麼極艱難的決定,對周翡道:「看來崗哨這邊只是嘍囉,洗墨江那裡才是大頭,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經足可以自保了,帶上阿妍他們,怎麼來的怎麼下山,趁他們還沒發現,快走!」

  周翡將望春山緊緊地扣在手心。

  衡山密道裡,謝允也是氣急敗壞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環繞的四十八寨裡,繼續當她無憂無慮的小小弟子,好好練功,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能準備得好一點,不要這麼狼狽……

  可是既然不能萬事如意,又哪有那麼多充斥著血與火的夜色,等你「慢慢準備好」呢?

  這時,謝允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周翡的肩頭。

  周翡倏地一震,幾乎猜得出謝允要說什麼,便半含諷刺地苦笑道:「怎麼,你又要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了?」

  謝允搖搖頭:「我今天不說這個。」

  周翡轉頭看著他。

  謝允沒在嬉皮笑臉的時候,就有種非常奇異的憂鬱氣質,像個國破家亡後的落寞貴族——即使他在金陵還有一座空曠無人的王府。

  「阿翡,」謝允道,「人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回家,我明白。」

  周翡胸口一陣發疼。

  謝允嘴角一翹,又露出他慣常的、懶散而有些調侃的笑容:「這回我保證不多話,陪著你,不用謝,大不了以身相許嘛。」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將望春山收攏入鞘,正色對馬吉利道:「馬叔,當年老寨主過世的時候,大當家是怎麼把四十八寨支起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3:03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八章 雛鳳

  後山的鐘聲一聲高過一聲,在沉睡的群山中震盪不已,一直傳到山下平靜的鎮上,大群的飛鳥呼嘯而過,架在山間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內燈火通明,遠看,就像一條驚醒的巨龍。

  洗墨江上,無數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崗哨居高臨下,本該佔盡優勢,領頭的總哨雖然疑惑牽機為什麼停了,卻依然能有條不紊地組織反抗,同時先後派了兩撥人馬去通知留守的長老堂。

  就在這時,有弟子跑來大聲稟報導:「總哨,咱們增援到了,是鳴風的人,想必是聽說了牽機來的異常。」

  他話音剛落,幽靈似的刺客們已經趕到了岸邊。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間開出了這麼一個孤島,並肩數十年,身後是不穿鎧甲的,刺客們抵達時,從總哨到防衛的弟子沒有一個有防備,洗墨江邊堅固的防線一瞬間就淹沒在猝不及防的震驚裡。

  洗墨江邊一亂,長老堂立刻一片混亂。

  眼下到底是外敵來犯,還是內鬼作妖?

  傳話的一時說不清楚,而此時此刻,外敵是誰居然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真有內鬼的話,內鬼是誰?這深更半夜裡誰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禍起於蕭牆之下,誰能保證這些雜亂無章的消息和報信人說的是真的?

  周翡他們趕到的時候,長老堂中正吵作一團,每個人都忙著自證,在這麼個十分敏感的點上,好像一個多餘的眼神都讓人覺得別人在懷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於李瑾容不在,留守長老們沒事的時候縱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卻是誰也不服誰。

  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塊從中間裂開的石頭,原來有多硬,那裂痕就來得多麼不可阻擋。

  周翡深吸一口氣,而後倒提望春山,將長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長老堂那受潮爛木頭做的門閂捅了個窟窿。

  隨後她將望春山往肩上一靠,雙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掃過突然之間鴉雀無聲的長老堂,就那麼站在門口,既沒有進去,也沒吭聲——沒辦法,不是每個長輩都像王老夫人一樣喜歡孩子,長老堂中的好多人跟做弟子時候的周翡都沒什麼交集。周翡原來又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見了面,她勉強能把叔伯大爺叫清楚就已經不錯了,至於此人究竟是何門何派、脾氣秉性如何,乍一問她,還真有點想不起來。

  好在,身邊跟了個順風耳「李大狀」。

  李妍趁著周翡和震驚的長老們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飛快地湊到她耳邊,指點江山道:「左邊第一個跳到桌子上罵街跳腳的張伯伯你肯定認識,我就不多說了。」

  她說的人是千鐘掌門張博林,因為千鐘派的功夫頗為橫衝直撞,因此人送綽號「野狗派」,張博林的外號又叫張惡犬,是個聞名四十八寨的大砲仗,張口罵街、閉嘴動手——不過由於野狗派「拍磚碎大石」的功夫,千鐘裡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陰陽不調,女孩子是個稀罕物件,所以平日裡對周翡李妍他們女孩,張博林的態度會溫和很多,時常像鬼上身一樣和藹客氣。

  「坐在中間面色鐵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門趙秋生趙大叔,是個討厭的老古板,有一次聽見你跟姑姑頂嘴,他就跟別人說,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個,也得把這一身膽敢沖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過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告刁狀!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長話短說,不必那麼「敬業」。

  李妍翻了個白眼,又說道:「最右邊的那位出身『風雷槍』,林浩……就算咱們師兄吧,估計你不熟,前一陣子大當家剛把咱家總防務交給他,是咱們這一輩人裡第一個當上長老的。」

  林浩約莫二十七八,自然不是什麼小孩,只不過跟各派這些鬍子老長的掌門與長老一比,這子弟輩的年輕人便顯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這時候出事,他一個總領防務的長老第一個難逃問責。

  這會指定是又焦慮又尷尬,被張博林和趙秋生兩人逼問,林浩眉宇間隱隱還能看見些許惱怒之色。

  周翡覺得耳畔能聽見自己心狂跳的聲音,剛開始劇烈得近乎聒噪,而隨著她站定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長老堂裡的人,周翡開始暗暗對自己說道:「我做我該做的,我娘能辦到的事,我也可以。」

  李瑾容對她說過:「沙礫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

  周翡將這句話在心裡反覆重溫了三遍,心跳奇蹟般地緩緩慢下來了,她掌心的冷汗飛快消退,亂鬨哄的腦子降了溫,漸漸的,居然迷霧散盡,剩下了一片有條有理的澄澈。

  李妍臨時抱佛腳似的給她點出了誰是誰,剩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翡微微垂下目光,將望春山拎在手裡,抬腳進了長老堂,沖面前目瞪口呆的三個人一抱拳道:「張師伯、趙師叔,林師兄。」

  「周翡?」趙秋生平時看家她就皺眉,這會當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掃,見身後馬吉利等人,立刻便將周翡李妍視為亂上添亂的小崽子。

  趙秋生越過周翡,直接對馬吉利發了問:「馬兄,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帶李妍那孩子去金陵了嗎?怎麼一個沒送走,還領回來一個?怎麼還有生人?」

  馬吉利正要回話,卻見謝允隱晦地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倘若這第一句話是馬吉利替周翡說的,那她在這幾個老頭子眼裡「小累贅、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實了。

  馬吉利猶猶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卻眼皮也不抬地走進長老堂,開口說道:「事出有因,一言難盡,趙師叔,鳴風叛亂,眼下寨中最外層的崗哨都遭了不測,洗墨江已經炸了鍋,你是現在想讓我跟你解釋李妍為什麼沒在金陵嗎?」

  她這話說得可謂無禮,可是語氣與態度實在太平鋪直敘、太理所當然,沒有一點晚輩向長輩挑釁反叛的意思,把趙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剛才說連進出最外面的崗哨都……你怎麼知道是鳴風叛亂?」

  那四十八寨豈不是要四面漏風了?

  周翡抬頭看了他一眼,手指輕輕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時,眾人都看見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內側有一層薄繭,指尖沾了尚且新鮮的血跡。

  周翡面無表情地微一歪頭:「因為殺人者人恆殺之,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殺——林師兄,現在你是不是應該整理第二批巡山崗哨,立刻替空缺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牽機很可能已經被人關上了,外敵從洗墨江兩岸爬上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吧?」

  趙秋生看著周翡,就好像看見個豁牙漏齒的小崽穿上大人的衣服,拖著長尾巴四處頤指氣使一樣,覺得荒謬至極,簡直不可理喻:「你這小丫頭片子你……」

  就在他一句「搗什麼亂」尚未出口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間,口中吹了一聲尖銳的長哨,幾個手下人轉眼落在長老堂院裡,身體力行地打斷了趙秋生的厥詞。

  林浩能做到總防務的長老,當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該怎麼辦,他也用不著別人指導——只要這些倚老賣老的老頭子們能讓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這節骨眼上拍著桌子讓他給個說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聽周翡指揮,但她來得太巧,三言兩語正好解了他的尷尬和困境。

  別管真的假的,反正她三言兩語間指名道姓地說明了叛亂者誰,等於將他頭上的黑鍋推走了大半,林浩就坡下驢,越過吹鬍子瞪眼的趙秋生和張博林,連下了三道命令,追加崗哨,組織人手前往洗墨江,這才對周翡說道:「來不來得及,就要看來者本領多大了。」

  周翡將望春山微微推開一點,又「嗆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頓道:「好啊,要是來不及,就讓他們把命留在這裡吧。」

  這是來路上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這寨中的長老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像對付楊瑾一樣故弄玄虛、增加神秘感非但不會奏效,反而會讓他們越發覺得她不靠譜,因此一定要少問、少說、少解釋,說話的時候要用板上釘釘一樣的力度,「只有你自己對自己的話先深信不疑,才能試著打動別人」。

  周翡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謝允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謝允衝她微微一點頭。

  「拿下最開始的態度之後,不要一味步步緊逼,得張弛有度,你畢竟是晚輩,是來解決問題不是來鬧場的。」

  周翡將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幾下,緩和了神色,低眉順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禮了,實在是一進門就遭自己人伏擊,這才沒了分寸,諸位叔伯見諒。」

  張博林張了張嘴,眉毛豎起來又躺回去,終於沒說出什麼斥責的話來,只是無奈地擺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趙秋生一眼,彎著腰沒動。

  她頭髮有些亂,一側鬢角的長髮明顯是利器割斷,位置十分凶險,上去一分就是臉,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說不定是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當頭一擊所至。趙秋生覺得周翡平日裡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見了面永遠一聲硬邦邦的「師叔」,便沒別的話了,此時見她一身恭敬有禮的狼狽,卻突然之間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討人嫌的小丫頭片子懂事了似的。

  趙秋生終於還是哼了一聲:「罷了。」

  說完,他越過林浩,直接以大長老的姿態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勾結了一群什麼妖魔鬼怪!」

  林浩年輕,對此自然不好說什麼,張博林卻不吃趙秋生那套,聽得此人又越俎代庖,當場氣成了一個葫蘆,噴了一口粗氣。

  周翡隨風搖舵,雖然沒吭聲,卻沒急著跟上趙秋生,反而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張博林。

  這是謝允教她的第三句話——到了長老堂,要是他們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團結一致,那你也不必吭聲了,長老們意見統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況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長老堂理事,而不是託付給某個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讓他們相互制衡的意思在裡頭,你推開長老堂的門,最好看見他們吵得臉紅脖粗,那才能有你說話做事的餘地,怎麼把握這個平衡是關鍵。

  張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裡鬱結的那口氣這才有了個出口,瞪著趙秋生的背影心道:「讓你得意,別人可都看著呢,人家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誰靠得住。」

  於是張惡犬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沖周翡一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去洗墨江。」

  長老堂短暫地統一了意見,林浩略舒了口氣,四十八寨備用的崗哨立刻各自就位,各門派的人馬匯聚往洗墨江——火把夜行,長龍似的。

  周翡目光掃過,見往日裡混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的各大門派之間突然有了微小的縫隙,居然是按著門派各自成隊的,好像一潑平湖突然支出無數支流,漸漸涇渭分明起來。

  她不想這麼敏感,卻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邊沉默不語的謝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謝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靈。

  只見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沒在看她,和掌心一樣欠了溫度的手指溫和又不由分說的將周翡略微鬆弛的手緊緊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長柄上。

  還沒完——

  周翡知道他的意思,還沒完,剩下沒來得及出口的話,要用破雪刀去說。

  就在這時,刀槍鳴聲四起,開路的一批增援已經和外敵動起手來,周翡一眼看見遠處熟悉的黑衣人,心裡微微一沉——是北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3:12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九章 刀光

  張博林大喝一聲,一把搶過旁邊一個弟子手中的長木倉,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鐘掌門的硬功何等紮實,張博林寶刀不老,乍一沖進人群裡,便好似一顆實心的鐵球入了水,嘩啦一下,頃刻便橫掃了一大片黑衣人,長木倉重重地砸在地上,兩指厚的石板路當即成了過油炸透的薄餅,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塊猙獰的「蜘蛛網」。

  不說敵人,連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這石破天驚的一出手嚇了一跳,李妍飛快地往後退了半步:「我的親娘……」

  她大呼小叫完,卻沒收到附和,偏頭一看,見周翡拄著長刀,越過打成一團的敵我雙方,遙遙地看著一個人。

  那人站得太遠了,看不清多大年紀,只依稀有個輪廓,彷彿是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領口一圈雍容過分的狐狸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來,手中一把摺扇,腰間掛著佩劍,乍一看,幾乎跟謝允一個騷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比別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腳下踩著一根樹杈。

  不是粗大的主幹,那是一棵樹上最細、最脆的小枝,約莫只能禁得住幾隻螞蟻,恐怕連蜜蜂都能判斷出「此地不宜久留」。

  細細的樹杈隨著林間的風來回搖擺,樹葉瑟瑟地抖著,似乎時刻準備落葉歸根,而這男人就是穿著一身隆重的衣服,踩著這樣一根輕飄飄的樹杈,老遠一看,簡直是懸在半空。

  下一刻,他好像察覺到了周翡的視線,腳下突然一動。

  那人影一路踩著林間樹梢,轉眼飛掠到了四十八寨眾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腳尖竟然沒沾地,過處草木不驚,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借力的!

  這身法快得幾乎讓人眼前一花,說不出的壓迫力當即被那獵獵作響的大氅裹挾而來,叫人忍不住想往後退——除了趙秋生等老一輩的高手,連林浩都沒能站在原地。

  唯有周翡一動沒動,神色竟然還十分平靜,在一群年輕弟子間顯得分外鶴立雞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這回真不是裝的,來人輕功卓絕,太過卓絕了——讓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謝允,一和謝允聯繫在一起,眼前就算來個天尊下凡,也沒法激起周翡的半點敬畏之心。

  她非但不慌,心裡還飛快盤算起這個陌生人是誰——北斗七個人,死了個廉貞,剩下貪狼、祿存、武曲她都已經見過……所以來人是巨門、破軍還是文曲?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謝允終於開了口,他輕聲介紹道:「『清風徐來』,多半是谷天璇。」

  「巨門。」周翡已經看清了來人,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書生的模樣,雖然年紀不小了,卻依然堪稱英俊瀟灑,一雙桃花眼尾上拖著幾道細細的紋路,彷彿還盛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皺眉道:「我感覺不太好,據我所知,北斗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單打獨鬥』,來得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

  趙秋生再剛愎自用,聽了這句話,也不由得轉頭瞪向周翡,問道:「你怎麼知道?」

  周翡飛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個乾巴巴的苦笑:「不瞞趙叔,我這回出門一趟可算收穫頗豐,都快把北斗認全了。」

  雖然即使這樣,到了生地方依然找不著北……

  趙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愛說話,但說話便很算數,沒事不扯淡,聽著這一句駭然,他心下不免駭然,頭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麼事。

  還不待趙秋生細想,林浩便問道:「周師妹,那依著你看是怎樣?」

  周翡大部分時間只負責拔刀,很少負責「看」,聽問,她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謝允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開了她的手,站在兩步之外,正在不言不動地注視著她,他目光沉靜而且溫和,映著些許清澈的星光,卻絲毫沒有替她說話的意思。

  「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虛,差點脫口說出一句「這不過是我個人之見,不一定對」,可是話差點滑出嘴角的時候,她驀地想起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當即堪堪一合牙關,將這句話後面幾個字一口咬斷。

  她沉吟片刻,說道:「這不對勁——林師兄你看那邊,北斗的黑衣人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多,而鳴風更不過是我四十八寨中其中一支,就算是裡應外合,他們有什麼把握取勝?」

  周翡用這兩句話理順了自己的思路,心裡飛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帶人抄木小喬後路的童開陽,華容城外親自去綁了祝家少爺的仇天璣,越說越有底,後面的語氣便貨真價實地篤定起來,她接著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趕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個大當家不在家的時機,正值寨中群龍無首,還出了內鬼,到處人心惶惶,這麼好的機會,如果是我,我絕不會帶著這一點人來打一場沒有把握的仗。」

  「我會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場大動靜,將各寨精銳都引來這裡,然後……」

  周翡對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剛剛換上的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時受襲,身後又一時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劇慌張,十成的戰鬥力剩下五成就不錯——此時四十八寨的防衛正好是最脆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聽了個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他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匆忙間,只來得及沖周翡點一下頭,便接連點了十幾個「飛毛腿」,掉頭就走。

  林浩年紀輕輕就坐上長老堂不無道理,他叫人將手中燈籠掛在樹上,只留下幾個舉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著他靜悄悄地離開,撤退得分外不動聲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過人手中的燈火判斷對方人數,一時居然無從查覺,連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調走了多少。

  而此時眼前局勢已經不容她再操心別的。

  谷天璇將手中摺扇搖了搖,「啪」一下合上,目光掃過眼前以長老堂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門派,遙遙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來訪,主人家見諒了。」

  趙秋生與張博林雖然不怎麼對脾氣,此時在北斗面前一致對外,倒也十分默契。

  趙秋生微微側過身,將一干礙事的晚輩擋在自己身後,與張博林換了個眼色,兩人各自挪了幾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趙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討人嫌還來,是想來找點死當土特產裝回去嗎?」

  谷天璇風度頗佳,被人指著鼻子罵,他也沒翻臉,只是含笑看了趙秋生一眼,繼而微微轉身,對身後的什麼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款款而來。

  「寇、丹。」趙秋生從牙縫裡磨出了這兩個字,他沒問鎮守洗墨江的魚老是什麼下場,眼下這種情況,實在也是沒必要問了,他低聲道,「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

  寇丹隨手托了托豐盈的長髮,鮮紅的十指在火光下閃爍著近乎於圖騰的神秘光澤,迎著四十八寨眾人行將噴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師滅祖不敢當,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樓主想要上位,第一個就要殺老樓主立威,這才是我鳴風樓世世代代都能以舊換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師父乃是壽終正寢的,相比前輩們,小女子實在已經很沒出息了。」

  張博林說道:「四十八寨收留你們,給你們庇護,敢問兩代人到此,哪裡對不住貴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護的是你們這些義氣當頭的名門正派之後,鳴風樓?」寇丹伸手掩住嘴,輕輕一笑道,「鳴風樓不過是一群無情無義、收錢辦事的刺客,李徵當年有那麼好心嗎?張掌門,你也一把年紀了,動動腦子想想,當年南刀將鳴風樓收入四十八寨的時候,多少人有過非議,他為什麼一意孤行?」

  張博林被她問得一時語塞,隨後反應過來,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寨主一手創立四十八寨,又經過幾十年記憶的美化,在他們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裡已經接近神話,哪容得別人明裡暗裡說他「有所圖謀」?

  寇丹頗為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種永遠藏著秘密的微笑又浮現在她臉上,火光中有一點晦暗不清:「鳴風為了亮出誠意,在洗墨江中獻出了牽機,牽機事關重大,多少年了,當年參與過牽機建造的核心弟子像未出師的弟子一樣沒有離開四十八寨的名牌,永遠止步於洗墨江後,沒有虧待過我們……張掌門,這些事,大當家心裡那碗水可端平了?」

  周翡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試著和殷沛說的那段「鳴風樓關門弟子和花掌櫃」的故事聯繫起來,聽到這裡,她便試探著問道:「寇掌門,你心懷怨憤,和芙蓉神掌花正隆有關嗎?」

  寇丹一愣,這時才注意到趙秋生身後的周翡。

  寇丹:「小姑娘……」

  周翡緩緩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道:「周翡。」

  「哦,原來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兩眼,帶著幾分和藹說道,「沒認出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桌子高呢——怎麼,出門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周翡眼珠微微一轉,瞥見一個弟子跑過來,在趙秋生耳邊說了句什麼,趙秋生點了點頭。

  看來林浩已經準備周全,那這會就不知道是誰拖著誰了。

  周翡心裡微定,又對寇丹說道:「花前輩我見過,寇掌門如果想知道……」

  寇丹臉上浮起一個帶著毒的微笑,截口打斷她道:「我不想知道……小阿翡,這些話是誰教你的?這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方式實在太蹩腳了。怎麼,你覺得我聽見『花正隆』三個字,就會立刻倒戈,追著你要一個下落嗎?」

  周翡沒指望過一句話說得鳴風樓主叛變,但她確實有心想擾亂一下對方的心緒。

  但很可惜,世上的人並不是每一個都如段九娘,會在多少年之後,仍為了一個名字痴傻瘋癲。

  「阿翡啊,」寇丹近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知道那些情情愛愛的事,只有你們小姑娘才會當回事。我年少輕狂的時候,確實因為一個男人想過脫離鳴風樓,過自己的日子,那個男人很不錯,但是不錯的男人滿天下都是,對不對?」

  她說著,沖谷天璇飛了個媚眼,谷天璇含笑不語,站在旁邊不接招。

  「我們鳴風樓的人,之所以能在高手林立的江湖上端穩了刺客這碗飯,從小吃過的苦頭是你想不到的,我師父當年教訓我,說我本就是個人人畏懼、神通廣大的厲鬼,千年修煉,難不成就為了找個不錯的男人,當個不錯的女人?」寇丹正色下來,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干舊同儕,「他老人家教訓得對,我都聽進去了,否則如今的鳴風樓也輪不到我當家——那麼,話又說回來,諸位,你們說小女子一個厲鬼,吃了這麼多苦才爬到今天這地步,難道是為了在一個山溝裡看一條河裡的水怪?」

  鳴風的老掌門當年為了牽機,將自己養的妄圖染指紅塵的小小鬼魂抓了回來,幾經培養,終於將她養成了一個合格的鳴風刺客。

  可惜未免太合格了。

  「廢話不說了,」寇丹一擺手,「鳴風自此脫離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結叛逆,藐視朝廷,收容叛將之後,實在不像話,今日谷大人奉命前來剿匪,應當應分,鳴風樓也不便阻攔。只是有一樣東西需要向李大當家討要,恐怕她不給,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幾個人質來跟她談一筆交易了,阿翡,你回來得正好。」

  張博林怒道:「賤人,好大的口氣!」

  說話間他手中長木倉「嗡」一聲響,直直地就沖寇丹挑了過去,寇丹輕笑著躲開,谷天璇一聲令下,身邊的黑衣人立刻圍攏過來,同時,他出手如電,將手中摺扇往下一壓,四兩撥千斤一般地撞開了木倉尖。

  張博林手腕一麻,當即一凜,戒備地對上「巨門」。

  「千鐘……」谷天璇將袖子輕輕挽起,搖頭嘆息道,「我便來領教一二吧。」

  他話音沒落,已經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輕功名為「清風徐來」,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與沈天樞不相上下,張博林大喝一聲上前,不過數個會合,居然已經落了下風。

  趙秋生看得直皺眉,可是他一掃身後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時雖有馬吉利保護,可他帶的那幾個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對手,他一時踟躕,愣是沒敢輕舉妄動,心裡罵道:「這些累贅跟來到底幹什麼?」

  就在這時,周翡突然說道:「寇掌門不是說我來得正好嗎?好啊,那就看看我有多正好。」

  她說完,一步上前,那一步裡頭不知有什麼玄機,趙秋生慢了一分,愣是沒能攔住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4:08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章 無常

  趙秋生的頭皮都炸了起來,他雖然一直覺得周翡脾氣臭欠管教,不太喜歡她,卻也絕對不能讓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不然回頭他怎麼和李瑾容交代?

  他心裡大罵這些小青年不靠譜,一時顧不上張博林那老東西是佔了上風還是處了下風,當即便要趨身上前,怎麼也得在周翡之前攔住寇丹。

  可無論是周翡還是寇丹,身法居然都比他想像得快得多。

  寇丹也沒想到居然是周翡這麼個小丫頭向她挑釁,她長眉一抬,打量著周翡的眼神帶了些許訝異,手上卻並不因為輕敵而客氣。

  寇丹整個人像流雲飛絮一樣輕飄飄地往後飄了幾丈遠,同時長指甲輕輕一拈,便將什麼東西往周翡身上抖去。

  那是寇丹成名之物,名為「煙雨濃」,是一種比頭髮絲還細的小針,幾乎是看不見摸不著,防不勝防,能殺人於潤物無聲之間,魚老便是死於這些貌不驚人的小針之下。

  趙秋生沒看見煙雨濃,卻看清了寇丹的動作,一聲驚駭的「小心」還沒來得及出口,那兩人已經在轉瞬的光景中交了一回合的手,

  只見周翡的望春山根本沒有出鞘,長刀在空中劃了一道堪稱優雅的弧度,撞出了一片細碎的輕響,七八根牛毛似的小針紛紛抖落在地上。

  趙秋生震驚地將滑出了兩步的腳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周翡的背影,心道:「這丫頭的身手在哪裡磨練得如此了得了?」

  「周翡,」寇丹謹慎了起來,咬字極重地重複了一遍周翡的名字,彷彿第一次將她看在眼裡一樣,鳴風樓主將雙手攏入袖中,低聲道,「我倒是還沒領教過破雪刀的厲害。」

  周翡一聲不吭地推開望春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寇丹高明,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她對這個沒怎麼見過面的鳴風掌門的熟悉。

  牽機乃是當年鳴風派的核心弟子傾盡心血一手打造的,那水中怪獸算是周翡半個師父,她在黑燈瞎火的洗墨江裡泡了三年,即使蒙上眼、塞住耳,僅憑著無數次錘煉出的感覺,周翡都能躲開大部分的煙雨細針。

  「望春山」是照著李徵的刀打的,對於周翡來說有點太長了,刀愈重,便顯得人愈輕,兩廂對照,有種奇異而莊重的不協調感,淵岳一般寧靜而堅定地站在那裡。

  面對北斗雙星的時候,她背後有個絕代高手段九娘,面對鄭羅生的時候,紀雲沉畢竟只是讓她拖時間,並沒有要求她真同青龍主拚個你死我活,面對楊瑾的時候,她三天沒睡好覺,想的是背水一戰——輸了也只能接受,好歹她堂堂正正地應過戰。

  而此時,她站在這曾經聞名天下的刺客面前,周翡卻心知肚明——她背後是命懸一線的四十八寨,沒有段九娘支援,拖時間也等不來奇蹟,而萬一有差池,她恐怕就得交代在這。

  寇丹不是她遇到的最厲害的敵人,卻是第一個她明知道兩人之間的差距,卻還得硬著頭皮上、而且身後毫無退路的敵人。

  「你開口說話的時候,一方面要明察秋毫,要態度堅定。」謝允告訴她的最後一句話,「但是當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時,就閉嘴、閉眼,把你整個神魂都凝結在刀刃上。不要想輸贏,也不要想結果。」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開始冒頭的萬千思緒攏成一把,強行壓了下去,刀尖一轉,指向寇丹。

  鳴風樓的刺客可不會講究長幼有序的那些虛禮,寇丹察覺到周翡整個人氣質一變,當即便將她當成了眼前大敵,寇丹從長袖中摸出一條蠍尾一樣的短鉤,招呼都不打便驀地上前。

  她一身貼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寬而長,像兩條頭重腳輕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順著她的長袖掃過來,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煙雨濃包圍了。

  寇丹在綠樹依然濃郁的深秋裡灑了一把杏花雨——沾衣欲濕、無處不在——那些小針太密集了,以至於周翡身邊竟升騰起一層細針凝成的「白霧」,被鳴風的針尖掃一下並不要命,要命的是針尖上見血封喉的毒。

  這時,周翡突然動了。

  以快制快,她毫不猶豫地選了「風」一式。

  枯榮真氣忽明忽暗地隨著刀光遊走,長刀背上被兩人內力所激,黏了一圈牛毛細針,將那暗色的長刀裹得好一番火樹銀花。

  這一瞬間,周翡彷彿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牽機轟鳴,在她身邊纏上無休無止的殺機,她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被魚老逼著強行入定的「閉眼禪」,正心無旁騖,刀鋒與牽機、與煙雨濃接觸的每一個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裡。

  突然之間,面前的是寇丹還是牽機都不重要了,周翡心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慾出——

  就在這時,只聽「嗆」一聲,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鉤,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細針「稀里嘩啦」地掉了一片。

  寇丹倏地一眯眼,短鉤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望春山的刀背上,繼而她低喝一聲,力道順著短鉤傳過來,將長刀卡了個紋絲不動。

  與此同時,寇丹突然一張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衝著周翡的面門打了過來。

  此時兩人之間不過一刀的距離,倘若換成李瑾容或是趙秋生他們,大可以一掌拍過去,強行將自己的兵刃奪過來,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間幾乎有一輩人的差距,哪怕鳴風刺客一脈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麼紮實,那寇丹作為一派掌門,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此時,周翡要麼被那吹箭釘個正著,要麼只能被迫撒手棄刀。

  而在「煙雨濃」的主人面前棄刀會是個什麼下場,連李妍都知道,李妍嚇得一時不知該沖誰呼救,周圍一大堆師叔師伯的名字爭先恐後地湧到嘴邊,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腳冰冷,連「喵」都沒喵出一聲。

  謝允的手縮進了袖子。

  而就在這時,周翡忽然一壓刀柄,倏地鬆了手。

  望春山在方才兩邊角力中生生給壓出了一個弧,周翡這邊一鬆手,刀身頓時飛快地震顫起來,方才沒有抖落的牛毛小針起霧似的迸濺了一片,寇丹不得不揮長袖擋在自己面前。

  周翡給自己爭取到了這一剎那,她險而又險地側頭躲過那支吹箭,隨後探手一拉震顫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

  望春山從短鉤中間穿了進去,刀尖在極小的活動空間內輕輕一擺,竟然又是「不周風」中的一招,受短鉤所限,她的動作極輕微,卻極精準——真好似一陣無孔不入的小風!

  鋒利的刀尖頓時豁開了寇丹的長袖,寇丹當時只覺得自己攬在懷裡的是一條毒蛇,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惱怒之下,運力於掌,死命將周翡的長刀往下按去。

  可這一掌既出,寇丹卻沒有感覺到周翡的反抗之力。

  周翡方才那險惡的一招彷彿只是虛晃,她手中刀不著力地隨著寇丹的力道沉了下去,叫這刺客頭子重重的一腳踏了個空。

  寇丹微妙地踉蹌了一小步,短鉤一顫,她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周翡見縫插針,那被卡在短鉤中「身陷囹圄」的長刀立刻又由虛轉實,自上而下的掃過了寇丹的腳背。

  寇丹的繡鞋上繡著三朵並排綻放的黃花,周翡一刀下去,正好將三朵花心連成了一條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森然的刀鋒從寇丹腳背上飛掠而過,她驀地變了身法,後退半步,向周翡飛起一腳,繡鞋鞋尖上迸出一柄小刀,捅向周翡腰側。

  周翡一擰手腕,整個人連同望春山一起飛身而起,在短鉤中間打了個旋——這是她第三招「風」。

  寇丹動了腿,短鉤上頓時有了微小的縫隙,周翡的長刀頃刻間脫困而出,隨後她竟不停歇,行雲流水一般墊步、轉身,一刀自上而下、大開大合地劈了下來——好像小小的旋風瞬間成了斬斷天河的利刃。

  在場眾人愣是都沒看清她怎麼變的招!

  寇丹愣已經連退三步,狼狽地躲開,頭上髮髻被刀風所激,滿頭青絲頓時垂了一肩一背。

  這幾近神來一刀叫趙秋生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看得眼花繚亂,當即真心誠意地叫了聲「好刀」。

  直到這時,周翡方才強行壓下去的踟躕與猶豫才化為烏有,她心裡終於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這大半年一來,周翡雖然勤奮,雖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間,一直有一層模模糊糊,幾次觸碰到、卻都未能捅破的膜。

  而那層「窗戶紙」終於在她退無可退的時候破開了。

  「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破雪最後三式,「無鋒」、「無匹」與「無常」,李徵乃是南刀之集大成者,功力深厚,幾乎到了「大巧若拙」、「利刃無鋒」的地步,因此他的破雪刀是「無鋒」。

  李瑾容天縱奇才,少時輕狂任性,一朝生變,無數艱難險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脫的高山一樣,沉沉地壓在她身上,無論她有多怕、多畏難、多想退卻,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將自己磨礪得無堅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無匹」。

  而周翡的破雪刀,卻學得堪稱倉促,李瑾容抱著「姑且教給你試試,實在學不會就拉倒」的心傳了這一套刀法給她,她被無數前輩高人搖頭,又在一次次被逼著趕鴨子上架的時候劍走偏鋒,將破雪刀當成一支可以隨便嫁接的花——枯榮真氣、牽機劍意、斷水纏絲……甚至坑蒙拐騙,逮哪插哪,逐漸磨練出了她自己的刀。

  無常。

  她的刀突然之間彷彿冷鐵有了生魂,猛虎長出雙翼。

  而周翡像個踩著無數碎屍瓦礫、墊腳往牆外張望的孩子,在一圈險惡要命的「煙雨濃」裡,她終於扒上了牆頭的花窗,得以張望到牆外的天高地迥、漫漫無邊。

  不過哪怕她一瞬間越過了心裡的十萬大山,外人也看不出來。

  在其他人眼裡,周翡只是將手中一把望春山使出了叫人頭暈目眩的花活,從煙雨濃中穿梭而過,片葉不沾身,還面無表情地打散了寇丹的髮髻!

  張博林分明已經被谷天璇逼得左支右絀,見此情景,卻依然在百忙之中分出一絲幸災樂禍的閒暇,笑道:「哈哈哈,該!」

  然後樂極生悲,被谷天璇一劍刺破了左臂。

  趙秋生先後經過了極端的憂心、驚駭、震撼後,此時又冒出一點不是滋味來,心裡酸溜溜地想道:「他們李家人刀上的造詣倒真是一脈相承的得天獨厚,哼!」

  百般滋味陳雜,趙秋生總算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張惡犬」,提劍上前道:「姓張的,你還有臉笑!不就是區區一個北斗狗麼?我來助你!」

  場中形勢驟變,周翡一人拖住寇丹,而隨著趙秋生的加入,兩大高手合力,來往幾個回合,谷天璇的額角也見了汗。

  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來犯的黑衣人與叛亂的鳴風堵在中間。

  就在這時,一顆信號彈突然從東邊升起,炸亮了沉沉的天際。

  谷天璇倏地退出戰圈,低低地笑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4:31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一章 一波三折

  寇丹虛晃一招,緊隨巨門之後,攏長袖站定。

  她臉上依然帶著不失風度的微笑,心裡卻對著周翡湧起一股瘋狂的殺意——哪怕是對上趙秋生等人,憑著她神鬼莫測的煙雨濃,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可偏偏這個周翡,明著用的是破雪刀,暗地裡卻有些與鳴風一脈相承的詭譎意味,寇丹幾次試圖痛下殺手,都被她彷彿有預感似的躲了過去。

  而且與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臭丫頭動手的時候,寇丹明顯感覺到,剛開始周翡純粹是靠著運氣與一點臨陣時的小機變勉力支撐,到了後來,刀法卻越來越圓融。

  這讓寇丹簡直怒不可遏——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居然在拿自己餵招!

  鳴風樓說三更殺人,那人性命必過不了五更,二十年前是讓人何等聞風喪膽,可是如今,堂堂鳴風樓主,居然被一個後輩膽大包天地當成餵招的人形木柱!

  谷天璇彷彿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怒火,將手背在身後,衝她輕輕地擺了擺。

  寇丹深吸口氣,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妖豔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們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時候落到我手裡……」

  一個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連推開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以趙秋生為首的長老堂身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長老,山下突然有大軍來犯,足有數萬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偽朝的人。」

  趙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烏鴉嘴,說得居然一個字都不差,天理何在!

  趙長老一張寫滿震驚的臉不巧被谷天璇誤解了,谷天璇還以為他是「大驚失色」,當即適時地開口道:「千鐘、赤岩兩派的高手,在下都親自見識過了,這一趟便也不虛此行,我敬諸位都是英雄。」

  說著,「巨門」十分儒雅地一擺袍袖,「刷」一下合上摺扇,沖在場幾個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因此谷某人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不瞞您說,我在此和幾位試手的時候,我的一個兄弟已經帶上伏兵來圍山了……唉,大軍一動,干係甚大,蜀道又難行,如何趁李大當家不在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們的人混進來,這事前前後後也是讓我們兄弟二人掉了不少頭髮——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等在聖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說來慚愧,今日的圍山行動,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試探貴寨鐵桶似的防務,為了萬無一失,區區不才在下只好親自上山來,先會一會諸位英雄,調虎離山片刻,讓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趙秋生冷哼一聲:「你待怎樣?」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龍臥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頂尖高手隱藏其中,區區以為,能不動手,咱們最好還是不要動手,大家太太平平地湊在一起,把話說明白了,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好事一樁?」

  僅就這麼三言兩語的功夫,四下裡接二連三的信號彈先後炸上天,好似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急迫。

  此時,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周翡也好,從頭到尾聽過了周翡推斷、心裡勉強算是有數的趙秋生等人也好,心裡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來——北斗來了多少人?

  四十八寨的反應及時嗎?

  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不過這一次,她沒等謝允給她任何反應,已經率先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周翡知道,謝允把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點點運氣,她心裡回想著謝允那些幾乎成了體系的論段:「有道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聰明人懂得取捨,愚人容易動之以情——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麼聰慧,但也不至於愚昧,要讓無數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聚在你身邊,頭一件事,你得『取信』於眾,你要記著,聽命於人者,容易受別人影響,能影響別人的人,才能聚齊千軍萬馬。」

  周翡一轉頭,正好看見趙秋生給自己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裡也不免帶了些憂慮和心虛,彷彿還想從她這找些底氣,那種憂慮簡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只一剎那,周翡就莫名不慌了。

  她這一盆小小的沙礫,居然也隱約堆出了一個小山包。

  周翡沉穩地衝趙秋生一點頭,拄刀而立,頗有幾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趙秋生緊繃的眼神頓時微微放鬆了些,明顯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壓力輕了不少。

  他從一開始認為這個周翡很沒有眼力勁兒,不早不晚,非得這時候回四十八寨,純屬添亂,可是前後不過半宿的光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開始關心她的意見。趙秋生有點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領頭浪花,還沒來得及沖上堤壩,居然已經被趕上來的後浪拍了個劈頭蓋臉,真是又鬆了口氣,又好不憋屈。

  趙秋生將手中劍往身後一背,冷笑道:「不想動手?莫非你們千里迢迢趕來,機關算盡潛入我寨中,是來吃年夜飯的?」

  谷天璇沒理會他這明顯帶了挑釁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四十八寨隸屬我朝疆土,諸位佔山為王,已經十分無法無天,偏吾皇有愛才之心,派我等前來,以『招安』為第一要務。只要諸位棄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絕不會虧待了諸位,這種包票在下還是敢打的。」

  趙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用容忍別人在屋裡放屁的博大胸懷忍住了沒當場發作,問道:「還有呢?你身後那女的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當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寇丹用幾根牛毛似的小針縫上了被周翡劃開的長袖,聽問,她一低頭,咬斷了針上的細線,紅唇中貝齒一閃,顯得格外惹人憐愛……如果她手裡的針不是要人命的東西。

  「我啊,我沒別的事,就想向李大當家討一樣東西,」寇丹笑道,「說來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這麼個寶藏,我拿著其中一把鑰匙在蜀中山林裡默默無聞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這碼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對不對?」

  趙秋生和張博林對視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這娘們兒胡說八道什麼呢?」

  谷天璇點點頭,幫腔道:「不錯,當年鳴風樓大逆不道,手伸過了界,竟連刺殺聖上的髒活都接,為了這一樁蠢生意,老樓主師兄弟兩人親自出手,幸有廉貞兄伴駕,那場刺殺沒能得逞,兩個逆賊反而中了廉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聽得他將自己師父師叔稱為「逆賊」,神色漠然,眼皮都沒眨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是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羅金仙嘗到一點,也得乖乖重新投胎,可那兩個逆賊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鬚髮皆白,不殺還不肯死——百聞不如一見,依我看,這『海天一色』簡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隱隱猜到魚老的下場是一碼事,聽見敵人當面提起卻是另一碼事。

  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緊了。

  寇丹將視線投降她,笑道:「前一陣子從鳴風的暗樁傳來一些消息,說我四十八寨出了個好了不起的南刀傳人,手刃了青龍主鄭羅生,我還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來,就是阿翡了吧?」

  趙秋生:「什麼?」

  張博林幾乎與他異口同聲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龜孫?」

  周翡:「……」

  這事真沒法解釋,眼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長長的指甲叩著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沒猜錯,海天一色的信物,大當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將軍吳費有一件,當年山川劍肯定也有一件——後來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鄭羅生手上。大當家搶先派人迎回吳氏遺孤,又隨便找了個名目將親閨女派出去,找到鄭羅生,殺人立威兩不誤,眼下,她手中肯定是手中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當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緊,只是一個人不好太貪心、佔盡天下便宜的對不對?」

  周翡滿心殺意,冷冷地看著她,輕聲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與她爭辯,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頭沖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時辰差不多了。」

  谷天璇尚未開口,便聽不遠處有整肅的腳步聲傳來,他頓時滿臉萬事俱備的志得意滿,好整以暇道:「第一,請諸位放下刀劍,歸順朝廷,第二,請周姑娘交出吳家人和你從鄭羅生那拿到的東西,第三,辛苦諸位給李大當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歸來,順便將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與我兄弟二人入京請罪,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她——僅此而已,就這幾條,諸位看,不苛刻吧?」

  張博林聽了這通連環屁,當即橫眉立目,便要破口大罵。

  忽然,他的目光越過北斗與寇丹等人,看向來人的方向,張博林先是一呆,隨即神色驟變,怒目金剛轉眼成了笑口彌勒,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辦,龜兒子,你跪下叫聲『爹』,給咱們磕十個孝子賢孫頭,什麼『海鮮山珍』,咱們都能給你弄來。」

  谷天璇心生不祥,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來人居然不是他約好的偽朝大軍,而是一幫四十八寨弟子。

  那些弟子們個個訓練有素,從四方跑來,整齊劃一,隔著數丈之遠站定,大聲道:「東南第一崗哨已經砍斷吊橋,敵不能入!」

  「第二崗已經放出毒瘴,斬敵數百,狗賊不敵,已經撤回。」

  「第三崗已在山谷佈伏。」

  「第四崗殺敵軍參將……」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虛,這會他的每一個唾沫都變成一巴掌,千手觀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臉上,那張俊秀優雅的臉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點破皮而出。

  倘若這會往他頭上楔根釘子,這位「巨門星君」的狗血大約能噴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著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道:「谷……那個大人,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張博林樂不可支道:「你這丫頭蔫壞得很,對老子脾氣!」

  谷天璇充耳不聞,喝道:「走!」

  他一聲令下,方才散開的黑衣人頓時圍攏過來,護著他往來路撤去,而那寇丹一聲長嘯,幾個鳴風樓的刺客各自施展輕功,好像幾隻大蜘蛛精,七手八腳地撐起了一張牽機絲織就的大網,擋住眾人腳步。

  張博林一挺長木倉,便要往那網上硬撞:「賤人,你哪裡走!」

  寇丹方才縫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團白煙,也不知有毒沒毒,衝著張博林便湧了過來,張博林忙屏息後撤,就在這時,一柄長刀落到他面前,挑、撥、擋、撞幾下,白煙裡潛伏的細針通通被攔了下來,落在地上泛著幽藍的光。

  周翡道:「張師伯,小心點。」

  張博林這才察覺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時有些訕訕。

  而就這麼片刻的光景,谷天璇與寇丹兩人已經撤出了數十丈,眼看要躍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沒用的黑衣人和鳴風弟子斷後,眼看已經追不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4:42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二章 圍城

  張博林乃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裡甘心讓谷天璇他們就這麼跑了。

  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在熱血上頭時的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擱?

  必須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木倉一扛,大喝一聲,便擲了出去。

  谷天璇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給穿成了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木倉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拔腿便要不依不饒。

  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阿翡。」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麼?這忙著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面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煉了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而這時,她驀地往前趕了幾步,搶到張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了,林子裡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麼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裡,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裡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麼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了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

  此時她神魂歸位,周翡心裡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從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譁的說。

  林浩之所以來這麼一齣,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虛、嚇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麼樂觀。

  而退一步說,就算谷天璇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不過勉強與那北斗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

  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們倆自己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還有那些老鼠洞裡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裡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趙秋生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斗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沖張博林數落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了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張博林:「……」

  趙秋生用鼻子噴了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了。」

  周翡心裡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了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去年這時候,周翡都還連弟子名牌也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了,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麼正經東西?刺殺曹狗也不過是他們一樁譁眾取寵的生意罷了,哪就值得別人多看一眼了?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老寨主他偏偏一意孤行,現如今怎麼樣?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了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麼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嚥回去,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的看似平靜的眉梢流了出去。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賬玩意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等,便只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了,周翡暗嘆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了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面,細碎的星光都被捲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見一時沒了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麼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緊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娘啊,嚇死我了。」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周翡一點頭,沖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了什麼,回來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了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後頸,縱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裡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以無屏無障往下摔一般的速度帶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湧的江面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面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全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飈出來了,「嗷」一嗓子衝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鬆,人已經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裡的籐條網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拍上山崖上一處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邊的一小塊砂石邊上。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了。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沖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籐條的李妍道:「下來。」

  李妍簡直像隻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嚎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她叫到這裡,突然自己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了,魚太師叔呢?

  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裡嗎,怎麼讓牽機停了,把那些外人放進來了呢?

  李妍驟然一鬆手,兜在她身上的籐條倏地縮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了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了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踰越的山岩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幾個跟著下到江面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了她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面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便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周翡呼吸一滯。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鬍子瞪眼衝她嚷嚷一句「你怎麼又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理解了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了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了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裡很難裝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側,哪有那麼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了口氣。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面前,手在袖子裡晃了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只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邊的手。

  然而握住那隻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溫熱的!

  她腦子裡「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了,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了,死人的手怎麼還會是熱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差點喜極而泣,她也不顧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這也沒什麼,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麼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罵起來,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麼這麼逼真?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隻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四處亂摸的周翡,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只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藥谷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說不定『海天一色』還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須生活在水氣豐沛的地方——」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複雜。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了一塊污跡,嘴唇上有一道乾裂的痕跡。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唸唸記著她那把斷刀。

  後來在光怪陸離的山中黑牢中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可是這會,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了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只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以及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干弟子都被潑了一頭,李妍一把摀住嘴。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了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盡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斗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有恃無恐。」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覺得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麼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了,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麼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麼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陣喧譁,一個弟子有些狼狽的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4:5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三章 琢玉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問道:「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

  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了個照面,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訊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伙北斗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場眾人不少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彷彿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用強壓恐懼的目光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斗『破軍』陸搖光,但此人手下卻只有一幫攻寨時打前戰的黑衣人,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別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彷彿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地異常動靜才跨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走了個擦肩而過。

  鎮上茶樓裡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逕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麼?只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週遭數十村鍋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乾淨,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卻彷彿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

  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干弟子,輕聲道:「沒聽過麼?『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斗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鏽,得努力的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谷天璇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了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鍋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閒適的去處,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難民全然不同,這裡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壓境,人們恐怕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們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斗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那前來報訊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儘管對他一番話聽得雲裡霧裡,還是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待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訊。」

  周翡忍不住抓緊了魚老那隻異乎尋常的死人手。

  她聽懂了,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讓她「當個人用」,這麼快又改變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勢極不樂觀。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別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閒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坍了下來,一頭往地面載去。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對了,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一般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了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別人那得到一點慰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只想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髮,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呢?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擔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的瞎比劃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只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唸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了好一會,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不錯,她還沒死到臨頭呢!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了,剛好錯過謝允來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棍粗,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壓彎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餘地,她又總能自己站好。

  謝允下意識地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操縱牽機嗎——算了,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不錯等討回了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她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了這個命令,立刻找了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屍體抬走,順著來時的籐條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沖李妍道:「叫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時,周翡對於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只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她變成了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家,成了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她身後的人。

  李妍本能地順從了她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囉嗦,一咬牙一跺腳,她深吸一口氣,牽住一根籐條,閉著眼爬了上去。

  周翡見她已經上了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了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牆。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站在錯綜複雜的機關面前,沒貿然動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了幾遍,周翡才小心翼翼地撥動了一下牆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顫了起來。

  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動錯了——魚老說過,牽機亂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她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了回去,那熱鬧的「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謝允在旁邊看了一眼,插話道:「不對吧,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魚老曾經多次在她面前演示過怎麼操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當了過眼煙雲,沒往心裡去過,這會只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聽了謝允煞有介事的點評,她便回頭問道:「你會嗎?」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毛。」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周翡帶了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

  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看得周翡莫名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吩咐道:「不會的都別搗亂,出去等我,看見牽機有什麼異動再回來告訴我。」

  除了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聽了,便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牽機的動靜。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劃了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她在謝允哭笑不的表情下,屈膝讓自己矮了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唸唸叨叨地站在這裡的場景。

  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行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橫著在牽機牆前挪了幾步,試探著撥了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這回有點像了。」周翡心道。

  謝允奇道:「下一句難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閉嘴。」

  謝允猜得忒准,可能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

  魚老頭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唸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刷」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身望向窗外,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樑——

  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腳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搆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麼看,不許看了!」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凳子揮舞笤帚的光輝形象。

  這混賬東西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拾樂!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裡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周翡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關牆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了。

  隨著她動作,那機關牆裡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已經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相當於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確實完全停了,等於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周翡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

  周翡:「……」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妥,站穩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了臉上,一時瞠目結舌,居然不知該說什麼。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的光風霽月,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她乾咳了一聲,正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了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了。」

  周翡:「……」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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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來自《羅織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5:1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四章 拔刀

  周翡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

  「阿翡,」謝允叫住她,他收斂了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鬆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嗆」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身、或限於資質,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謝允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有好像抹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裡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了。

  周翡:「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

  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後……

  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隻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籐條。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混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

  周翡目光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入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觸網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於周翡來說,能將牽機恢復成這樣,已經是盡力了,什麼東西到用時都方才恨少。

  她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瞭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

  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守陣,還真沒準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牆可以隨意操作。」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籐條,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周翡全然是強買強賣!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黎明將至時分。

  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人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

  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驚醒地立了起來,它一翻身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了眼睛,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

  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湧入平靜的小鎮。

  雞鳴嘶啞、家犬狂吠。

  繡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驀地激靈了一下,轉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一柄長槍驟然從他身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約莫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要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只是鼻樑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長槍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肉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份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裡:「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陸搖光無聲地笑了一下,十分輕柔地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動,下令道:「我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櫃,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前仆後繼,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

  胖王爺只遠遠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方才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牆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年的鬱鬱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儘管背在身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節,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一圈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繫,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躂,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張博林當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千十來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繁華麼?真要有什麼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交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就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

  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來幹什麼?」

  周翡面不改色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炸了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又罵了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倒霉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

  倘若只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麼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託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接著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家耳朵裡,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師妹出言不遜,失禮。」

  趙秋生吹鬍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幹什麼?」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麼,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斗,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夥人,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發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就算自己在這都管不了我,想必不會苛責諸位。」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經歷:「華容城中,我們遭叛徒出賣,晨飛師兄他們被祿存與貪狼暗算在客棧中,只有我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東躲西藏,那時尚且沒怕過,何況現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說完,沖林浩一伸手:「林師兄,給嗎?」

  林浩:「……」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周翡揣著林浩給的令牌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

  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吳楚楚肯定也聽見了寇丹的那些話,還不知作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了下來,遞給周翡。

  周翡一愣。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素色的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地塞進周翡懷裡。

  周翡:「……」

  旁邊李妍嚇了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裡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的搜捕華容鎮,是跟她有關!

  吳楚楚眼睛裡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沒聽說過所謂『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未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的累贅,但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茫然。

  周翡心下卻十分瞭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捲包了起來,貼身揣進懷中,沖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5:21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五章 南北端王

  「慢著,阿翡,我同你說幾句話!」

  周翡一回頭,見是馬吉利沉著臉向她走過來,周圍幾個年輕弟子衝他行禮,這平日裡最是笑臉迎人的秀山堂總管居然理都沒理。

  周翡詫異道:「怎麼,馬叔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她點的隨行人都是年輕弟子——沒辦法,一來在趙秋生那,四十八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各派的好手這會都在崗哨上,再者歲數大資歷深的也不會老老實實聽周翡調配,到時候誰指揮誰都還不一定。

  馬吉利沒接話,有些責備地看著周翡,兀自說道:「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齣,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長老既然已經發話,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了。」馬吉利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道,「馬叔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說過好多,哪一句?

  周翡絞盡腦汁地想了想,便道:「呃……記得,馬叔在秀山堂上說過,『無愧於天,無愧於……』」

  「不是這句,」馬吉利皺眉打斷她,「我頭幾天才和你提過我那短命爹的事,這就忘了?」

  周翡頓了頓,隨即伸手一攏亂髮,笑了:「哦,想起來了,『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那句,對不對?」

  身邊有人聽見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

  周翡不過才出師,就能在洗墨江邊逼退寇丹——別管用的什麼刀什麼法——如果這都能算劈柴,別人又是什麼?馬吉利雖然資歷老輩分大,可他要是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窩在秀山堂跟一幫半大孩子們打交道,他這倚老賣老的一番話說在這裡,有點不合時宜得奇怪了。

  周翡倒是頗不以為忤,驚才絕豔的人物她一路見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紀雲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縱奇才麼?還不是一個個混成那副熊樣,真沒什麼好羨慕的,劈柴就劈柴唄。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場,有頂天立地的,也有火燒連營的,您看,我這不是正要去燒嗎?」

  馬吉利搖搖頭:「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於鄉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計雙絕,卻往往陷於『孤勇』二字,到頭來往往為自己的才華所害,我爹,還有當年那些像他一樣的人都是這樣,阿翡,馬叔看著你長大,不忍心見你落得這樣的下場,聽林長老的,帶人速速離開……」

  「還有我外祖。」周翡道。

  馬吉利一怔。

  「多謝馬叔,您說得對——可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經八百地衝馬吉利行了個晚輩禮,當她從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與困頓中殺出一條血路,決心撇去一身的懶散與任性時,便幾乎不再是那個在家和李瑾容冷戰慪氣的小小少女了。

  馬吉利一時恍惚,竟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點舊時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揚眉,挑起嘴角一笑時,依稀還留著少年人固有的桀驁和驕狂:「何況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屆時倘有需要山上配合之處,還要勞煩馬叔溝通消息了,保重。」

  周翡一番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跟著她的一幫年輕弟子們聽聞偽朝大軍圍城,早就熱血上頭,等著磨刀霍霍地想衝下山去,一直被趙秋生嚴令禁止,心裡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沒人敢擅闖長老堂請願。

  偏偏周翡敢了,還做到了。

  一幫小青年們走腰桿不由自主跟著直了幾分,在她身後匯聚成了一幫,儼然已經將她當成了領頭人。

  剛走出不遠,周翡便聽有人輕笑道:「說得好。」

  她一抬頭,見謝允那方才落跑的混賬蝙蝠似的,將自己從一棵大樹上吊了下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正滿臉促狹地望著她。

  周翡手心長了痱子一樣瘋狂地癢了起來。

  謝允一翻身從大樹上落了下來,步伐飄渺地落在周翡幾尺之外,不等周翡開口,便搶先說道:「要摘人頭,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淨顧著吵架,便趁方才那點功夫繞著四十八寨轉了一圈——你們寨中總共三層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處,其中六處昨夜遭襲,一處被破,林長老緊急命人設伏,在裡頭一層崗哨處讓偽朝大軍吃了悶虧,逼他們倉皇撤退。這三十六處,有的地方適合打伏擊,有的地方險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敵軍主帥手上有寇丹,對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數,即便是圍在山下,也必有的放矢,咱們可以試著推斷一下此人身在何處——怎樣,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帶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便暫且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謝某人欠的那頓揍先記了賬,問道:「你從洗墨江躥上去就沒影了,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

  謝允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然後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齊劃一的小白牙,說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唄。」

  周翡:「……」

  剛才那筆賬記虧了。

  謝允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見周翡的眼神裡帶出了星星之火,當即在她「燎原」之前搖身一變,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一邊走,他一邊細細講起四十八寨的崗哨位置與山下眾多小鎮的對應關係。

  「四十八寨的崗哨,以西南處最為密集些,剩下的從西南坡到洗墨江,從密轉稀,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西南角為突破點……」

  周翡立刻接話道:「因為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塹,密集處地形相對平緩,才會用人手補齊,天塹是人力不能彌補的,他們人多,反而不怕崗哨密集。」

  「不錯!我就說咱倆心有……」謝允見周翡摸了摸刀柄,忙從善如流地話音一轉道,「咱倆那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受襲的六個崗哨都靠東邊,你猜這又是為什麼?可是敵軍主帥特別蠢嗎?」

  周翡覺得心跳略加快了些,不知為什麼,她分明也奔波許久,但謝允一個個問題拋出來的時候,她卻有種莫名的亢奮,反應比平常快了不少,聞聲,她略一思索便脫口道:「因為洗墨江山崖地勢高,在山崖上能看見西南坡,如果敵軍選擇西南作為突破口,那北斗與鳴風在洗墨江的調虎離山就玩不轉了。」

  謝允沉默下去。

  周翡忙問道:「怎麼,不對?」

  謝允煞有介事地嘆道:「長得好看就算了,還這麼聰明,唉!」

  周翡:「……」

  她明明知道這小子又在撩閒,卻一時不知這句話該怎麼往下接,當場居然有些窘迫,別無選擇,只好「動手不動口」,用長刀在謝允膝窩裡杵了一下:「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謝允嬉皮笑臉地閃開,繼續道:「不錯,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們第一輪陰謀敗露,自然也便不必避開西南坡,如果敵軍主帥腦子正常,他會在圍山之後從東往西,將山下小鎮掃蕩一番,然後重整兵力,重兵壓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將那寨門砸開。」

  周翡:「那我們就去……」

  謝允擺擺手打斷她,又道:「這不過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對不對?」

  周翡點點頭。

  謝允好似怕冷似的,將雙手攏入長袖,邊走邊說道:「所以不對。天下只有一個四十八寨,來人能趨勢兩大北斗給他當嚮導,親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他會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嗎?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會支使谷天璇他們弄那一出聲東擊西,直接大兵壓境強攻不行嗎?」

  周翡不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對付楊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將楊瑾的心態揣度得透透徹徹的才僥倖勝了一場。可相比偽朝的敵軍主帥,楊瑾那點小心眼簡直就像天真的幼兒一樣淺顯易懂了。

  謝允又道:「你再想,此人為何要圍攻山下小鎮?他難道看不出來山下住的都是一幫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嗎?」

  周翡想了想:「為了讓功勞看起來大一些?」

  「不止,」謝允幾乎帶了些許嚴厲,丁點提示都不給,只是道,「再想。」

  周翡皺了皺眉,完全弄不清謝允到底是怎麼在「討人嫌的撩閒」和「正經八百的指導」中變幻自如的。

  謝允斂去笑容,正色道:「世間有機心萬千,就算別人掰開揉碎了告訴你,你也只會當成獵奇的危言聳聽,新鮮片刻,聽過就忘,非得自己細細揣度過,才能瞭解其中幽微之處。」

  周翡走江湖的時候,可謂是心粗如棍,連來路都懶得記,她性格中有種渾然天成的迷糊和與世無爭,然而此時,她卻沒有「為什麼我要挖空心思揣度這些齷齪的人」這種天真的問題,反而十分服氣地順著謝允的話音沉下心,來回思忖半晌。

  「因為……」好一會,周翡才有一點不自信地說道,「我好像記得九娘說過,當年是貪狼、巨門、破軍與廉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終於還是無功而返。這回帶兵的人不是沈天樞了,甚至巨門和破軍兩個人只能算是個領路的,攻打四十八寨並非北斗主導。如果他辦到了沈天樞當年沒有辦到的事,一定會顯得北斗非常無能,那麼谷天璇和那個破軍不見得願意受他差遣……」

  謝允面帶鼓勵地衝她點點頭。

  周翡道:「所以他圍攻山下小鎮,栽贓鎮上百姓都是匪黨,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我們並不是一夥隱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支自己封王的造反私兵,有數萬大軍,屯糧積銳的造反勢力?這樣一來就變成『平叛』了,當年北朝正與南朝對抗,大軍無暇他顧,只派了幾個北斗黑衣人,在此處受挫是理所當然的。」

  謝允調轉視線,沒去看她,只是露出一點吊兒郎當的笑容,死沒正經道:「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沒好氣道:「憋著。」

  「敵軍這位主帥明顯又想拉攏北斗,又想自己爭功邀寵。」謝允緩緩地說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動用重兵壓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個帶路的功勞了。如果我是敵軍主帥,用兵計劃中必然會重用北斗,黑衣人多死一些,北斗們想必不會在意,我自己的兵卻能『兵不血刃』,這樣一來,不但北斗會承我的情,我也會落下一個『用兵如神』的名號,豈非名利雙收嗎?」

  謝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中,眾人已經悄悄順著人跡罕至的山間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之間就變得烏煙瘴氣的蜀中小鎮已經近在咫尺,從地勢稍高的山坡上望去一覽無餘。

  「所以我會讓隨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頭陣,反正破軍與巨門不會在意手下性命,而四十八寨與北斗從來是宿敵,見他們捲土重來,必定如臨大敵,整個寨中防務會傾向西南破,然後我帶人故技重施……」謝允指著四十八寨東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鎮,對周翡說道,「在他們爭鬥正酣的時候養精蓄銳,在雙方都已經疲憊的時候,帶我的人重新從昨夜輕易敗退之處二上蜀山。」

  周翡與一干支著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

  是了,這裡比別處格外安靜些,可是昨夜敵軍撤退後下山,此地不應該是首當其衝受其禍害嗎?本不該這麼消停的。

  莫非他們這位嚮導格外神通,所料處處不錯,敵軍主帥就藏身這鎮上?

  「啊……黑鷹。」謝允眯起眼望向好幾個小鎮上空亮出的北斗黑鷹旗,喃喃道,「我知道來人是誰了。」

  周翡忙問:「誰?」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爺,曹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5:30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六章 迷霧重重

  雖然周翡在謝允的引導下,口頭上明白了這些達官貴人坑坑窪窪的心計,可等她親眼看見的時候,心裡還是湧起一股拔刀砍人的衝動。

  小鎮上遠看平靜,走近才知道已經是處處閉戶、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將,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上、樹梢上,石板路上偶爾掠過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殘骸。

  這場景對於周翡來說太熟悉了——因為「外面」就是這樣的。

  小時候,周以棠也曾經給她唸過「哀民生之多艱」……不過都是對牛彈琴,周翡他們兄妹三個一水的困得東倒西歪,因此她從沒明白過那些書生們「為民立命」的情懷。

  可她曾經那麼喜歡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她第一次滿懷好奇地離開四十八寨山門時,是山下的小鎮的熱鬧和美好,給了她一個驚喜的見面禮和永久的歸屬感。

  她一路往北,歷盡艱險,見生民擾擾、兩腳泥水與無數雞犬不得安寧之處,桃源似的故鄉便越發難得了,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了世上最好的地方。

  於是如今滿目瘡痍,便好似往她胸口被剜了一刀。

  謝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麼,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周翡勉強收拾起心緒,沖帶在身邊幾個人一招手。

  四十八寨畢竟是地頭蛇,不是所有年輕人剛出師就能像周翡一樣出遠門的,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外派任務往往就是在山下採買,或是乾脆在暗樁中鍛鍊一段日子,很多人對地形都非常熟悉。

  周翡乾脆將自己待在身邊的百十來人化整為零,互相約定了一套簡單的暗號,分頭潛入鎮上的百姓家裡。自己身邊則留了幾個人機靈武功又高的,去查敵軍以「謀反」之名抓起來的百姓。

  幾個人在謝允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巡街的偽朝官兵,來到鎮上宗祠處。

  謝允說,一方宗祠通常有個寬闊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時,會將此處當成關押戰俘的地方,既寬敞方便,又能從精神上打壓當地人。

  謝允果然非常有經驗,宗祠外圍有偽軍把手,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附近找了一處藏身之地,躥到了幾棵樹上,正好能看清祠堂裡的情況。

  周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別開視線——那院中間吊著幾個人,都是她見過的暗樁,像是新宰的豬羊一樣,手腳綁成一團,倒掛在那裡,瀝著血。

  「別看死人,」謝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看活著的。」

  周翡移開的視線無處安放,無意識地在自己帶來的幾個弟子身上掃了一圈,見這些年輕人們個個臉上的悲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樣,狠狠地攥住了旁邊一根樹杈——是了,她還有要緊事。

  周翡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見院中都是青壯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婦孺,鎮上人都在這了,成群結隊地給綁成了一串,看那樣子,不是普通莊稼人就是小商小販,旁邊有官兵巡邏,若是有膽敢喊冤或是有小動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腳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邊堆在牆角。

  「能救嗎?」周翡低聲問道。

  「能,但容易打草驚蛇。」謝允想了想,問道,「不如先留人在這裡傳遞消息,聯絡他們家人——誰比較熟?」

  弟子中立刻有人應道:「我當過三個月暗樁,認識一些人。」

  周翡點點頭,說道:「好,那師兄你是『九十六號』。」

  他們將每個人都編成了號,隱藏在山下百姓家,每一號負責一小片區域,互相傳遞消息,隨時將山下敵軍動向送回四十八寨,暫時補了幾個被連根拔起的暗樁的缺。

  周翡剛把此處宗祠的事安排下去,便聽謝允「噓」了她一聲。

  眾人連忙屏息凝神,片刻後,遠處一幫黑衣人急行軍似的過去了,領頭的是他們見過的谷天璇,身邊還有另一個拎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後繡著北斗星宿圖。

  這夥人約莫有七八十號,黑旋風似的掃過,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你推測得還真對,」周翡嘀咕了一聲,轉頭對身邊一個弟子說道,「傳消息回去。」

  那弟子應了一聲,縱身從樹上落下,避開巡街的兵,轉眼就飛掠而去。

  周翡想了想,也要從樹上下去。

  謝允忙問道:「你又幹什麼去?」

  「我看那個拎馬刀的人和谷天璇並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軍』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敵軍主帥將兩被北斗都派出去了,身邊還有誰?我去看看。」

  說不定能取他的狗頭來燉一燉。

  最後這句太猖狂,怕嚇著文弱的謝公子,周翡忍了沒說。

  謝允一眼看出她的念頭,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謹慎上引導,而周翡也確實不是一塊朽木,很多事能一點就透……只要她關鍵時刻不要總是本性畢露就行。

  謝允崩潰道:「祖宗!你……」

  「我又沒說非得殺那狗官,」周翡一擺手,說道,「諸位師兄等我的信號,一旦他們整裝待發,便按著咱們之前說好的分頭行動,放火燒他們的營帳,然後將這些走街串巷落單的人都殺了,把祠堂中的鄉親們放出來,鎮上一亂,不信拖不住他們,看他們還怎麼聲東擊西。」

  周祖宗藝高人膽大,當機立斷,說走就走。

  謝允「哎」了一聲沒叫住她,別無他法,只好跟了過去。

  周翡覺得北斗肯定是從敵軍主帥那出來的,便循著方才那幫黑衣人的來路找了過去。

  偽朝官兵的大本營佔了鎮上最氣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皺眉。

  此地戒備之森嚴遠超她想像,周翡才剛一冒頭,便看見連屋頂處都有侍衛手持弓弩來回巡邏,視野居高臨下,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能一箭過去。

  這該怎麼潛進去?

  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附近竟然專門有一隊衛兵巡視!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頭頂伸出一隻手:「上來!」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隻手,將自己吊了上去。

  她發現自從下山之後,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樹上亂竄,簡直就快變成一隻倒著撓癢癢的大猴子了。

  巡視兵丁不是什麼耳聽六路的高手,無知無覺地走過去。

  周翡輕輕吐出口氣,說道:「你什麼時候上樹的,我都沒感覺。」

  原來拉她上來的正是追出來的謝允。

  謝允「嘖」了一聲:「要是連你都能察覺,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確實是,謝允這種賤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能活蹦亂跳到現在。這種本領長在他身上,除了喪權辱國地逃命沒別的用場,但……要是用在刺殺上,豈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虛心地請教道:「真正的好輕功得是什麼樣的呢?」

  「你人細身輕,算是得天獨厚,等過些年隨著內力深厚,功夫精純,輕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不必刻意練,」謝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輕功講究『忘我』,要無形無跡,先得將你自己當成清風流水、婆娑樹影,這是『春風化雨』的路子,刺客練得,南刀就算了,貴派刀法凜冽無雙,不走這一路。」

  周翡不信,選擇性地聽了他的一半歪理,試著體驗所謂「把自己當成化雨春風」的感覺,不料「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她非但沒能眨眼間神功大成,還因為走神,差點從樹上摔下去。

  謝允嚇了一跳,一把撈起她。

  旁邊正好有一隊衛兵押著個老人走過去,那老人形容狼狽,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將樹梢上這一點異動遮過去了。

  樹上的兩人同時鬆了口氣,謝允這才注意到他將周翡抱了個滿懷,手臂剛好在她腰上繞了一圈,她頭髮上一股極清淡的香味混著一點皂角味輕輕地鑽入他的鼻子。

  這會立刻放開顯得刻意,不放吧……謝允目光微沉,有那麼一時片刻,他那晝夜不停歇的思緒突然斷了一會線,腦子裡卡殼一樣將「放與不放」幾個字分別用聲音、圖像翻來倒去地重複了幾遍,幾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敵營。

  直到周翡給了他一肘子:「……鬆手。」

  謝貧嘴少見地二話沒說,乖乖鬆了手。

  離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沒再動手,兩人一時沉默下來,誰也沒看誰,竟然還有點淡淡的尷尬,幸虧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大人物」出來解了圍。

  只見不遠處一隊衛兵突然停下腳步,形容一肅。

  謝允一激靈,飛快地收斂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衝她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被偽朝官兵佔據的大宅子四門大開,接著,有一排侍衛魚貫而出,聲勢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後官兵們護送著一人出來。

  按理說,周翡他們躲藏的地方挺遠,再被這人堆一遮擋,他們簇擁的哪怕是隻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這位北端王殿下著實是天賦異稟,宛如一座小山,地動山搖地便走了出來,幾乎要將圍著他的人群給撐開。

  而他走起路來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種泰然自若的風姿,好似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英俊無雙!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前呼後擁的北端王,終於還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頭比較了一下旁邊這位躲在樹梢上、輕得像個鳥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聲問道:「這就是那個曹寧?端王?到底是哪個『端』字?」

  謝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那你又是哪個端?」

  謝允面不改色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雖然不學無術,經常在書上畫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識字!

  她方才被謝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彆扭的感覺還沒消退,當下便要像平時一樣寒磣他一句,可是話沒出口,周翡心裡又忽然冒出了一點別的念頭。

  吳楚楚說過,謝允是曹氏叛亂、南朝建立後,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邊,封為「端王」的,這個曹寧卻是曹仲昆的兒子,而且看起來比謝允老。

  所以……哪個「端」在前?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怎麼?」

  周翡輕聲問道:「你是在這個人之後封的『端王』嗎?」

  此行驚險,此心又微亂,謝允這會神魂彷彿沒太在位,所以有一剎那,他沒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

  周翡清楚地看見謝允的表情變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線條陡然鋒利了起來,目光中驚愕、狼狽與說不出的隱痛接連閃過,好像被人在什麼傷口處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自己說錯了話。

  但謝允終究還是謝允。

  不等她搜腸刮肚出一句什麼來找補,謝允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沒皮沒臉,滿不在乎地擺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覺得本王這通身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正好能反襯那玩意嗎?等哪天南北再開戰,你看著,兩軍陣前叫一聲『端王』殿下,我們倆同時露面,嘖……」

  說話間,只見北端王叫來幾個屬下,有人牽了馬來。

  一個侍衛掀衣擺跪下,雙手撐地,亮出後背,北端王頭也不低,理所當然地便踩著那人的後背上了馬。

  那侍衛被他一腳踩得頭幾乎要磕到地面,漲紅的臉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覺得自己的後背也跟著一陣悶痛,一口氣差點卡在胸口裡。

  周翡沒理會滿嘴跑馬的謝允,她是個山裡長大的野丫頭,懂的那一點禮數,也不過是跟別人有樣學樣而已。皇帝、王爺還有那群不知都幹什麼的大官在她心裡都差不多,都只是個稱呼,不代表什麼,即便得知了謝允的身份,她也只是當時驚詫了一會,過後依然是打打鬧鬧、沒往心裡去。

  可是親眼瞧見了這位北端王的氣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識到「王爺」一詞,和身邊這個鬼鬼祟祟藏在樹梢上的人有多遠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會有人這麼眾星捧月地圍著謝允轉嗎?

  他也會一身珠光寶氣、僕從成幫嗎?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後背擔著他上馬嗎?

  要是那樣……

  那他究竟為什麼要朝不保夕的在險惡江湖中經風歷雨?

  謝允突然湊過來,一本正經道:「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想做端王妃嗎?」

  周翡:「……」

  「別打別打,」謝允忙道,「周女俠饒命……哎,曹胖子要幹什麼去?」

  只見方才追隨左右的衛兵分開兩邊,曹寧騎在馬上,帶著一隊騎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對了!方才這狗官身在高牆之內,又給侍衛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她沒機會動手,那他這會騎在馬上不是機會嗎?

  只要不是北斗那樣的頂尖高手,以如今周翡的身手,一隊尋常騎兵而已,她根本不必放在眼裡!

  周翡心頭狂跳,手中望春山發出迫不及待的殺意。

  誰知就在這時,謝允驀地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不由分說地按住她。

  謝允盯著曹寧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阿翡,」謝允幾不可聞地問道,「你身邊的人可信嗎?」

  周翡被他這一句話說得無端一陣顫慄。

  「走。」謝允道。

  周翡:「什……」

  「走,別追了,」謝允說道,「我們來路洩露了,方才你傳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寧在此地是個陷阱——立刻傳信……不,信不過他們,別傳了,你現在發個信號,讓你帶來的人該放火放火,殺人放人一切如常,你親自回去送信,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5:38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七章 小人之心

  周翡沒來得及說話。

  謝允腦子裡便不知有發生了一串什麼樣的變化,他又斬釘截鐵地將自己方才地話推翻了:「也不好,這樣,你最好立刻帶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門前待命,然後回去送信!」

  周翡:「……」

  她皺眉想了想,問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這些狗賊不殺了?那些鄉親們借了自己家給我們當隱蔽和通路,也不管他們了?為什麼?」

  謝允沉聲道:「我問你,此處是什麼地方?」

  周翡:「蜀中四十八寨。」

  謝允:「不錯,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軍匪窩,有的是江湖高手,行軍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單個拿出來,個個都有行刺敵軍主帥的本領,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會放心將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讓自己身邊只有衛兵,輕兵簡從地滿大街亂竄?」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沸反盈天的殺意好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她沒想到這一點,因為以前沒接觸過這種權貴——聞煜是打仗的,不一樣,謝允更不算——因此她不知道這些身居高位的人這麼惜命。

  謝允這一點說得對,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連她都能這樣輕易地找到刺殺機會,別人豈不是更能?

  依曹寧的年紀,大當家北上刺殺偽帝的時候,他肯定出生甚至已經懂事了,他會在四十八寨的地界中不加防備?

  周翡有些遲疑地點點頭:「不錯——但是或許他身邊的侍衛裡另有有恃無恐的神秘高手呢,還有鳴風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種刺殺手段,保護起他來豈不是也有恃無恐?」

  謝允聽了她的幾個問題,立刻意識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說你的人都信得過。」

  周翡就是這個意思——

  隨她下山的人都是她親自點的,她要是不相信這些人,當初就會孤身前來。鳴風的叛變令人觸目驚心,然而一宿之後平靜下來,卻並沒有對四十八寨傷筋動骨,因為仔細想來,寨中倘有誰會背叛,那也只能是不與他人來往、多少年都特立獨行的鳴風派。

  剩下的這些年來在亂世中相依為命,在周翡看來,不說是勝似親人,可也差不了多少了,她會第一時間將這個可能性排除。

  她是為了四十八寨站在這裡的,倘若懷疑到自己身後,還有什麼理由捨生忘死下去?

  謝允看著她澄澈的神色,嘴裡一時有些發苦,良久,方搖頭道:「我沒有根據,只是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後的直覺。」

  周翡問道:「直覺不信任別人?」

  謝允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過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輸了就血本無歸,明白嗎?」

  謝允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跟她說出這麼冰冷的言辭,周翡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謝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卻透著彷彿一萬年也捂不熱的疏離與冷靜,又道:「你敢賭嗎?」

  周翡:「……」

  不是她不相信謝允的敏銳和判斷,但她也知道,謝允看著大大咧咧,其實非常謹小慎微,他又不是他們四十八寨的人,一旦有風吹草動,生出的猜疑來十分正常。

  一方面,她知道謝允這句話純屬歪理,但話被他這麼一說,周翡心裡卻不得不打了個突,一時有些舉棋不定——豪賭的比喻並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碼」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絕不是個多疑的人。因為一點蛛絲馬跡就懷疑自己身後的人,在目睹了鎮上種種現狀之後,依然能將這一切扔下,無功而返這種事,她實在做不出來,也實在過不去自己這關。

  四十八寨同進退,要是這些年來,連這一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豈非早就分崩離析了?

  再說,她連自己人都不信,為何又敢信謝允?照他那「天下長腦之人」皆可疑的理論,她第一時間還應該懷疑謝允阻攔她刺殺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況她此時帶人撤回,然後呢?挨個排查叛徒麼?怎麼查?這事她怎麼和兄弟們交代?怎麼和寨中長輩交代?怎麼和眼巴巴配合他們、等著他們救命的鄉親們交代?而萬一一切都只是虛驚一場,她幹出的這些像人事嗎?

  謝允:「阿翡。」

  「光是這一點理由,我不能撤。」周翡終於搖搖頭。

  謝允的引導給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會依賴他的引導,全無自己的主意,她這會也不可能帶著百十來號人守在這裡。

  謝允嘆了口氣,輕聲道:「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忘了華容城中的暗樁了嗎?忘了方才反水的鳴風了嗎?為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地羅列在眼前,你還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樣。

  因為地處北朝的暗樁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很少撤換人手,從不輪班,也就是說,那些暗樁很可能在當地一扎就紮根幾十年,受人策反並非不可能。

  而鳴風更是……

  周翡張了張嘴,本想同他解釋幾句,卻見謝允一抬手打斷她,冷冷地說道:「阿翡,你有沒有聽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有沒有聽說過『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師長、朋友……這些不親近嗎,可是親近又怎樣,難道就能掏心挖肺了嗎?」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隻好似在寒泉中凍過似的手,頭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覺得謝允本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孤獨」。

  白先生、聞煜他們對他畢恭畢敬、口稱端王,是金陵、他家那邊的人,他對他們避如蛇蠍。

  羽衣班的霓裳班主約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間卻能以言語試探,言語中殺機暗伏。

  周翡:「你……」

  她心裡不知為什麼有些難過,然而在這麼個進退兩難之地,實在沒有很難過的空間,因此只是微微地泛起一點。

  謝允一對上她的目光,就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回跟著她們來四十八寨是個錯誤,否則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們那些人,而這裡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沒有高樓畫舫,沒有管弦吹笙,刀劍中長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約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他又為何要自爆其短,將自己一片赤誠的小人之心拉出來,在她面前展覽呢?

  「不過你的顧慮也有理,不如咱倆折中一下,」謝允後悔起來,假裝思考了片刻,若無其事道,「刺殺曹胖子先從長計議,他要是這麼容易死,也輪不到他帶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羅網。你叫你的兄弟們不要等所謂『大軍準備開拔』的時機了,現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將宗祠中關的人放出來,然後裡外相合,記得要速戰速決,從城南打開一條豁口,讓這些人從那出去,咱們突圍入山。」

  這話聽著講理多了,雖然與周翡一開始的設想截然不同,而且讓她眼睜睜地錯過了刺殺敵軍主帥的機會,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的無功而返……

  而且保險。

  萬一……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謝允真的說對了,她帶來的人裡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險,但不能拿別人冒險。

  周翡經歷了那麼多,已經開始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氣了,她當即一甩頭,將雜念甩出去,說道:「好,走。」

  周翡宣佈計劃有變的時候,根本沒給這一百多個弟子們反應的餘地,也不曾解釋前因後果,只簡短地吩咐道:「傳話,四十號之前往南邊出城,四十號之後隨我來。」

  說完,她全然不等人反應,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闖入了關押百姓的祠堂。

  編號這個方法是謝允提的,每個人只需要盯緊自己前後號碼的人即可,大家各自負責一小塊區域,這種方式只是想這一百多個人串成一張大網用,卻在這時顯露了效果,四十號聽見命令,見周翡突然衝出去,本能地跟上,「跟我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傳出去,一串隱藏在各處的人馬突然跳出來。

  周翡一刀橫出,那看著宗祠的衛兵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長哨響第一聲的時候,周翡已經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殺了個來回,宗祠大門被四十八寨的人強行破開。

  「無常」的破雪刀極快,在她毫不留手的時候,真有暴風捲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沒吭一聲便身首分離。

  北端王曹寧聽見哨聲驀地抬起頭:「怎麼回事?」

  他身邊兩個身披鎧甲的「侍衛」將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鳴風樓主寇丹和本該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陸搖光!

  「山上傳來的消息不會有錯,」寇丹有些不安,她壓低聲音,飛快地辯解道,「這貨匪人確實直奔此地,並且給他們山上送信說,他們會想方設法在北斗攻山的時候拖住我們……王爺請看,信還在我這。」

  曹寧伸出一隻養尊處優的胖手,一把推開寇丹的手,輕聲道:「哦?那你的眼線沒告訴你他們為什麼提前動手?」

  寇丹抿抿嘴,一時無言以對。

  曹寧道:「要麼他們比你想像的聰明,要麼他們比你想像的傻——寇樓主,你猜是哪個?」

  寇丹:「這……」

  曹寧想了想,輕輕合上她的頭盔,柔聲道:「不礙事,一條小魚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聰明就更好了,聰明人這會心裡一定有一千重懷疑,你猜這個聰明朋友會不會因為疑慮重重、誰也不放心,而親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凜。

  曹寧笑了起來。

  城中官兵沒料到周翡他們放著滿大街走的敵軍主帥不管,一出手卻指向關人的宗祠,鎮上的偽朝官兵反應到底慢了些,周翡將人放出來之後,毫不停留,直接帶人往城南跑去,直到這時,本來埋伏在北端王身邊的官兵方才集結過來。

  斷後的周翡只聽身後有風聲襲來,下意識地將手中刀鞘一甩,只聽「嘶拉」一聲,她猝然回頭,見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華容城中仇天璣用過的那種毒水!

  一時間新仇舊恨紛紛上湧。

  周翡頓時不退反進。

  華容城外曾讓她無比忌憚的毒水在她眼裡好似忽然之間減慢了速度,她人也像一道不周風一樣,舉重若輕地穿過紛紛落下的毒水,轉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敵軍大駭之下本能後退,那刀鋒卻已經盡在咫尺了!

  就在這時,其他地方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哨聲,方才北端王待過的那座臨時徵用的「中軍帥帳」不知被誰一把火點著了,北朝官兵微亂,周翡趁機脫困而出。

  她所到之處必血流成河,幾乎殺紅了眼,突然,不遠處響起幾處短促的哨聲,周翡一抬頭,見神出鬼沒的謝允正衝她招手:「那邊是南!」

  周翡:「……」

  謝允殺人是不成的,他趁亂放了一把火,又從死人身上拽了個警報哨下來,跑到哪吹到哪,普通官兵如何能抓得住這種神出鬼沒的輕功,被他滿城拉著遛了一圈,給四十八寨的人分散了不少兵力。

  周翡「臨時變卦」讓敵我雙方全都反應不及,再加上謝允這把跑得飛快的東風,三刻之內居然真的強行從南城衝出了一條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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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來自史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5:46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八章 生機一線

  謝允是個雖然沒事自己亂、但臨危時一般不失條理的人才。

  滿城披甲執銳之師,他手中有滿城驚慌失措的百姓,幾十個不聽調配的江湖小青年,以及一位來去如風、刀鋒銳利……但時而不辨東西的本地女俠。

  然而即便這樣,謝允愣是讓周翡打了個迅雷似的急先鋒,之後利用小巷和沿途空出來的家宅打掩護,小手段層出不窮,將大多數人全鬚全尾地帶出了周翡一把刀撕開的包圍圈。

  無論是江湖人還是普通人,在極端情況下都能發出最大潛力,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和腿短的孩子被幾個弟子背在身上,其他人撒丫子往南方密林中狂奔而去,偽朝官兵追出了數里,終於吃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虧,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大山深處。

  小鎮上,北端王曹寧聽聞這消息,倒事不怎麼意外,只是有點失望地將茶杯放下。

  過度的肥胖似乎給他的骨頭和臟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這使他一舉一動似乎都十分小心,反而有種靜止的優雅。

  陸搖光跟寇丹對視一眼,沒敢接茬。

  「果然還是跑了,他們突襲那宗祠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預感。」曹寧嘆了口氣。

  陸搖光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當時以身犯險露面,難道是為了誘捕那膽大包天的女娃子嗎?」

  「女孩子?」曹寧笑了起來,「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女孩子見了我通常只會噁心,有一些教養不好的會讓我也跟著不高興,至於那些懂得跪在地上溫柔討好的女人又都太蠢,偽裝一拆就破,她們的眼神、一顰一笑中都會明明白白地洩露出真實的想法——比如覺得我是一頭豬,看著倒胃口。」

  陸搖光無法就這句話找出可以拍馬屁的地方,頗為憋悶。

  幸虧,北端王沒有就此展開討論,很快便說回到了正事:「我感興趣的,是寇樓主提到的另一個人,此人應該也在下山的隊伍中,聽你描述,此人相貌做派我都覺得有點熟悉,很像是一位故人。」

  陸搖光和寇丹對視一眼,寇丹微微搖頭,顯然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

  曹寧卻不往下說了,只是笑眯眯地吩咐道:「罷了,緣分未到,依計劃行事——此地太潮了,先給我溫壺酒來。」

  周翡派出幾個弟子前去探查追兵,雖然沒割到曹寧和寇丹的腦袋,但她掃了一圈自己撈出來的人,還是頗有成就感,忍不住扶著旁邊一棵古木喘了口氣。

  跟她一樣鬆了口氣的弟子不少,眾人大多不明就裡,雖然跟說好的不一樣,但僅就成果來看,還以為這是一次大成功,紛紛不怎麼熟練的推拒起鄉親們的拜謝。

  周翡閉了閉眼,感覺這一次與敵人「親密接觸」讓她心裡的疑慮少了不少。

  這麼順利,不可能有叛徒吧?

  「內奸」之說果然只是謝允的疑神疑鬼,根本沒發生過,幸好當時沒有直接撤。

  不料她心裡方才亮堂一點,就看見謝允捏著一根小木棍蹲在一邊,一臉凝重。

  周翡一見他這臉色,心裡立刻打了個突,神經再次繃緊起來:「又怎麼?」

  謝允沉聲道:「我們出來得太順利了。」

  順利也不行?

  是不是賤得骨頭疼!

  謝允將小木棍一扔,詐屍似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有個弟子大聲叫道:「周師妹,你快看!」

  周翡隨著他手指方位驀地抬頭,只見四十八寨的東半山坡上濃煙暴起,竟是著了火,並且不止一處。

  周翡訝然道:「他們提前攻山了?不……等等!那個曹胖子不還在鎮上嗎?」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東坡響起隱約的哨聲,山上崗哨顯然反應非常及時,林浩接過她的信,知道東邊是重點戰場,因此並不慌亂,山間火光很快見小,不過片刻,便只剩下黑煙裊裊。

  由此可見,東坡的防衛比平時重不少。

  可過了一會,周翡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怎麼沒動靜了?

  謝允眉心一跳,低聲道:「不好。」

  他話音未落,成群的大鳥突然自西邊飛過來,一撥接一撥,依周翡他們的位置,看不清山中端倪,只聽見鳥叫聲淒淒切切,錐心啼血似的,周翡的眼角跳了起來——即使她從未到過兩軍陣前,也知道那日谷天璇和寇丹突襲洗墨江的時候,山中沒有這麼大動靜的。

  也就是說去西邊的絕不只是那幾十個北斗!

  那麼方才東坡的火是怎麼回事?

  敵人試探四十八寨防務嗎?

  周翡他們一邊搜尋敵軍主帥所在位置,一邊隨時給寨中送信,他們先前都以為北斗做先鋒只是個幌子,不管北斗從何處出現,敵軍主帥所在才是重頭戲,誰知道北端王竟然親自留在一個鳥不拉屎的鎮上,拿自己當幌子!

  倘若林浩聽了她的話,講防衛側重放在東坡,那……

  謝允的懷疑竟然是對的。

  從下山開始,他們的行蹤對於敵人來說就是透明的,所有傳往山上的消息都同時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耳朵,北端王曹寧利用他們作為攻寨的敲門磚!

  如果北端王露面的那一刻,周翡便立刻信了謝允的判斷,立刻傳話回寨中,或許有一線的可能性能趕得上——

  如果她沒有那麼盲目的自信,如果不是她自作聰明……

  旁邊有個弟子驚駭地喃喃道:「阿翡,怎麼回事?這……這是出什麼事了?」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說不出話來。

  謝允猛地從身後推了她一把,周翡竟被這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推了個趔趄,撞在旁邊一棵松樹上,吳楚楚塞給她的雞零狗碎都在懷裡,正好硌在了她的肋骨上。

  謝允一字一頓道:「你要是早聽我的……」

  周翡一瞬間以為他要指責她「早聽我的,哪至於這樣」,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胸口一陣冰涼。

  誰知謝允接著道:「……也不會當機立斷派人送信的,因為你肯定會發現自己無人可信,你會首先帶人撤出城中,再自己親自跑一趟,這一來一往,無論怎樣都來不及,懂嗎——否則你以為曹寧為什麼敢大搖大擺地從你面前走過?」

  周翡狠狠一咬嘴唇。

  她彷彿已經聽見山間震天的喊殺聲。

  曹寧數萬大軍,就算四十八寨仰仗自家天險和一眾高手,又能抵擋到幾時?

  何況林浩收了她的消息,這會根本來不及反應……

  二十多年了,從當年李徵護送後昭皇帝南渡歸來,收容義軍首領,佔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頭了嗎?

  謝允凝視著她。

  周翡在他的目光下靜默片刻,突然站直了,猛地轉身,大聲說道:「諸位,別忘了我們最開始下山是因為什麼。」

  眾人一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說最開始,「如何用自己的信念去影響別人」,是謝允一步一步教她的,那周翡此時便可謂是一回生二回熟。

  她眼神堅定得紋絲不動,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方才的驚慌失措。

  「咱們是因為山下落在偽軍手中的鄉親們。」周翡擲地有聲道,「山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怎麼了?難道林浩師兄、趙長老和張長老他們還會不如咱們嗎?這麼多年,姓曹的那天不想一把火燒了四十八寨,哪次成功過?別說區區一個巨門和破軍,貪狼沈天樞沒親自來過嗎?還不是怎麼來的怎麼滾的!」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神色卻鎮定了不少。

  也幸虧她帶來的都是林浩挑剩下的年輕人,換了那群老狐狸,可萬萬沒有這樣好糊弄了。

  周翡一邊說,一邊在心裡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的,一個瘋狂的計劃浮出水面。

  她鎮定地把人員分成幾組,分別去巡視四下,趁山上打的熱鬧,他們先去救那些被曹寧扣下的無辜村民,把人都疏散開,到時候打起來,省得四十八寨處處掣肘。

  同住這一片地方,很多人家與周圍村鎮都有親戚,往日裡走動也十分頻繁,剛剛從宗祠中放出來的一幫青壯年自告奮勇前往帶路。

  三言兩語將人員安排好,眾人分頭散去,有一個弟子忽然問道:「周師妹,你幹什麼去?」

  周翡看了那弟子一眼,心裡本能地浮現了一個懷疑,想道:「別人都不問,就他問,難道他就是那個叛徒?」

  她便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要抄近路回去找林師兄,告知他山下情景……哪怕可能晚了,不過誰讓我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那弟子神色一肅,再不多嘴。

  謝允一直沒吭聲,直到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閒雜人等,他才跟上周翡:「你還是要回山送信?」

  周翡回頭看了他一眼。

  「哦,」謝允果然是個知己,一個眼神就足夠他瞭解前因後果了,他點頭道,「懂了,你沒打算做什麼『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無用功,你只是隨口把無從證明真偽的人支開,現在回去是要刺殺曹寧。」

  周翡面無表情道:「你想說什麼?」

  謝允腳步不停,說道:「不,沒有,是我的話也會這麼辦,這是唯一一線生機。」

  周翡頭也不回道:「知道只有一線生機……你還敢跟來?」

  「不跟著怎麼辦?」謝允嘆了口氣,「英雄,先往右拐好不好?再往前走你就真的只能回寨中送信了。」

  周翡:「……」

  帶著謝允也沒什麼,他雖然動起手來幫不上什麼忙,但潛伏也好、逃命也好,都絕不拖後腿,萬萬不會需要別人勻出手來救他。

  第二次回來,周翡看清了小鎮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春回鎮。

  大約是周翡他們鬧了一場,此時,鎮上的防衛緊了許多,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冒進。

  謝允說得對,急並不管用,行刺最忌諱心急,既然是一線生機,抓住才有意義。

  兩人沒有累贅,仗著謝允神出鬼沒的輕功和鎮上豐茂的樹叢,圍著曹寧落腳之處轉了好幾圈,迂迴著靠近,隨時捕捉機會,然而走了幾圈就無法靠近了——屋頂上的弓箭手有站著不動的,也有四下巡邏的,動靜互補,根本不給他們機會。

  周翡「沉穩」地等了片刻,剛開始還行,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刻的功夫過去,她裝得再平靜,也不免開始急躁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望春山的刀柄。

  謝允忽然握住她的手。

  周翡一哆嗦,差點將他甩開。

  謝允卻沒放,掰開她的掌心,寫道:「換防。」

  隨即一指自己,又指向一個方向。

  周翡看懂了,謝允的意思是,他露面,從另一邊引開弓箭手的視線,換防的時候,那些靜止不動的弓箭手會鬆懈,謝允這時候闖入,很容易帶走他們的視線,周翡可以試著抓住那個機會混進去。

  周翡皺起眉。

  然而也不知道是謝允碰了巧,還是他竟然熟知偽朝軍中的規矩,還不等周翡做出什麼回應,便聽見那院裡傳來一陣吆喝,只見房頂兩側搭起了梯子,新一批弓箭手要往上爬,居然真是要換防了。

  毫無準備的周翡倒抽了口氣,回手去拽謝允——那人飛快地躲開了,沒拽著。

  便見謝允眼角一彎,無聲地衝她一笑,得意洋洋地比了個大拇指。

  這種時候就不要忙著吹牛皮了!

  下一刻,謝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將自己豎起來的拇指湊在嘴邊親了一下,往周翡臉頰上一按,然後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周翡:「……」

  姥姥!

  謝允刻意露面,卻沒有刻意減慢速度,屋頂的弓箭手只見什麼東西從給樓下閃過,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鳥,本能一驚,正在換崗的兩撥人馬全都下意識地拉起弓弦,搜索那道影子。

  周翡趁著這一瞬間,硬著頭皮飛身躍入院中。

  下一刻,警報哨聲大作,無數衛兵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沒有,屏息凝神地將自己縮在後院馬棚裡的牆角,在腥騷氣中,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破體而出,握著望春山的手上青筋畢露。

  約莫也不過就是幾息的光景,周翡卻彷彿挨過了半輩子似的,整個人繃成了一張弓,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與叫喊聲才略遠了些。

  她總算將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氣呼了出來,誰知一口氣尚未吐乾淨,便聽耳畔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而且走得飛快,轉眼到了近前。

  奔著她來的!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徹底避無可避,她別無選擇,只能殺人滅口,回手拉出望春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6:54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九章 半路殺出

  刀光無聲地一閃,分毫不差地架在了來人脖子上,周翡當即將刀尖往前一送。

  這就是長刀無可比擬的優勢,刀尖微彎,只要輕輕一劃,便能從頸側一直抹到喉管,保證對方一聲吭不出來就能去見閻王。

  然而下一刻,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勢。

  她看清了刀下的人。

  那是個中年人,兩鬢斑白,並不瘦,但不知為什麼,身上總有什麼地方顯得特別窮酸,他袖子挽著,有一雙幹粗活人的手,身上還黏著不少草料。

  周翡的刀太快,中年人甚至沒來得及驚懼,先本能地衝她露出一個慈祥中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隨後才發現自己脖子上架著一把通體泛著寒意的刀,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一動也不敢動了。

  是馬伕嗎?

  周翡雖然沒什麼常識,但也大概知道軍中似乎應該有專門管馬的人,司馬應該也屬於軍務。

  那麼這個人也是偽朝官兵?

  她皺了皺眉,不願意草菅人命,但任務重大,也不想掉以輕心,因此便只是一動不動地將望春山卡在這人脖子上,預備著他一旦有異動,便立刻給他開閘放個血。

  許是她表情平靜,並沒有什麼凶神惡煞的表現,兩人無聲僵持了片刻,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衝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一看就是個窮苦出身。

  然後中年人彷彿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樣,極輕地動了動嘴唇,喉嚨幾乎沒動,用幾不可聞的假聲問道:「祝姑娘『五福臨門』,敢問『五蝠』是什麼顏色的蝠?」

  周翡:「……」

  勞駕,這說的是人話嗎?

  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還能問出這種不知所謂的問題。

  周翡表面平靜實際緊張的心緒被中途打斷,一時有點腦抽,不知怎麼想起邵陽城裡,徐舵主為了賠罪給李妍的那枚五蝠印,便順口道:「紅的。」

  那中年人聞言,神色一整,接著,他緩緩衝她舉起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將脖子上一截髒兮兮的細線掏給她看,小心地避開望春山的刀鋒,將細線下掛的一截羊骨頭拽了出來。

  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將那羊骨窩在手中,輕輕一掰,羊骨竟從中間斷成了兩截,中間藏著一個小小的印章——上面畫著五隻蝙蝠。

  居然真是行腳幫的五蝠令!

  在周翡印象中,行腳幫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然而總歸不是北朝的人,否則當時楊瑾和徐舵主也不會被她三言兩語擠兌得便將李妍送回來。

  但是她才闖進來,就有個自稱是行腳幫的內應出來接應?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實在怎麼看怎麼可疑。

  何況她擅闖北端王大本營分明是臨時起意,除了謝允,連他們寨中自己人都不知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馬伕」見她一臉不信任,便小聲道:「小人鄭大,乃是『黃字蝠』,受『紅徐』之托,『上樑裝耗子』,已經收了翅膀三個多月了,約了今日『月上梢頭』,適才聽見『貓叫』,特來看看,有『老貓』在,得小心。」

  周翡:「……」

  這是哪個地區的黑話?聽不懂!

  周翡漠然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還是留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便還是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周翡真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定要斬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會有此一問,刀刃早已經抹上了這個「鄭大」的脖子,被這人一打岔,刀鋒上殺意已竭,周翡感覺得出,這才順其自然地留了對方一條小命。

  鄭大還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邊緣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衝周翡一抱拳,說道:「跟我來。」

  周翡的刀沒有還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這個人武功不怎麼樣,但是依然沒敢掉以輕心,雖然方才沒捅下去,卻始終留心著此人的一舉一動。

  就在她陰差陽錯地跟著鄭大在宅院中流竄的時候,謝允那頭稍微遇上了點麻煩。

  引開幾個弓箭手而已,本來是件小事,謝允自信片刻就能脫身,但誰知哨聲響起的瞬間,一道黑影便突然從那院中飛掠而出。

  謝允只是餘光掃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對,撒丫子狂奔起來——來人瘦臉鷹鉤鼻,雖不過普通侍衛打扮,卻絕對是個頂尖高手。

  以謝允的輕功,竟然一時沒能將他甩脫。

  只見那人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冷笑,長袖甩開,「嘩啦啦」一陣響,一隻鐵爪凌空拋來,直奔謝允後心。

  謝允足尖在牆上輕輕借力,羽毛似的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個身,那鐵爪發出一聲輕響,像個捕鼠夾子一樣自己合上了,險險地抓爛了謝允一片衣角。

  而後隨著風聲被爪後的鎖鏈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開,「吐」出了那塊爛布。

  謝允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臉色幾變,最後落在了一個微笑上,說道:「扒衣鹹豬爪,原來是北斗破軍前輩,久仰久仰。」

  此物其實叫「搜魂絕命爪」,是破軍陸搖光的招牌。

  「哦,『過無痕』。」陸搖光盯著謝允,沒理會此人的胡說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謝允像個酸唧唧的書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氣氣地說道:「一個跑腿的,區區賤名不足掛貴齒。」

  「跑腿?」陸搖光盯著他,「什麼時候『過無痕』成了爛大街誰都會的功夫了?怎麼,趙淵害死一個親侄兒不算,還培養了一幫贋品留著備用?」

  整肅的腳步聲傳來,謝允目光一掃,只見城中那幫吃屎也趕不上熱的的巡邏官兵們總算跟上了趟,從幾個方向湧上來,將他圍堵在中間,無數長弓短弩對準了他。

  謝允將雙手一背,露出一張幾乎能去拜年的喜慶笑臉,說道:「哪裡,皇宮大內,哪怕贋品,也不能是區區在下這幅窮酸樣子啊。『過無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廣之有什麼不好,東海那位都沒說不讓,破軍前輩就別跟著咸吃蘿蔔淡操心啦。」

  陸搖光從他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油鹽不進味,當下也不再廢話,簡單粗暴地揮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話音未落,圍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齊發。

  謝允瞳孔一縮,猛地往後躺倒,平著便從牆上「摔」了下來,流矢帶著勁風與他紛紛擦肩而過,矮牆暫時成了他的屏障。

  陸搖光的大鐵爪自上而下抓了下來,要趁他變換身形時給他來一爪。

  誰知謝允竟以這平躺的姿勢落了地,手掌卻扭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彷彿斷了似的從背後伸出,輕輕一撐,他往後滑了一尺多,鐵爪在千鈞一髮間正好落在他兩條長腿之間。

  謝允一翻身從地上躥了起來,樂了:「原來不是『扒衣鹹豬爪』,是『斷子絕孫爪』啊!破軍狠辣之名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在下佩……」

  他說到「佩」的時候,已經流星一般地衝圍過來的官兵撞了過去。

  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連弩,剛射出一箭,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謝允已經衝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強行撕開衛兵包圍圈的時候太血腥暴力,這幾個兵好似沒從她手撕活人的陰影裡出來,一見謝允衝過來,自己先慌了。

  「……服得很!」謝允將長袖一甩,衝著有些畏懼的官兵一聲怪叫,「哇!」

  好幾個人本能地抱住頭。

  謝允毫不客氣,「哈哈」一笑,直接踩著人頭跑了過去,陸搖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絕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來,抓了兩次,沒抓到這滑不留手的「刺客」,反而傷了不少自己人。

  謝允火上澆油道:「打得好!」

  說完,他便專門往人多的地方衝,弄得圍堵他的官兵好一陣人仰馬翻。

  而就在這時,又有尖銳的哨聲響起,眾人連同謝允在內都是一驚。

  只聽那邊喊道:「有刺客!來人,抓刺客!」

  陸搖光大怒,隨即明白過味來,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

  謝允心裡卻「咯噔」一聲——不好,被發現了,周翡還是太急躁。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簷上,心裡納悶道:「哪來的刺客?抓誰呢?」

  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鄭大對這宅子裡衛兵分佈、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驚無險地將周翡帶進了內宅附近,再往裡,憑他的武功就進不去了。

  這大宅子外面看起來十分氣派,後院卻有幾分平民氣,既沒有小樓也沒有站滿弓箭手的樓頂,周翡滿心戒備與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這嗎?」

  她沒有貿然行動,等那鄭大離開之後,先是在牆根躲了半晌,謹慎地搜索落腳的地方。

  然後她看見了一隻壁虎,正順著牆角往上爬。

  周翡靈機一動,跟著壁虎一起趴在牆上,趁著院子裡的侍衛一轉身,她四腳蛇似的幾下躥上了屋頂——那裡正好有一棵遮陰的大樹,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是不能夠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縮起來還勉強能擋住。

  此時她離目標已經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將一塊瓦片悄無聲息地揭下來。

  看清了屋裡的情景,她心裡先是一喜——那曹寧正在屋裡,非常好認,因為體型十分特立獨行。

  隨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邊有幾個貼身護衛,其中一個雖然打扮成了個普通的男侍衛,但離近了這一看,周翡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纏住寇丹,已經是超常發揮,只要單打獨鬥時間稍長,她絕不是寇丹的對手,更不用提從她手中挾持北端王。

  然而只差最後一步,她又怎麼能甘心功敗垂成?

  她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覺,愣是沒敢大喘氣,周翡強行將自己的氣息壓成若有若無的一線,然後入定似的閉上眼。

  千錘百煉過的精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中起來,掃蕩一般將雜念清除乾淨,周翡一動不動地模擬自己如何闖進去,寇丹會如何反應……

  就在她心裡已經跟寇丹大戰了幾百回合的時候,聽見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動靜。

  周翡驀地睜開眼,心想:「謝允?」

  隨即又搖頭,感覺不太像——因為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謝允分明是幫她引開視線,不大會又把人引回到這邊來。

  那麼……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門口、滿嘴黑話,還莫名其妙帶她進來的鄭大。

  等等,難道他要接應的另有其人?

  就在這時,外面已經響起了刀兵之聲,寇丹一揮手,屋裡的幾個近衛都戒備起來,將曹寧團團圍住,另有幾人出去探查。

  曹寧放下手中的書卷,詫異道:「現存的高手中,還有行事這麼衝動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認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見中計,那小丫頭說不定會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但是她並不怎麼在意,寇丹承認,周翡的破雪刀有幾分樣子,乍一看確實唬人,然而刀法厲害,不代表她能從自己手裡帶走人。

  她當即不以為然地一笑,取出袖中長鉤:「不算什麼高手,王爺不必……」

  寇丹話沒說完,突然一樣東西破窗而入,一個近衛眼疾手快地將那東西挑起來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在空中炸了,土灰鬍椒麵噴得到處都是——倘不是那近衛手快,指不定已經見屋裡炸成雲山霧繞的「南天門」了。

  寇丹:「……」

  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實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門正派的風格。

  院裡的衛兵們很快反應過來,裡三層外三層地將曹寧所在的屋子圍了起來。

  只見外面闖進來的乃是一幫衣衫襤褸的歪瓜裂棗,扔進流民堆裡能以假亂真,身上打著補丁,有手持魚叉的,有拿著馬鞭的……還有個人手持一塊邊角處鑲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飛,每個人身上都彷彿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唯獨領頭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輕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點黑。

  周翡目瞪口呆。

  來的人她竟然還認識——是那黑傻狍子楊瑾跟給他的狗腿子行腳幫!

  周翡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鄭大是他們的人,不知怎麼混進了北朝官兵中,本來是約好了給他們引路的,誰知誤打誤撞便宜了她,結果楊瑾他們沒找著接應的人,一時不慎又被巡邏兵發現,只好鬧出老大動靜來硬闖!

  周翡:「……」

  這內應也太不靠譜了,行腳幫怎麼還沒滅門呢?

  寇丹一揮手拍散繚繞身前的煙塵,秀眉一皺:「你們不是四十八寨的人,報上名來!」

  楊黑炭冷哼一聲,上前一步道:「就憑你辦出來的事,人人得而誅之!報名?你配?」

  周翡:「……」

  這黑炭還學她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9:02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章 擒王

  曹寧微微一揚眉:「我聽說那李瑾容軟硬不吃,從不與外人來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為何跑來多管閒事?」

  楊瑾理所當然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難道還要挨個認識過來嗎?」

  「路見不平,」曹寧笑道,「那邊山上現在正打得熱鬧,你不去拔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是誰告訴你本王在此的?」

  楊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樹葉擋住眼睛,頭一次有種感覺,自己上次在邵陽為了贏這個楊瑾耍的詐……好像有點欺負人。

  幸好旁邊行腳幫的人還比較機靈,眼看楊瑾要將他們賣個底掉,當即便上前一步打斷他道:「少廢話,殺曹狗!」

  此言一出,無數附和。

  楊瑾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被人套話了,有點惱羞成怒。

  不過他說話不成,做打手總歸還是可以的,楊瑾手中斷雁刀一震,曾經讓周翡頭疼無比的輕響聲「嘩啦啦」一片,他一馬當先地便衝了進來。

  周翡總算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斷雁十三刀,只見那寬背的大刀在楊瑾手中,與紀雲沉的斷水纏絲乃是兩個極端,一個極暢快,一個極狡詐。楊瑾的刀鋒毫無花哨,實實在在是一點一滴磨練出來的,一起一沉都紮實無比。

  原來這就是謝允所說的「紮實的刀法」!

  如果給他上下兩層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層的,楊瑾能在眨眼的功夫揮出數刀,使上層的豆腐絕無一絲黏連,下層的豆腐絕無半個破口。

  這就是功夫。

  衛兵們一擁而上,硬是被楊瑾的刀鋒逼開,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仿如分海一般無畏地往裡闖,兩側弓箭手已經站好,箭矢紛紛衝他蜂擁而至,幾個行腳幫的老流氓立刻飛身上前,不知從哪找來一張巨大的細格漁網,一人扯上一邊,掩護楊瑾,漁網不知什麼東西織的,非常堅韌,鐵箭木箭無不鎩羽,斷翅的鳥似的給撥到了網外。

  寇丹喝道:「放肆!拿下!」

  她一句話音未落,曹寧身邊幾個近衛已經應聲衝了上去。

  方才周翡沒認出來,那幾個近衛這一出手,她才發現,原來幾個人都是鳴風門下刺客!

  來自南疆的外人正在為了四十八寨出頭,他們自己的叛徒反而在充當偽朝狗官的近衛!

  此情此景,實在是說不出的諷刺,周翡握緊了望春山,胸口涼一陣熱一陣的,然而管住了自己沒有妄動。

  她還要等,機會還不成熟。

  如果說周翡對上鳴風有獨特的優勢,那楊瑾便可謂是有獨特的劣勢了。

  幾個刺客層出不窮的小手段和隨時隨地冒出來的「煙雨濃」讓他應對得頗為手忙腳亂,幾個回合後,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

  與此同時,行腳幫眾人紛紛加入戰圈,場中便更熱鬧了——抹布狀的暗器上下翻飛,飛到哪給哪帶來一陣厲風不說,還伴著一股特殊的餿味和灰塵,大魚叉好似長木倉,長得恨不能有七八尺,馬上用都不在話下,用來挑弓箭手一挑一準,同叉魚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幾個人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逮機會就冒頭扔一發「胡椒彈」,一時間,北端王這素淨的小院子被他們鬧了個烏煙瘴氣。

  寇丹臉色微沉,回頭沖曹寧道:「王爺,這些野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此地亂得很,不如您先避一避?」

  周翡身在屋頂,底下的事她一覽無餘,此時,她注意到曹寧身邊依然有幾個近衛,方才寇丹命人截住楊瑾的時候,這幾個人並沒有聽她號令。

  曹寧在這一地雞毛中居然儀態依舊,很有皇家風範,聞聲他沒答應,只是從近衛中間射出目光,意味深長地掃了寇丹一眼,說道:「嗯,不過要稍等片刻——破軍先生方才出去探查,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周翡一聽,心道:「破軍先生?那天跟著谷天璇並肩走的黑衣人果然是個冒牌貨。」

  隨即,她心裡稍一轉念,尋思著:「曹胖子這話是什麼意思?一個寇丹和一幫近衛護不住他嗎?還是……他也不那麼信寇丹?」

     她越看越覺得曹寧態度雖然十分平和自然,但他身邊那幾個近衛站位非常微妙,乍一看是圍著曹寧站了一圈,實際隱隱是衝著寇丹的。

  周翡頭皮有些發麻,手掌在望春山冰冷的刀背上摩挲了幾下,藉著冰冷的刀身鎮定自己,心裡飛快地盤算道:「聽他的意思,北斗破軍方才本來在,這會卻不知因為什麼出去了,破軍剛一走,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就闖進來,來得真寸……寇丹連師門都能背叛,對誰能忠誠?曹胖子肯定對她心存質疑,那他方才沒有開口質問,是怕她當場反水嗎?」

  就在這時,院中突然傳來一聲哨聲,有人用黑話叫道:「老貓!」

  周翡後背陡然繃緊,她固然不懂黑話,可結闔眼下的情況,大致能猜出來是北斗破軍回來了!

  楊瑾手中的斷雁刀陡然快了好幾倍不止,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響成了一片,眼看要衝破那幾個鳴風刺客的封鎖。

  寇丹見狀正打算親自出手。

  周翡當機立斷,突然在房頂上渾水摸魚地開口說了一句:「多謝寇丹姐姐,辛苦你啦!」

  她說完這句話,非但給自己長了輩分,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周翡毫不停留地從屋頂滑了下去,將自己緊緊貼在後窗處,她剛藏好,一個近衛緊跟著便上了房,四下探查,什麼都沒找著——房簷擋住了他的視線。

  寇丹瞳孔驟然一縮。

  曹寧方才不曾點破自己的懷疑,只不過是眼下戰局混亂,他怕雪上加霜,然而周翡這一句話落地,無論寇丹背叛沒背叛,曹寧都只能先下手為強——因為他知道自己防著這刺客頭子,寇丹也一直對他的疑慮心知肚明,她也在防著自己因為這疑慮卸磨殺驢。

  北端王身邊的幾個近衛一擁而上,向寇丹出了手。

  與此同時,黑衣的破軍人影已經掠至院中央——

  周翡知道破軍一旦進來,自己就沒戲唱了,她當下再不遲疑,陡然破窗而入,曹寧身邊僅剩的兩個近衛吃了一驚,立刻掉頭,一左一右雙劍向她頭上壓過來,卻正好對上周翡那以遛人見長的蜉蝣陣。

  周翡沒空與他們過招,只見她人影一閃,已經將那兩人讓了過去,沒有片刻停留,手中望春山直指曹寧。

  曹寧的胖不是正常的心寬體胖,接近病態了,肯定是有什麼毛病,周翡料定他動不了武,當下探手一把揪住了曹寧的領子,北端王那龐然大物竟被她拽了個趔趄,他尚且來不及反應,已經被那長刀勾住了厚重的脖子!

  這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場中眾人齊刷刷地愣住了。

  周翡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去,因此她沒急著說話,先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幾口氣,目光從神色不一的眾人臉上掃過,等這口氣勻過來了,她才沖目瞪口呆的楊瑾笑道:「多謝楊兄搭手,咱倆扯平了。」

  楊瑾:「……」

  這個無恥之徒是從哪冒出來摘果子的!

  周翡一腳踩在方才被曹寧帶翻的椅子上,手上帶了些勁力,抓住了北端王的後頸,迫使他仰起頭來,又對已經近在咫尺的陸搖光:「北斗破軍?看來我比你快了一步。」

  陸搖光眼角抽了幾下,低聲道:「好,好膽量。」

  周翡在這一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看人臉色,她目光掃過陸搖光陰沉的視線,當時就知道自己這一場算是贏了。

  在這陰謀重重的戰局中,她手中這把刀是真正生殺予奪的定海神針,這念頭一起,方才幾乎要跳炸的心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平緩了下來。

  周翡挑起眼皮看了陸搖光一眼,一語雙關地說道:「我膽子不算大,武功不算高,今日事成,還要多謝寇丹姐姐。」

  陸搖光陰沉的視線轉向寇丹。

  寇丹見她到了這種時候依然不忘挑撥離間,還偏偏挑得很在點子上,當即冷笑道:「好手段,叫我百口莫辯,你很好,周翡,想不到老娘我栽在你一個黃毛丫頭手上,大當家不如你。」

  「謬讚,」周翡飛快地笑了一下,低頭對曹寧說道,「端王爺,你是想死還是想撤軍?」

  曹寧落到她手上,倒也沒嚇得失了體統,甚至還在森冷的望春山下露出一個笑容:「姑娘……」

  誰知他剛一開口,還沒來得及忽悠,便覺得喉嚨一痛,說不出話來了。

  陸搖光當即色變,爆喝道:「你敢!」

  周翡的手先一緊再一鬆,輕易便將北端王的脖子割開了一條小口子。

  她面無表情地說道:「端王爺,我知道你聰明,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不想跟你比誰心眼比較多,所以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你最好一個多餘的字、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要做。」

  陸搖光冷聲道:「端王爺如果少了一根汗毛,你——你們四十八寨上下所有人必死無全屍、株連九族,你信不信?」

  「信啊。」周翡十分理所當然地說道,「不然你們是幹什麼來的?現在山上難道不是在混戰,而是在敬酒?端王爺不少一根汗毛,難道我們就能得活命了?全不全屍的不差什麼,又不耽誤投胎。」

  陸搖光:「……」

  「我敢來闖龍潭虎穴,必定是已經想清楚了,」周翡涼涼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想死還是想撤軍?端王爺想好再說,反正我光腳不怕穿鞋的。」

  曹寧眼皮一垂,他以「剿匪」為名圍攻四十八寨,到如今才算在這個小姑娘身上感覺到一點真正的匪氣,他嘆了口氣,說道:「撤,傳令。」

  陸搖光兩頰緊繃了良久,憤憤地一甩手,緊盯著周翡的動作。

  「多謝,」周翡彎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十足的少女意味,有些輕快,有些活潑,甚至還帶著一點天真,然而經歷了這幾天幾宿,這少女的笑容中難免沾了些許詭異的血腥氣,周翡拎起北端王曹寧,說道,「既然這樣,就請端王爺來我寨中做客吧,楊兄和諸位前輩們要不要一起來?」

  幾個行腳幫的漢子用眼神請示楊瑾。

  行腳幫無孔不入,雖然隸屬黑道,但這些年來有「玄先生」和「白先生」從中牽線,與南朝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早開始試著往北滲透,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真成功在北朝兵馬中插進一顆釘子,可惜這「釘子」純粹是走了狗屎運,進了北端王麾下,一直也是個聽人號令的馬伕,根本拿不到什麼重要軍情。

  直到這回端王帶人開赴蜀中,前些天,端王座下一匹好馬「不堪重負」,吐白沫死了,誰也不可能說那馬是給王爺壓死的,只好讓原來給近衛管馬的小兵抓起來頂罪,北朝官兵這邊都知道給曹寧當馬伕是個替死鬼的活,紛紛活動關係不願意上,推來推去,這「肥差」竟然落在了鄭大頭上。

  鄭大跟了幾天近衛團,這才知道這回行軍是衝著四十八寨去的,方才將消息送出去。

  這消息要往金陵送,首先經過了正好在邵陽附近的徐舵主,那楊瑾雖然敗給了周翡,卻不記恨,反而對李家南刀充滿了嚮往,聽說這事,立刻義不容辭地前來管閒事。

  不過不知為什麼,楊瑾每次見到周翡其人,對南刀的嚮往總會少很多。

  他有種野獸一般的直覺——南刀是絕代好刀,周翡卻恐怕不是什麼好人。

  楊瑾略帶防備地看了看周翡,周翡衝他一笑。

  楊瑾:「去就去。」

  他說完,一幫行腳幫的人紛紛上前,將周翡和北端王圍在中間。

  陸搖光等人投鼠忌器,只能不遠不近地跟著,弓箭手全體撤下,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幫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謝允正好剛甩脫追兵,急匆匆地掉頭回來,一看便笑了,沖被挾持的曹寧一拱手:「二殿下,久違呀。」

  曹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領口的望春山,沒敢吭聲,便被周翡推了一把,只好艱難地往前走去。

  押著曹寧這一路並不輕鬆,曹寧不耐久動,這山上得堪比蝸牛,走幾步便氣喘如牛,一副要死的德行,不時需要停下來休息,周翡一方面憂心寨中憂得心急如焚,一方面還得時刻小心這詭計多端的胖子玩花樣。

  從正午一直走到了半夜,方才到了兩軍陣前。

  谷天璇聽聞主帥被擒,不敢怠慢,只好將人撤到四十八寨崗哨之外,與寨中遙遙對峙。

  往日可以入畫的吊橋密林如今已經一片狼藉,焦灰與血跡隨處可見,從最外層崗哨一路延伸到裡面,當時慘烈可見一斑……倘若周翡再慢一分,四十八寨內外三道防線便要付之一炬了。

  周翡提刀的手下意識地一緊,曹寧悶哼一聲,艱難道:「姑娘你可小心點。」

  周翡壓低聲音道:「別著急,有你償命的一天——讓你的人滾開讓路,快走,別磨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9:16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一章 突變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辦事不利的陸搖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讓路。

  面前大軍整整齊齊地分開兩邊,讓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殺氣騰騰的夾道歡迎。

  行腳幫眾人專精坑蒙拐騙,臉皮比尋常人厚實不少,權當是人家在歡迎自己,一時間個個原地長了三寸高,挺胸抬頭地跟著周翡往前走,神氣得不行,享受了一回萬眾矚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寧之計,與北朝大軍一照面便損失頗為慘重,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道崗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人家長驅直入、一舉突破,連未出師的弟子們都只能勉強上陣,林浩甚至以為今日算是交代在這了,誰知這節骨眼上,敵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腳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邊趁著這一點空隙,將寨中能當人使的幾百號全部集中了過來,一邊緊著叫人去打探情況。

  探子聞聽山下異動,立刻如臨大敵地準備繼續迎戰……結果就在第一道崗哨門前看見了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傷,傷口還在往外滲血,聽說消息,當即金雞獨立地一躍而起:「什麼?阿翡?」

  林浩比較周全穩重,可也畢竟是個年輕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顯得越發沉穩有度,乍一聽見這從天而降的轉機,當時就坐不住了,單腿蹦起來便要出來查看。

  正在給他看傷的大夫暴怒道:「混賬,你給我坐下!」

  旁邊馬吉利連忙按住他。

  馬吉利也十分狼狽,不過好在他一直總領後勤與各寨各崗哨聯絡,傷得並不重。

  馬吉利道:「趙長老重傷,張長老……唉,眼下這邊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先亂了算什麼?阿妍,過來看著你師兄,我先出去打個頭陣。」

  林浩方才那麼一蹦,腿上的傷口崩裂,將金瘡藥都沖走了,疼得眉頭一皺,旁邊李妍聞聲,忙又拿金瘡藥來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夠了夠了,嘶……師兄跟你有仇嗎?」林浩一邊叫喚,一邊儘量躲開沒輕沒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只好咬著牙沖馬吉利道,「那……那就麻煩馬叔先去一步,我隨後就到。」

  李妍慌手慌腳地將藥瓶扔在一邊,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見阿翡!」

  林浩怎會不知她是怎麼想的?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少女們從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氣壯,遇上事的時候,便會越是痛恨自己……大人們總覺得她還小,自己還中用,還能替她撐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們總覺得長輩們如山似海,怎麼靠都靠不塌,誰又知道這些遮風擋雨的背影,有時候也只是一塊單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這些事來得太快了。

  林浩嘆了口氣:「去可以,你不要往前湊,聽師叔的話,小心點。」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馬吉利等人腳程極快,一路風馳電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崗哨外,老遠便看見被周翡挾持的北端王——沒辦法,誰讓這位王爺千歲富貴逼人,還偏偏身處一幫窮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動,但曹胖子的幾個近衛與谷天璇、陸搖光等人還是跟了上來,隔著數十步跟著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周翡。

  馬吉利見了這陣仗,目瞪口呆地盯著曹寧:「阿翡,這……」

  周翡用力推了曹寧一把,將他那貴重的腦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門崗哨裡,說道:「馬叔,這位就那敵軍主帥曹寧……」

  謝允低聲提示道:「曹仲昆的兒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兒子。」周翡道,「這胖子詭計多端,我沒別的辦法,只好使了笨辦法,乾脆將他捉來。」

  走動的時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別在曹寧喉嚨上不讓動,曹寧總算有了些能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一笑道:「哪裡笨,姑娘太自謙了。」

  馬吉利仍然有點找不著北,一邊讓人將周翡他們放進來,一邊又看著行腳幫的眾流氓們,問道:「那這些……」

  李妍從他身後冒出頭來,大叫道:「楊黑炭!」

  楊瑾憤怒地瞪過去,看清了李妍,卻是一愣。

  只見她形容十分狼狽,一張小臉上黑灰一片,髒兮兮的,眼圈還是紅的,委屈得彷彿下一刻便能哭出來,他到嘴邊的怒斥突然便說不出口了,終於只是愛答不理地哼了一聲,認下了「楊黑炭」這名號。

  「不得無禮。」周翡隨口數落了她一句,又對馬吉利道,「這是我在外面認識的幾個朋友,行腳幫的,還有這位是擎雲溝的……」

  「楊瑾。」楊瑾一聽她說起「擎雲溝」,就想起在邵陽的時候周翡那句「那是什麼玩意」,當下新仇舊恨一同湧上心頭,憤憤地掃了周翡一眼。他一見周翡和李妍這倆丫頭就火氣上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來的,忙沒幫上什麼,倒是把自己氣成了一塊憤怒的黑炭。

  大概因為四十八寨這些年來真的不怎麼與外人來往,馬吉利見了這些上趕著「拔刀相助」的人,還頗有些疑慮,他眉心微蹙,不過隨即又打開,面子活還是做到了。

  馬吉利一揖到地道:「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義,四十八寨日後定當銘記於心。」

  說著,他一邊命人將行腳幫的人放進去,一邊透過人群打量著對面。

  谷天璇、陸搖光虎視眈眈,身後跟著一水的北斗黑衣人,還有以寇丹為首的鳴風樓刺客……雖然關鍵時刻,周翡用一句話挑撥了寇丹和曹寧,但此時雙方利益畢竟還一致,這一點嫌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翻臉。

  馬吉利目光微動,心裡飛快地掂量著眼前的情況。

  陸搖光對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說話,谷天璇卻一抬手止住了他。

  這俊俏書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禮地開了口,說道:「我知道諸位劫持王爺,是想讓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諸位也須得講理——我們退了,端王爺的安全誰來保證呢?當年貴寨大當家便曾北上刺過聖駕,如今王爺落到諸位手中,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們對殿下禮遇相待,若是王爺有什麼閃失,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數萬大軍南下,諸位讓我們就這樣收場,想也知道我們不肯的吧?」

  谷天璇該狡猾狡猾,該實在也實在,三言兩語點出了雙方的僵持,他輕輕地搖了搖手中摺扇,又道:「咱們面對面,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斷無別的籌碼,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爾等必死無葬身之地,只要我軍還在山下,你們也不敢傷了王爺,是不是?我看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商量出個都能接受的章程來,如何?」

  謝允見谷天璇拿著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嘩啦」一下展開橫在身前,跟「巨門」對著扇。

  這沒溜的南端王笑道:「這個確實難辦,四十八寨都這樣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這樣,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們不願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實待著也一樣,只要不讓我們管飯,待上三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家正好一起過年。」

  谷天璇:「……」

  謝允又道:「到時候呢,估摸著大當家也該回來了,還有霍連濤什麼的,我聽說自從被沈天樞一把火燒了霍家堡,霍連濤正在南朝四處糾集人馬預備著要報仇,聞聽這麼大的熱鬧,他能不來攙一腳嗎?還有我大昭——當年江湖謠言說,曹仲昆為了對付南軍,無暇他顧,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這個想法,現在北朝豈不是『有暇他顧』了?那可大大的不好,金陵那邊聽見恐怕要睡不著覺了……何況我聽說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聞煜將軍過來也不太遠。」

  他每說一句話,谷天璇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謝允扇了兩下,發現實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個寒戰,為防自己變成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公子,他只好將扇子重新合在手心,總結道:「到時候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評理了,肯定比我們這樣僵持著好!」

  曹寧聽谷天璇被謝允堵得啞口無言,不由嘆了口氣。

  寇丹察言觀色,忽然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受匪人所制,是我護衛不利,殿下,這事您怎麼說?」

  「我沒有棋差一招。」曹寧慢吞吞地說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時候,有人不講規矩,過來把棋盤掀了——我能說什麼?我無話可說,寇樓主,看來咱們已經輸了。」

  馬吉利好像被他們這一來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別人先不必說,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師滅祖、天理不容,還請將此人交回!」

  寇丹看著他,殷紅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綻開的罌粟:「成王敗寇罷了,那麼個老廢物整日裡以長輩自居,我到現在才動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鳴風樓的列祖列宗見了,也能誇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誰?滅了誰?」

  魚老的屍體還在長老堂中橫陳,在春回鎮上的宅子裡,倘若不是已經看見陸搖光已經回來,機不可失,周翡還不知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撲向曹寧,而非趁機摘了寇丹的腦袋。

  寇丹這一笑中充滿了輕慢不屑,周翡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身後四十八寨的眾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奮。

  馬吉利面色鐵青,抬手指向寇丹:「你這賤人!」

  他說到「賤」的時候,已經運力於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撲過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來都在對面身上,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來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線間的直覺卻在催促她閃開、後退,可她手裡抓著曹寧!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著一個隨時能傾覆的平衡,而準星就在這個胖子身上,她不能放開這個人。

  千鈞一髮間,周翡猶豫了。

  她猶豫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致命。

  就在周翡進退之間搖擺的時候,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憑空一轉,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後心偏右處,她是右手持刀,這一掌落了個結結實實,周翡右半身整個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麼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寧彷彿早知道有這麼一齣,毫不猶豫地一彎腰——

  兩條牽機線凌空甩了過來,旁邊兩個試圖伸手的行腳幫中人齊齊慘叫一聲,各自被牽在寇丹手中的牽機線斬斷了一條手臂。

  馬吉利一擊得手,人已經退到數丈之外。

  隨即,谷天璇運起「清風徐來」,身如鬼魅,眨眼間已掠至曹寧身前,出手如電,一拉一拽,那曹寧彷彿不再是個足足有幾百斤的人,而是一團棉絮,身輕如燕地被他拋擲身後,隨即谷天璇面露獰笑,摺扇一架盪開楊瑾揮過來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面前來不及躲閃的周翡,打算順手將她斃在面前。

  北斗巨門乃是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長老張博林與趙秋生兩人夾擊中絲毫不露敗相,就算周翡全鬚全尾地站在面前,也未見得禁得住他當頭一掌,何況她剛剛挨了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這會幾乎連氣都提不起來!

  周圍無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聲,她離得實在太遠,連撲上去都來不及。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馬吉利那一掌震傷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間氣息彷彿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劇痛,她滿口血腥味,只覺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後頸,將她往後一甩,幾個師兄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後頸上蹭了一下,涼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裡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拚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斗牢牢地護衛了起來。

  谷天璇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9:31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二章 掙扎

  谷天璇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驚疑不定道:「你是什麼人?」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了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了嗎?圖什麼?」

  谷天璇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謝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們都呆住了,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怎麼回事?」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了,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了周翡耳朵裡,生生將周翡叫出了幾分清明,她抬手擋了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了知覺。

  對了。

  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大當家不在……

  周翡忍著傷急喘了幾口氣。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再死。

  倘若李妍的頭髮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馬吉利脫離了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那眾人看慣了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

  他面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只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楊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了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了欄杆,一把抓住,依然是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面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捨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來,一時竟彷彿憑空長大了幾歲。

   馬吉利之於李妍,大概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於周翡。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罵、比跟兄弟姊妹們爭寵慪氣更大的事,還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有比明知過不了關的、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了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麼?」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齣,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裡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裡,想要乾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家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樓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裡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家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去處。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紮進北斗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於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了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終於逼到了這一步。

  一面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面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

  馬吉利太知道了。

  從他當了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倖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此時崗哨前未曾乾涸的血跡、排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麼?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將錯就錯。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枴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傷處。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了春回鎮,抓了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裡,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了數口氣。

  謝允抬手按在她後背上,將一股帶著冷意的真氣緩緩地推了進去,周翡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多少好過了一點。

  為什麼謝允這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拎走的「書生」突然成了個高手?此時,周翡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腳罵人的時候,悄悄遣了個弟子進四十八寨中報訊——曹寧雖然暫時跑了,但他的數萬大軍沒有跟上來,此地只有兩個北斗和一幫黑衣人,不知寨中還剩下多少戰力……倘若拼了,未必沒有留下他們的可能。

  周翡想到哪說到哪,本來是想刻意拖時間,可是說到這裡,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卻後知後覺地衝進了她火燒火燎的胸口。

  「馬叔,」周翡扶著自己的長刀,吐出一口帶著涼意的氣息,閉了閉眼,「四十八寨是你們一手建成、一手維繫的,我們都是從秀山堂、從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頭看看,滿山的後輩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經從你口中第一次聽見三十三條門規,你背了無數次,自己還記得嗎?」

  她說到這裡,感覺到從望春山上傳來的、地面隱隱的震顫。

  非常時期,林浩的反應是極快的。

  曹寧的反應也是極快的,無聲無息地一揮手,便要令人撤。

  楊瑾大聲道:「站住!」

  這愣頭青也不管對面是「巨門」還是「狗洞」,當下便要追上去,跟著他的行腳幫見狀,連忙上前助陣,周翡微微避開謝允的手,謝允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抓向曹寧。

  「過無痕」獨步天下,他幾乎是人影一閃便已經追上了曹寧,谷天璇、陸搖光與寇丹同時出手,謝允近乎寫意地後退一步,十文錢買的摺扇彷彿瞬間長出了銅皮鐵骨,先後從谷天璇的手掌,陸搖光的長刀與與寇丹的美人鉤上撞過去,竟然連條裂痕都沒有。

  他心道:「罷了,痛快這一回也是痛快。」

  謝允身法快到了極致,從北斗面前掠過,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時,他手中摺扇轉了個圈,直入寇丹的長鉤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驚——幾次旁觀,謝允竟將周翡破雪刀的「風」一式學了個有模有樣。

  寇丹對這一招幾乎有了陰影,當即要甩脫他。

  誰知謝允學的只是個形,並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樣詭譎,那摺扇在他手中轉了半圈,輕輕一卡,接著,一股厚重的內力透過扇子當胸打來,寇丹情急之下竟棄鉤連退數步,甩出一把煙雨濃。

  謝允的扇面「刷」一下打開,扇面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題字將一把牛毛小針接了個結結實實,扇面隨即分崩離析,他頭也不回地將那扇子一丟,飛身躍起,躲開谷天璇與陸搖光的合力一擊,把寇丹的美人鉤拎在手中。

  這時,林浩親自帶人趕到,只見他一揮手,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北斗團團圍在中間,足有百十來人——已經是傾盡寨中戰力。

  周翡耳畔儘是刀槍相抵之聲,她卻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地將當年馬吉利說給她的三十三條門規背了一遍,念一條,她便問馬吉利一句「對不對」,及至三十三條門規盡數唸完,馬吉利彷彿被人當面打了無數巴掌,眼圈通紅。

  周翡盯著他,又說道:「天地與你自己,你無愧於哪個?你說令尊不自量力,將來馬師弟提起你來,該怎麼說?」

  馬吉利聞言,大叫一聲,已經淚如雨下。

  周翡緩緩站直了,彷彿在攢夠了力氣,在等著什麼。

  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頭衝進了戰圈。

  寇丹被謝允奪了兵刃,短暫地退開片刻,手中扣緊了一大把煙雨濃,打算趁著謝允被谷天璇等人纏住的時候實施偷襲,餘光掃見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來沒太在意,誰知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過來。

  寇丹沒料到自己的狗這麼快就反水,忙飛身往後退去,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這麼多年,在武功上,馬吉利一直難以真正地躋身一流,這才日復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門規,說不出是天分還是心性上,他始終差了一點。但此時,他卻彷彿突然邁過了某一道門檻似的,掌法中驟然多了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時竟有些狼狽。

  可是鳴風樓主終究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寇丹連退七步,大喝一聲道:「馬吉利,你將四十八寨賣成了篩子,現在才反水有什麼用?不要你老婆孩子性命了嗎?」

  馬吉利手下一滯,寇丹立刻要反擊。

  這時,一柄長刀橫空插入,險些將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驚,驀地移步退開,卻見那方才好似連站都站不穩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

  由於受傷,她的刀無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勁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鳴風樓,對殺意最是敏感,此時卻覺得周翡的刀再一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周翡彷彿眨眼光景便將那些虛的、浪費力氣的、技巧性的東西都去除了,每一刀都致命。

  寇丹心裡微沉,陡然從袍袖中甩出兩根牽機線,這東西周翡本來再熟悉不過,然而一提氣,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竟是慢了一步。周翡當機立斷將望春山往身前一橫,打算用硬刀直接扛上這軟刀子。

  突然,馬吉利突然掃向寇丹的下盤,寇丹怒喝一聲,牽機線回手掃了出去,一下纏住了馬吉利的胳膊。

  馬吉利竟然不管不顧,同歸於盡似的撲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間便被牽機線攪了下來,血像六月的瓢潑雨,噴灑下來,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勁力運於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煙雨濃在極近的距離裡一根不差地全紮在了馬吉利身上,他臉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時鬆懈,卻死死地拽著她沒撒手。

  寇丹怒道:「你這……」

  她話沒說完,望春山沒有給她機會,一刀從她那美麗的頸子上劃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盡全力扭過頭去。

  「不殺你,我還是意難平。」周翡低聲嘆道。

  馬吉利整個人開始發冷、僵硬,他像凍上了一樣,隔著幾步望著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鳴風大概一個也跑不了,便不會再有人為難他們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了,馬吉利眼睛裡的光終於漸漸暗下去、漸漸熄滅了。

  像一簇狂風中反覆搖擺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險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傷,兩人一起踉蹌了一下。

  「我把人都帶來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會武功的、還有那位吳小姐,我讓他們趁機從後山走了,你放心,咱們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裡,起碼還有自盡的力氣。」

  周翡問道:「張師伯和趙師叔呢?」

  「死了,還有一個生死不知。」林浩道,「沒事,你剛才不是殺了寇丹麼,還有北斗和北端王……這些人殺一個你就夠本了,殺兩個能賺一個,咱們不過是一幫不值錢的江湖草莽,誰怕誰?就算他們山下大軍上來了又能怎樣?」

  周翡覺得他說得相當有道理,緩過一口氣來,她竟然露出了一點笑容,毫不遲疑地衝著那被重重北斗圍在中間的曹寧衝去。她漸漸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傷口,血流得太多,漸漸也察覺到了蜀中深秋的嚴寒,可是全不在意,一時間,眼裡只剩下這麼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2 09:42 P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三章 絕處

  北斗們當然看得出他們擒賊擒王的意圖,眾多黑衣人們用人盾圍成了一個圈,緊緊地將曹寧夾在中間,曹寧淡定地看著外圈的護衛一層一層地死光,卻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過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線頭。

  厚實些更好,沒有也不傷筋動骨。

  曹寧甚至有暇彬彬有禮地衝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激靈一下,當即覺出不對來,喝道:「當心,有詐!」

  「哪有,」曹寧負手笑道,「只不過若是我能順利脫逃,自然會親自下山,若是我無法脫身,被押進寨中,陸大人與谷大人之一也必然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現在,我們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軍遲遲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說明一種情況呢?」

  他去話音未落,山谷中便送來整肅的腳步聲與士兵們喊的號子聲,那聲浪越來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漣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們需要人。」曹寧低聲道,隨即他的目光跳過林浩,轉身望向那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人夾在中間的謝允,朗聲道,「謝兄,我看你還是跑吧。」

  謝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佔點便宜,然而兩大北斗手下,他也實在不像看起來那麼輕鬆,謝允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陸搖光一刀,只來得及笑了一聲,一時居然無暇開口。

  曹寧搖頭道:「怎麼都不聽勸呢?你們現在跑,我還能讓人慢點追——唉,如此鐘靈毓秀之地,諸君之中英雄豪傑又這麼多,隕落此地豈不可惜?何不識時務?」

  林浩眼眶通紅,冷笑道:「屠狗之輩字都識不全,哪會識時務?只可惜今日連累了千里迢迢來做客的朋友,都沒來得及請你們喝一杯酒。」

  楊瑾一刀將一個北斗黑衣人劈成兩半:「欠著!」

  一個行腳幫的人也叫道:「你這漢子說話痛快,比你們寨裡那蔫壞的丫頭實在多了!」

  周翡無端遭到戰友指桑罵槐,卻無暇反駁。

  她眼前越來越模糊,幾乎是憑藉著本能在揮刀,身上的枯榮真氣幾乎被迫與她那一點微末的內力融為了一體。

  華容城中,她被那瘋婆子段九娘三言兩語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來,心性也是脆。

  那麼現在,是什麼還在撐著她呢?

  蜀中多山、多樹,周翡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從那些樹梢上熟視無睹地掠過。

  那些清晨的枝頭上充滿了細碎的露珠,她可沒有謝允那樣過無痕的輕功,總是不小心晃得樹枝亂顫,凝結的露珠便會撲簌簌地下落,時常將路過的巡山崗哨弄個一頭一臉。

  好在師兄們多半不跟她一般見識。

  她也曾無數次地躥到別家門派「偷師」,其實不能算偷,因為除了鳴風,大家都敞著門叫人隨意看,只是周翡有點孤僻,尤其看不慣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樣子……也不對,其實仔細算來,應該是她先看不慣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變得越來越不愛搭理人。

  千鐘、赤岩、瀟湘……有些門派精髓尚在,有些沒落了。

  她每每像個貪多嚼不爛的小獸,囫圇看來,什麼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學得不倫不類,直到周以棠頭也不回的離開,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周翡曾經覺得,直到她出師下山,人生才剛剛開始。

  因為過往十幾年實在日復一日、乏善可陳,一句話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麼「閱歷」。可是忽然間,她在深秋的風中想起了很多過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時是怎麼跟李晟明裡暗裡鬥氣的,又是怎麼百般敷衍李妍也掙脫不開這跟屁蟲的……

  無數個下午,她在周以棠的書房中睡得一臉褶子甦醒,瞥見小院中風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細微差別——漸次短長的陽光、交替無常的晴雨、歲歲枯榮的草木……還有周以棠敲在她頭上的腦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點細微的軟化,其他時候幾乎都是不近人情的。

  但是她會偶爾能對李晟點個頭,對李妍無奈地嘆口氣,還有就是……有長輩誇她天賦高武功好的時候,她雖然從不附和,卻也從不說些「小畜生差得遠」之類的自謙來反駁。

  周翡覺得自己可能是死到臨頭了,那些樁樁件件的事一股腦地鑽進她的腦子,走馬燈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從來未曾刻意想起,然而卻也原來一直不會忘卻。

  訓練有素的北朝大軍終於湧了上來。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已經空了,所有的軟肋都已經悄然從後山走了,能不能逃脫,便要聽天由命了,而被大軍圍攻重創後的崗哨間,所有能拿得起刀劍的……稀鬆二五眼如李妍都站在了這裡,預備著以卵擊石。

  偽朝領兵大將大喝道:「保護王爺,拿下賊寇!」

  話音未落,前鋒已經一擁而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每個人都不過是受訓了幾年便拿起刀劍的尋常人,都好像一捧潑在身上也不傷一根汗毛的溫水,可他們湊在一起,卻彷彿成了一陣排山倒海的巨浪,頃刻便將四十八寨最後的精銳與行腳幫沖得四下離散。

  謝允將寇丹的長鉤橫在胸前,震開陸搖光的一刀,手掌隱藏在寬袍大袖中,側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經竭盡全力,推雲掌永遠都帶著股舉重若輕的行雲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沒敢硬接,避走半身後方才低喝一聲,伸手攻向謝允腰腹,卻不料謝允只是虛晃一招,幾步間竟從他們兩人圍攻中信步晃出,脫離開去。

  周翡只覺得身後有人飛快靠近,想也沒想便揮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隨即反應過來身後人是誰,中途便卸了力道,這一口氣驟然沒提起來,她踉蹌了一下,被謝允堪堪扶住。

  謝允的手從未這樣有力過,他把著周翡的手將望春山劃開半圈,一圈圍上來的北軍紛紛人仰馬翻地被他逼退,不消片刻,又瘋狂地湧上來。

  「阿翡,」謝允輕聲說道,「我其實可以帶你走。」

  這一句話灌入周翡嗡嗡作響的耳朵,好像憑空給她軟綿綿的身體灌了一股力氣似的,原本順著謝允力道隨意遊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隨即,她居然一擺手臂掙脫了謝允。

  周翡那張巴掌似的小臉上佈滿業已乾涸的血跡,嘴唇白得嚇人,眼神很疲憊,彷彿下一刻便要合上,然而瞳孔深處卻還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間,她的長刀又有了迴光返照一般的活氣,刀鋒竟似有輕響,一招「分海」凌厲得推了出去,想比「山」與「風」兩式,「海」一式她最後才領悟,使出來總是生澀,雖漸漸像模像樣,卻依然差了點什麼似的。

  沒想到此時千軍萬馬從中,竟讓她一招圓滿。

  那刀尖上一點光近乎炫目。

  接著,周翡回手探進同樣佈滿血跡的前襟,摸出一個小包裹,薄薄的絲絹包裹著堅硬的小首飾,從她沾滿血跡的指縫間露出形跡來。

  「替我把這個還給楚楚,」周翡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說道,「再找個可靠的人幫她保存。」

  謝允在兩步之外看著她,周翡已經是強弩之末,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強行帶走……

  他伸手將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絹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裡,隨後一把將她拉到懷裡,躲過一排飛流而過的箭矢,側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裡頭有一件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周翡:「看得出。」

  謝允的目光沉下來,這時,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裡那個與清風白骨對坐的落魄公子了,渾身泛起說不出的沉鬱,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

  即使帶著個人,憑謝允洗墨江來去自如的輕功,也十分遊刃有餘,他有些削瘦的下巴輕輕蹭過周翡的頭髮,漠然問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考驗我會不會監守自盜嗎?」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擺,連挑了三個圍過來的北軍,聽了謝允隱含怒意的話,她不知為什麼有一點「扳回一城」的開心。

  不過周翡什麼都沒說,只是將東西塞進謝允手裡,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紅的手指,看了謝允一眼。

  一個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戰場上臨陣脫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諾,重於我身家性命。

  這一副性命託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堪稱井井有條。

  遠山長黯,落霞似血。

  她轉身衝向洪流似的官兵。

  謝允從骨頭縫裡往外冒著壓不下去的涼意,神魂卻似乎已經燒著了。

  就在這時,一聲突兀的馬嘶聲蠻不講理地撞入滿山的刀劍聲中——此地都是崎嶇的山路,誰在縱馬?

  緊接著空中一聲尖鳴傳來,一支足有少女手腕粗的鐵矛被人當箭射了過來,將一個士官模樣的北軍釘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長尾猶自震顫不休。

  林浩散亂的長髮貼在了鬢角,盯著那鐵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師、師叔……」

  隨後他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一隊武功極高的人分海似的逆著人流殺了上來,所到之處睥睨無雙,活活將北軍的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

  不知是誰叫道:「大當家!」

  這三個字登時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來,谷天璇立刻如臨大敵,再顧不上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曹寧身邊:「王爺!」

  曹寧的神色也是一凜:「李瑾容本人嗎?」

  「想必是。」谷天璇一聲長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寧這格外圓的「月亮」身邊,小二十年的光景,當年舊都那場震驚九州的刺殺餘威竟然依然在!

  陸搖光也飛身撤回來:「王爺,縱然區區幾十個江湖人不足為慮,也還是請您先行移駕安全的地……」

  曹寧一抬手打斷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軀裡裹著常人所不能想像的技巧,他腦子裡簡直好像有一座環環相扣的險惡牽機,他越過陸搖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顯眼的行腳幫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鋒撤回,弓箭手準備!」

  陸搖光倏地一怔,一時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

  「天亡我楚,非戰之罪。」曹寧在周圍人一頭霧水之中低低地感嘆一聲,隨即猛地一揮手,肅然道,「集中精銳,向山下衝鋒,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開始還怕這年輕的王爺不把李瑾容當回事,聽了這命令,一時都莫名其妙——他這不是不當回事,而是太當回事了。

  縱然李瑾容帶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銳,可也不過百十來人而已,他手握幾萬北軍,居然要在這突然殺回馬槍的百十來人面前撤退,為防追擊,還要佯裝氣勢洶洶的撤!

  這不是匪夷所思麼?

  可王爺畢竟是王爺,他一聲令下,別說撤退,哪怕讓他們這些人集體就地自盡,他們也不能違令。

  北軍登時調轉刀口,竟似孤注一擲似的沖李瑾容等人壓了過去,傾覆而至。

  縱然是一幫一流高手也絲毫不敢輕慢,當即被北軍成散了些許,只能各自應戰,戰局登時激烈起來……

  後來的事,周翡就不記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裡想著不能倒下,身體卻不聽使喚,長刀點地,恰好撐住了她,她就這樣站著暈過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09:08 A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四章 亂局

  周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恍然夢迴,一睜開眼,她還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裡,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椅子倒了也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地發了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涼的東西。

  望春山。

  錯亂的記憶「轟」一聲在她心裡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了,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了幾下,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衝撞進來:「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與不懂事的表現,是天性。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疼,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了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驚,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闊別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從花子一樣的尊容中整理了出來,然而他洗去了灰塵,洗不去憔悴,這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熬乾了,面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了男人的模樣,乍一看還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衝她點了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衝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了!」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裡,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了餵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裡挑出有用的:「你說曹寧……」

  「跑了!」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麼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鑽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了,這都能讓他們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坐起來,聞聽此言,當場鏽住了,暈頭腦脹地問道:「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繫,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了兵,我們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甕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衝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虛晃一招直接衝下了山,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了。」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借此平復什麼似的,頓了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係,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裡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則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了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是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裡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了,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了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卻沒怎麼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家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了狼煙四起的北半江山,所以他們別的本領不曉得,很能打是肯定的。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只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他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吏治與稅制,想必不是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個點燃炮火的捻子。

  那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彷彿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家回來得再晚一點,此處會不會也只剩下一處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會變成另一個家家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還有……

  剩下的部分周翡不敢想了。

  聞煜這個節骨眼上來,雖說差一點堵住曹寧,功敗垂成,但來得未免也太巧了。

  這位飛卿將軍身後是周以棠,不是那個讓她一見面就想捅死的曹寧,她沒辦法中立地將背後的好意與惡意都拎出來條分縷析。

  「吳姑娘他們也回來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了,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嘆了口氣。

  李晟掐拇指的動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練了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卻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彷彿衝破了什麼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捨得,只好將這句話週而復始地在嘴裡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了藥。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麼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麼用處,有用處的只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了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梗在心頭的話吐了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了。

  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了個寒噤,實在沒辦法,只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枴杖,一步一挪地親自去關。

  剛一走到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瘖啞,可是吹笛人卻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豔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製濫造的樂器到了他手裡,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麼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偶爾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滑。

  周翡靠在門框上,抬頭望去,只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鬆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麼曲子?」

  「離恨樓裡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了,怎麼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裡的一段,只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離別的淒風苦雨,到了他這,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歎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了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裡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裡也確實沒什麼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鬆的時候能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麼?我這麼英俊瀟灑,看多了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了。

  譬如曹寧為什麼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谷天璇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麼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麼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

  然而這些話湧到嘴邊,她又一句一句地給嚥下去了,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只是實在瞞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想說,這會指定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鬼話連篇等著蒙她,問也白問。

  良久,周翡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彷彿驚愕於她挑了這麼個問題,好一會,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后之子。」

  周翡:「……」

  謝允答非所問,她一時沒聽懂裡面的因果關係。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麼講究,納了個妓子做外室,懷了曹寧才給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裡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有人動了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了生父,要求到軍中歷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了,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謝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麼?當時北斗藉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麼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點了什麼:「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是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復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因為一來新政初見成效,正是積聚力量的時候,二來一旦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盪,到時候趁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周翡抿了抿嘴唇。

  謝允太聰明了,她才問了一句,他就將她心裡壓著的疑慮看了個分分明明,此時娓娓道來,三言兩語便將她胸口的石頭推開了。

  周翡問道:「你不覺得我想得太多?」

  謝允靜靜地笑了起來:「寇丹、馬吉利先後背叛,你在重傷之下,居然還肯把那些東西託付給我……我覺得你想得太少。」

  他說著,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裡的那個絹布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了,總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了,趕緊給你送過來,省得等會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謝允說完,好像撂下了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在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裡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什麼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腳?」

  「你們寨裡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鐘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09:20 AM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五章 別過

  周翡用一種非常詭異的目光盯著謝允。

  謝允問道:「又怎麼了?」

  周翡遲疑了一會,覺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陽穴還是一抽一抽的疼:「總覺得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謝允大笑:「那我會說什麼?趕緊養肥一點,過來給我當端王妃嗎?」

  周翡:「……」

  謝允一邊笑一邊往外走,手裡攥著他那把破笛子,吊兒郎當地背在身後,有那麼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他的手指尖微紅,手背上卻泛起了一股病態的青白色,好像剛從冰水裡拎出來。

  周翡脫口道:「謝大哥,你沒事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謝允的腳步好像停頓了一下。

  她扶著床柱,頭重腳輕地站了起來:「而且我還沒說完,你那天跟我說,這布包裡面有一樣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是怎麼回事。」

  「反正這事已經被人蓄意捅出來了,告訴你也沒關係,」謝允一腳跨在門檻上,帶著幾分敷衍,懶散地說道,「這裡面應該有一樣東西上紋了水波紋,水波紋就是『海天一色』的標記。」

  周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冷靜地追問道:「是哪一樣?」

  謝允一本正經地擺出一張端莊的臉,好像他從沒寫過淫詞豔曲一樣,回道:「姑娘家的東西,我怎麼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緊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連看都不看一眼嗎?

  謝允:「……」

  他突然發現她這幾天長了不少心眼,都學會旁敲側擊了!

  周翡:「還有……」

  她還沒說「還有」什麼,眼前突然一花,謝允轉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當當正正地掃過她的昏睡穴。

  周翡一來是自己站穩都吃力,躲閃不及,再者也對他缺少防備,她的眼睛先是驚愕地睜大,隨即終於還是無力地合上,毫無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謝允輕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將周翡抱起來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那麼多『還有』,我還以為你能多憋兩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為發現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指縫間寒氣逼人,沾上山間豐沛的水汽,幾乎便要結出一層細霜出來。

  謝允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慢慢凝結了,他將凍得發青的手縮回來,雙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裡露天趕路的旅人那樣,往手心裡呵了一口氣,來回搓了搓。

  然而這也於事無補,因為他發現自己連氣息都開始變冷了。

  正值午後,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刻,瓢潑的日光躲過窗前古木,刺破窗櫺,洶湧而入,卻好似全都與他擦肩而過,連一分溫暖都挨不上他。

  謝允忽然有點後悔跑這一趟,笛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他不由捫心自問道:「你跑這一趟幹什麼呢?」

  明知道無論周翡問什麼,他都不可能說實話,還特意跑來見她,撩撥她問,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謝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覺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個解釋——他真的很期待周翡會憋不住問,憋不住關心,這樣一來,他會有種自己在別人心裡「有份量」的錯覺。

  這一點別彆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淺顯易懂,不說旁觀者,連他自己也清楚。

  謝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轉身走出這間溫暖的屋子,他很想瀟灑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後卻始終有什麼東西勾連著他,誘惑他再回頭看一眼。謝允終於還是忍不住駐足回首,他看見周翡神色安寧,懷裡像抱著什麼心愛的物件一樣,抱著那把有三代人淵源的長刀,貼著凶器的睡顏看起來居然十分無辜。

  謝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蟄了一下。

  她強行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黑牢裡把他押出來,將他捲進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裡,逼著他大笑、發火、無言以對……

  但舉世塵埃飛舞,他這一顆卻行將落定。

  轟轟烈烈的鬧騰完,周翡回了她綠樹濃蔭的山間小屋,他也總歸還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為命。

  再留戀也不行。

  謝允逼迫自己不再看周翡,輕輕地替她合上門,衣袂翻起一陣天青色的漣漪,仿如細砂入水,幾個轉瞬,他便不見了行蹤。

  等到聞煜追擊曹寧回來,驚聞謝允在此的時候,再要找,那人已經風過無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時分,才總算騰出功夫來看周翡的。

  四十八寨幾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趕回來,人人都好像找著了主心骨,一口氣鬆下來,集體趴下了。

  李瑾容連對著滿目瘡痍悲愴一下的時間都沒有,便有大小事端撲面而來。

  等著她拿主意的人從長老堂一直排到了後山,她得查清死傷人數,得把每個還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務。山下還有無功而返的聞煜和他的南朝大軍要安頓,有無端受牽連的百姓等著四十八寨的大當家露面,給他們一點安全感……

  風燈逐漸點亮的時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著一身疲憊,輕手輕腳地推開周翡的房門。

  她將一盞小燈點起來,在晦暗的光線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這一點動靜驚動,有點要醒的意思,無意識地皺緊了眉,攥緊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從哪弄來的刀,突然瞳孔一縮——那把刀跟當年李徵用過的那把一模一樣。

  「傳承」二字,實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輕輕坐在床邊,撩開周翡額上的一縷頭髮,見她額角還有一處結了痂的擦傷,有點可憐,她嘆了口氣,目光柔和下來,輕輕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傷。

  脈門乃是人身上要害之一,李瑾容的指尖剛放上去,周翡陡然一激靈,驚醒過來。

  李大當家原本有些溫柔的神色瞬間便收斂了起來,手指一緊扣住周翡脈門,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別亂動。」

  周翡雖然有將近一年沒見過李瑾容,然而骨子裡的服從還在,聞聲立刻不敢動了。

  李瑾容突然皺起眉,試探性地推了一絲細細的真氣過去,誰知立刻遭到反彈——周翡這次精疲力竭受傷昏迷,她體內運轉到極致的枯榮真氣卻得到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越發強勁起來,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獨尊的獠牙。

  「內傷養一陣子就行,馬吉利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縮回手,問道,「但你的內力是怎麼回事?在外面遇見誰了?」

  周翡迫切地想知道謝允為什麼突然打暈她,這會又到哪去了,幾乎有點坐不住。

  但大當家問話也不能不說,只好飛快地將華容城中遇見段九娘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當然,略去了那瘋婆子自稱她「姥姥」的細節。

  當年刺殺曹仲昆失敗,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斷了聯繫,李瑾容自己一攤事也是焦頭爛額,便沒有多關心過段九娘的下落——枯榮手是何等人物,縱橫世間,有幾人堪為敵手,哪裡用得著別人關照?

  卻沒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囚困終身。

  周翡見李瑾容若有所思,見縫插針地問道:「娘,跟我們一起回來的那位謝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莫名一陣心虛,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隨即,周翡又覺得自己頗為莫名其妙,心道:「我沒事心虛什麼?」

  於是她再次硬著頭皮對上李瑾容犀利的視線。

  「謝……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齒,記恨這小子當年搗亂是一方面,再者也是知道了聞煜將蜀山翻個個兒的緣由,「大哥」倆字從她嘴裡冒出來,周翡無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遺孤麼?」

  「知道,端王,常年離家出走,平時貼兩撇小鬍子,自稱 『千歲憂』,靠賣小曲為生,」周翡先是三言兩語把謝允交代了個底兒掉,接著又轉著眼珠覷著李瑾容的臉色,試探道,「雖然……呃,他當年闖過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這回也多虧他……」

  周翡乍一醒來,不好好交代自己這一路上都闖了什麼禍,還三心二意地先惦記起一個外人。

  李瑾容以前一直發愁周翡是個一身反骨的混賬,嘴損驢脾氣,跟她都敢說翻臉就翻臉,別提將來能嫁出去,不滿世界結仇已經要念阿彌陀佛。

  誰知這回,她卻是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次什麼叫做「兒大不中留」。

  李瑾容一時也不知自己是該欣慰還是該鬱悶,好幾種滋味來回翻轉一週,李大當家的臉色比來時更沉了。

  周翡機靈地把後面的話嚥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說道,「聞煜也在找他,不過他沒驚動崗哨,大概從洗墨江那邊離開的。」

  周翡:「什麼!」

  「叫喚什麼?」李瑾容先是訓斥了她一句,隨即她又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說道,「先太子遺孤——你可知這身份意味著什麼?」

  周翡:「……」

  李瑾容:「當年大昭南渡,為重新收攏人心,打的旗號便是『正統』,『趙氏正統』四個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論起這個,其實懿德太子那一支比當今更名正言順。至今趙淵都不敢明說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

  周翡眼珠亂轉,一看就在琢磨別的,根本沒聽進去。

  李瑾容額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說道,「人家救我一命,我還沒道謝呢。」

  李瑾容:「……」

  不知為什麼,周翡沒有梗著脖子跟她頂嘴,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李瑾容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訓斥,見周翡乖巧之下是蓋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強打精神,卻一聲沒吭,她突然之間就覺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李瑾容嚴厲的目光不知不覺中柔和下來,有點欣慰,也有點無所適從:「罷了,你先休息吧,過兩天傷好一點,再來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麼。」

  周翡規規矩矩地起來送她。

  「真是懂事了。」李瑾容心想,按了按周翡沒受傷的左肩,快步走了——她還有一堆瑣事要處理。

  「懂事」了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確定她走遠了,這才一躍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了想,又將吳楚楚的那個絹布包揣在懷裡,一陣風似的從後邊院牆跳了出去——氣沒提上來,落地時還差點崴腳,周翡呲了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吳楚楚初來蜀中,滿懷心事,正坐在院子裡發呆,突然院裡掠過一道人影,嚇得她當場尖叫了一聲。

  周翡:「是我。」

  吳楚楚用力拍著胸口:「嚇死我了……你的傷怎麼樣了?我今天去看過你,但……」

  周翡沒應聲,一邊隨手將那絹布包摸出來塞給吳楚楚,一邊縱身跳上了她的牆頭,登高四下尋摸。

  吳楚楚:「……你幹什麼呢?」

  「找人。」周翡一邊望著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客房都在這邊嗎?」

  吳楚楚仰著頭,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口便闖進一個人來,喝道:「什麼人!」

  李妍受了刺激,難得用功,拽著她哥請教了半天,李晟剛開始還盡心盡力地教,結果發現此人乃是朽木不可雕也,終於忍無可忍,甩袖走了,慘遭親哥嫌棄的李大狀正罵罵咧咧地自己瞎比劃,突然聽見一聲嘲笑,一回頭,發現是楊瑾那黑炭。

  李妍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即不知天高地厚地衝楊瑾挑戰。楊瑾才懶得搭理她,扭頭就走,李妍糾纏不休,一路跟著他跑到了客房這邊,還沒怎樣,就聽見吳楚楚一聲驚叫,還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闖進來一探究竟。

  楊瑾不便像她一樣闖大小姐的院子,抱著斷雁刀,皺著眉來到門口,以防不測。

  不料一抬頭,正對上周翡的目光。

  李妍仰著頭道:「姐,你自己院裡那牆不夠你爬,還專門跑這來上房?」

  周翡沒理會,她看見楊瑾,心裡突然冒出個餿主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09:52 AM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六章 南下

  「走吧走吧,咱們家不是開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臉地將跪在門口的流民往外轟,「我說諸位父老們哪,我也瞧著你們可憐,可是小人我也就是個臭跑堂的,我說了不算,有什麼法子呢?趕快走吧,一會掌櫃的火氣上來,我也落不了好,你們也可憐可憐我呀……都上別家瞧瞧去吧!」

  這一年冬天,蓄勢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臉,幹起了仗,南來北往的流民好似給大水沖了洞穴的螞蟻,「呼啦啦」一下都出來了。

  邊境的老百姓們,往日裡是被壓在世道的下頭,吃苦受累,將大人們的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彎著腰、貼著地,一點一點從石土縫隙裡往外扒糧食。

  如今,卻又集體漂到了世道上頭,像根基柔弱浮萍飛蓬,無處抓撓,稍有風吹草動,便得隨著狼煙黃土一起上天。

  當沉時浮,當浮時沉,想那螻蟻,百事百代,過得可不都是這樣的日子麼?

  客棧名為「頭一戶」,前院是兩層的小酒樓,後有院落,不負其名,算是本地最氣派的,門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來一波,趕都趕不走。

  店小二勸走了一幫,提著壺來給客人加水,有幾個鏢局模樣的黑衣漢子坐在大堂,旁邊放著一竿旗子,上面寫著鏢局的名號「興南」,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臉風霜,中間簇擁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其中那位少年臉色不佳,面帶病容,間或還要咳嗽幾聲,不知是有傷還是病了。他往門口瞥了一眼,叫住小二,取出些許碎銀,對他說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個老弱婦孺也怪可憐的,好歹給人家拿點吃的,算我賬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個不知疾苦的少爺,驟然開口,旁邊幾個隨從再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只好一臉不讚同地看著他。

  少女皺眉道:「哥!」

  那店小二賠了個笑臉,卻沒伸手去接錢,只對那少年說道:「多謝少爺——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是您幾位住店,想必也是路過,不能常有,今日有您發善心可憐他們,過幾日您走了,他們可找誰去呢?不如催著他們緊著找活路是正經啊,這場仗還長著呢,剛開始,哪就到頭呢?」

  鏢局的少爺頭一回出門,一時好心,從未想過長遠,當場愣了愣。

  那店小二卻點頭哈腰地衝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煙地被別的客人叫去了。

  「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數十年積累,一朝離亂,便分崩離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遠近,儘是寥落——」

  老說書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腔,聽在耳中,渾似生了鏽的鐵器反覆刮擦著碎瓷片,客棧四座一時安靜下來,便聽那老說書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仰頭環顧四座,怒而一拍驚堂木,「啪」一聲脆響。

  角落裡有個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縮在領子裡,看不清長相,就著這聲驚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錢,將領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

  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見此處有空桌,忙趕來收拾,順手將客人撂下的幾枚大子兒收了起來,誰知伸手一碰,他卻是悚然一驚,這銅錢上竟結著一層寒霜。

  兩天後,「頭一戶」客棧中迎來了幾個年輕客人。

  走在前頭的,是兩個年輕姑娘,大約是姐妹,互相挽著胳膊,年長些的戴著面紗,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鵝蛋臉大眼睛,看著還有幾分孩子氣。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並不常見,她們倆一進門,便有幾道明裡暗裡的視線射了過來,誰知緊接著便是一個臉黑如炭的漢子跟了進來,手中提著好霸氣的一把雁翅大環刀,那漢子環顧四周,將手中的長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聲,刀背上的鐵環被他內力所激,一時竟是響個不休,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個偷眼看的紛紛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來,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臉漢子身後還有人,因要將隨行車馬交給店家照顧,那兩人便耽擱了片刻方才進門。

  那是一個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裝的姑娘。

  姑娘約莫只是為了趕路方便,倒也並未刻意女扮男裝,頭上依然十分隨意地梳了條辮子,人是細細的一條,眉目清秀,臉頰蒼白,很有幾分大病過的柔弱模樣。

  可她走進來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沒人敢像先前一樣明目張膽的打量。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長,掛在少女腰間未免累贅,她便拎在手中,漆黑的刀鞘與素白的手背交相輝映,又詭異的渾然一體,但凡是有經驗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來那刀是見過血的,絕非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拿出來哄人的貨色。

  來人正是周翡一行。

  這一路熱鬧,李妍李晟都跟出來了,前面戴著頭紗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吳楚楚,還有個楊瑾留著路上逗悶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見楊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腳幫關係匪淺。

  她和謝允兩人護送吳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麼小心翼翼,這廝居然能在她和謝允喬裝的時候堵住他們,這能耐算起來比他那聞名九州的「斷雁十三刀」還厲害。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楊瑾這麼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快來利用我」的冤大頭在前,周翡頓時有了想法。

  她即興超常發揮,煞有介事地將寇丹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還把青龍主與山川劍的舊恩怨等事一起兼容並包地編了進來,給楊瑾畫了一張神秘的大餅——

  「你肯定猜不出這『海天一色』是什麼,」周翡煞有介事地對楊瑾說道,「端王爺——南邊的那個告訴我,『海天一色』其實是一筆遺產,收容了無數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分崩離析的門派遺物,包括大藥谷,我魚太師叔的『歸陽丹』就是這麼來的。除了大藥谷,其他門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應有盡有,你想想山川劍的劍,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點博眾家之長、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沒說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楊瑾聽了個目瞪口呆,自動過濾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這麼幾個詞了。

  周翡這種鬼話,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夠忽悠忽悠楊瑾了。

  楊瑾其人,聽聞江湖上捕風捉影地傳出一個「南刀傳人」,連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熱血上頭,尋死覓活地前來較量,斷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聽說一個「刀」字,耳朵能當場長兩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對「海天一色」充滿了嚮往,暈頭轉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吳楚楚跟來,則另有緣故。

  她雖知道周翡在胡說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憑空胡謅——無論海天一色是什麼,都必然跟吳家關係匪淺,是害死她母親和弟弟的元兇。

  按理說,她從終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風血雨,可謂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剛來又走,豈不折騰麼?

  但即便她只是個嬌嬌弱弱的閨閣小姐,便能以自己無能、沒用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閉目塞聽麼?

  那縱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貴,怎麼配為人子?

  吳楚楚聽了周翡對水波紋的轉述,發現刻著水波紋的東西正是她從小戴在身上的長命鎖,便當機立斷地將這東西託付給了李瑾容,帶著這玩意,她是仇天璣等人爭搶的香餑餑,交出去了,她就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孤女。

  吳小姐回自己院裡,給李大當家留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也跟著周翡跑了。

  有李妍這大喇叭在,他們的動靜自然瞞不了李晟。

  李晟受沖雲子之托,帶話回來,現在話已經帶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鎮,又有南朝大軍駐紮,用不著他,李晟便也乾脆下山了,他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幾個月的老道士沖雲子,也不想再蝸居在長輩羽翼下自命不凡。

  至於李妍……那是以「不帶我,明天就給你們宣傳得舉世皆知,你們誰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賴臉跟出來的添頭。

  行腳幫有「車船店腳牙」,論其「無孔不入」,比丐幫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僅是「店」一支,便能將大小酒樓客棧都納入眼線中,有楊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紅瑪瑙的五蝠令,行腳幫辦事很痛快。

  但謝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鬥法,經驗十分豐富,尾巴不是那麼好抓。

  「頭一戶」的店小二趁著招呼他們落座點菜的功夫,在楊瑾耳邊悄聲道:「小人是藍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別的客人多說了幾句話,隔壁桌有個客人大概是聽出了點什麼,立刻便放下錢走了,小人回想起來,那人形貌似乎與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對咱們幫裡人非常熟悉,不知准不准……哦,對,他還留下了這個。」

  店小二說著,取出銅錢,迎著眾人不解的目光,他壓低聲音解釋道:「這其實就是普通的大子兒,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時候,錢上是生著一層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時間,謝允那格外冰涼的手,兩軍陣前曹寧那隱約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從她眼前閃過,她忙追問道:「往哪邊去了?」

  店小二客客氣氣地回道:「恕小人無能,那便真不知道了。您看這麼著,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車船對不對?衣食住行,咱們佔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時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兩天剛走,這會未必走遠了,不如幾位現在客棧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眾人也別無辦法,只好道了謝,打發走行腳幫的店小二。

  「我看他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點水,在桌上輕輕畫了一條線,疑惑道,「南邊有什麼?」

  沒人吭聲。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熱水往嘴裡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四十八寨山下,謝允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了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他裹著棉襖往南邊去,會不會只是去曬太陽的?

  不知為什麼,在這人人喧囂浮躁的亂局裡,周翡覺得這很像謝允能辦出來的事。

  「那咱們也去南邊玩?」李妍躍躍欲試,很不見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楊瑾一下,「哎,黑炭,你們老家是不是在南疆,聽說你們連蟲子都吃,是真的嗎?」

  楊瑾差點讓她這毛手毛腳的一下把水碰灑了,轉頭怒視她。

  他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門口有馬長嘶一聲,又有一幫人進了客棧。

  客棧中吃飯喝酒的都是一靜——只見來人個個身著黑色勁裝,頭上都戴了斗笠,齊刷刷往門口一站,凶神惡煞氣撲面而來,不像打尖也不像住店,倒像是來尋仇的。

  店小二愣了一下,忙擠出個笑臉迎了上去:「諸位客官,住店哪?住店的裡面請,還有房。」

  領頭的黑衣人漠然地越過他,直奔店裡,佔了三張桌子,一時間,臨街的上下兩層小樓地方好像都不夠用了。

  一側角落裡「興南鏢局」的人則謹慎地互相打起了眼色,幾個漢子站了起來,將那對兄妹護在中間。

  李妍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周翡目光一掃,伸手輕輕敲了敲桌子。

  李妍問道:「幹嘛?」

  「一直沒顧上說,」周翡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說道,「今天得跟你約法三章。這回出門沒人護著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要是敢像上次在邵陽一樣亂跑,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妍,我警告你,別指望我也像……」

  她話音到此,不免一頓,將「像馬叔一樣慣著你」一句話含混地嚥了下去。

  周翡沒說出來,別人卻聽得出,李妍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低落地「哦」了一聲。

  「沒事不要找事,」周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楊瑾一眼,「實在是手癢了想練練,我可以奉陪。」

  楊瑾冷哼了一聲,卻將扣在斷雁刀上的手放了回去,說道:「這些人是活人死人山的,我揍……見過一次。」

  李晟皺眉道:「哪一門下?」

  「玄武。」楊瑾道,「你看那個人的手。」

  「千里眼」李妍大眼睛「骨碌」一轉,便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小聲匯報導:「我看見了,那個人手背上紋了個長著大尾巴的王八!」

  「乖,」李晟面無表情道,「閉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10:04 AM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七章 玄武

  吳楚楚至今記得將他們逼到衡山密道中的鄭羅生,聽到「活人死人山」,先緊張地捏了捏衣角,說道:「和那個青龍主是一樣的麼?」

  周翡怕自己說得多了,吳楚楚反而不放心,便簡短地回道:「沒事,沒有鄭羅生那樣的高手。」

  比起當年兩眼一抹黑,連活人死人山是何方神聖都要沈天樞告知的周翡,李妍這「包打聽」的消息顯然靈光多了,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道:「我知道,聽說玄武主名叫做『丁魁』,非常不是東西,姐,他還揚言要找你給青龍主報仇呢!」

  周翡:「……」

  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興高采烈的。

  李晟從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你唯恐別人不知道是吧?」

  李妍吐了吐舌頭,不敢提這茬了,只好轉向吳楚楚,對她說道:「沒事,等你把我教你的武功口訣練好了,咱就誰也不怕了。」

  此言一出,一張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驚了。

  周翡一口水嗆了出來:「娘啊,你還教別人?」

  楊瑾一本正經地皺眉道:「習武可不像寫字,倒插筆也沒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隨便誤人子弟?」

  李晟不客氣道:「李大狀,你還記得你姓什麼嗎?」

  李妍被這「三座大山」活活壓得矮了一截。

  吳楚楚忙出來打圓場,用眼神示意興南鏢局的方向,小聲道:「噓——你們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個什麼……玄武派的人有過節?」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都悄悄走了,也就二樓還剩下點人,吳楚楚這一瞥並不突兀,因為還在座中的眾人也都在竊竊私語。

  只見那興南鏢局中間的少女憤然上前一步,從腰間抽出一對峨眉刺,指著樓下的玄武派說道:「青天白日裡追到客棧裡,公然劫鏢,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微微譁然。

  自古有鏢局押鏢,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攔路打劫的買賣,必是要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會透露名姓。

  誰知現如今,這劫道的反倒是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彷彿劫得很有理一樣,非但不屑掩藏身份,還追殺到人來人往的客棧中,反倒是苦主走投無路,求救無門,簡直怪哉。

  這一來是中原武林群龍無首,秩序崩亂的緣故,二來也是南北雙方戰事正緊,連朝廷也沒空管這些江湖仇殺。

  這樣的亂世裡,從來都是越惡便越得勢。

  楊瑾冷笑道:「報殺父之仇的都未必敢這麼有恃無恐,你們中原人真行。」

  「我們中原人不這樣,」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說道,「中原王八才這樣。」

  她話音沒落,便聽樓下玄武派的領頭人笑道:「小丫頭片子,誰稀罕劫你們的鏢?咱們兄弟吃過見過,犯得上惦記你們那仨瓜倆棗?只不過看不慣你們給霍連濤那偽君子跑腿賣命,還臉大自稱南朝武林正統,特地來替天行道罷了。」

  李晟一聽「霍連濤」三個字,後背不由得挺直了,擺手沖李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只聽那玄武派的領頭人又得意洋洋地接著道:「霍家堡的當家人本來是霍老爺子,誰不知道霍連濤這家主之位是怎麼來的?這是人家家務事,倒也罷了。只是那區區一個北斗,尚未抵達岳陽,那霍連濤便自己先屁滾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燒死親兄,這是什麼臭不要臉的混賬東西?也好意思發什麼『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腳帖』!」

  興南鏢局一行人聞言自然怒罵不止。

  「你們若是識相,便將東西留下,滾回去跟霍連濤那老小子說,他那個什麼『捧臭腳大會』一定要如期開,弟兄們還等著前去攪局呢。」 玄武派的領頭人陰惻惻地一笑,隨即他突然連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閃,竟已經躥到了二樓拐角處,伸手便向那寫著「興南」倆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話音不斷,「武功稀鬆就算了,還有眼無珠,哈哈,你們要這旗何用,一併給了我吧!」

  走鏢的走得便是這一桿旗,走到哪亮到哪,這是名頭,也是臉面。要是哪個鏢局被人劫鏢,充其量賠錢、再賠上點聲譽罷了,可要是哪個鏢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給人一巴掌扇在了臉上,特別是折在活人死人山這些魔頭手上,傳了出去,往後南半江山,便哪裡還有興南鏢局的立錐之地?

  那鏢局眾人一看便紅了眼,四五個漢子搶上前去,兵器齊出,奔著那玄武派的領頭人身上去了。

  那人大笑一聲,一隻腳踩在木頭扶手上,走轉騰挪、竟然頗為遊刃有餘。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對周翡等人說道:「霍連濤放火燒死親哥這事倒是真的,我親眼所見,那些魔頭不算扯淡,但怎麼……霍連濤喪家之犬似的從岳陽南奔,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當年山川劍都不敢自稱武林盟主,他算什麼東西?」

  李妍伸著脖子看了半晌,見那邊打得鑼鼓喧天,便問道:「哥,咱們真不管啊。」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飯。」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麼好管的?」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李晟為了「自己所見與周翡略同」,頓時頗為不爽,大爺似的沖周翡翻了個白眼。

  就在這時,那玄武派的人彷彿戲耍夠了,驀地從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鷹撲兔似的撲向其中一個鏢局的漢子,一把抓住那漢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蠻力拉開,隨即一掌印上了那漢子胸口。

  那鏢師慘叫一聲,當即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臉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雙腿蹬了兩下,隨即形似瘋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領,指甲摳進了肉裡竟也渾然不覺,他口中「呵呵」作響,不過片刻光景,已經沒了氣息,臨死時將自己佈滿血道子的前襟扒開,裡面竟有一個漆黑的掌印。

  那玄武派的黑衣人將雙手露了出來,只見他手上隱隱有光劃過,竟是帶了一雙極薄的手套,掌心處佈滿細得看不見的小刺,能輕易穿透布料衣襟,將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來也是旁門左道——毒掌好歹還得自己煉化毒物入體、還得內力深厚才行,哪像這玩意省事?

  想那青龍主鄭羅生也是個成名已久的高手,與人對陣時也一樣是花樣百出,一身的雞零狗碎,比起雜耍賣藝的也不遑多讓,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這省事的毒掌異曲同工,這活人死人山實在是從上到下、一脈相承的上不得檯面。

  那被眾鏢師護在中間的少年少女同時大叫道:「胡四叔!」

  玄武派的領頭人一揮手,三張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手上都有那帶刺的手套,領頭人冷冷的一笑,黑衣人們一擁而上,與興南鏢局的鏢師們鬥在一處,整個樓梯當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樓梯口上看熱鬧的幾桌人抱頭鼠竄,掌櫃與店小二沒有一個膽敢上前勸阻。

  那少女撲在方才死了的鏢師屍體上,滿臉是淚地抬起頭來,說道:「你們與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說,我們不過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託押送貨物給霍家,又得罪你們什麼了?爾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們出氣,這算什麼?王法不管,道義不管,憑你們這等魔頭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她話音沒落,又一個鏢師倒了下來,正好砸在了少女腳上,那鏢師也是一臉鐵青、中毒而亡。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膽敢找上門來,說明根本沒把興南鏢局這些看著挺厲害的鏢師放在眼裡,雙方才交手不到數個回合,高下立判、強弱分明,鏢師們沒一回去便便潰不成軍,好幾個中了玄武派見血封喉的毒,都是連話都沒來得及交代一句,便斷了氣。

  少女雙目通紅,抽出峨眉雙刺便撲了上去。

  周翡冷眼旁觀,簡直要皺眉——這姑娘那點微末的功夫居然連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對峨眉刺。

  只見那少女雙刺直指兇手雙目,那玄武派的見狀都笑了,往後一錯步,輕易便隔著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對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掃,突然眼露邪光,一鬆手道:「還你。」

  少女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半步,那玄武派的人當即搶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聲便撕了下來。

  刀劍聲中傳來少女驚慌的尖叫,周翡捏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那臉色蒼白的少年驟然失色,大叫一聲「阿瑩」,一個鏢師上前一步,試圖攔在那少女面前,卻遭到前後兩個玄武派的黑衣人阻擊,一時左支右絀,更多的黑衣人彷彿找到了什麼樂趣,紛紛向那少女圍了上去。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戰局的李妍還以為她在催自己,忙低頭做扒飯狀,誰知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眼前突然有衣角閃過,李妍吃驚地抬起頭,發現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轉眼間都不在座位上了!

  四五個玄武派別的黑衣人將掌中小刺收斂,分別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開一大片,露出雪白的裡衣和肌膚來,活魚似的掙扎不休,卻無論如何都掙不出,她罵啞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頭頂衝去,恨不能當場咬舌自盡。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聲輕響,接著,抓著她的手倏地鬆了,她整個人驟然失去依託,從空中摔了下去,卻沒觸地——有什麼托住了她。

  那托在她腰間的東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隨即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側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棧的木扶手,堪堪站定。

  她驚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掃,見地上一片血跡,方才抓著她的幾條胳膊集體齊肘斷了,慘叫聲四起。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裡的血跡,抬頭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李晟自動將其視為挑釁,氣結不已,黑著臉轉身迎上了正在對眾鏢師趕盡殺絕的玄武派黑衣人,將一腔火氣都發了出去。

  三顆米粒從李妍的筷子尖上滾了下來,她目瞪口呆地瞪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哥姐,說道:「不、不是說好了不惹事嗎?」

  楊瑾沒吭聲,一雙眼跟點著的燈籠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周翡的刀——不過幾個月,他覺得周翡的刀說不上進步神速,卻多出了某種莫測的感覺。

  周翡一刀斷四臂實在駭人,再加上一個怒氣衝衝的李晟,兩人一插手,戰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桿,頃刻歪了過去,玄武派那領頭人一聲尖哨,下令停手,戒備地盯著周翡和李晟道:「什麼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閒事?」

  周翡才不回答,簡單粗暴地問道:「死還是滾?」

  玄武派那領頭人顯然也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人物,臉上退意同戒備一樣明顯,可他混了這許多年,連對方的名號都不知道便夾著尾巴跑,也實在不像話,便硬梗著脖子道:「閣下是鐵了心要給霍連濤那枉顧人倫的偽君子當打手,與我玄武主為敵?」

  周翡只能容忍一個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講理,一個是周以棠,半個是謝允——即便是謝允,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時候也得做好挨揍的準備——根本不想搭理這些多餘的人。

  眼見那手上紋個大王八的貨還待要說話,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見刀光一閃,悚然一驚,危急之下轉身要往身後的人堆裡鑽,以同儕為盾,周翡是獨自破過青龍主翻山蹈海陣的人,哪裡看不出這一點滑頭,她不知怎的便晃過了眼前礙事的人,腳下輕輕一轉,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纏上了那玄武派領頭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往日裡橫行霸道慣了,何曾見過這種話都不耐煩說,便直接提刀殺人的?一時都驚呆了,這才知道眼前這人「死還是滾」四個字的純度。

  頭頭都死了,沒人跟命過不去,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黑衣人轉眼作鳥獸散,客棧中頃刻安寧了下來,徒留一股弱肉強食的血腥味。

  一別數年,周以棠言猶在耳——「取捨」乃是強者之道。

  周翡掃了一眼那眼圈通紅的鏢局少女,還刀入鞘,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微微嘆了口氣——謝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時卻突然不告而別,除了那日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麼……「推雲掌」之外,彷彿沒別的緣由了。

  有什麼東西能讓一個人放棄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周翡雖然不願意妄下結論,卻也知道情況恐怕並不樂觀。

  要不是因為這個,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見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這一年間卻嘗透了滋味的道理。

  許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動刀太過凶神惡煞,興南鏢局的一幫鏢師愣是沒敢上前同她說話,都轉向了李晟。

  李晟是個「窩裡橫」,只對自己人不假辭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偽君子,三言兩語便和人家聊到了一處,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才回來。

  他往桌上丟了個黑木雕的請柬:「你們先看看這個。」

  吳楚楚第一個反應過來,「啊」了一聲,說道:「這上面怎麼也有個水波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10:30 AM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八章 寒鴉聲

  普通請柬寫在紙上,霍連濤的請柬卻十分鋪張地刻在了木頭上,上面鏤空刻著時間地點,下面勾了一截詭異的水波紋圖案,和吳楚楚長命鎖上的非常像。

  李妍感嘆道:「這個霍堡主肯定很有錢。」

  楊瑾奇道:「不是說他一把火燒了自己家,逃難到南邊了嗎?怎麼還是很有錢?」

 「他要緊的東西早就送走了,岳陽的霍家堡就給沈天樞剩下一個空殼和一個傻大哥。」李晟隨口解釋道,他十指輕輕叩著桌子,過了一會,又說道,「那興南鏢局的總鏢頭朱慶,本是個頗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鏢遭人暗算,後脊樑骨受傷,至今只能癱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說照看生意了。這朱慶一雙兒女都還不到十八,兄長叫做朱晨,就是剛才被他們鏢師護在中間的那個,從小身體不好,功夫練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嬌生慣養,身手也就那麼回事,兄妹兩個突遭大變,也沒辦法,只能自己頂門立戶,幸虧一幫老鏢師厚道,還願意給他們撐門,鏢局這才能勉力支撐——前幾年霍家堡崛起的時候不是四處招攬人麼?聽說連活人死人山的木小喬都去了,朱家那兩兄妹便順勢依附了霍家,那霍連濤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沒怎麼管過他們死活,這回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搗亂找不著正主,反倒拿他們出氣,也是倒霉。」

  楊瑾聽罷,對亂世孤苦小兒女的遭遇沒什麼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聽說霍家腿法獨步天下,那麼這個霍連濤能網羅這麼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厲害的?」

  周翡毛骨悚然道:「難道你還打算挑釁霍家堡?」

  楊瑾挺直了腰桿,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挑戰。」

  跟一個滿腦子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南疆漢子說話實在費勁。

  「武功怎麼樣說不好。」周翡頓了一下,想起當時在木小喬那個山間地牢裡,謝允跟她說過的話。

  洞庭一帶的大小門派是怎麼沒落的,霍連濤又是怎麼趁機崛起的……

  周翡飛快地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當時受到戰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針對,洞庭一帶各大門派先後凋落,唯獨讓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為什麼?霍連濤既不是底蘊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從小就是個人精,一點就透,聞聽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後很可能有別的勢力。當時霍家堡剛一遭到北斗威脅,立刻就放火撤退,將自己大本營都甩了,除了說明他特別怕死之外,還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經找好了退路,說不定計劃將霍家堡遷往南邊很久了,所以他背後的勢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吳楚楚對視一眼——謝允說過,「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他是建元皇帝的侄兒,那他的堂弟豈不是皇帝那老兒的皇子?

  吳楚楚先是點了一下頭,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測都有理,隨即又搖了搖頭,敲了敲桌上的木請柬,暗示他們有事說事,別再揣度這些大人物的心計。他們仨僅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時都默契地噤了聲,只剩下楊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挨罵,憋著沒敢吭聲,楊瑾卻很實在地皺緊眉頭,說道:「不是剛才還在說霍連濤的武功厲害不厲害嗎?你們在扯什麼亂七八糟的?為什麼你們中原人老想這麼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無語片刻,問道,「徐舵主是你什麼人?」

  楊瑾道:「哦,是我義父。早年他到我們擎雲溝來求過醫,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後便經常有往來。」

  周翡真心實意地對他說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義父親近,有事多聽他老人家的。」

  不然遲早讓人稱斤賣了。

  楊瑾壓根沒聽懂她這句隱晦的擠兌,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實誠地點頭道:「那是自然。」

  李晟將木請柬反過來觀察了片刻,說道:「永州,正月——方才據咱們推斷,謝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這方向嗎?你們說,他有沒有可能是去那邊了?」

  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

  「再說說這個水波紋。」李晟數道,「現在就咱們知道的,吳將軍那裡有一個,霍家堡顯然也有一個。」

  「山川劍有一個,」周翡補充道,想起寇丹反叛的時候在洗墨江邊說過的話,又說道,「魚太師叔有沒有?我娘……不對,按時間算,應該是外公那也有一個。羽衣班不清楚,我覺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內情。」

  「要是按著那一輩人算,霍連濤當時還狗屁不算呢,就算他現在手裡有水波紋,也該是老堡主留下來的。」李晟頓了頓,想起他目睹的那場大火,想起沖雲子和霍老堡主之間那種詭異的默契,又說道,「我總覺得齊門也應該有一個。」

  周翡聽到這裡,倏地一皺眉:「等等,我發現這裡面有個問題。」

  李晟嘆了口氣:「不錯。」

  李妍終於被他們倆這不知所云的對話逼瘋了:「勞駕,大哥,親姐,你倆能用人話交流嗎?」

  「就現在咱們知道的,最初拿著這個水波紋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沒有和繼任者說過其中內情。」吳楚楚小聲給她解釋道,「那長命鎖我從小就戴著,但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山川劍死於非命,這不用說了,之後他的東西落到了鄭羅生手裡,鄭羅生到死都沒明白海天一色是怎麼回事。」

  「齊門和羽衣班不太瞭解,但寇丹如果在繼任鳴風樓掌門時就知道海天一色,她不會現在才反。」周翡說道,「我娘也一樣,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裡,當時肯定不會派晨飛師兄他們去接你們。」

  張晨飛太年輕了,他們那一隊人雖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卻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吳家人身上有要命的東西,還將弟子派去送死。

  「說回到這個霍連濤身上,」李晟道,「霍連濤這個人,心機深沉,很會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個懷璧其罪的東西,還拿出來滿天下展覽招禍。這水波紋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時用的一樣信物,被不明內情的霍連濤當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憑證。」

  李妍聽了這前因後果,簡直一個頭變成八個大,滿城的鳥都飛過來圍著她腦袋轉了一圈。

  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片刻,將腦中原本涇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團難捨難分的漿糊,只好無力地問道:「所以呢?你們說這一大堆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永州這回要熱鬧了。」李晟道,「霍連濤自以為來的都是來給他捧臭腳的,到時候恐怕會來一大批不速之客。」

  到如今都對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

  還有北斗……

  李晟問道:「怎麼樣,我們去永州看看嗎?興南鏢局的人能把我們帶過去。」

  周翡剛開始沒表態,她對看熱鬧和裹亂都沒什麼興趣,但就在這天傍晚,「頭一戶」的店小二給楊瑾送來了一個消息。

  自從周翡確認,那個凍上了銅錢的奇人和可能就是謝允後,行腳幫找人的事明朗了很多——畢竟,找一個「眉眼什麼樣、多高多胖瘦的年輕公子」堪稱大海撈針,那貨隔三差五沒準還會喬裝改扮。

  但找一個摸哪哪涼的怪人可就容易多了。

  店小二說道:「是個黃色蝠的兄弟說的。」

  李妍沒懂,戳了戳楊瑾,楊瑾不耐煩地解釋道:「『黃色蝠』就是車馬行的。」

  「正是正是,」店小二點頭哈腰地笑道,「兄弟們傳信說見過這麼個人,日前自己買了馬車,出手十分闊綽,就是腦殼有病,說什麼也不肯讓人幫他趕車,非要親力親為。他們沒見過少爺不當非當車伕的,覺得有點奇怪,還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見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李妍一躍而起:「我去告訴阿翡!」

  周翡平日裡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不打套路,來來回回就是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該起了。剩下一整天,她會沉浸在破雪刀裡,哪怕跑在路上,也會抽空在腦子裡反覆錘煉刀法。到了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了這一頓。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裡找到了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閒坐!

  「周翡」和「閒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復發了,燒糊塗了。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了,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比劃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的那些人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聽起來「嘎吱嘎吱」的,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了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李妍奇道:「你就為了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意味來。

  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為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帶著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著深深叨叨的。

  主角是一個男人,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著興復河山的心從了軍。

  這先頭的引子被那老頭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了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了音,他調門沒上去,破鑼嗓子也跟著露了醜,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參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受到了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嘆,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方才給賣場老頭那一嗓子唱笑了的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著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參軍為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卻誰知原來他們只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為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群鴉,方才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捨棄功名盔甲,隨群鴉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7-13 12:45 PM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九章 齊聚

  「後面就更扯了,說那位參軍出家以後,整天跟烏鴉和骨頭架子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裡修煉,好不容易有點法術,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被妖魔鬼怪追得滿山跑,經過千辛萬苦,最後偶遇了一幫少年打馬郊遊,自言自語了一句『緣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著一輛馬車,都能聽見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這就成仙了!聽說過嗎?早知道我應該專門帶一幫人到深山老林裡郊遊,碰見誰誰成仙,一千兩銀子碰一次,那咱們不就發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說說,前面又是行軍打仗,又是國恥家醜的,跟這結局有什麼關係嗎?」

  周翡他們聲稱為了「湊熱鬧長見識」,蹭著興南鏢局的名頭,同行去永州。

  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幾個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擔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雜碎追上來。

  李妍,吳楚楚和那位興南鏢局的女孩朱瑩坐的一輛馬車,跟在鏢師們和押送的紅貨之後,朱晨則陪著李晟他們騎馬緩行墊後。

  車馬走得不快,能聽見車裡吳楚楚輕輕柔柔地說道:「這些消遣都是以詞曲為先,故事還在其後,比這更離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聽就行啦。」

  「不好聽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淚來,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頭子豁牙露齒,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調就是他跑調,我就為了看看這故事能扯出一個什麼樣的淡,活生生地在那聽他鋸了一個時辰的木頭!你看你看,昨天晚上豎起來的頭髮現在都沒下去呢!」

  李晟嘴角抽了幾下,對朱晨道:「舍妹年幼無知,見笑了。」

  朱晨笑道:「哪裡,李姑娘天真無邪,蠻難得的。」

  他說著,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聽見馬車裡李妍又不知嘰咕了一句什麼,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連素日未曾開懷的朱瑩都輕鬆了不少。

  朱晨聽見小妹的聲音,有些欣慰,但隨即又不由得嘆了口氣——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劍橫行天下的本領,何至於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著出來餐風飲露、受盡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領低微,便覺前途渺茫,正自己滿心茫然沉鬱時,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楊瑾毫無徵兆地抽出刀來,劈頭往旁邊周翡頭上砍去。

  朱晨吃了一驚,座下馬都跟著慌亂起來,腳步一陣錯亂,被旁邊李晟一把薅住轡頭方才拽住。

  李晟見怪不怪道:「沒事,別理這倆瘋子。」

  只見那好像一直在馬背上發呆的周翡連頭也沒抬,將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那長刀便倏地翹了起來,正好打偏了楊瑾的斷雁刀,同時,她整個人往後微微一仰,不等楊瑾變招,長刀便脫鞘而出,短短幾個呼吸間,她與楊瑾已經險而又險地過了七八招,分明是兩把長刀,卻招招不離周翡身旁半尺之內,她簡直好似被刀光包圍了。

  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差點驚呼出口。

  連旁邊馬車裡的人都被這利器相撞的聲音驚動,三個姑娘都探出頭來——除了朱瑩比較震驚,吳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縮回頭去,顯然也是已經習慣了。

  若說楊瑾的刀是「從一而終」,周翡的刀便是「反覆無常」。

  她幾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過幾天就會換一個風格,出刀的角度、力度與刀法,完全取決於楊瑾偷襲的時候,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

  這一日,周翡本來正在聚精會神地回憶鳴風牽機和紀雲沉「斷水纏絲」的區別和相通之處,被楊瑾驟然打斷,她使出來的刀法便帶著那二者的特點——輕靈、詭異、發黏,好像她手中拿的並不是一把長刀,而是一根千變萬化的頭髮絲,能隨意捲曲成不同的形狀,又在無聲之處給人致命一擊。

  楊瑾被這種「纏」法打得不耐煩,手中斷雁刀簡直快成了一道殘影。

  周翡突然仰面躺在馬背上,望春山使了個略微變形的「斬」字訣,招數變形,意思卻還在,「斬」字訣氣魄極大,將方才的黏糊一掃而空,毫無過度,兩相對比,簡直如同盤古一斧突然劈開混沌一樣,「嘡」一下撥開了楊瑾的斷雁刀。

  楊瑾最怕周翡說變招就變招,被她這陡然「翻臉」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微微往前一閃,就在這時,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楊瑾的馬屁股上戳去。

  那馬本來任勞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倆貨這麼鬧騰都還沒來得及提意見,便驟然遭此無妄之災,簡直要氣得尥蹶子,當即仰面嘶鳴一聲,險些將楊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衝去。

  饒是楊大俠斷雁刀快如疾風閃電,也不得不先手忙腳亂地安撫坐騎,好不容易坐穩了屁股,他憤然沖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麼又耍詐!」

  周翡是直到在邵陽遇上楊瑾,方才知道刀術縱有千變萬化,也不代表劈砍撩刺的基本功不重要,他們四十八寨出身的人從小吃「百家飯」,看見好的本能便要學,自此以後,她便每天給自己加了一個時辰基本功的訓練,果然卓有成效,紮實了不少——但大概是邵陽一戰養成了習慣,只要跟她動手的人是楊瑾,周翡就總是忍不住弄出一點小花招來。

  楊瑾從來不負眾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髮衝冠,久而久之,這簡直成了周翡的樂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將望春山還入鞘中:「誰讓你先偷襲的?」

  同行這一路,朱晨還從未見周翡說過話。

  只要有人領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裡,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十個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當她是個脾氣古怪的高手,頭一次發現她居然也會玩笑打趣。

  方才打鬥時被楊瑾弄亂的一縷長髮落在耳邊,周翡隨意地往耳後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來,舒展而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了許久,直到旁邊李晟跟他說話,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該盯著女孩一直看,連忙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

  路程不長,除了楊瑾和周翡時而沒有預兆地「叮咣」互相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稱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

  自古永州多狀元,山水靈秀,自秦漢始建,城中透著森森的古意,戰火未曾波及到此地,永州相對比較平和,是個頗受文人騷客青睞之地。

  只不過現如今因有霍連濤這個人在此地興風作浪,來往這瀟湘古城之間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調的江湖人。

  大街上車水馬龍簡直堪稱擁擠,各大門派間有互相認識的,隔三差五還要互相打個招呼。

  路邊行乞的、路上趕車的,都說不定是丐幫、行腳幫的人,叫人不敢小覷,隨便一個拄著枴杖走過去的老頭都似乎身懷絕技。

  那些手持刀劍的大小門派來來往往簡直已經不新鮮——民間異人比比皆是。

  周翡他們隨著興南鏢局的人走進一家客棧,見店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周翡隨便往座中一掃,便先注意到了三個人——有個一手提刀、一手領著隻猴的獨眼老漢,一個五大三粗、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男子,還有身後背著個籮筐,筐裡一堆毒蛇亂拱的青年。

  興南鏢局裡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鏢師,朱慶不能理事之後,便是由他來代「總鏢頭」,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

  林伯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一路給朱晨四下指點:「領著猴的那個叫『猿老三』,男扮女裝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這倆人長於殺人,早年位躋四大刺客,可有些年頭沒露過面了,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來意著實叫人看不透。」

  天下聞名的刺客,周翡只聽說過有個「鳴風樓」,沒想到還分幫派,便不由得抬頭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將她的疑惑問了出來:「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誰?」

  林伯一邊小聲交待年輕後輩們不要到處亂瞟,省得惹麻煩,一邊引著眾人上樓。

  到樓上坐定,他才對朱晨說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煙雨濃』,這說的是南北兩大刺客幫派……」

  周翡聽得心頭一跳,感覺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著說道:「……就是傳說中的『羽衣班』和當年的『鳴風樓』。」

  周翡有點震驚,她單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幫女孩子來無影去無蹤,沒料到她們竟然除了唱曲之外,還有人命買賣的副業!

  林伯道:「另外兩個,一個是獨來獨往的『黑判官』封無言,還有一個,便是這『猿猴雙刀』,都已經隱退好多年了。當年因為北斗天怒人怨,十個懸賞裡有八個都跟他們有干係,別的好說,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名頭,可又不能真接——你們想想,連鳴風樓接了北邊的活,都鬧得最後被迫退隱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討著好嗎?怎麼都是為難,聰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順勢金盆洗手了。」

  後生們聽了一時都有些慼慼然。

  這時,李妍自來熟地問道:「老伯,那個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誰啊?」

  林伯「噫」了一聲:「你這女娃娃,倒是膽大,蛇也不怕麼?」

  李妍當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濕多雨,又在山上,毒蟲毒蛇不說滿山爬,隔三差五地也總能見著幾條,偶爾長個口瘡什麼的,還能撈到個蛇羹吃一吃。

  「有什麼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說道,「我還養過一條呢,後來叫姑姑發現,把我罵了一頓,給拿走了。」

  楊瑾聞言,面皮一緊,不動聲色地躲她遠了點。

  林伯年紀大了,看見李妍這種活寶一樣的半大孩子便喜歡得很,笑眯眯地給她解釋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應何從,他身上那一筐寶貝可不是你養著玩的,裡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養的其實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這小丫頭雖然總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卻是個爭寵和討人喜歡的好手,聽出林伯等人對這養蛇的「毒郎中」頗為忌憚,她便本能地沒提這茬,只是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哄得林伯樂呵呵的,這才有點羨慕地偷偷透過樓梯,往那「毒郎中」的筐裡看了一眼。

  「毒郎中」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抬頭,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這應何從面頰有些消瘦,長得眉目清秀,氣質略有些陰鬱,但總體是個蠻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數人見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細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醜。

  他一抬頭看見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料到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孩,一側的長眉輕輕挑動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麼想的,衝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腦後一痛,李妍「哎喲」一聲:「李缺德,你打我幹嘛?」

  李晟往樓下瞥了一眼,見那毒郎中收回了視線,這才放下心來,沖李妍道:「嘴別咧那麼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過,一定要在「李缺德」臉上撓出三條血口子。

  周翡從小聽他倆掐,在旁邊拾了個熟悉的樂子,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意,旁邊便突然遞過一個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頭望去,只見興南鏢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開水燙了個杯子,又細細地拿絲絹擦乾淨了,順手遞給了她一個。朱晨驟然見她目光飄過來,彷彿嚇了好大一跳,慌慌張張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吭哧吭哧地將剩下幾個杯子也擦了,任勞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終沒敢抬頭。

  周翡有點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條胳膊麼,我有那麼嚇人?」

  就在她想說句什麼的時候,樓下突然飄來一串琵琶聲。

  林伯側耳聽了片刻,臉色倏地一變,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將食指豎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棧中不少人都戒備了起來,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

  這長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躥上長板凳,張嘴大叫起來,好像企圖打斷琵琶聲。

  琵琶聲自顧自地響成了一串,周翡越聽越覺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門口傳來銀鈴似的笑聲,幾個女孩子率先進了客棧中,個個好似風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似的。

  吳楚楚:「呀,怎麼是……」

  隨即,一角裙裾飄進了客棧,有個人腳踩蓮花似的提步緩緩而入,來的居然是個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見了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周翡撂下一句「你們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樓,剛站上樓梯,她便覺得樓下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腳步便是一頓。

  霓裳夫人看見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沖周翡風情萬種地笑了一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了那奇形怪狀的猿猴雙煞,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沒見,怎麼這小畜生見了我還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還沒說什麼,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彎地站起來,捏著嗓子道:「想是聞見狐狸精味,嗆著了。」

  霓裳夫人大笑,彷彿被罵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們旁若無人地閃身進了客棧,嬉笑著佔了幾張桌子,旁邊不少人似乎對她們頗為忌憚,不由自主地退讓開了。

  樓下有出來有進去的,氣氛緊繃地亂成了一團。

  就在這時,一道頭戴斗笠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謝允。

  謝允本是跟著羽衣班前來的,因為沒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見,便將斗笠壓得很低,誰知還未走進來,先一眼看見了樓梯上站著的周翡。

  謝允腦子裡「嗡」一聲,空白了片刻。

  這水草精怎麼在這!

  他當時想也不想,掉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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